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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聞到廚房有香味,廚子在做雞肉餡餅。

    廚子解釋:“關先生吃得很簡單。”

    宇宙連忙説:“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餅梅子果醬,搽麪包吃,一吃好幾片,吃相相當駭人。

    胃口漸漸回來,繼母辭世後接着一連串發生許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覺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廚子做一大杯咖啡給她,她喝得光光。

    廚子想:這個年輕的太太不難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傭敲門:“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來。”

    宇宙擺擺手。

    她蜷縮在牀上,倦極入睡,醒來時已是傍晚。

    宇宙換件衣服,找昔日舊友。

    她們在一間普羅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們已經喝得三份醉,宇宙擠過去坐一角。

    妙齡女子閒談,題材自然圍着異性轉。

    “媽媽,怎麼説,有許多男人不能碰。”

    “我們的爸大多數是好男人。”

    “也不見得,老媽都擅於啞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輩子,老來有伴,免得孤苦。”

    “有錢男子不專一,不宜結交。”

    “他有錢,至少要面子,子女不會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樣在歐美最佳大學畢業,回來到大機構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歡碩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們的靈魂寄居在肉體上,一雙強壯手臂,會得接吻跳舞的一個他比什麼都重要。”

    “乾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張宇宙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長大,她與舊友已無共鳴,但是她忽然脱口問:“欠債該怎麼辦?”

    大家靜了下來。

    “宇宙你欠誰錢?”

    “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無論是錢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還清。”

    呵,她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龍蝦湯來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買的名牌手袋,足足一個月薪水。”

    “這麼貴你都忍不住,該節蓄了。”

    “可是你看這些七彩字母多麼有趣可愛。”

    “你老大會窮困。”

    有人忽然念説:“個人頭上一爿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轟一聲笑起來。

    宇宙喝了點米酒,覺得舒服,靠在椅背上籲口氣。

    “老了沒錢像丐婦,你不怕?過了五十歲還駕雜牌車我會難過。”

    “喂,虛榮的你,別説老來事好不好?”

    “年紀大了才是花錢的時候,不然子孫幹嗎親近閣下,還有,更要穿最輕柔的皮裘,戴上大顆珠寶,讓管家侍候。”

    “對,年輕時白襯衫粗布衭足夠。”

    話題又扯到一出電影,宇宙説:“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當心一點,你回家要乘六號公路車,記住靠近司機坐安全點,最近車子樓上有男子侵犯學生。”

    “是,小心。”

    “謝謝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與我們出來玩。”

    “一定。”

    宇宙含笑與她們一一道別。

    走到櫃枱,她説:“那桌女生,由我來付賬。”

    “房間裏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點點頭。

    女侍遞上賬單,宇宙付了現款。

    “小費不用那麼多。”

    “也許她們還要叫東西吃。”

    “謝謝,謝謝。”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説不定就不會對她那麼好。

    街上一輛六號公路車搖搖晃晃,駛近,宇宙忽然打了一個冷顫。

    幸虧司機已經看到她,緩緩把車駛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沒等到宏子電話,在沙發上睡着,做了噩夢。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車樓上,風嗚嗚地吹,車子不住顫動,像是駛過凹凸不平地面,樓上乘客陸續下車,漸漸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撲上車,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掙扎,滾下車子樓梯。

    她不住尖叫,一聲又一聲,轟地一聲,自沙發跌到地上。

    宇宙渾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貞律師。

    郭律師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來看她。

    “臉色那麼差,什麼是,又與宏子齟齬?”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點錢也沒有?”

    郭美貞詫異,“你要用錢?”

    宇宙點點頭。

    “我寫支票給你,多少?”

    宇宙説了一個銀碼,足夠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費,至少每日可乘計程車。

    郭美貞毫不猶豫取出支票,抬頭寫上張宇宙三字,“為安全起見,請立刻存進户口,”

    宇宙收下支票。

    郭美貞微笑,“收了什麼刺激?”

    “這是我的計劃書,你請看看。”

    “宏子説你沒聽電話。”

    “他有找我?”宇宙略為心安。

    一看電話插頭,拔出了沒接上。

    “他説什麼?”以前宇宙從不來不問。

    郭美貞當然發覺這變化,“他説歐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連續破壞,遊客大量減少。”

    “他幾時回來?”宇宙蹲下把電話插撲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個小時都有報告回公司。”

    宇宙説:“忽然覺得寂寥。”

    美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處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貞實話直説:“你揶揄我?我對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現之前早已昇華,不錯,我仰慕他,我欣賞他,他年齡與我相仿,又朝夕相處,照説,不是沒有機會,可是他只喜歡極美像小仙子那樣叫歌詩慕的女孩。”

    郭美貞深深嘆息。

    宇宙真佩服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誠懇、説出事實及感覺。

    “他不識好歹。”

    郭美貞笑出聲來。

    宇宙問:“此刻他在什麼地方。”

    美貞查一查手帳,“呵,他在飛亞車廠參觀,不方便講話。”

    公司有人催她回去開會,她取了宇宙的計劃書便走。

    宇宙怪羨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郭美貞有才華有本事,喜歡誰都可以,又不喜歡誰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過是一點點青春美貌。

    她走到銀行,把支票存入户口,略微心安。

    下午,電話響起,郭美貞叫她回公司開會商議計劃書。

    “這麼快?”宇宙意外。

    “打鐵趁熱。”

    到了會議室,兩個穿Z牌西裝的英俊年輕財務經理迎出來。

    他們逐項策略商議,輕鬆愉快,只餘一些細節尚未解決。

    “顧客對象是社會上零點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約做三宗生意,為求口碑,設計範圍包括別墅、住宅、遊艇、飛機,亦可隨客人出發到歐美。”

    宇宙點點頭。

    “公司叫什麼名字好?已經有一間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歡這小字。

    “再考慮一下,及早登記。”

    宇宙説:“叫張宇宙公司吧。”

    兩人忙不迭點頭。

    郭美貞進來,“鋪位地點決定沒有?”

    三人愕然。

    美貞大笑,“當然先決定店址。”

    大家攤開宇宙機構名下鋪位地址商議。

    有一家舊貨倉改建的陳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歡。

    她決定髹白色。

    據心理學家説,酷愛白色的人心裏總有一個疙瘩,為求彌補,於是喜歡白色單純美麗。

    宇宙真的忙了起來,很累的時候她問郭美貞:“宏子怎麼還未回來?”

    “他行程延遲,同一大班人轉到英國去了,整組人抱怨沒帶夠乾淨衣物,得上街買內衣衭,又貴又不舒服,哈哈哈。”

    “聽你口氣,你好象也曾經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氣,同他出門,我永遠帶足一百套內衣。”她笑彎腰。

    聽郭美貞語氣,彷彿那也是打工樂趣。

    她轉過頭來問:“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結婚的時候了,婚後,可以名正言順的叫他回來,或是喝問:「你想到哪裏去?」”

    “他會聽話嗎,他會老實回答嗎?”

    “當然不,但是,只有合法妻子才有資格問。”

    “他會説謊嗎?”

    “只有合法妻子才可選擇相信謊言或否,甚至一輩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謊言裏。”

    “譁,我沒有像過結婚有那麼大好處。”

    郭美貞笑,“現在你知道了。”

    新辦公室地方寬大,裝修成小型美術館那般,客人進來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個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羅大眾的地方。

    關宏子還沒回來,家庭另外一個成員卻出現了。

    那日宇宙回到丹桂路,只看到門外一陣擾攘,兩個警員正設法抬走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

    管理員忽然大聲説:“張小姐,你回來了。”

    那骯髒的乞丐掙扎轉過頭來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認識他,張小姐?”

    宇宙本能地嚇得往後退,那人身上有強烈酒精及阿摩尼亞味。

    警察把他扭進囚車。

    他把臉逼近車子窗口,嘶聲叫:“宇宙,我是關量子。”

    電光石火間,宇宙把他認出來,“慢着。”

    警車已經離去。

    宇宙連忙開車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並且聯絡郭美貞。

    美貞同宇宙説:“宇宙,由我處理此事,你立刻回家。”

    “你幾時來?”

    “這不關你事,我會另外請律師處理。”

    宇宙説:“你速來與我會合。”她關上電話。

    “你是關量子親友?這邊來辦手續。”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詢問室桌子上。

    警員説:“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學,量子基金,不應是流浪漢名字。”他有點感喟。

    宇宙賠笑,“我想保釋他。”

    “他是你什麼人?”

    這時,律師已氣呼呼趕到,“關太太,這裏由我説話。”

    警員不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他妻子?”

    “我是他親人。”

    律師站在宇宙面前,“辦手續吧。”

    關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面前,“你怎麼了?”

    他苦澀地答:“我回來了。”

    “你怎麼搞成這樣?”

    “我在街上流浪數天,就變成這樣。”

    “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哪裏還有家,她帶着女兒金錢走得影蹤全無,我被房東趕出,只得回來,這邊又無住所,找不到宏子,只得找你,誰知被警察抓了來。”

    宇宙發呆。

    量子全身髒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膚潰爛發炎,門牙撞脱,他不斷搔癢,形狀猥瑣可怕。

    警員説得對,説什麼,他都不像一個叫關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頭,就變成這個樣子。

    這時量子忽然説:“宇宙,原來宏子全是對的,他這人真邪,現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預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圖謀不軌,可憐愚蠢的我一直與他對抗。”

    郭美貞到了。

    “宇宙,我們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無用,黯然跟郭律師離去。

    郭美貞説:“我們去喝一杯。”

    她們走進小小酒館坐下,叫了冰凍啤酒。

    宇宙茫然問:“發生什麼事?”

    “他不是同你説了:人財兩失。”

    “怎麼會有那樣厲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為什麼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過人,心思密實,又富生活經驗,看出但凡這樣的人,大抵會做那樣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歸案呀。”

    “到什麼地方去追?”郭美貞十分唏噓,“當日,關量子心甘情願,我這一生,也曾失去許多十分重要珍貴的東西,但是,當時純屬自願,又有什麼話可説。”

    宇宙惻然。

    “若不是硬與宏子作對,這種悲劇,全可避免。”

    “你是説,他們實現了宏子的預言。”

    郭美貞嘆口氣,“我覺得非常疲倦,剛才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已經睡着,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直想回到黑甜鄉去。”

    宇宙問:“量子會怎樣?”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説——”

    “找個人照顧他,給他一門小生意,搬往內地轉變環境……宏子不會離棄他。”

    宇宙略為放心。

    “首先,當然要把他送進醫院檢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見,他怎麼變成乞丐?”

    “因為他已放棄。”

    宇宙低下頭。

    這時有年輕男子過來説:“小姐們,介意聊聊天嗎?”

    宇宙與郭美貞看着他們:整齊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們實在太年輕太可愛,與她倆心態距離太遠。

    兩人不約而同地説:“下次吧,今天實在太累了。”

    郭美貞只想回去繼續她的惡夢。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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