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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919年夏天,二十七歲的日本人東修治在自己的家鄉大阪收到了他的舅父自中國的來信,信中描述了一個他在故事中聽説過,在寺廟的畫卷中看到過的國家,那裏幅員遼闊,資源豐富,物產與勞動力都價格低廉,人卻愚昧駑鈍,法律是有槍的人騎馬的人嘴裏面説的話,舅父的會社剛剛投標建成的一段鐵路,請當權者做了股東,錢賺得順利又安全。舅父在信末請修治考慮是不是願意來這裏幫他的忙,他有一些新的建設項目將要啓動,更信賴的還是自己家的孩子。

    修治出身於中產階級家庭,父親開有兩個頗有規模的五金商店,母親是家庭婦女,有時候會在店裏幫忙。修治有一個姐姐,名叫櫻,嫁給了家世相當,勤勞本分的男人。他還有一個妹妹,叫做桔,剛自大學畢業,一個人在東京的書報館工作,已經有了戀人。修治本人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面容端正英俊,頭髮漆黑濃密,身體結實,腦筋也聰明,從中學一直到大學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在同行出身的舅父的建議下,修治在大學裏面的專業是建築,建築是科學也是藝術,學習建築的修治做事嚴謹認真,但是性格和心靈底層仍有些對於傳奇的嚮往。比如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趁年輕做些白髮花甲時值得誇耀的大事。他回覆舅父願意前往,在一個初秋的早上,東修治辭別了父母和姐姐們,登上了前往中國東北的客船。

    船在海上行駛五天,修治在大連登陸,舅父派人在港口接應他,然後坐火車去奉天。來人個子不高,名叫小鄭,中國人,日文説得很好,人也機靈,付了些鈔票給火車站的士兵,在臨時加開的火車上弄到了靠窗的座位,四周擠着滿滿登登的中國人,剛剛抵達異鄉的修治對人尤其好奇,他看見長椅上有人翹着二郎腿,過道上有人盤着腿圍圈打牌,椅子下面也有人躺着睡覺,他旁邊是籃子,裏面可能是大連本地產的時令水果,也有剛出月的小孩子。人的氣味和煙草的氣味攢在一起,像朵糾纏厚重的烏雲。

    烏雲的另一端有個姑娘。

    她坐在兩截車廂中間的過道里,下面墊着一張報紙,手裏拿着一本書。

    她有一雙大腳,穿着黑色的軟皮鞋,白色的襪子樁與揹帶褲的褲腿中間露出了一節小腿,圓滾滾的,白淨。女孩衣着講究,揹帶褲裏面是件白色的襯衫,領角上還有繡着薔薇,她有黑色的短頭髮,上面燙着些卷兒,身邊放着一個不大的皮箱子,上面是歐洲式的棕色格子——她跟別人不太一樣。

    車輪軋過鐵軌的縫隙,火車晃動着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椅子下面,籃筐裏的小孩子開始哭了起來,他的媽媽把他拿出來,從懷裏掏出□塞進孩子的嘴巴,她沒有座位,一手抱着小孩,另一隻手攀在長椅的靠背上找平衡,保持着一個費力且尷尬的姿勢。小鄭把氈帽放在臉上準備打個盹,還有六個多小時的路程,他可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座位相讓,修治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女人就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沒回頭看,向外走。污濁的氣味漸漸淡了些,他直走到那個讀書的女孩的旁邊。她以為他要去廁所,便向旁邊讓了讓,被自己手裏的故事吸引,一直都沒有抬頭。

    婦女在修治的位置上坐得倒是安穩,她懷裏的孩子也睡着了,修治回不去,就站在那裏,他穿着整齊的西裝,站在歪歪斜斜姿勢各異的人羣裏,像一隻不合時宜的鳥。女孩兒終於抬頭看了看他,他將帽子拿下來,向她點點頭:“可記得我?”

    她站起來,看了看他,然後微微笑了:“是小桔的哥哥?”

    修治點頭:“好久不見了。聽小桔説過,明月小姐不是已經留在日本工作了嗎?”

    她叫作明月,汪明月。兩年前的夏天,跟同學小桔來大阪的東家作客,修治正在自己的房間裏面畫圖,隔着庭院中間長滿了小果實的桃樹看見對面的檐廊下,這位年輕美麗的來自中國的姑娘。與小桔的纖瘦乖巧不太一樣,明月是個看上去精力旺盛的,結實的孩子,她有張葵花籽一樣的臉孔,年輕的皮膚緊繃繃的,圓潤的顴骨上面甚至像擦了油脂一樣發亮,眉目彎且長,小小的嘴巴,牙齒細小潔白,笑起來的時候,一側的唇角有一枚梨渦,有一種孩子樣的嬌媚。

    小桔介紹他們認識,他對她的名字也有些印象,因為妹妹總是説,這位女同學又買了什麼樣的好看衣裙,還有她們一起看過的西洋電影,她還曾送一雙透明絲襪給小桔作生日的禮物。今日終於見面,她果然衣飾講究,答話接物也是落落大方,有禮有節,看得出出身不凡。

    小桔對明月説:“哥哥現在在本城最重要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工作,仟伴的百貨公司就是他主理的,很厲害吧?”

    明月道:“真了不起,失敬失敬。”

    修治説:“就是給導師幫忙。”

    小桔看看兩人,掩着嘴巴笑起來。

    他的書房裏筆墨紙硯,她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細白紙上:汪明月。

    修治心裏覺得這名字美卻奇怪,水中的明月。

    可惜那時他們只有這一面之緣。第二日修治跟中學時的同伴去山上宿營,一走就是七天,回來的時候,汪明月已經回去東京,他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面。聽小桔有時候談起,是説這個女孩後來又轉到別的系去唸別的書,比旁人自由散漫,可是從沒有結交過親密的異性。

    在異國見到故人,真是讓修治格外高興,由此想起從前的會面,印象中的她的種種,相隔的時間像便被壓成薄薄的一張紙,真快啊。

    明月問他:“東君去奉天做什麼?”

    “去舅父的公司幫忙。明月小姐是回鄉?”

    她點點頭:“我是奉天人,唸完了書在日本玩了半年,家人都在這裏,總得回來。”她打量他一下,“東君要在奉天住多久?冬天很冷的,您帶的衣服夠不夠?”

    “總買得到的吧?”

    “那當然。又不是沙漠。”

    他到了此地才發現,奉天城不僅不是沙漠,這舊王朝的陪都自有些讓人出乎意料的繁華,老皇宮依舊富麗堂皇;火車站是俄式的灰頂紅樓,造型摩登美觀;城裏有四條貫通城市的有軌電車,市場上能買到日本醬油餅乾,百貨公司裏也有瑞士的新款手錶。本地人説話都是粗聲大氣的,這裏遠古的時候應該是大片的森林,腐殖質埋進黑色的土壤,營養豐富,糧食長得粗壯結實,大米的味道不輸給他的家鄉。於是從海的另一邊來了會幹農活兒的山東人,從河的另一邊來了乾淨整潔的朝鮮人,穆斯林在市中心的邊緣也有他們小小的村落和禮堂,俄國人在什麼地方都像老爺,日本人在每個角落尋找機會。還有本地拿着槍騎着馬的新軍閥,和依舊長袍馬褂的滿清老貴族。

    他們下了火車之後,就在這座俄式的建築前分手。汪明月把地址留給他,然後上了一輛早已等候在站前的黑色英國轎車。小鄭攔了兩輛人力車,商量了價錢,招修治上去,他在火車上睡得舒服了,精神頭兒很足:“咱們先去你的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後去飯莊,鍋包肉沒吃過吧?好吃得很”

    修治嘴上説:“好的,麻煩你了。”手把汪明月給他留的紙條打開,上面寫着,雨露街二十八號。

    雨露街二十八號在舊皇宮的北面,慈恩寺西南。巷子很深,種的都是上百年的碧槐,裏面沒有第一到第二十七號,也沒有第二十九號,只一家,就是二十八號。

    朱紫色的大門緊鎖着,司機按了一聲喇叭,靠西的側門開了,那輛黑色的英國車子緩緩駛進去,在第二重的庭院外停下。僕婦兩人上來,一個為她開門,含着胸,右手遞上去領她下車,另一個拿了行李。

    黃昏時分,夕陽的光在黃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數次投在庭院裏的花草間和漢白玉石階上,數種顏色被糅合得複雜又豔麗,那是天黑之前的不甘心。她穿過廳堂和花園,四處雕樑畫棟,美輪美奐,她在東側一棟獨體的兩層小樓門前停下,門半掩着,一縷晦暗的異香細細傳來。

    她跪下來,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明月給小王爺請安。”

    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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