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說 > 《我情願跳舞》在線閱讀 > 第一章

第一章

    這一天,關錦嬋其實不想出來,可是老同學朱穗英實在懇求得厲害,所以約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遲到,錦嬋卻不悶,咖啡店近海,她看著海灘出神。

    正如穗英說:“錦嬋,(甘少一劃,二十的意思)載同窗,遷就我這一回,救救我。”

    講得這樣惶恐,不得不出來。

    穗英是直性子,不會作弄人,錦嬋信她真確有急事。

    來了。

    車子停得歪七纏八,她忽忽奔進來。

    錦嬋站起來招呼:“這裡。”

    穗英坐下,氣略順,從手袋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老同學看。

    錦嬋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頭一看,發覺照片裡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長子日-(沒火字旁),他身邊的少女不是華裔:大眼睛,高鼻樑,黑色濃髮,身段曼妙,是個美人兒。

    “哎呀,”錦嬋說:“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腳。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辦事。”

    “虧你說得出。別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過大學教育,是個文明人,口氣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棄原先祖籍,成為加國公民,不可有歧視眼光,調轉來說,唐人何嘗不是少數可見族裔。”

    穗英嘆口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結婚,請我去觀禮。”

    “我也去?”

    “我實在沒有勇氣單槍匹馬出席。”

    錦嬋好奇,“在回教寺院舉行婚禮?”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盤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兒與支那人來往,你還想怎樣?”

    穗英發狀(?不知道如何打這個字)。

    打擊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年輕人約會,實屬平常,你鎮定些,予他們自由選擇,過三兩個月,保證換人。”

    穗英低下頭,“我教兒無方。”

    錦嬋握住她的手。

    “時間到了沒有?”

    穗英點點頭。

    她們駕車往假日酒店。

    還沒走進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兩方絲巾,自己先綁在頭上,另一張交給錦嬋。

    立刻有人笑著走近招呼,歡迎她倆走進大堂。

    儀式已經開始。

    大堂不設座椅,親友一層層圍住花壇,大部分穿傳統服飾,年輕人則穿西服,一組樂師奏出傳統音樂,嗩吶聲刺耳響亮,鼓聲邦邦,叫錦嬋詫異。

    更奇怪的事跟著來了。

    只見幾個穿深色長袍遮住頭髮的中年婦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發出嘯聲,像野人宣戰打仗模樣。

    錦嬋驀然想起,在國家地理雜誌某期內讀過,這嘯聲是表示慶祝。

    可是她已經受驚,拉著穗英退到一角。

    還沒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個金髮披肩,只穿胸衣紗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來,開始扭動玲瓏浮凸的身軀。

    什麼?

    肚皮舞?

    舞娘一邊扭動,一邊伸長雙臂,引一對新人隨著鼓聲緩緩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壇接受長老祝福。

    原來對他們來說,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眾娛樂,可登大雅婚禮之堂。

    錦嬋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頭,投降。

    她這樣說:“穗英,我們走吧,我幫你同日-談一談。”

    穗英沒聲價道謝。

    “你這個阿姨自幼幫日-補習法文,他會聽你。”

    “我當盡綿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來。”

    她倆逃似離開現場,回到車內。

    錦嬋嘆氣,“什麼種族和諧,你說,可怎樣同他們做親戚呢,理論歸理論,現實歸現實。”

    穗英想一想:“一對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襲禮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髮兒。”

    “肚皮舞娘也是歐裔。”

    “啊天下大同。”

    兩個中年太太有點歇斯底里般笑起來。

    錦嬋籲出一口氣,“天下大同,說時容易做時難。”

    “婚筵吃些什麼?”

    “帶眼珠的羊頭湯。”

    “不會比雞腳爪牛內臟更可怕吧。”

    她們靜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錦嬋,我想回家。”

    “傻子,這裡就是你家,還有什麼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穌的家。”

    錦嬋嚇一跳,連忙勸說:“這是為著什麼呢,日-又不是說同阿拉伯女結婚,你別急急拉起警報,這樣憂慮,對健康不好。”

    穗英頹然,“鄺佩美許就是這樣生的癌。”

    錦嬋抬起頭,“世上的確無人累得過華裔中年婦女。”

    “說得好。”

    錦嬋輕輕說:“你看我就知道了,七歲南下,同時學粵語及英語,考獎學金往英國升學,回來做工貯錢,結婚生子,做兩次大手術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賊死,想起都覺嚇人。”

    穗英內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嘆。”

    “別再講我了,耶穌接你?你倒想,還要服侍孫兒呢。”

    她們又笑。

    兩人像姐妹般緊緊擁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錦嬋聽到車子引擎聲,她張望一下,立刻去開門。

    “日-,歡迎歡迎。”

    那高大年輕人一臉陽光,眉宇間依稀像當年的穗英。

    “錦姨有話同我說?”

    “可不是,來,先喝一杯你喜歡的玫瑰普洱茶。”

    日-坐下來。

    “錦姨,明年我就大學畢業,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愛你的大人眼中,你永遠是蠢鈍的小孩,討厭你的人才會說:‘不用替他擔心,他不知多精刮’。”

    “錦姨說話一向有哲理。”

    “日-,我不拉扯了,我與你媽都擔心你現任女友並非德配。”

    日-睜大眼,“你們見過王迪琪?”

    輪到錦嬋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說的是耶思敏,我們只看過三場戲,吃過兩餐飯,我們性格不大配合——”

    錦嬋站起來,如釋重負,她舉高雙手這樣說:“哈利路亞!”

    日-大笑,“你們擔心我同耶思敏?”

    錦嬋看著他。

    “我十年內都不會結婚。”

    “你媽知道嗎?”

    “這是我的私事。”

    “你媽懷胎十月,生你下來,在她面前,你有什麼私隱?”

    日-看著她,“連開通和藹的你都說這種話,錦姨,女人老了真有點可怕。”

    “你這小子調侃起阿姨來。”

    日-又笑。

    “這個王迪琪,可是華人?”

    “迪琪父親在大學人機械工程科教授,幾時我介紹你認識,不過,我仍然不打算結婚。”

    錦嬋看著年輕人,“那豈非耽擱人家青春?”

    日-這樣答:“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間,我也陪上寶貴時間。”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長一點,你看,五十多歲老伯伯仍拖著年輕女友。”

    “錦姨,那些是社會畸形現象,作不得準,一般男性,倘若無財無勢,到了一個時候,晚景甚虞。”

    錦嬋嘆口氣,“你長大了,講話有紋理。”

    日-有點惆悵,“可不是,長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歲,當年我到你家,你媽在廚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著說故事,記得嗎?”

    日-笑答:“記得。”

    然後他們一起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錦姨,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

    錦姨送這小子出門。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開了,待我剪幾枝給你帶回去給你母親,她最喜歡這個。”

    真沒想到與日-談話如此完美結束,錦嬋滿心歡喜,以後還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進一隻玻璃缸,交給日。

    日-臉色猶疑。

    “不方便?讓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錦姨。”日-欲言還休。

    “你還有話說?”

    他忽然問:“可恩好嗎?”

    “很好,她明年進大學。”

    日-仍然站著不走。

    “日-,是什麼事?”

    日-搔搔頭,“錦姨,這話不知該不該說。”

    “關於什麼事?但說不妨。”

    “錦姨,遊人看見可恩在上學時期與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見到她在紋身店裡。”

    錦嬋笑容僵在臉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將衝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壓抑了她的衝動。

    “有這種事?我必好好調查,你放心。”

    日-見阿姨這樣鎮定,倒也安樂。

    換了是他母親,一定尖叫跺足。

    日-終於開走了小跑車。

    錦嬋一個人站在花園裡發呆。

    會不會是日-故意中傷?她代他母親教訓他,所以他反擊。

    不不,她自幼看著日-長大,他不是那樣的人。

    錦嬋回到屋裡,想了一想,駕車去學校去找女兒。

    找到教室,敲門進去,只見黑壓壓坐滿了人,一位女教師轉身雙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幫你嗎?”

    錦嬋輕輕說:“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嗎?”老師狐疑。

    錦嬋耳畔嗡一聲,一顆心像是沉到腳底。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呵是,我忘記了她去看牙醫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麼地方?

    她在一間紋身店。

    她對一個荊棘圖案愛不釋手。

    店主是一箇中年婦女。

    她對可恩說:“小姐,你不如先回學校,想清楚了才來。”

    可恩抬頭,“那麼,我先做臍環。”

    老闆娘笑,“拿學生證來看看,夠十八歲沒有?否則,你母親需陪你同來。”

    可恩洩氣,“你不做?我去別家,別人才不這麼羅嗦。”

    “回去上課。”

    可恩不出聲,離開小店,把父親買給她的跑車開走。

    看看時間,已近中午,她駛回學校,忽然後邊有警車嗚嗚追來,打燈號示意她停車。

    可恩自覺並無犯規,可是也只得把車停在一邊。

    她探頭出去,“什麼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別動,你駕駛的是一輛報失的車子,你有何解釋?”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車輛登記文件,警察又說:“舉起雙手,取出駕駛執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邊舉手,一邊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來到,探頭一看,“小姐,請你下車,不要有大動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過所有文件,證實無訛。

    他對可恩說:“今晨你母親不知你駕車離家,以為車子遇竊,來,我護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過來。

    東窗事發,母親竟浪費警力緝捕她歸家。

    可恩無比反感。

    她默默駕車回家。

    母親開門出來,警察與她對話:“我是布朗督——”

    只見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謝,銷案,送走了制服人員。

    關上門,立刻拉長面孔。

    “可恩,出來。”

    可恩站在母親面前。

    錦嬋看著女兒,雙手忽然顫抖,不知說什麼話才好。

    可恩先發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來?你太戲劇化,專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臺,自己也下不了臺,難怪父親同你離婚。”

    錦嬋一聽,氣得連身子都發抖,她需握著沙發扶手,才不致像一個柏堅遜病人。

    她想賞可恩一記耳光,但是舉不起手,她從未打過可恩,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打人,她只覺心灰意冷,所有失敗在該剎那湧上心頭。

    她嘔吐起來。

    錦嬋自己都吃驚,胃裡所有殘餘食物一湧而出,她嗆咳著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來大毛巾捂著母親的臉。

    錦嬋見到自己一身穢物,如此狼狽,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氣。

    她揮揮手,對女兒說:“回學校去。”

    “快放學了。”

    “去!”

    可恩只得出門去。

    錦嬋見她出門,又後悔起來,千方百計找了她來,又轟她走,為著什麼?

    也許,小孩也有難為之處。

    她掙扎上床,額角痛得像要開裂,她嗆咳著走上樓撥電話給穗英。

    “請你來一趟。”

    穗英二話不說:“立刻過來。”

    錦嬋清潔自己,淋浴,服藥,捧著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淚,頹然說:“老了。”

    聽見門鈴,她抹去淚水,開啟大門。

    穗英進來,放下水果。

    “原來日-與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腫面孔,立即禁聲。

    錦嬋低頭,“我做人失敗。”

    “你怎樣勸我?共勉之。”

    “勸人容易。”

    穗英說:“可不是,趙彤的女兒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說:‘不要緊,很快離婚’。”

    錦嬋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來羅嗦?”

    “不,他很好,按月匯贍養費,我們母女找他,最遲半日即復。”

    “那一定是你再次戀愛了。”

    “我也想。是可恩變壞,我說給你聽。”

    穗英聽得面色煞白。

    聽罷他大力頓足,“關錦嬋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這樣處理母女衝突。”

    “依你說怎麼辦,懇求孩子原諒,流著淚傾訴不該罷她帶到這萬惡的世界來,懺悔自己盡了力,仍然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可是這樣?”

    “你怎麼教訓我?”

    “我只得一張嘴,會說不會做。”

    “錦嬋,,我認真覺得你應向女兒道歉。”

    “永不。”

    “錦嬋,她是你的女兒,記得嗎,六磅新生兒,一日喂九支奶。”

    錦嬋掩起臉嚎啕大哭。

    “他們一出生我們已立於必敗之地。”

    穗英斟給她半杯拔蘭地。

    錦嬋一飲而盡。

    “我打電話叫她回來。”

    錦嬋說:“她在上課。”

    穗英老實不客氣,“你倒想。”

    她撥可恩的手提電話,說了半晌,這樣說:“她就回來了,別再與她吵,慢慢理論,好不好?”

    錦嬋點點頭。

    穗英說:“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隨時叫我。”

    錦嬋握住她手,心酸地說:“我只有你了。”

    穗英嘆口氣,“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後,錦嬋站門口石階等女兒回來。

    紅色小跑車才出現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腳步浮,一跤摔倒,頭先下地,作滾地葫蘆,她還能爬起,“哎呀”一聲,覺得下巴溼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覺驚嚇,只覺無奈。

    這時可恩趕來扶起她。

    她對女兒說:“可恩對不起。”

    關錦嬋失去知覺。

    醒來已在醫院裡,可恩一身乾涸的鐵鏽色血漬,焦急地凝視母親。

    醫生說:“醒了,李太太,你會完全復原,以後小心下樓梯。”

    可恩鬆口氣,伏在母親身上。

    錦嬋問:“什麼事?”

    這三字出口,她才吃驚,原來她已不能移動發出正確發音。

    “你的下巴脫臼,已用魚絲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縫線,一星期後來拆線。”

    “不能講話?”錦嬋含糊地問。

    這醫生很愛開玩笑:“是,暫時不能發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這幾日吃流質。”

    可恩扶著母親出院。

    子女大了,輪到他們照顧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藥,鏡子裡的她眉青鼻腫。

    可恩過來探視,“媽媽,你沒事?”

    錦嬋坐在床沿發怔。

    不能講話有不能講話的好處,多講多錯,有什麼好話講出來呢,說不定以後她都會裝聾作啞。

    “媽媽,我已通知父親。”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放對。

    可恩攤攤手,“別反對了,媽媽:你每日實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個人怎麼照顧你?”

    錦嬋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見他。”

    錦嬋作不得聲。

    可恩低頭,“我幾時開始逃學?自從你與爸爸吵得厲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見你倆自天亮吵到天黑,為財產,為贍養費,為著我,為著過去——只教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我不能專心讀書,有朋友教我鬆一鬆,給我一支菸,吸完感覺非常愉快,我又跟他們喝一杯,渾忘功課測試。”

    錦嬋惱怒,取過紙筆。

    她用力寫:“怪父母,怪社會,還有什麼?”

    可恩轉身。

    她拉住女兒又寫:“非要十全十美環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寫:“我們不能交通。”

    她轉身出門。

    錦嬋走進女兒房間,只見雜物凌亂,一地衣服書本有待收拾,寫字檯上放著一疊惹眼得紅色字條,一看,原來是欠交功課得警告單,像小書那麼厚。

    錦嬋氣苦,這樣如何升大學?

    她取來一隻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臍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褲統統扔進去準備丟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猶疑了。

    又把衣物從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淨。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機旁,衣物洗好乾透,她又插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間。

    整個晚上就這樣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鈴,錦嬋去開門。

    她披頭散髮穿著運動衣,嘴傷未愈,青腫難分。

    門外站著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見她這個模樣,也呆住了。

    他把簡單行李挪進屋內,“你傷得這樣重?難怪可恩嚎啕大哭。”

    錦嬋示意他坐下。

    她在紙傷寫了幾行字給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責問:“你怎麼做得母親?吸毒,逃學,紋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怒火中燒。

    不知怎地,李志明總是有本事把她最壞一面帶出來。

    他繼續吼:“我該做的全做了,你們母女好自為之。”

    錦嬋氣得眼前發黑,苦在說不出話。

    就在這個時候,可恩紅著雙眼出現,她受傷拿著一把精光閃閃八寸長牛肉尖刀。

    這對前任夫婦嚇一跳。

    可恩這樣說:“這裡有一把刀,你們既然這麼痛恨對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幫你解決他的遺體,切成一塊塊,埋在後園,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幫你把屍身載到海旁,扔進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覺。”

    錦嬋聽得呆了。

    “還有更好的方法,你們倆人殺死我,誰會知道呢,一個移民家庭,來了不久,又走了,誰關心?你倆的煩惱從此可獲解決。”

    可恩像是比父母還累,坐在他們面前,低下頭。

    室內一片靜寂。

    半晌,錦嬋站起來,聲音模糊,“可恩,媽媽與你一起去做心理輔導。”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麼做?”

    “你們不要再吵。”

    李志明嘆口氣,“可恩,不如你跟我回東南亞,我下月將到北京公幹,我替你安排,參加夏令營。”

    可恩說:“不,我有朋友在這裡。”

    “什麼朋友?”

    “好朋友,我時時向他們傾訴。”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見,戴有色眼鏡。”

    “好,爸爸除下眼鏡,你用什麼,大麻?”

    可恩點點頭,“有時,我也試過服極樂丸。”

    “這些都是違禁藥品,你不怕有一日泥足深陷,染上毒癮,萬劫不復?”

    可恩忽然軟弱,“是,我怕。”

    李志明握住女兒的手,“這是你叫我過來的原因?”

    可恩又強硬起來,“不,我想你照顧媽媽。”

    “我們已經分手。”

    輪到可恩問:“為什麼?”

    “可恩,父母離婚是很普通的悲劇,你應該接受。”

    “你看她,她整個人變了,她憔悴,蒼老,仇恨,封閉,你毀滅了她。”

    錦嬋咳嗽一聲,用紙筆寫:“我並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說:“看,她還滯留在逃避否定階段,她未能面對事實。”

    李志明說:“我們現在需正視你的問題,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淪少女。終有一日冬夜瑟縮在慈善飯堂外等一碗熱湯,你跟我走,讓你可憐的母親好好休息。”

    錦嬋髮狀,她好久沒聽到任何人說出這樣體貼的話來,更何況出自前夫嘴裡。

    可恩也覺意外。

    李志明拿出做父親的樣子來,“李可恩小姐,回房間去,不準外出。”

    他累極跌沙發裡,閉上雙眼,忽然口渴,說:“錦嬋,給我一杯茶。”

    錦嬋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濃洌玫瑰普洱,交到他手中。

    李志明捧著茶盅喝口茶,感慨萬千,他知道不能開口,一說話必定又再吵起來,說不定有人會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語,“老了,每次乘長途飛機都似脫層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麼地方,走上樓去,推開門,倒在床上,竟熟睡了。

    錦嬋見他只帶一件輕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書房開啟電視,呆呆看著熒屏。

    這是一個旅遊節目,鏡頭對牢巴黎羅浮宮博物館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欲飛的勝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變,同第一次與李志明去參拜羅浮宮時一模一樣。那邊,可恩回到房間,發覺衣物都收拾過了,洗熨得發亮,走近聞到一股清香。

    發生了這許多事,母親依然愛她。

    她奔下樓,在書房找到母親。

    “媽媽,爸爸可是不走了?”

    錦嬋轉過頭來,這樣說:“十六歲的人了,應看將來。”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

    “跟父親去北京見識。”

    “我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你在夏令營,怎麼會見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轉身,看到母親的頭歪在一邊,已經昏睡。

    他們為她精疲力盡。

    可恩回到樓上,電話已經響了許久。

    是她的損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來了,今晚不行。”

    “我保證老人家已經入睡,出來吧,我們去跳舞,三千人舞會你去過沒有?最勁音樂,還有,我買了你最喜歡的琵琶牌小瓶氣酒,不出來你會後悔。”

    可恩沉吟。

    “去兩個小時即送你回來。”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願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輕輕走到玄關,在母親手袋取出鈔票,塞進褲帶,打開門,奔向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錦嬋被人推醒。

    “錦嬋,你還睡?女兒不見了。”

    錦嬋驀然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怔怔看著李志明。

    錦嬋錯了時間空間,模糊地以為自己還在大學宿舍,李志明還叫她起身溫習。

    但是耳邊聽見的話竟是:“可恩不見了。”

    她跳起來,奔到樓上,果然人去樓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報警,報警。”

    錦嬋看一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

    可恩並沒有開走車子,這次警察也幫不上忙。

    錦嬋額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電話,按再撥鈕,果然立刻有人回話:“今夜狂野舞會在西北區三十六街舊貨倉舉行,入場券每人二十元,遲者向隅。”

    錦嬋抬起頭,讓李志明再聽一次這段電話錄音。

    李志明立刻說:“我去把可恩帶回來。”

    錦嬋點頭,“我也去。”

    她去車房駛出車子。

    “可有地圖?”

    “有。”

    錦嬋一支箭般駛出車子,直奔西北區。

    “離市區多遠?”

    “四十五分鐘車程。”

    李志明痛心地問:“可恩怎會變壞?”

    “我沒做好母親。”

    “你已盡力而為,你也是人。”

    錦嬋很久沒有聽到這樣體恤的話,不禁淚盈於眶。

    李志明又說:“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親在身邊管教。”

    車子在黑夜中疾駛。

    錦嬋氣惱略平,上次他們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覺上自從可恩上學之後,默契已經蕩然無存,沒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們拉到一起。

    車子遇到一群呼嘯的機車,司機穿著皮夾克皮褲,在公路上穿插挑釁。

    錦嬋一點也不客氣,無懼地踏下油門,逢車過車。

    李志明對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區農地,錦嬋停下車,用手電筒找地圖查看。

    李志明說:“不用看了,就在前邊。”

    只見農田附近停滿車輛,在小路盡頭,有燈火傳出,隱約還聽到樂聲。

    他倆下車,錦嬋打開車尾箱,取出兩雙長統黑膠靴,“穿上吧”,她說。

    “怎麼有這種裝備?”

    “雨天雪季接送上學放學,少了這個,摔死無人理。”

    李志明點點頭。

    車尾箱還有強烈水銀電筒及黃色塑膠雨衣,全派上用場。

    天瀝瀝下雨,泥地溼滑不堪,一步一驚險,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難行。

    李志明扶著錦嬋步步為營,“是什麼令青少年離開溫暖家庭跑到這種鬼地方來?”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麼?

    錦嬋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歲時,放學遇見開蓬車上樂聲震天,疾駛而過,小可恩懂事地同母親說:“這是青少年車子,青少年都狂野”,沒想到過了幾年,她也成為他們一份子。

    錦嬋心急如焚,掙扎著向一座大谷倉走去。

    漸行漸近,見到燈光人影,沒想到熱鬧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擠滿大門口。

    門口有彪形大漢收現款賣門券,李志明與錦嬋魚貫而入。

    他倆緊緊握住雙手,唯恐失散。

    進到大谷倉,不禁叫聲苦,人頭湧湧,場內怕有三兩千人,到什麼地方去找女兒?

    李志明咬咬牙,“分頭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鐘後在門口集合,用手電筒做記號。”

    錦嬋只覺頭皮發麻。

    這時,她內心反而鎮定下來,她採取之字形搜索,自牆至牆,逐個人細看。

    只見年輕人著魔似舞動雙臂,隨著場內強烈閃光顫動身軀,樂聲咚,咚,咚,節奏像煞一種祭曲。

    錦嬋一無所得。

    她背脊已爬滿冷汗。

    角落有人滾在地上,分明服過藥物,受不了反應倒地,錦嬋過去視察,那是一個十多歲少女,雙目緊閉,似笑非笑。

    錦嬋對她大叫:“回家去!”

    她並無絲毫反應。

    附近有人逐件脫去衣物,錦嬋繼續全神貫注尋找女兒,每張面孔細看,她見到男男女女滾在地上擁吻。

    她累極靠在牆上,覺得這就是地獄。

    也許他們沒有來這裡,也許應該回家等可恩。

    就在這時,她聽到啪啪啪啪啪幾下悶響,像是有人放炮竹。

    錦嬋叫苦,如此擁擠,肯定已經違反消防條例,如果有人攜帶易燃物品,萬一火災,她怎樣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來,場內人群攢動,像大群老鼠失控,錦嬋被擠到牆角。

    這時,穀倉忽然燈火通明,音樂也停止了,大隊警員搶進來,用揚聲器吆喝:“排隊,搜身,逐一出門!”

    人群退開,錦嬋看到穀倉中央躺著兩個紋身男子,渾身浴血。

    啊,剛才啪啪炮竹聲原來時槍聲。

    錦嬋呆了。

    忽然之間她發狂似拔盡喉嚨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裡?”傷口撕裂而不自覺。

    有警察走近她,“這位女士,請你靜一靜。”他看仔細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錦嬋也認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你快成為警方熟悉人物。”

    錦嬋哭喪著臉。

    “這裡發生開槍傷人事件,警方需逐個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來。”

    “我來找我女兒。”

    布朗督察惻然。

    這時,錦嬋聽到有人輕輕叫媽媽。

    她的耳朵豎了起來。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無光,可是成千上萬的蝙蝠覓食回來,總找得到自己子女,它們天生有本領辨別子女叫聲。

    人類媽媽也做得到。

    關錦嬋驀然轉過身去:“可恩。”

    母女緊緊擁抱。

    可恩也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布朗督察輕輕責備可恩,“又是你。”

    這時,李志明也擠過來,他滿頭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覺萬幸,六隻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們帶到門口,搜過身,記錄了身份,放他們離去。

    穀倉內空氣渾濁,走到空地,他們深深吸口氣,像再世為人。

    這時,天際已經魚肚白。

    錦嬋把外套脫下罩在女兒小襯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說:“你看媽媽多痛惜你。”

    錦嬋給他一個眼色,示意他噤聲。

    他們三人上車。

    錦嬋與女兒坐在後座,李志明開車。

    一路上三人並沒出聲。

    可恩受了驚,頭都不敢抬起。

    路經快餐店,李志明買了三杯熱飲。

    錦嬋先喝盡一大杯咖啡,然後把熱牛奶遞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妝已糊,雙眼如熊貓,十分可憐。

    錦嬋輕輕說:“隨父親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敗仗,她顫聲說“好”。

    李志明與關錦嬋齊齊鬆了口氣。

    但是該剎那一個念頭閃過錦嬋心頭:結什麼婚,生什麼子,統統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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