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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夜,可恩驟然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脱口叫:“媽媽。”

    陳航被她叫醒,索性坐起來説話:“可是不舒服?”

    “不,我很好,身強力壯。”

    “終於叫媽媽了。”

    可恩答:“是,平日嫌她羅嗦、封閉、自私、固執,一旦離開她身邊,發覺失重,不知所措。”

    陳航不出聲。

    “你呢,”可恩問:“你的母親呢?”

    陳航答:“我沒有母親,只有後母,否則,何用那麼早結婚。”

    可恩惻然,連忙安慰她:“一切都過去了,將來,你只有越來越好。”

    陳航抱着膝頭,不出聲。

    雨漸漸停了。

    對面傳來人聲。

    原來是一隊村民前來幫忙打掃,他們有他們的辦法,先拆掉門檻,把一層黃泥像掃垃圾那樣掃走,又用清水沖洗,不消片刻,已把地方整理出來。

    最後,用地拖拖幹青石地板,房間光潔如昔,他們又安上門檻才走,叫可恩嘖嘖稱奇。

    十多個壯丁操作期間,一聲不響,像有默契,並不交換眼色,工作完畢,靜靜退出。

    可恩説:“我們去收拾課室。”

    但是雙臂痠軟不堪,提不起來。

    石農奔過來,“課室也都收拾好了。”

    只見村民捧來鮮花蔬果,放一張桌子上,並且把那叫小雄的孩子帶來。

    他們揚聲:“請問李老師在嗎?”

    “我?”可恩站出去。

    小雄立刻朝可恩鞠躬,稚氣聲音説:“多謝李老師救命之恩。”

    他忽然過來緊緊抱住可恩大腿不放。

    可恩笑得流下眼淚。

    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以外的人流淚。

    從前,真是太過自我中心了。

    可恩笑説:“我們要上課了,過兩年,我教你,好不好?”

    他們走了,可恩坐下,忽然覺得神清氣朗,再也不想抽煙喝酒,傷春悲秋,唉聲嘆氣。

    吃過早餐,學生們逐一來課室報到,可恩見了他們,比任何時候都高興。

    “各位早,今天,我們做一個小小測試——”

    小學生們不約而同倒抽一口冷氣,對於測驗的反應,真是沒有國界之分。

    可恩笑出聲來。

    她在黑板上寫了十條題目,叫同學們作答。

    “黃國雄,你答第一題,林重強,蕭志明,雷珍,李容,許蘭……”

    五分鐘後取回答案,只有餘霜答錯一題,可恩不提名字,只問:“誰會答第七題?”

    仍然是餘霜舉手,這次,她答對了。

    可恩十分滿意,繼續教授實用會話,她假扮遊客,問同學:郵局在何處,附近有衞生間嗎,咖啡店、電話亭、藥房在什麼地方?

    重複使用,小學生互相問答,十分熱鬧。

    放學時分,一輛吉普車急疾駛至。

    車還沒停住,張丹已經跳下車來。

    她一見可恩,臉色變得煞白,“血!”

    可恩連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傷,紅藥水——”

    “發生什麼事,你遍體鱗傷,我怎樣同李先生交待?我一聽這邊有塌屋事件立即趕過來,你的手提電話為什麼不打開?”

    抱怨到一半,張丹的電話忽然大響。

    她連忙收聽,“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沒事。”接着,把電話交給可恩手裏。

    可恩知是父親,先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取過聽筒。

    “可恩,這是爸爸,什麼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遠的地方。”

    “我仍然沒找到裏母親,日-同我説,他收到他母親寄去的明信片,她們在梵蒂岡!到那種地方做什麼?”

    “享受羅馬假期。”

    “梵蒂岡在羅馬?”

    “可憐的爸爸埋頭做生意太過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來不及了,有人在身邊催他開會,他掛上電話就走。

    張丹聽見,十分嚮往,“你去過那小小精緻美麗的宗教王國,看過它的寶藏?”

    “前年隨學校出遊,走遍歐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張丹豔羨地嘆口氣。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馬看花,不及這次旅遊,遭遇特別,永誌不忘。”

    “閒話不説了,我們回去吧。”

    “還有兩個星期,到時,請炯叔來接我。”

    “我實在不放心。”

    “張丹,我沒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濟。”

    身後有一把聲音傳來:“我可以證明。”

    可恩轉過身去,原來是陳航。

    張丹頓足,“我每次來都混身不自然,只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可恩即時斟杯茶出來,雙手高舉奉獻給張丹。

    張丹啼笑皆非。

    陳航説:“城市人通常不習慣鄉鎮生活,他們用慣各種電器空調高速運輸工具快餐店。”

    “省時方便。”

    “可是省下寶貴時間又用來做什麼呢?滿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電視,在網絡上一遊好幾個小時……”

    張丹看着陳航。

    咦,這女生一張嘴十分厲害,沒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張丹陪笑,“我一生都會是城市人,可恩,你怎麼説?”

    可恩在沉思中聽見有人叫她,這樣答:“這是一個好題材:城市老鼠與鄉村老鼠,各適其適,我明天與同學們講這個寓言故事。”

    張丹氣結,陳航笑了。

    張丹從吉普車上卸下許多物質,其中一樣叫陳航歡喜,那是一箱衞生棉,無論多瀟灑不從俗英姿颯爽的女生都少不了這個。

    石農走近,“譁,冬菇蝦米吃一年都有剩。”

    張丹在各處巡視過,又在小簿子上記下一些摘要,這才告辭離去。

    石農笑説:“好了,紅十字會代表來巡查過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乾糧,問可恩:“可否割愛?“

    “不用客氣,我願捐獻。”

    田雨與石農大喜,立刻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着茶,慢慢喝一口。

    陳航問:“堅持留下,是為着田雨?”

    “誰?”可恩一怔,“你説誰?”

    陳航微笑,“你自己都還不知道吧。”

    “不不,是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鍛鍊,田雨?他一大把年紀,他足足有三十歲了吧。”

    陳航點頭,“三十確是人生壽數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動不會説。”

    可恩尷尬。

    “不,他還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過,也是一個老漢。”

    可恩笑出聲來。

    陳航籲出一口氣,“年輕真好。”

    “你是想説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動手了,怕這是城市人惡習慣。”

    她們笑作一團。

    石農回來看見説:“可恩不但胖了壯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陳航問:“幹什麼?”

    “學校漏水,需修補屋頂。”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學校,他們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腳最鈍,敲釘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於學習,揮着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萬里無雲,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時,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漲。

    在城市裏,縱使下雨落雹,也隔着一個距離,人們自一個冷氣間走到另外一個冷氣間,當中有轎車代步,人力似乎已經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鄉間,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陳航斟出茶水,對可恩呶呶嘴説:“把這個給老漢。”

    可恩卻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廚子做的綠豆沙,連忙把大碗的給田雨。

    石農輕輕問女友:“他倆冰釋誤會?”

    陳航答:“經過那麼多,自然有默契。”

    石農問:“我同你呢?”

    陳航不出聲。

    “我們結婚吧。”

    陳航笑,“什麼都沒有,怎樣結婚?”

    “有相親相愛的一對男女已經足夠。”

    陳航問身旁的可恩:“可以結婚嗎?”

    可恩大力點頭,“可以。”

    田雨也加入:“絕對可以。”

    陳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説可以,我也覺得主意不壞。”

    這等於是答應了,可恩高興得拍起手來。

    田雨笑説:“我去通知鎮長,叫他證婚,還有,我願做證人。”

    “叫廚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農把陳航緊緊擁在懷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頂修補妥當,他們準備辦喜事。

    廚子寫了十道菜,讓可恩過目,可恩加上紅燒大黃魚及燜蹄膀,但是鄉長來了,開心得咧開嘴,堅持由所有家長合請兩位老師。

    “什麼都不用操心,我們來辦事。”

    本來不想鋪張,結果百多位人客。

    當晚張燈結綵,石農與陳航仍然穿着平時衣裳,在證書上籤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觀禮,感動得鼻子發酸。

    可恩去過許多婚禮,她覺得這是最華麗的一個。

    整晚她擔任攝影師,忙個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裏,讓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後拍攝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個人拍進去。

    散會後可恩在操場靜坐。

    陳航在她身邊剝橘子,水果清香,招來昆蟲。

    忽然一閃一閃,好幾只明亮的小燈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長大的可恩一時不知那是什麼,只覺有趣。

    電光石火之間,她想起書本中讀過的螢火蟲,“哎呀,原來是這樣亮。”

    陳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輕輕吟:“輕羅小扇撲流螢,坐看牛郎織女星。”

    那邊石農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陳航走開,可恩繼續欣賞流螢,天邊漸漸亮起,螢火漸漸失色,終於,它們飛入草叢,消失無蹤。

    可恩抬起頭,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將來要做些什麼了。

    暑期後她會回到學校,她會讀教育文憑,預備教書。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嬌縱的學生:呵我無心向學是因為教育制度不夠完善,我功課欠佳是因為父母離異,我年年不及格是因為社會風氣太壞,還有:朋友不瞭解我、教科書太深、老師太嚴、媽媽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遺傳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學生。

    她聽説在遙遠的鄉村裏,學生每日來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學校,沒有紙筆,功課生字寫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門……他們這樣誠心願為學識付出犧牲。

    她要教那種學生。

    “咦,你在這裏,是早起,抑或遲睡?”

    可恩轉過頭去,看見田雨神清氣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陳航叫他老漢,不禁嘻笑。

    “告訴我,為什麼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邊,“我姓田,出生那日下雨。”

    “啊,那麼簡單。”

    他站起來,“可有興趣練太極?”

    可恩肅然起敬,“請指教。”

    “你跟着我動作做。”

    他倆走到操場中央,可恩凝神跟着田雨做每一個姿勢:慢慢抬腿、轉身、舞動雙臂。

    開始心裏還有雜念,漸漸全神貫注,只顧運動,她出了一身汗,有點氣喘。

    田雨喊停。

    可恩笑着道謝。

    “你笑容多了。”

    “因為我開心。”

    田雨看着她,“那多好,一個人至要緊開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樂?”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當然滿足。”

    這時,可恩忽覺疲倦,打個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課,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衝咖啡,精心在互聯網上暢遊。

    石農敲門進來,問她藉手提電腦一用。

    稍後,可恩與日-通電郵。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報紙收信件及淋花?”

    日-回答:“媽媽説她與錦姨玩得非常高興,並且發現,人只需放開懷抱,即時海闊天空,叫你放心。”

    “媽媽在書房的蘭花可好?”

    “主人不在,蘭花憂鬱,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來你就知道後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説話口吻同從前一摸一樣。”

    “不同你説了,出場。”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網絡上讀報。

    正在看華爾街日報評論員寫未來一年北美經濟報告,忽然聽見窗外有擾攘聲。

    可恩喊一聲糟糕。

    又是她父親來騷擾她,三日兩頭來煩,直至每個人都討厭李可恩為止。

    她一邊叫苦一邊探頭出去看。

    果然,一輛黑色大房車駛進操場,激起一大堆灰沙,車門打開,一個人走下車來。

    是張丹,抑或是炯叔?

    慢着,兩個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雙穿着長靴的腿,咦,是個時髦女。

    果然,長腿主人身段苗條,她披長髮,戴着墨鏡,罩鮮紅色外套。

    譁,這是誰?

    可恩不認識這種人。

    可恩放下心來,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張望,發覺陳航與石農也探出頭來,好奇心人人都有。

    陳航低聲問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氣壯,“當然不是。”

    “是什麼人,什麼地方來?”

    可恩笑説:“許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特派人員。”

    事不關己,已不勞心。

    只見那豔女朝他們走來。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見她厚厚敷着脂粉,但是仍然不失為一個漂亮女子,可惜態度囂張。

    她沒好氣地問:“田雨在什麼地方?”

    陳航一怔,找田雨,這是他什麼人?

    可恩才不會乖乖就範,她笑嘻嘻説:“呀,這位小姐,你忘記了一個魔術字。”

    對方吊起眉毛,“開什麼玩笑,什麼魔術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説:“這裏所有小學生都知道,魔術字是‘請’及‘謝謝’。”

    那女子光火,“誰同你玩,田雨在什麼地方?”

    這時連好好先生石農都忍不住了,他説:“你且莫大呼小叫,把雞犬都嚇跑,你是田雨什麼人?”

    女子摘下墨鏡,睜大滾圓雙眼,“我是他妻子!”

    三個人都呆住。

    陳航與石農面面相覷。

    朝夕相處,一年有餘,他倆從來沒聽説田雨有妻室有家庭。

    陳航連忙朝可恩看去。

    只見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來。

    可恩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拾不回來。

    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怎麼會有如此奇突反應?人家的妻子找上門來,與她何關?

    可是心不由主,年輕的她忽然沮喪,低頭轉回房內。

    她靜靜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陳航急急跟進來,“可恩,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不是刻意瞞你。”

    可恩抬起頭來,“你説什麼?我們別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來,“我去印明日講義。”

    她走到課室去工作。

    一邊同自己説:李可恩,你怎麼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還有兩個禮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這次前來學習,不知體會多少生活真諦,得益非淺,應當慶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難過,忽然之間,她落下淚來,淚水掛鼻尖。

    這時,她聽見課室外有腳步聲。

    一個女子狠狠説:“總算讓我找到了你,原來世上除了逃妻,還有逃夫,你也算夠奇突。”

    “可以靜一點嗎?”

    “不可以,我是粗人,一貫這個模樣。”

    可恩立刻知道這兩個是什麼人,那是田雨與他的妻子,她想即時離開課室,可是他們堵着門口,再説,李可恩為什麼要逃避他們?

    她低頭準備講義。

    可是門外那一對不願走開,繼續爭吵。

    他們叫可恩想起離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卻用英語反擊。

    呵,田雨的妻子會説音圓腔正的美式英語。

    他是騙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請教英文發音。

    可恩的頭越垂越低。

    “我在紐約打工,日一份正職夜一份兼職,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華(!!!),原以為你畢業後會來與我會合,誰知人影全無,喂,世上還有無天理?”

    可恩十分震驚,有這種事?

    田雨卻説:“錢一早已經連本帶息規還,你為什麼纏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國護照。”

    “假結婚是雙方協議,費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覺不可思議。

    原來田雨與這女子的關係如此複雜。

    啊,男女關係一旦變酸,可以醜陋錯綜得叫人瞠目,當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覺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裏,又沒有切身體驗,老是不明白:她為何無情,他為甚無義,於是閒言閒語,諷刺幾句。

    可恩親眼目睹,父母從相敬如賓有商有量變得勢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條導火線。

    可恩最怕聽男女吵架,她打算從窗口跳出去,以免聽得心煩。

    可是接着一句話,叫可恩又留下來。

    女子問:“誰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為什麼?

    “這裏兩個人,一個又瘦又小,一個長得似南瓜,誰是李可恩?”

    田雨問:“你為何總是出口傷人?”

    “因為我憤怒,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丈夫同這個李可恩出雙入對。”

    “你別誣衊他人。”

    “你這樣保護她,這件事是真的?”

    “楊威,你到底想怎樣?”

    女子叫楊威,竟有如此神氣的姓名。

    她放軟聲音:“跟我回紐約,我供你升讀碩士,我倆大可從頭開始。”

    田雨搔頭,“我的生命,我不會受任何人擺佈。”

    “我已是你妻子。”

    “我已委託律師代辦離婚手續,你走吧,別再騷擾我的同事及我的學生。”

    “田雨——”

    “我承認錯誤,過去我作出愚蠢的選擇,我為獲得護照進行假結婚,更不該接受你的貸款,可以承擔的我已全部負責,我不願再見到你。”

    那叫楊威的女子沉默了。

    對男女關係沒有親身瞭解的人總有點天真:一度那樣親密的兩個人,一變臉怎會成為陌路?

    他們怎樣都不會了解,必需要經過才能有所體會吧。

    田雨這時説:“楊威,你所認識的田雨,一早已經死了。”

    他聲音裏充滿辛酸、苦澀、無奈、唏噓,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開手吧,楊威,你有你的錦繡前程,別再浪費時間。”

    那楊威沉默。

    隔了許久,可恩只聽見小鳥啾啾聲,黃狗在遠處吠叫,接着,是汽車引擎聲。

    楊威揚了威走了。

    田雨的過去追了上來,他想再世為人,有人不允許他那樣做:你想活下來?你涎着臉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可以!

    楊威在田雨同事面前,把他整個底掀出來,從頭批判。

    楊威的意思是:我活着,你別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這樣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邊的遙遠鄉鎮,也避不過她,她把他近況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門來。

    可恩靜靜把講義逐份打釘。

    陳航走進來。

    “喝碗豆漿。”

    可恩點點頭。

    陳航坐下來,“真想不到。”

    很明顯,她也什麼都聽見了。

    幸虧是星期天,否則,所有的小學生都會被逼旁聽。

    “那種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聲。

    “可恩,我真長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開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愛。”

    “謝謝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卻不介意,她捧起講義。

    “可恩——”

    可恩説:“還有十天就各奔東西,分道揚鑣,陳航,記得把通訊號碼給我。”

    陳航點點頭。

    “我想去歇一會兒。”

    可恩回到房間,往牀上一躺,宛如隔世,不禁唉呀一聲。

    這個時候若果張丹或炯叔前來要把她帶走,她一定搶上車,關上門,立刻離開,行李全部丟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時候不想走,想走的時候已無路可走。

    她一聲不響假寢。

    半明半滅間彷彿聽見石農夫婦在説她。

    “可憐的李可恩…”

    “十多歲的人經過那許多。”

    “田雨騙她。”

    “田雨只是不想提到過去。”

    “不提即刻意隱瞞,像填寫求職申請表:你可有犯罪記錄一項,有即有,無即無,一定要答。”

    “他們才認識兩個星期。”

    “李可恩運氣稍差。”

    “那樣年輕——我不會替她擔心。”

    “少年的創傷一世難忘。”

    “沒有那樣嚴重吧。”

    可恩坐起來,耳畔的聲音消失。

    這時,廚子探頭進來,“可要跟着我去買菜?”

    可恩連忙點頭。

    廚子有一輛三輪車,可恩坐在後座,跟着到市集去,滿載而歸,跟着,她在廚房幫着做餃子。

    那一天她都沒再見到田雨。

    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有出來。

    石農説:“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裝沒聽見。

    “可恩,去安慰他兩句。”

    可恩輕輕答:“我不懂得做這種功夫。”

    陳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飯菜盛在一隻大碗裏,拿去給田雨。

    回來説:“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處?”

    石農問:“可有留下字條?”

    “我四處看過,沒有留言。”

    “也許出去採購一些物資。”

    石農只管吃飯。

    陳航笑説:“你看他埋頭苦吃的樣子可像農民,城市人都努力節食,可是他對吃的態度卻仍然這樣嚴肅。”

    石農笑,“民以食為天,吃飽才有力氣做事。”

    可恩聽見他們小夫妻閒話家常,十分親暱,有點羨慕。

    結婚有結婚好處:兩個人名正言順在一起,不必猜忌,沒有懷疑,再也不用花時間精力談情説愛,刻意討好,可以瑣碎絮絮説些不相干閒事。

    父母親當初結婚時也是這般恩愛吧。

    後來,像天地萬物,滄海桑田,一切都腐朽變化,只留下一個寂寞的女兒。

    陳航説:“可恩,你這次來學習,奉獻甚多,卻沒學到什麼。”

    “不,”可恩答:“我沒有提供什麼益處給學生,但是卻學得流利普通話。”

    石農接上去:“還有災場救人、修補屋頂、跳水煮飯、木板當牀。”

    大家都笑了。

    “我當初來這裏,頭兩個星期最難過,”陳航説:“後來,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點點頭。

    石農忽然間問妻子:“你家人可知我倆已經結婚?”

    陳航説:“我改日有空才寫信。”

    “現在還寫信?”

    “我永遠是寫信的人,不但不怕煩,而且用毛筆與朵雲軒信箋,挑最精緻紀念郵票貼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來。

    “可恩,你走的時候吧咖啡粉留下,我們已喝上癮。”

    可恩聽見一個癮字不禁一怔。

    陳航接着看着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會父母?”

    石農答:“已經電郵通知他們。”

    陳航驚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電腦。”

    “他們怎麼説?”

    石農輕輕答:“知會家長及親人,是一種禮儀,他們反應如何,我卻並不關心。”

    可恩只覺感動。

    陳航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陳航説得對,頭兩個星期過得很慢,過了中線,時間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別時候。

    接着個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課室、操場、飯堂,都碰見田雨,避無可避。

    他倆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明顯生疏,即使簡單對話,眼睛也不看着對方。

    説的,全是公事。

    最後一天,李可恩老師向學生告辭。

    有幾個小同學忍不住流淚。

    他們議論紛紛。

    ——“你明知老師不是大同人,一定會走,哭什麼。”

    “是大同的人也會嫁出去,黃老師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沒再回來。”

    有學生舉手,“李老師,你是去了就回,還是永遠不再回來?”

    有一個小女學生聽到這個問題,忽然放聲大哭。

    可恩用英語回答:“永不説永不。”

    同學們鼓掌,他們跟着説:“永不説永不。”

    告別前兩日,家長已送來鮮果好菜。

    石農笑説:“有酒食,先生食饌,百事弟子服其勞。”

    可恩低頭無語,這一段日子,她會永誌不忘:手掌長出厚繭,手臂練出肌肉,鼻上曬出雀斑……她像是脱胎換骨。

    最後一個傍晚,陳航把一張書桌抬出操場,鋪上白色枱布,放好兩副碗筷。

    可恩奇問:“這時幹什麼?”

    “替你餞行。”

    “為什麼只得兩雙筷子?”

    “田雨説你沒試過他手勢,今晚請你賞光。”

    “我已遲飽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陳航,你説的話,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幾歲,總算沒白活。”

    “吃什麼菜?”

    “不知道,做好了會叫你。”

    可恩低頭不説話。

    “通知家人明早來接你沒有?”

    “他們知道了,明晨七時。”

    “小公主實習完畢,要走了。”

    “別那樣叫我,那是貶詞,並非褒獎。”

    石農出來叫妻子:“準備好沒有?”

    可恩問:“你們去什麼地方?”

    “去蔣老太家幫她寫信。”

    他們兩人各自一輛腳踏車走得影蹤全無。

    可恩抬起頭,看見一輪明月,只差邊上一點點,便是全圓。

    這時身後有人説:“多謝賞光。”

    田雨端着一大盤菜上桌。

    可恩説:“勞駕了。”

    “你已學會華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聲,看着桌子上的四款冷盤,小小碟,異常精緻,恐怕已準備了整日。

    她嘗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勢。”

    “我做過一年廚房。”

    田雨有許多過去,本來,可恩打算一一聆聽。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訴田雨,現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當酒,敬你一杯。”

    “不敢當。”

    片刻他撤去冷盤,捧上熱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細細品嚐,田雨並沒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時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氣撲鼻,又換上熱茶給可恩消滯。

    可恩覺得前所未有愜意。

    這時一朵烏雲吹過,遮住月光,可恩仰頭,叫聲可惜。

    田雨忽然進屋,取出一隻紗袋,可恩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他將袋口一抖,袋裏忽然飛出一百數十隻小燈泡,啊是螢火蟲。

    螢火流光,繞着可恩身體飛轉,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流螢飛遠,她吃下最後一塊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淚來。

    還有比這更華麗的約會嗎?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樣,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終於田雨説:“再見,李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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