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是那個孩子?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喜天的臉龐上仍掛滿着淚水,雙眸淚光盈盈,不可思議地仰望着博西勒。
博西勒怔忡地凝視着她。這少女真的是十年前遇見的那個姊姊嗎?為何經過了十年,她的聲音容貌一點兒都沒有改變,始終還像個十八歲的少女?難道因為她是靈狐,所以永不會變老嗎?
「博西勒,你什麼時候暗中與靈狐有了交情?為師的我怎會不知?」孤鏡狠眼掃向博西勒。
「在遇見師父以前,這位姑娘曾經救過徒兒一命。」博西勒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喜天的臉上,沒留意到孤鏡過分肅殺的眼神。
「救你一命?」孤鏡冷哼。「所以你才會要我放過她?」
「是。」博西勒把臉轉向孤鏡。「師父已經殺了她的父親,徒兒懇請師父看在她曾經救過徒兒的分上,手下留情,饒她一命。」
孤鏡先是怒極,繼而發出曲折離奇的冷笑聲。
「你是跟了我十年的徒兒,為師再三告誡過你,殺妖除怪是替天行道,妖者非人,豈可留在人間危害眾生,而你現在竟然求我饒這妖狐一命?」
「師父!」博西勒寒下神色直視着他。「她身上分明沒有妖氣,你為何非要説她是妖狐不可?」
「非人即妖!」孤鏡大怒。「博西勒,就算她曾經救過你的性命,但妖就是妖,何用廢話,你怎可是非不分!」
「師父,是非不分的人是你!」他眼神鷙猛地盯住孤鏡。
「你敢逆師!」孤鏡瞠目怒瞪着反抗的他,眼中閃出烈火。
博西勒跟隨孤鏡十年,深知師父脾氣頑固執拗,他始終認為除妖乃是替天行道,因此射殺妖物從不留情,現在要他抬手放這靈狐少女一條生路,無疑是挑戰他的信仰。
「師父,你常説妖物害人,但是在徒兒將死之時,救我活命的卻是你口中害人的妖物,倘若一個人忘恩負義,與害人的妖物又有何分別?」他轉過身,立在喜天身前,將她護入自己的羽翼。
喜天怔怔然地仰視着博西勒英偉壯碩的背影,安心地躲在他的庇護下。
「你──」孤鏡從未如此被博西勒激怒過,他的臉色倏地陰沈下來,嘴角因憤怒而顫抖。「我收你為徒,養育你、照顧你十年,難道為了一個妖物違逆我,就是你給我的報答嗎?」
「師父,對你的養育之恩和對她的救命之恩,兩邊我都必須回報。」他耐着性子説道。
「我的養育之恩算什麼,比得上人家的救命之恩嗎?」孤鏡憤怒的語氣變得又冷又硬。「好,你去報人家的救命之恩吧!從此刻起,你我之間就斷了師徒名分,往後相見也當不識!」
「師父!」
「你要與妖狐有瓜葛,就別認我這個師父!」
孤鏡盛怒的話語割裂了兩人之間的情分,他憤然轉身離去,原以為博西勒會追上來求他原諒,可是在他一直走到了出口的縫袕前,博西勒始終都沒有追上來,他愈想愈惱怒,腦中浮起收他為徒這十年之間的點點滴滴。他將除妖的法訣盡數傳授給他,一心培養他成為接替自己的獵妖手,想不到現在他居然為了一隻妖狐而背叛他,一種沉重的失落感漸漸化成不斷膨脹的怒氣。
他絕不原諒叛徒!
博西勒目送孤鏡遠走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師父平日雖然嚴厲兇狠,但待他的那份關懷卻是不假,此刻師父正在氣頭上,聽不進他説的任何一句話,他只能等師父氣消了之後再請求他的原諒。
「為了我,你把師父得罪了,你後不後悔?」
輕柔微顫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身,低眸凝視着那張充滿悲傷淚水,絕美得令人生憐的容顏。
「自然不後悔。」他緩緩蹲下來,看着老靈狐身上的兩個血窟窿,心中一陣酸澀。
喜天輕撫着父親冰冷的身軀,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自眼角溢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地上。
「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爹會死,這種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她止不住話音裏的抖顫,淚水撲簌簌地滾下。
「對不起。」他心痛地望着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喜天悽楚地搖頭,過度的傷心讓她無力思考他為何要向她道歉,也沒有發現他那雙在陽光之下碧綠透徹的眼瞳,她只是無比憐惜地抱起老靈狐的屍體,默默地往瀑布的方向走去。
博西勒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走。
躲在瀑布巖洞內的靈狐族人此時紛紛走了出來,圍繞在喜天身旁掩面哭泣,他們陪着喜天將老靈狐放進巖洞內,在屍身上蓋滿石頭,然後全部的人都一起跪在瀑布前低低哼起哀歌來,神情悲痛欲絕。
博西勒遠遠站在一旁,看着震撼他的這一幕。哀悼的歌聲一直到月亮升起才歇止,在月色中,靈狐族人慢慢散去,經過他身旁時,看他的眼神雖然冰冷漠然,但是沒有敵意和恨意,反倒懼意甚深。
因為他們知道他是獵妖人,所以怕他嗎?博西勒暗忖。
喜天神色恍然地走過他身旁,在她身邊跟着一個白衣少女。
「喜天,他是誰?為什麼在這裏?」那白衣少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喜天木然地轉過頭,彷佛這時候才忽然發現博西勒的存在。
「雲霓,他剛剛救了我,他是好人。」她柔聲向雲霓解釋。
「是嗎?」雲霓眼中滿是疑問。「他不是跟那個殺了你爹的人一起來的?」
喜天幽幽一嘆,望着博西勒的眼神温柔無限。「方才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恐怕也死了。」
博西勒幾乎難以承受喜天如此單純的信任,心情苦澀複雜。
「你為什麼還不走?」雲霓不似喜天那般信任他,眼神戒備森嚴。
「暫時,我必須留在這裏。」他淡淡地説。
「為什麼?」雲霓疑惑。
「他怕他師父去而復返,會對我們不利,所以決定留下來幫我們。」喜天替他答了。
博西勒微訝地看着喜天,沒想到她竟明白他的心思。
「你師父?」雲霓驚詫地瞠大雙眼。「那個獵妖人是你的師父?這麼説,你也是個獵妖人?」
博西勒不語,算是默認。
雲霓的臉色驟變,拉着喜天忙後退幾步。「獵妖人」在她心中代表的意義是敵人,是恨!
「雲霓,妳別緊張,他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喜天安撫着她。「他要是想殺我們,老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是不是?」
「你為什麼想幫我們?」雲霓一臉防備地質問博西勒。
「報恩。」他簡單地答。當然,在他心中還有誤射老靈狐的愧疚。
「報什麼恩?」
「因為他小的時候我曾經救過他一命。」喜天補充解釋。
「……難不成他就是妳偷溜下山那一次遇見的小男孩?妳説夢裏直喊妳姊姊的那個孩子?!」雲霓驀然想起來了,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博西勒瞧。
「是啊。」喜天望着他微微一笑。「他那時候還小,現在已經長這麼大了,我也差點認不出來了。」
喜天眼中那份憐愛之情,令博西勒心中一暖,這是他渴望已久、尋找已久的眼神,衝着這一份感動,管她是妖是怪,他都會全力保護她不受傷害。
「好吧,你為了報恩所以願意留下來幫我們,可是你師父放得過我們嗎?」雲霓質疑問道。
「既然我選擇留下,我師父那兒自然有我來擋。」他相信師父不會半點師徒情分都不顧,無論如何,兩人也不至於會敵對到廝殺拚命的地步。
「你厲害還是你師父厲害?你擋得了他嗎?」雲霓冷哼。
「好了,雲霓,妳別再問那麼多了。」喜天不喜歡雲霓用那種咄咄逼人的態度責問博西勒。「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我爹一死,族裏人心惶惶,現在有他願意留下來幫我們是件好事。妳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那他呢?妳讓他睡哪兒?」雲霓緊張地問。
喜天低首沈吟,淡淡地説道:「我爹已不在了,他的房間就給他睡吧。」
「不行!」雲霓附在她耳畔竊聲警告。「妳怎麼能跟可怕殘酷的獵妖人住在一起?萬一被他殺了怎麼辦?」
「雲霓,我明白雲裳的死是妳心中永遠抹不去的陰影,我不會要妳忘記,但我想不是每個獵妖人都那麼可怕殘酷的,至少我相信他不是。」她並不曾在他身上感覺到任何殺氣。
「妳爹都被殺了,妳還這般天真!」雲霓輕叱。
「殺我爹的不是他。」她平靜地答。
「可他們是師徒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説妳──」
「好了,什麼都別説了。」喜天低聲地截斷她的話。「既然我都不擔心了,妳也就別為我躁心了。更何況,我信得過他。他在妳眼中雖然是可怕殘酷的獵妖人,但在我眼中,他只是個可憐的孩子罷了。」
「什麼孩子?那人高頭大馬,一隻手就能把妳捏碎了,還孩子呢!」雲霓惶急地跺腳。
「雲霓,相信我一次。」喜天緊緊握了下她的手,認真地説。
雲霓氣呼呼地別開臉,咬了咬牙,轉身離去。
喜天抿着唇,眼神複雜地望着雲霓走遠。
「為了我得罪妳的朋友,這樣好嗎?」博西勒低聲説。
「她會明白的。」喜天轉過頭看他,唇角微微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走吧,我帶你回去。」她牽住他的手,那麼自然而然,好像他們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好像他們是失散多年的親人。
博西勒被她白玉般柔滑的小手輕輕牽着走,儘管他的身形比她高大許多了,但她卻似乎仍把他當成十年前那個小男孩般對待。
「我聽你師父喊你博西勒,那是你的名字嗎?」她説話的語氣與十年前對他説話的語氣一樣,沒有因為他的外貌身形改變而改變。
「是。」博西勒屏住了呼吸,不願驚擾這份令他心悸的温柔。「我剛才聽妳的朋友喊妳喜天,所以妳的名字叫喜天?」
喜天點點頭。「我們靈狐族人都姓『白』,我的全名就叫白喜天。你呢?你姓什麼?」
「舒舒覺羅氏。」
「什麼?」喜天微訝。「你的姓好長。」
博西勒微微一笑。「我是滿人。」
「滿人是什麼?」她可不懂了。
「滿人是人類的其中一族,就像靈狐是狐類其中一族的意思一樣。」
「原來如此。人類也分很多族嘍?」她對人世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很多,多得我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族。」他都已經十年沒有下過山了,而且十年以前,他只是個被父母親關在家裏不敢放出去的孩子,外面的世界究竟怎麼樣他根本也不明白。
「你們都住在一起嗎?還是各自住在自己的地盤?」
「『他們』是不是都住在一起我也不很清楚,但我絕對是不能和『他們』住在一起的人。」博西勒冷嘲。
「為什麼呢?」她仰望他,微笑的面容純淨晶瑩。
「因為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麼了?」她細細看一眼,在柔淡的月光下,他的眼珠色澤並不明顯,她始終沒注意到他是綠眸。
「『他們』都説我是妖物,因為我的眼睛是綠色的。」他覺得奇怪,難道她沒發現嗎?
喜天先是一愕,然後笑起來。
「簡直胡説!妖物的眼睛哪裏都是綠色的?綠色眼睛的也並不都是妖物呀!在我眼裏,你就只是一個普通人。」
博西勒失神了一瞬,靜靜凝望了她好一會兒。她眼中看到的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讓他感動到不能自己。
十年前,因為師父一句「你又不是妖」的話,讓他願意拜他為師,放心追隨他;如今喜天這一句「你就只是一個普通人」,讓他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再度有了寄託。只要她肯開口,即使要他粉身碎骨,任何事他都肯為她去做。
月光照在平靜的湖水上,沈浸在一片銀光中。
喜天牽着他的手走進湖畔一間草屋。
「我爹……不在了,你就暫時在這兒住下吧,這房間我昨天才打理乾淨的。」一回到家,不禁又令她想起父親遽亡的事實,胸口便有如怞搐般劇痛起來,點燭火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顫着。
博西勒看得出喜天極力壓抑着內心巨大的悲傷,但他不擅與人相處,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只能怔怔地看着她擺出故作堅強的表情,全然沒有半點撫慰她的能力。
「我爹這兒有乾淨的袍子,你先拿去換上。」喜天忙碌地取出衣袍來,在他身上比量着。「你身量高,這袍子可能嫌小,明日我有空了再給你修改過,今天就暫且湊和着穿吧。」
博西勒緩緩把身上的黑袍解開,喜天接過手,愕然發現他的黑袍上佈滿細長的劃痕,染滿了早已經乾涸的血跡,她驚訝地轉頭看他,赫然驚見他的身軀上刀傷遍佈,一條條細長的血痕觸目驚心。
她冷怞一口氣,指尖微顫地撫過薄如蟬翼般的細密傷口。
「這……這是……是我爹的刀法……」
「我和妳爹是有過一場打鬥,其實,妳爹身上第一個箭傷是我射的。」他不想對她隱瞞。
「我爹身上的第一個箭傷?」喜天震愕地握住他的手臂,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肌理。「是,沒錯,我爹身上是有兩個箭傷,他回來時身上就帶傷了。」
「我並不知道他是妳爹。」他解釋,雖然為時已晚。
喜天的思緒紛亂糾結。「你們兩個為什麼會打起來?」
「妳爹説,妳給了我一樣東西,他要我歸還,我沒理會,他就動手了。」
喜天深深吸氣,用力咬住下唇,臉色蒼白。「我知道了,他是打算劃開你的肚腹要回東西對嗎?」
博西勒正想問她,她到底給了他什麼東西時,喜天突然投進他懷裏,把臉龐緊貼在他傷痕累累的胸膛上。
「爹──」她的淚水迸出眼眶,瘋狂滾落,濡濕了他的胸膛,給他的傷口帶來微微的刺痛。
博西勒怔然呆立了半晌,而後笨拙地輕輕撫摸她的發。
「妳別哭,別哭了……」他由着她伏靠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圈抱着懷中輕輕顫慄的嬌軀,一陣心痛從胸腔深處傳來。「喜天,只要妳不哭,我什麼都願意為妳做,我會保護妳,相信我。」
我會保護妳,相信我。
喜天聽見了他説的話,雖然孩子氣重,卻達到了最直接的安慰效果,悲傷漸漸化成了柔風,在她心底緩緩吹散。
她傾聽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慢慢合上淚濕的雙眼,説不出是喜悦還是憂傷的情緒淹沒了她。
我會保護妳,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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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鏡滿懷着憤恨下山,狂風在半山颳着,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回到家中,在二十支狼牙箭上書了符咒,放進箭囊,背起弓箭出門,決心再回靈狐隱居處,將靈狐全族殲滅。
黑夜裏,他經過黑龍潭,意外看見黑龍潭底發出亮眼的紫光。
他悄悄躲在暗處,看見一男一女從潭底竄出,兩人倒卧在潭邊緊緊相擁着。
孤鏡嗅到了一陣濃濃的妖氣,他下意識地從箭囊中怞出兩支箭來,一起搭在弓上。
「這劍是妳從『天王殿』盜來的?」男子竊聲低問。
「是啊,倘若沒有從增長天手中盜來這把劍,我如何能從天界的鋼索底下救你?」那女子哽咽地説道。
「可是……妳盜了這把劍,只怕罪孽更深重啊!」
「既然救了你,這劍已沒有用處,咱們立刻把劍歸還便是了。」
孤鏡聽到這裏,心中大啓疑竇,遠遠看見那女子身側放着一把長劍,劍身隱隱流動着一股紫氣,透出陣陣威嚴祥和的光。
「我看這樣吧。」那男子説道:「咱們先將這把劍留在身邊,這把天王劍能呼喚神鬼妖魔、驅使天地靈氣,反正黑龍王不可能饒恕咱們,不如就用這把劍收伏羣妖,佔山為王算了!」
「你説什麼都好,我都聽你的。」那女子無限深情地説。「既然已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再多犯下一樁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咱們就佔了這把『滅魂劍』不還了。」那男子扶着女子起身。
孤鏡看準時機,箭尖對準了那一對相擁的男女,放箭射去!
兩支箭分別射中一男一女,那對男女緊緊相抱,發出慘叫聲。
孤鏡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冷眼盯着那一對男女在他眼前慢慢變回原形,一黑一紅兩條魚在地上不住痙攣彈跳。
「原來是魚精!」他冷哼。
「為什麼要殺我們?」黑魚精痛苦地向他咆哮。
「我是獵妖人,問我為什麼要殺你們,豈不是廢話嗎?」孤鏡冷笑。
「我們好不容易從龍王的鋼索下逃出來,求求你高抬貴手,饒我們夫妻一命!」紅魚精悲痛地哭喊。
孤鏡不為所動,他只對那把增長天王的「滅魂劍」感興趣。
「你們説,這把劍能呼喚神鬼妖魔、驅使天地靈氣是嗎?」他拾起看似沉重,其實輕如鴻毛的「滅魂劍」,感受着劍身奇異的紫氣流光。
「你喜歡這把劍,我們夫妻可以把劍送給你,只求你放我們一條生路!」紅魚精哀哀懇求着。
「任何妖物都休想在我手中逃出生天!」孤鏡舉起劍,朝兩條魚精輕輕揮去。
一道紫光掠過,兩條魚精立時化為煙塵,半點不留痕跡。
「滅魂劍」!
孤鏡欣喜欲狂,縱聲長笑。
自此以後,獵妖再不必費吹灰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