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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8章

    27

    這一天之後,實驗室的節奏有點不太一樣.因為第一次勘測的結果與之前的預想並不相同,所以之後三個勘測點都要進行重新的計算和圈定.要這一天之後,實驗室的節奏有點不太一樣.因為第一次勘測的結果與之前的預想並不相同,所以之後三個勘測點都要進行重新的計算和圈定.要是説這點都沒有影響到莫涼的情緒也不太可能,不過,在短暫的失望和思考之後,他還是立即就全身心的投入到新的勘測點的尋找之中。

    我在他們的工作上也幫不上什麼忙,每天就是把文件和與中科院還有中石化研究所來往的材料處理好。三天以後下大雨,送給養的船過不來,我從小班長處借了自行車,在雨中繞了大半個島,到了老鄉的桔子裏花了很多錢買了小半截豬排骨拿到炊事班讓他們做了給波塞冬的人當晚餐。

    莫涼説:”為什麼今天的排骨特別好吃呢?“

    我説:”島上的都是笨豬肉,老鄉家養的,所以好吃。”

    莫涼説:“你怎麼這麼瞭解?”

    我打了個噴嚏説:“因為是我去買的啊。”

    “怪不得你濕漉漉的。”

    “哦,這不是雨水,我回來洗澡了。”

    “涼水?”

    “不礙事的。”

    可是當天晚上我就卧倒了,縮在被窩裏發拌,總是覺得冷,體温卻有38度。醫生來給我打了吊瓶,莫涼一直守在我旁邊,我打着吊瓶的胳膊伸出去,又涼又麻,他一根一根的輕輕的按摩我的手指頭。

    我迷迷糊糊的腦裏想着,難怪小孩子都喜歡生病,生病好啊,如此作威作福,科學家給我按摩手指頭,我什麼級別啊?

    我躺着,笑嘻嘻的看着他。

    他看着我也微微笑了:“笑什麼啊?盤算什麼壞事兒呢?”

    “耽誤你工作了,對不起。”

    “你可不是對不起的樣子。”他看看我,略沉吟,繼續一根一根的抻我的手指頭,“工作做不完,你生病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這話真挺受用的,但是我當然不信了,他的計算機此刻就被拿來放在我的書桌上,裏面不知道什麼地方來的數據奔吧亂蹦,莫涼看看我就得回頭看看它。

    我稍坐起來一點,他把枕頭放在我後面,用被子擋在我胸口名利我咳嗽。

    我説:“莫涼,你説,你做的事情也算是賭博。有沒有人賭輸過?”

    “輸的人比贏的多。”

    “……”

    他看我:“你記不記得柳生蘭子?”

    什麼事情讓我心裏微微吃驚?是他就這樣輕易地提起她的名字,還是接下來的他的故事?

    要是莫涼不敢自稱為天才的話,那是因為他認識柳生蘭子.

    柳生小組18歲的時候在加州理工學院念碩士,老師莫森有名的瞧不起亞洲人,他本人從前是聯邦地質調查局的研究員,八九年舊金山大地震前一個月作出過較為準確的預報,當官的攤着手問他:“為什麼只有你跟我説?你要我移動居民?不震怎麼辦?誰來負這個責任?”

    時年42歲的莫森此後天天呆在舊金山地鐵裏等着,後來6.9級的地震果然發生了,一心要死陪着這個城市的莫森卻活下來,之後辭了職,在學校裏教書。有才華有資歷脾氣臭素質低的這個老師收下柳生小組就是要看看,這年輕瘦弱,説話聲音細小又微微含胸的日本女孩怎麼在全美第一的地質學系遭罪。

    她沒讓他得逞,常規科目她都得A;沒人願意去條件惡劣十倍,手槍比香煙還好買的哥倫比亞實習,她背上行李就走;最後一個大論文,他硬要給一個B,系主任及三個老師説,你把她在三萬字的論文中所犯的兩個打字錯誤算上,柳生小姐也應該是A。

    她成名並不是因為她報復導師。

    念博士的時間,她糾正了他的一個理念上的錯誤。在她的建議下,加拿大聯邦政府將海上石油開發的基準座標線南移十公里,結果比預期提前三個月開採到石油。

    “那一次,她贏得漂亮。”莫涼説。

    “贏她的老師?”

    “不。贏了自然和海洋。”

    我不願意再打斷,聽他繼續説她的故事。

    回到日本,柳生小姐也問題贏,對地震對海嘯進行跟蹤和預測,後來她轉到了海底資源勘測的領域,短短幾年中先後為十五個國家提供了有效而準備的數據,為他們近海或遠海的石油開發提供了有力的技術支持。

    不過,有再大的成功,她還是她。為人謙虛,彬彬有禮,掩口而笑,將莫森老師引以為戒而愛護並善待自己的每一個學生。

    可是,説到底,她也還是一個賭徒。

    之前再多的成功也不能保證接下來就一定會贏。

    三年前,日俄加三國聯合在南北冰洋海域開發石油,勘測工作就由柳生蘭子主持。她領導數位同事經過長期的勘測和計算共圈定了五個近海開採點,結果三國聯合開發的這個項目,在耗了巨大的人力財力,架設了巨型的井架,開通了先進的石油運輸通道之後,卻連一滴油都沒有打上來。

    莫涼説到這裏問我:“菲菲你記不記得,我們去醫院看你爸爸的時候,他説什麼來着?他説,瞬息之間,風暴就可以散去,漩渦可以平復,就好像,這之後真的有一雙翻雲覆雨的手。他這樣説,你記不記得?”

    我點頭,看着他。

    “柳生老師,她也説過一樣的話。”

    勘測好了的石油帶,你幾乎都已經見到它在儀表上緩慢而沉穩的移動了,可它就那樣不見了,像人的骨髓被一下子抽走,癱瘓在那裏,又慘淡又不知如何動彈。柳生老師就是這樣。

    “然後呢?”

    “我跟你説過了,菲菲,有人賭石頭,最多傾家蕩產;可是我們賭的東西,比一個人的財產大太多了。柳生老師當時的五個井架,還有已經準備好的輸油管線得多少錢?她和她的研究所在科學界的信用和知名度,得多少錢?”

    總得有個人來承擔責任。

    柳生老師這個時候也有了退意。所以她就辭職了。”

    “然後結婚了?”

    他點點頭。

    “現在呢?她過得好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嗯。她很好的。”

    “代我向她問候。”我説。

    莫涼看着我就笑起來:“你有心了你啊,你自己把病養好吧。”

    點滴打完了,莫涼替我拔下來,將小藥棉花按在傷口上。我的温度低了一些,我躺下來,覺得有點累,眼皮兒打架,我看着給我掖被子的莫涼説:“我要是晚上又發燒起來怎麼辦?”

    他説:“我不走。”

    “你睡這?”

    莫涼説:“我在書桌那邊再看看材料。”

    我快閉上眼睛睡覺之前看着他伏在桌上的背影想,我對自己説,讓我為他做些什麼吧,至少讓我快些好起來,不要讓他照顧我,不要讓他還要為我而辛苦。

    這微小的乞求並沒有成為現實,我的感冒越來越重,吃掉的和打到身體裏的藥物並沒有起作用,我一直高燒不退,起不了牀。

    我沒被送到部隊衞生所,有專門的護士來照料,莫涼每天抽空來看我,帶些水果還有罐頭,白天的時候我的狀態好一些,吃着東西滿不在乎的跟他説,請他不要再來這裏了,莫涼笑着答應。我的温度在晚上會升高,卷在被子裏迷迷糊糊的想起我的爸爸媽媽,就哭起來,聽見有人輕聲的嘆息,我不願意睜開眼睛,人性的希望那是莫涼,又害怕他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消失不見。

    在我生病的時候,2號和3號聲納儀按照莫涼圈定的勘測點依次在海底着落,這一天的傍晚,莫涼帶來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3號聲納儀發回的信號顯示,在他探測的範圍內確實有天然氣和石油藴藏的跡象;壞消息是:就在兩個小時以前,本來正常運轉的這台機器忽然停滯了。

    “怎麼修?”我很着急,脱口問道。

    “怎麼修?三千米的深度,不能海下作業,所以只有一個辦法,撈上來,修好,再重新放回去。”他説着笑起來,“等於再做一次着落。”

    “我知道這有多費事。”

    “浪費的主要是,時間。”莫涼站起來,把我身邊的罐頭瓶子拿走,走回來坐在我的病牀前,“明天就得出海,我白天就不過來看你了,菲菲。”

    “我能做點什麼?”我仰頭看着他。

    “你能,”他把我的被子往脖子上拉一拉,“你快點好起來。”

    他走以後,我在病房的窗前遠遠看着莫涼他們的辦公室,那裏燈火通明,這將是一個不眠的夜晚,他們在為明天打撈3號聲納儀做準備。

    如果我能幫上一點忙呢?

    如果我潛到水裏去,擰一擰,弄一弄,把它給敲打好,這樣的話,就不用重新打撈了,這樣的話就不用莫涼大動干戈了。哈哈哈,他會謝我的,他以後再也缺不了我了,他以後啊就是我的人了。

    我一轉頭,發現這裏已經不是我在衞生所的病房,我此時不知身處多深的海底。向上看,幽藍色,海水仿似天空,漾漾然懸在我頭上,魚羣和水母經過,白的肚皮,比星星還閃亮;向下看,粼粼波光之中,那巨大的多波束聲納儀就在離我不遠的水深處。

    我在温柔的海水中舒展身體,向前一躍,便接近了它。

    全封閉的外殼,沒有按鍵,沒有凹凸,所有的機關都在裏面,只有熄滅的指示燈,卻不能告訴我故障究竟在哪裏。

    我暗恨自己從前不學無術,那時莫涼安裝它的時候,我稍微留心,可能也不至於現在這麼一籌莫展。

    我想起莫涼繁雜的工作,想起他所耗費的心力就越來越着急,無底身體附在上面,恨不得就靠自己的體温讓他轉動起來,無底雙手抓着態度外殼,狠狠的説:轉啊,你快轉啊,你快轉動起來。

    靜謐中忽然有一波暗暗的回聲。

    深海里的洋流,魚羣和飄搖的海藻珊瑚忽然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有那麼片刻的定格,然後是悶響,頻率極低,讓人難以確信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卻眼看着以那台聲納儀為圓心向外擴散開一圈一圈的波浪。波浪很安靜,很規律,很緩慢,卻像弓,慢慢的拉圓了,蓄了滿勢,忽然嗖的捲來,我還未帶反應,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巨力彈升,不只是我,大的魚,小的貝殼,已經紮了根的珊瑚,還有過境旅行的海馬無不被這強大的力量崩得四散,像颶風吹熄火星。不僅僅是我的身體被襲擊,聽不見的超聲一波又一波的捲來,震盪我的內臟和骨肉,剝奪我的心跳和呼吸。

    我“啊”的一聲驚叫,一下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張活動的擔架上,正被人抬上直升飛機的,莫涼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菲菲,你聽我説,你患上肺炎,要被轉移到廣州的軍隊總醫院”。

    我在心裏由衷的説了一聲“好倒黴啊”,就又疲憊的暈了過去。

    我帶着氧氣罩做夢的時候想,我還沒入黨,結婚,生孩子呢,我就這麼為科學獻身了難道?我還沒做什麼大事兒呢,我就是給科學家買了點排骨,我還沒像柳生小姐那樣,她雖然最後輸了,但是也算是翻雲覆雨了,她在莫涼的心裏折騰得更厲害。她真是讓人羨慕。

    然後我好像看見她。嫋嫋婷婷的在前面站着,穿着白褂子,黑色的高跟鞋,露出細緻的小腿和腳面。我用久沒説過的日語説:“柳生小姐好。”

    她還禮。

    我下一個問題很直接:“莫涼喜歡你,你知道不?”

    她很窘,略思考,眨眨眼睛忽然問:“葉海喜歡你,你知道不?”

    靠還以為她斯斯文文就是好人,為什麼在夢裏跟我提起這個我不願意想起來的人?我騰的一下坐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又被人按着肩膀狠狠的給按下去。

    睜開眼睛,兩個穿白大褂的。

    “?#¥%¥——*——()?”我説。

    “這裏不是研究所。這是廣州白雲山醫院。”一個説。

    另一個説:”小孟幸好你會説日文。”

    “我不是在日本留過學嘛。”但是,叫小孟的拿起病歷卡來看,“這個病人也不是日本人啊。”

    缺心眼的我因為剛才做夢夢見柳生蘭子,睜開眼睛也説日語了。我聲音嘶啞的説:“那啥,給我倒點水來喝啊,渴死我了。”

    叫小孟的醫生後來跟我説,我因為肝炎高燒,燒了三天,一直昏迷,這才剛剛甦醒。差點被推到危重病房去。

    “我現在好了嗎?”

    “算是穩定了。”

    “我想坐起來。”

    她扶我坐起來。

    我雖然頭暈,但是覺得終於換了一個姿勢,舒服多了。

    “我想出去走走。”

    “再過兩天吧,你就先在外面露台上走走吧。你傳染期還沒過呢。”

    在莫涼的安排下,我在廣州軍區總醫院住高幹病房,用最好的藥,得到了最細心的照顧。過了一個多星期,我的病漸漸好了,剛能活動一點,我就下地走路做緩慢輕微的運動,我想盡快好起來,我想要回到海島去找莫涼。

    那天我,一手拖着可以滑動的吊瓶的支架,一手撐着腰在病房裏散散步。景色沒有一處美麗,遍見詳細的包紮,疼痛的臉;我慢慢溜達的時候勉勵自己,我趕快好起來,離開這裏。

    有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走路那麼快,帶着風就從我旁邊過去了,掛在支架上的我的吊瓶晃了晃,眼看着掉下來了,我趕快伸手去扶正,心裏和腿上莫名的一抖。我慢慢回頭。

    已經過去的傢伙也收住了腳步。

    葉氏大海穿着一件漂亮的紅色的小夾克,帶着個白色的棒球帽,精緻的帽檐壓得低低的,一雙眼睛看得我小心心發毛。

    我目瞪口呆。

    他笑,獰笑:“安菲,你也有今天。”

    海星玉,沉澱的過往。

    28

    葉海慢慢走過來,仔細地看我,那幸福的表情我很熟悉,老武俠電影裏少年人經過十五年苦練武功終於手刃殺父仇人就這樣。

    我看着他很篤定地説:“大兄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安菲,我沒有今天”

    葉海笑着説:“別掩耳盜鈴了,雖然你又黑又瘦又難看,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你了。”

    掐哪裏能給我疼得一下子就醒過來呢?有沒有搞錯?北京到廣州啊,北大旁邊的幹休所到著名的白雲山攻陷啊,半個中國啊,我怎麼就這樣跟他又見面了呢?我向牆角看了看,目測角度,我要是一下子撞上去能從噩夢中醒來不?

    他過來正正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我:“捉摸什麼呢?想着撞牆啊?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我過來找你?我的女朋友也在這裏看鼻炎,我這就走了,你歇着去吧。”

    他説完就真的走了。趾高氣揚的,背影又高又帥,但是很討厭。

    我撇撇嘴,轉了一下吊瓶的支架,慢慢的,像個老人家一樣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病房挪動,心裏説:“噩夢會結束的,肺炎會好起來的。”

    沒走幾步,葉海在後面朗聲朗氣的叫我:“安菲,我看到你穿病號服,心裏很愉快。”

    我沒回頭繼續慢慢往前走,心裏繼續説:“噩夢會結束的,肺炎會傳染給他的……”

    日曆轉眼翻到了九月分,莫涼哥哥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來到總醫院看我。他搭軍區的直長升機來廣州見領導,當天晚上就要坐船回島。

    我的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是固執的醫生還要留我在醫院觀察,我絮絮的説:“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唐僧,一個是老師,一個是醫生。”説完了就後悔,莫涼哥哥也是老師啊,我笑着説,“不包括你,不包括你。”

    他説,“你還敢抱怨醫生。還不好吃好喝,趕快好起來。回去給我打工啊。”

    其實一位小戰士熟悉幾天就可以勝任我在波塞冬的工作。可是莫涼就是把我説的那樣重要。這真讓人愉快。

    我重重的點點頭,像是得到一個任務一樣。

    我們此時坐在花園裏的玉蘭樹下,風從西面吹過來,拂在臉上,輕輕暖暖。

    “你出來這麼久,是不是該往家裏打一個電話了?”他説。

    我沒説話。

    我給誰打啊?我爸爸媽媽自顧無暇,還有時間管我?

    我低着頭,半天不響。

    莫涼道:“我跟你説一件好事吧。”

    “什麼好事?”我抬起頭問他。

    “上次是不是跟你説過,我們的三號聲納儀在海底突然停轉,需要被打撈修理的事情?”

    “對啊。”我説,“你們修好了嗎?”

    他看着我:“我們沒有修,甚至都沒有打撈。因為就在那天晚上,那台儀器又開始正常的運轉了。”

    “也行是超聲機器的疲勞性停頓。”我説。

    “用科學的方法去分析,當然這是唯一的解釋,但是這僅僅是它開始工作的第三天,無論是停頓還是自動修復都非常讓人費解。”他説到這裏停了停,看着我眨眨眼睛,“我不應該説這樣的話,但是可能是神明幫助了我。”

    我點着頭説:“是我。”

    他看着我。

    “我潛下深海幫你把機器修好的。”我説,“真的。別提多費勁了。我還被超聲震了,差點沒受傷。”我越説越篤定,“哎,説起來,我這個肺炎加劇了,不會跟這個有關吧,,,,,,”

    “這事是你什麼時候做的啊?”

    “做夢的時候啊。”

    他忍俊不禁。當然他不會相信這個夢。

    我説到這裏也笑起來:“我沒有瞎編,莫涼哥哥。我做夢都想幫你做點事情。”

    他手臂繞過來拍拍我的後背:“我知道,我知道,菲菲。謝謝你。”

    我在碼頭送走莫涼,自己在海風裏站了很久,我剛才看見他還穿着從前的衣服,他是個愛漂亮的人,可能因為在小島上的工作太忙,很久都沒有添置新衣了。我想要去街上逛逛給他買一條新的長褲。

    我從友誼商店裏轉了一圈不得不出來,我身上只有一點點錢。離開家的時候,我爸爸給我的一千元,我跟葉海撞瓶子羸的四十元錢,減去我在島上買排骨花掉的三十元,友誼商店裏面都是大牌子,一條男褲動輒幾千元,讓我看着真眼氣。我啊,我還是量力而行吧,我一點點地往門口蹭,目光卻不甘心的在那些美麗的衣服上流連。

    一樓的阿瑪尼掛着今年女裝的新款,抹胸的藍花裙子,細腰帶卡在胯部,不對稱的裙裾零零散散的落下來,像水一樣。靠真好看。

    我羨慕的停下腳步,仔仔細細的看着這條裙子,裙子旁邊的櫥窗倒影着我不爭氣的影子:一個面容憔悴的瘦丫頭張着嘴巴,無比貪婪。

    阿瑪尼的服務員穿的都像白領,其中一位女士見我實在是有礙觀瞻,到底還是過來了,聲音温文卻不失熱情的説:“去班尼路看看吧,牌子的,他們的衣服更漂亮。”

    我氣得差點當時沒暈過去,我自己沒有買過什麼貴衣服,但是我陪我媽媽逛名店從來都很受尊敬,他們態度好的恨不得讓你把卡上的最後一分錢花在這裏,怎麼那個時候沒人提大牌子“班尼路”啊?

    我大病初癒,今日確實潦倒一些,但是她説這話——我X!

    我眼裏噴火想找一個詞罵將回去,阿瑪尼店裏卻走出來一對兒漂亮的男女,各自手裏拿着好幾個袋子,胸口掛着牌子的經理一直送他們出來。

    葉海,果然是他,看到我也站住了。

    他身邊那個女孩我覺得面熟,我腦袋裏這時候轉的那麼快,我想起來了,是個小明星,叫什麼水水。

    她哼着説“葉海……走啊。”

    果然有鼻炎。

    他沒動,看着我。

    請各位童鞋重新審視一下這個時候的局面:我;剛剛讓我去去班尼路看看的阿瑪尼的女店員;她的領導,卑躬屈膝,一臉笑意送葉海他們出來的經理;賤人葉海;還有他用鼻子説話更賤的女朋友。

    我們幾個此時布成了福娃五行陣,按照金木水火土的排列在各自的方位站穩,僵持住。

    數秒後,我以一種讓自己後悔萬分的方式打破了尷尬的局面。我指着那條藍裙子氣急敗壞的説:“葉海,我要這個。”

    他沒動,就是看着我。

    我當時腦袋裏什麼都沒有,我剛剛被人瞧不起,他是個老相識,他是個有錢的大少爺,他原來喜歡我,他都能給我買那麼昂貴的潛水服——他一定能給我買這條裙子。他必須要。

    我指着那條裙子又説了一遍:“葉海,我要這個。你給我買。”聲音更大了,半個一樓彷彿都可以聽見,另外三個福娃看看我,又看看葉海。

    他還是一動不動。他的面孔冰冷。他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他恨我。

    數秒鐘後我知道,得找台階給自己下了。

    那女店員三角眼已現笑意,患了鼻炎的水水拉着葉海就要走。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然後我對着他豎起大拇指:“好樣的葉海,我欣賞你,你欠我的錢先不用還了。我不差那幾個。”

    然後我頭一甩,轉身快步的離開這裏。

    誰知道友誼商店的大玻璃門擦得那樣乾淨,再加上我走的比跑得還快,門童還沒有把門打開呢,我結結實實的一頭撞上去。

    我沒事,我非常鎮定地微笑。我摸摸自己撞上去的半張臉,我沒事。我繞到旁邊,終於從友誼商店裏出來,走到了大街上。忽然高級百貨公司裏的冷氣不見了,忽然我發現我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繁華的奧熱的瞧不起我的城市裏。

    我抹了一把眼睛,伊母親的我怎麼哭了?

    我又劇烈的咳嗽起來,越咳嗽眼淚越多。

    前面有個和路雪的小車,我要去買個雪糕吃。我難過的時候吃雪糕就能好。買雪糕的錢我總還是有的。

    我跟老闆説:“我要個上面有藍莓沫的甜桶。”

    他不敢不找,我哭着説的。

    我交錢的手被一個人從後面狠狠地攥住,拉過來。我一回頭,賤人葉海。

    他惡型惡狀的跟我吼道:“你想死啊?肺炎沒好吃雪糕!”

    “你少管我!”我厲聲吼回去,比剛才的音量不知又大了多少倍。我用了大力氣甩開他,把三元錢狠狠地塞到賣雪糕的手裏,另一隻手上去就把甜桶奪了過來。眼看送到嘴邊,卻被速度更快的葉海一把抓住,幾下從我手裏把甜桶扣出去,手一揚就不知道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裏是鬧市區,幾秒鐘後聽到遠處的一聲音“啊”。但是那是我付的錢啊。

    這廂我們兩個已經被圍觀了。

    他抓着我的胳膊:“你跟我走。”

    我往後坐,下了決心耍潑,要把自己的胳膊拽回來:“我不。你誰啊?你滾!”

    他不鬆手,越攥越緊;我不妥協,鉚勁掙扎。可兩個人角力,鬥爭的焦點是我的手臂。搏鬥中他都要把我骨頭給捏碎了,我又咳嗽起來,我又氣又急又哭,弄得一身是汗,就看見老廣在旁邊指指點點的説鳥語,連個上來幫忙的都沒有。

    葉海突然間不使勁了,我抽了胳膊就要跑,聽見他在後面陰森森的説:“安菲,你這回跑了,你可別後悔。”

    我跑哪裏去啊?一頓折騰下來,這幾天以來莫涼給我買的瑞典葡萄糖都白打了,葉海手一鬆,我就倒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沒昏迷,我就是累得很,睡一覺醒過來在陌生的地方。

    我不是穿越了吧?

    我聽見有人在外面咳嗽了一聲,是葉海,然後是他的腳步聲。我坐起來就下牀,低頭找鞋,“BIA”一下整個人就糊到地板上了。他像撈魚一樣把我給撈起來,圈着我的胳膊,眼裏都在笑:“撞地板,自殺新招啊?”

    我沒説話,甩開他,身子往後蹭,我挨着牀頭坐好,抱着雙臂,做出一個保護自己裝備談判的姿勢:“別動手動腳的,要不是我頭暈,你還不是對手呢。”

    他在我牀邊坐下,無言看了無半天:“你是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慘的?”

    “我慘?”我看着他,“我才不慘呢,我在軍區總醫院住的是高幹病房,我每天打的都是進口藥。哈哈,”我一聲淒厲婉約的尖笑,“我看到你跟鼻炎女在一起,我才同情你呢。”

    “你是因為這個生氣啊。”

    “沒有。千萬別誤會。我祝你甩掉某水,搞定李冰冰,續寫豔照門,娛樂大眾才好呢。”我今天身體虛弱,但是語言異常流利,出口成章,而且邏輯性極強。

    這句話葉海沒跟上趟,想了半天:“渴不?喝水嗎?吵架王。”

    “少來這套,這什麼地方呀?我要回醫院。”

    “你別回去了,再是高幹病房,那是什麼破地方啊。”他説,“你留在這吧,這是我家在廣州的‘行轅’,我讓醫生來每天來給你看病。你想要散散步,咱們就去後面的荔枝林,怎麼樣?”

    “謝謝你,不過用不着。別跟我提什麼行轅啊,中軍帳啊的。”我説,“你要是真的好心,剛才在阿瑪尼,你為什麼那麼耀武揚威的看着我?”

    “哦,”他仰頭,好像忽然就了悟了什麼,“原來是這樣。你是因為這個生氣。”

    “……”我沒有否認,其實是的,我因為這個非常生氣。我就是角這個勁。之前對我怎麼樣都沒有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跟別人站在那裏,冷冷的看我。

    “你是不覺得,我,我對你好,特別的,特別的,”他想了很久,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詞來形容,“……便宜?”

    “……"

    “你偷吃我的奧利奧;你上學遲到,就坐我的自行車;你不高興,就踹它一腳;你讓我進潛水組,我得萬般討好;我想我們一起去參加訓練,我給你都準備了潛水衣,大姐你説走就走了。現在你‘卡擦’一下突然出現,指着條破裙子讓我買給你……你是不是有點,”他每到形容詞就會卡住,這下子就想了很久,最後出來一句,“太過份了。”

    葉海的話像把一個大棒子掄起來“ga”的一下子打在我的腦袋上,他説的都對,每個字,每件事兒。

    還有那麼多的我的缺德事兒,他還沒有提呢。

    説好了去看電影,我一再爽約;他剛到潛水組,我就給他掀到海里去了;在家裏受了委屈,我拽着他的肩膀哭;看了胖師弟的黃色漫畫之後我內分泌暫時失調,就讓葉海把小弟弟拿出來給我看……

    我無言以對,我為什麼這麼篤定的,這麼自信滿滿的出爾反爾呢?就是因為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就是因為他總是順着我的,就是因為我在他面前總是那麼有安全感的。

    對你好的人,越是要給他出難題,越是要他受折磨。我還罵人家呢,我才是賤人。

    我看着他,他在我牀邊側着身子看我,咬着下嘴唇兒,有個小酒窩。之前和現在,他像兩個人一樣,剛才是個報復的闊少爺;現在又回到了北京,張阿姨家裏那個讓我欺負的小文科生的樣子。

    我心裏一動,所以我更不能留在這裏,我得回醫院去。

    我起來跌跌撞撞的要把自己的衣服穿好,然後奪路而逃,葉海跟上來把我抱住,惱怒的執拗的看着我:“你有完沒完?我跟你講,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啊。”

    我想要甩開他,一使勁嗓子就啞了:“我是怕傳染你……”

    葉海下秒就把嘴巴印在我唇上了。還有他的小舌頭,一直伸到裏面,翻啊,攪啊,恨不得吻我吻到最深處。我想躲開,沒有用,整個人被他給圈住,罩在他可愛而温暖的小宇宙裏。

    好不容易葉氏大海吻的差不多了,放開我,鼻子尖頂在我的鼻子上,笑着看我:“這下看你還説什麼。”

    我説:“你別以為這樣就是表示了同情,這樣就不算非禮。”

    他向上看了看,睫毛卷卷,忽閃閃的,他可真好看:“但是這樣,你就不能走了。咱倆一起得肺炎,一起打吊瓶,嗨屁不?”他説的自己都樂起來。

    我這人真不是什麼好人。

    好人不吃回頭草,好人不會糾纏不清,好人不會這樣出爾反爾。

    但這所有的前提是,好人她沒在陌生的城市裏生病,她身邊沒有一個讓她貪慕的温暖。

    我想一想説:“我先投宿在你這裏,等我好了,我還要回去工作的。”

    他想一想説:“到時候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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