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醫生給我做了仔細的檢查,然後把前天的化驗結果拿出來説:“從各項指標上來看,你的肺炎應該算是痊癒了。”
我高興得一下子蹦起來。
“但是也要注意養護和飲食啊。”他又趕快補充道。
葉海笑着説:“大夫你趕快打壓一下她的囂張氣焰,這個苯蛋剛才還在窗子下面吹着風睡着了呢。”
他送走醫生回來對我説:“今天晚上你跳脱衣舞咱們慶祝一下,別人收留流浪貓狗什麼的,我收留流浪同學還把她的肺炎弄好了,我特別有成就感。”
“去你的吧。”
“哎你手裏面一直攥着什麼啊?”他又撲向遊戲機之前問我。
我走到他旁邊,攤開手掌讓他看:“這塊石頭,不是我的。”
那綠色的寶石在我的手掌裏熠熠生輝,閃爍着神秘的光芒。葉海看了看,拿起來就放到嘴裏面去咬,我在他的槽牙惡狠狠地釘上去之前按住他的腮幫子,把那顆寶石給救出來,驚魂未定的我看着他:“你幹什麼啊?大兄弟。”
“看看真假啊。”他説的理所當然。
“又不是鑑定金子,”我氣得都樂了,這不是缺心眼兒嗎?
他也笑起來:“你當我真傻啊?我開玩笑呢。跟你説,這個也不是我的,你自己留着玩吧。”
我方心安理得地將寶貝收起來:“正合我意。”
“安菲,過來打遊戲。”葉海拍拍身邊的靠墊對我説,“這個是我新弄來的,來勁極了。咱倆雙劍合璧……”
我蹲在他旁邊,看着他。
他轉頭看看我:“幹什麼啊?”
“我的病好了,我差不多也該,”我看着他,“我差不多也該回海島了。到現在,連句謝謝都沒跟你説呢。”
遊戲嘰哩哇啦的一開始,葉就只看裏面的恐龍不看我的,我等了他半天他不説話,我要回自己的房間上網去了,走到門口被他叫住:“安菲。”
“啊?”
“胡美麗今天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背朝着我,一邊打遊戲一邊説,過關過得飛快,“他説,星期一潛水組在中山大學體育館集合,總任務參加全國大賽。”
“……”
“他讓我去,問我能不能找到你。我説:我試試,這個女同學是個神仙,雲遊到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沒接茬。
“你病好了,是不是就應該回海島,搞你的那個什麼研究,什麼勘測啊的去了?”屏幕上的怪獸一個個被他殺死,狀況十分血腥慘烈,“下次胡美麗再問起來,我怎麼説?”
“我……”
“我説你也別去。”還沒等我回答呢,葉海就搶着説,遊戲越打越快,“就你這樣,肺炎剛好,下了不能不能過十米都不一定,你這不是給我們拖後腿嘛。本來我們奪冠呼聲挺高的。”他説着就笑起來,“再説,你在那島上不是也有個什麼都是嗎?就是跟你訂什麼娃娃親的那個――不是我編排吧?原來你告訴我的……“
我覺得我跟葉海之間的和平對話比巴以談判還希望渺茫,他沒幾句話又把我氣得半死。
“你説得太對了。”我説,“我才不稀罕跟你們玩呢。我跟你們不能比,我這邊科研任務特別緊,我這些日子在這邊養病,那邊都亂成一鍋粥了。至於那個老師,在下你就不用多慮了。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忙活好就得了,不要看着一個鉛筆畫來回快拋棄你的女朋友。”我越説越痛快,“我覺得,非常,同情……”
屏幕上,葉海的小兵蹦起來一頓凌空飛腳,沒有一腳踢到敵人,“wenger”地摔下來,準備好的殭屍上來就把他給砍了。我在他過來砍我之前逃走,蹬蹬蹬跑回自己的房間,靠在門上咬着牙説:“我個討厭精。”
我的QQ上有兩個小頭像不停地閃耀,一個是銷魂的西藏小孩扎西旺堆,他問我什麼時候回學校啊?
我回?説:我在小島進行着高端的科研探測,一時不能回去。代我向地理系的同學們問好。就説安菲惦記他們。
旺堆只回復了兩個字:啊呸(他的普通話更上層樓了)。
另一個是清華大學潛水隊高大的女子邱阿明,我的老冤家。
邱阿明:聽説你失蹤了,這次就不總任務參加全國比賽了?
我:哥們兒搞科研呢。向國務委員彙報。不悄於跟你們小孩子玩兒。
大邱:別吹了。你最多給人家打個下手什麼的。管飯不啊?每天補助能有三十快錢不?
我:去你的。
大邱:這回你們算是廢了。
我:?
大邱:我聽我們都是説的,你們學校老張和老羅卜,那兩個肺活量超大,潛水成績極端穩定的師哥哥在作論文的時候精神壓力太大,一個在二十九歲稚齡帶上了心臟支架;另一個不小心喝了他的湖北媳婦做了滾開的鱉湯,把本來就不穩健的胃給燙穿孔了。
我:你胡説八道。
大邱:真沒有。就因為這個,咱們附近一共四個學校連續做了十場健康知識講座,涉及了心肝脾胃等好幾個器官,教大家怎麼養生保健。防止青年知識分子過勞和亞健康狀況。
我:太邪乎了。
大邱:哎我説,那天我穿着輕裝備一下子潛了121米。
我:那又怎樣?
大邱:你不去,我cei誰啊?我矛盾極了。雖然我這塊金牌算是定下來了,不過我覺得沒對手,沒意思。
我:你這個虛偽的人。你要是矛盾,你就也別去。
大邱:安菲,你説的不是真的吧?無論是你還是我,咱們準備多長時間了?怎麼着?説不去就不去了?
我:我忙,我忙着搞科研。研究所離不開。
她只在屏幕上給我留下了一個深情的字:滾。
我發了一會兒呆,我想起原來辛苦努力很多年訓練潛水,現在真到能參加全國比賽的時候了,自己卻要放棄了。
我左右矛盾着:我的病好了,現在是應該馬上回到海島跟莫涼繼續勘測,尋找石油,還是留在廣州去參加潛水大賽?
一個最沒有主意的人現在要去選擇,我的小心心裏有兩個自己進行着激烈的辯論。
科學安菲:回海島。搞勘測,找石油。為祖國做貢獻。
運動安菲:留在廣州。會合潛水組,滅掉邱阿明。
運動安菲:回什麼海島啊?你去和不去一個樣,你要是不在,科學家們更安靜,效率更高。你不參加科研就是對科研做貢獻了。
科學安菲:留什麼廣州啊?你看葉海的那個德性。你跟他在一起總是被氣個半死。肺炎剛好,注意病情不要反覆。
科學安菲:別忘了莫涼,他是你從小的夢中情人。做人要專一。
運動安菲:我哪晨有不專一?
科學安菲:你留在這裏,天天跟葉海混在一起就是不專一,你……
運動安菲:你住口,你不要再打着科學的幌子行八卦之實。
八卦安菲:你也不要再假清純,真色情。
你看了他的弟弟,還把他小時候的照片放在胸衣裏,貼着你的……
色情安菲:你住嘴!
我在這邊拄着腦袋正在分裂呢,有人大聲地敲我的房門。我被嚇了一跳,跑過去開門一看,不是葉海還會是誰?
我不想吵架,我自己和自己剛剛吵完。我滿臉拉成一條橫線看着他:“作甚?”
他的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你剛才説要謝謝我。不會是就那麼一句話嗎?”
“……”
“明天是星期六,咱們出去過個週末。”他未待我反應,説完了扭頭就走。
他等一等能怎麼樣呢?我們可以好好談論一下明天的安排。
關於這個週末,葉海的第一個好主意是:我們去阿瑪尼報仇。
“別再跟我提這事兒了,我都窘死了。”
“你不是那天被人欺負了嗎?”葉海説,“我今天帶你cei他們去。”
他不説還到罷了,一説起來又勾起我心中仇恨,我這輩子還沒被人那麼瞧不起呢。我説:行。謝謝你尋思着替我報仇。要報仇啊,就報個狠的,你把阿瑪尼這一季的衣服都買下來,砸死他們。
他很鄙夷:“所以説安菲你確實缺心眼兒。我把他們的衣服都買下來了,他們分提成高興都來不及呢,還砸人家,你真是……”
我吃一滿口大米飯説:“那你説怎麼辦?”
結果那天葉海領着我在範思哲和香奈兒一頓海買,然後拎着大包小裹地去了阿瑪尼,然後一頓試穿,然後一件不買。他們集體大眼瞪小眼。然後我看準了,跟那個上次建議我去買大牌子班尼路的店員説:“你説對了,你們這個牌子確實不適合我。”
我們拎着那麼多東西上了他的車,我看着它們説:“太奢侈了,這要是換成李寧,都能穿到第三十九界奧運會。”
他發動車子沒看我:“無所謂。你要是要,就自己留着穿;你要是不要,就拿去退了折現。”
他從車後面拿來一個袋子,放在我的懷裏説:“你剛才挑衣服的時候,我去弄來的。安菲你要是把這個穿上,讓我拍幾張照片,當作我替你報仇,報答我就行。”
我拿出來一看就摔在他的臉上了:“你自己穿上照着鏡子拍照片去吧。”
葉海“嘎”的一下剎住車子,他把那個透明的黑色蕾絲小內褲慢慢從自己白淨淨的臉上拿下來幽怨地看着我説:“你這個小氣鬼。我就這麼一個要求。”
我只此時停在青年科學宮的門口,買票的人排成長隊。招貼畫上是一個巨大的抹香鯨率領奇魚海獸徜佯在蔚藍的大海里。我想起前兩天在報紙上看到的推介:日本一位著名的海洋學者在北京辦了一個關於海洋保護的文化展非常受歡迎,又被邀請到了廣州做展。
“咱們去看看這個,你覺得怎麼樣?”我説。
“你請客。”
我和葉海隨着人流進去,裏面分成數個展廳,各有不同主題。分別用圖片、化石、激光影像和實物造型講述了海樣的誕生、發展和變化。
海洋曾經是一個導陋的小baby,脾氣不好,體温很高,藴含的水分是酸性,缺氧,沒有營養。在他哭鬧着掙扎的新陳代謝的過程中,水汽不斷地蒸發,形成雲雨,雲彩遮蔽了太陽從而擋住了強烈的紫外線,雨水將陸地和岩石中的鹽分分解,提供了生命誕生最初所需的養料,微薄的單細胞的物質在海底慢慢形成。
他的第一聲啼哭,因為身體裏活躍着生命的躁動,綠色的東西在他的體內形成,伸展,浮上水面,征服並利用了強大的陽光,生成氧氣和臭氧,為給更高等的細胞或者更復雜的情緒提供了基礎和屏障。
他們慢慢形成,演變:單細胞的,多細胞的;紫色的,綠色有;週轉陽光的,食用他人的;嚮往陸地的,固守海洋的,還有終於飛了天的;四肢着地的,直立行走的;默不作聲的,開口説話了的。形形色色的生命,產生,成長在這裏,並至今仍在每一個個體成型的最初,留有他的痕跡:絕大多數的動物在胚胎裏都有腮的結構,那是向海洋致敬,因為在幾億年前是他慷慨生成他們,並允許寄居。
這些吵鬧的,無良的,不放棄一分鐘去進化,去發展的生命寄居着他,也豐富着他。
海洋不再是那個百無聊賴的小baby,他長成富有,矯健的美少年。博大,從容,有時發脾氣。他安靜,就是寶藏,就是勝景;他不耐煩便成風雨雷電;他玩笑,彈指間大陸漂移;他有時候心緒懶散,便隱沒於萬年冰川。
我在每一幅圖畫,每一個故事,每一枚化石和每一具記載時光的骸骨間流連,震驚于海洋的歷史,他的美麗和雄奇。
最後一個展廳的門是關着的。
我們把它慢慢推開,面前是狹窄的兩條路。我和葉海分頭各走一端。
我彷彿走進黑暗中的大海,聲電光影下,只見海浪滔天,颶風飛馳,漩渦翻轉,狂怒的海嘯,陰覺的赤潮,暗藏殺機的浮島的冰山,毀掉多少海上的船和陸上的人。
公元前16世紀,克里特島北邊的桑託林島火山噴發,甚至波及了300千米外的尼羅河谷,火山噴發引發愛琴海浪高90多米,周圍城市盡毀,只剩下錫拉島在愛琴海中孤獨矗立。
1498年9月20日日本東海道因海底8.6級地震引起海嘯,海嘯最大波高15-20米,在伊勢灣沖毀1000棟以上建築,溺死5000餘人,在伊豆,海海侵入內陸2000米,志摩受災慘重,據靜岡縣《太明志》記載,死亡2.6萬人,三重縣溺死1萬人。2004年12月26日,印尼大海嘯,波及印度洋沿岸幾乎年有國家,死亡人數逾30萬。
還有失蹤在百慕大的軍艦,撞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北冰洋邊上多少被淹沒的島,以及那夕陽下的威尼――那麼傑出美麗的城市,大海要將它一點點一點點地吞沒有。
我從這一側走出,用自己簡單的好惡判斷:他喜怒無常,並非善人;偏偏握着大的權力,生殺予奪全憑心情,輕輕一動,便是人間慘劇。
葉海從那一側走出來,看看我。
“你那邊好不好看?”我問。
“特別殘忍”他説。
“是什麼”
“廢水傾倒在海里,每年的量是半個地中海。日本人殺鯨,炮口比一個人的腰還粗;中國人劫掠鯊魚,割了魚翅,又把那可憐的傢伙放回到海里;美國人的電纜在海底經過鏈接歐洲,把南美的火山招惹得蠢蠢欲動。還有,”他看着我,“海上開採石沒,無數的魚羣避之不及,要麼被機器震死,要麼繞道的時候累死。還有,稍有不慎,石油泄漏,海面像鋪了柏油,一個火星下去,油在水上面着火,可以持續幾個月。冰山跟着就融化。”他停一停,問我,“你呢?你那邊是什麼?”
我笑一笑:“剛才還覺得氣憤,現在看,海洋對人類,不過是以牙還牙而已。”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着看我:“難得你這個海洋的開採者能有這麼深刻的理解。”
我跟着葉海出去的時候,心裏面覺得不舒服,為什麼日本人的展覽不能像美國人的電影一樣有一個讓人愉快的結尾呢?
我跟着葉海從展覽廳裏出來的時候,在一樓大堂中央假山的旁邊看見一男一女背對着我們在低聲地聊天。我們從他們的身邊經過,快出門了,我站住。
“你去取車吧。”我説,“我東西落到樓上了。我去拿回來。”
“什麼東西啊?”葉海説,“我去給你拿。”
“你去吧,就在女洗手間池旁邊有個粉色有裝衞生巾的小包。”我説。
他看着我説:“安菲,你給我好好地瞎編。”
我深呼吸,肩膀垮下來:“看見一個熟人,我想去打個招呼。”
“好的,你去。”葉海説,他的聲音和緩但是語氣堅硬,“我在停車場等你十分鐘。”
這一天是個大日子,我不僅僅見到莫涼,還見到了久違的柳生蘭子,那位來廣州布展的日本學者正是她的丈夫。
那一天發生的事情總是盤根在我的腦袋裏,揮之不去。
莫涼對柳生蘭子説:“老師還記得我的妹妹安菲嗎?”
她把手輕輕地覆在我的手上:“怎麼會忘了,安菲小組那麼漂亮。莫涼説安菲小姐在北京大學唸書,學得也是地質學?”
我輕輕頷首。
她説道:“人年輕只有一回,要努力啊。”
然後是一小段的沉默。
莫涼説:“打擾老師了,我要走了。”
她抬頭看他,微微蹙遐:“都不喝一杯茶?”
“要乘船回島。“
她點點頭,用力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説:“莫涼君,要保重。”
“老師也是。”
柳生蘭子離開去為她的丈夫幫忙,我一步一回頭地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中對莫涼有些歉疚,是不是我打擾了師生兩個人難得的重逢?我抬頭看看,九月的陽光從科學宮一樓大玻璃窗外透過來,它灼得我眼睛裏和臉上好熱。
我是韓劇裏惡毒的女配角。
莫涼説:“不説話,鬧情緒啊?”
“……”
他微微笑:“你在好奇,我跟柳生老師説了些什麼?”他沉吟片刻,輕輕地説,“事情其實已經過去了。”
跟着她唸書的時候,他對她的感情糅雜了很多因素。美麗博學的女子本身就令人景仰,她又是那麼温柔而態度可親,身上全無因大器早成而產生的不可一世,年少時候的莫涼,身在異鄉的留學生,什麼時候愛上自己的導師,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柳生蘭子賭輸了那一局,決定從學界隱退。他在下暴雨的夜晚去找她,想要她改變已經做出的決定。可是他在她的家裏遇到了她的未婚夫。
人們做出的重要的決定或者改變,原因可能不僅僅是一個。這個男人是她的另一原因。
他樣子木訥,性格卻機靈活潑,更重要的是,在學術上,在理想上,他與她全然不同,甚至水火不容。她是個實用的海洋開發先鋒,他是個理想主義的海洋保護者;她從前的工作都是為了要發現確定並利用海底的源源,他畢生的力量就是要阻止這種事情。她第一次遇見他,他率領眾人在他們巨大的勘測船前面裸泳。
柳生蘭子離開學界,並沒有心灰意冷,也沒有委屈自己,她愛上這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男人,跟着他換另一種方式生活。
莫涼明白了自己的一廂情願。柳生蘭子不要一個自己的複製品,哪怕莫涼可以更出色更激進更技巧地向大海索要寶藏。
柳生要另一個人,一個自己做不到的人。
“你們説起這些,難不難過?”
莫涼説:“剛才嗎?我們沒有説這些。柳生老師只是告訴我也許可以做一輥的方向的海洋地質方面的研究。她不建議我繼續搞海底石油的勘探――她信仰變了,要我也皈依。”他聳肩笑笑。
“當然她不可能説服你。”我喝了一口水。
他想了一會兒:“我是這樣對她説的:我覺得很着急,無論是眼下的勘測還是之後要進行的開發。我沒有時間回頭想,是不是還有別的選擇。我也沒有時間做別的事情,”他的聲音平靜得讓人害怕,“無論是從前的思念,還是新的愛戀。”
我低頭,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的時候,那麼多的揣測和不安,其實只用一句話而已,莫涼他説得多麼明白。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他,沒有,時間,跟我談戀愛。
身邊有人三三兩兩地走過,參觀完展覽的小孩子手裏拿着鯨魚形狀的氫氣球,又問爸爸媽媽要汽水喝。
莫涼説:“你要什麼?菲菲,我去給你買。”
我站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動彈。
他説:“我還想去醫院看你呢,這麼巧在這裏碰到你了。你什麼時候回……”
“莫涼哥哥,我的病好了。”
“……”
“我想,我先不要回海島了。”我抬頭,又看看他,我要好好看看他,我從小就喜歡的他。白淨的皮膚,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像柏原崇,又像是付辛博,“學校潛水組召集集訓,我想留下來跟着訓練,然後參加全國比賽。”
“……”
“我覺得我在島上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我能做的,其實小班長也能做。所以我想,我,”我笑一下,“我還是去一個更需要我的崗位吧。”
“你想好了嗎?”他看我。
“嗯。”我重重地點頭,“想好了。想得別提多好了。”
我的鼻子裏面好疼啊,我皺着眉頭,但是我笑起來:“我要去找同學了,他們都等着我呢。”
他好像有一會兒失神,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從口袋裏拿出錢夾,掏出一張卡給我:“菲菲,把這個拿着。”
我把他的手推回去:“我還有點呢……”
他忽然煩躁起來,執拗地把這張卡放在我的挎包裏,説得又快又強硬:“別推了,把它拿着。”
他從來不曾這樣命令我。
我喃喃説:“真的不用。”
他停頓良久,聲音終於和緩下來:“聽話。這也是你兩個月的工資啊。”
我垂着頭,心裏非常難過,我心裏説: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的眼淚就下來的。
“比賽的時候要告訴我。我去看比賽,給你加油。”
我的心不在這裏,我慢慢握住他的手,仰頭看他,瞪大了眼睛:“要是,要是你不忙了,你什麼時候有時間了,你,你,你要……”
他把我輕輕地摟在懷裏:“我來找你。”
我辭別的莫涼,也沒有去找葉海。
我耽擱太久了,這説一不二的大爺是不會等我的。
我自己一直走到珠江邊上,在江邊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下來,華燈初上,珠江水在兩岸燈影間漫漫地流淌,晚飯後納涼的人們唱戲下棋打牌釣螃蟹,有人把帶着夜燈的風箏放到天上去。
一個小寶寶個子還沒有凳子腿高,在那邊玩一個大皮球。皮球骨碌碌地滾到我的腳邊。我拾起來給他,他笑着過來,棕色的眼睛藴含了豐富的水分,皮膚透明。
小孩子都傻,他因為得到了一個皮球就這般高興。
我難過的時候,不希望有人高興。
我念頭一轉,就把皮球扔到一邊。
他蹬蹬蹬地跑過去,拾起來,又拿給我,想要跟我玩這個扔球撿球的遊戲。
他真傻,像我一樣傻,被人扔了的球又非呆撿回來給他。
他一下子又扔得好遠。
小孩又要跑去把球撿回來,他被他的媽媽叫住。
女人看出來我不懷出好意地戲弄他天真可愛的兒子,狠狠瞪着我用粵語咒罵幾句,抱起孩子轉身離開。
我一下子來了火氣,騰地站起來。
我不喜歡這裏。温暖的夜風,柔軟的水,老人唱小曲,亮閃閃的風箏,可愛的小孩子,保護他的母親。真討厭。我不喜歡這裏。
我仰頭看着明晃晃的天空,想起葉海的話,他説,天氣有時候不好,其實是因為我的心情。
如果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我在心裏恨慨地説:現在,下雨。
幾秒鐘之後,悶雷聲從遠處傳來,忽然有烏雲滾滾從面八方襲入夜空。月亮、星星都在瞬間被遮蔽,風驟起,人們未來得及躲避,大雨點紛紛砸下來。
我有點興奮,難道我真的能夠呼風喚雨?
但是我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江邊玩樂的人們被大雨砸得四散,他們可能跑幾步就能夠回到自己的家裏,洗澡,換衣服。而我,孤單一個人,沒有雨傘,無處可逃。
我在自己召喚來的大雨裏被澆得渾身濕透。一旁的馬路上騰起輕煙,一輛車“xiu”的一下停下來,車燈像剎車閘的聲音一樣尖鋭。
一個人從車下來,慢慢走近,身影在雨幕中逐漸清晰。一把傘擋在我頭頂。
他的聲音,戲弄的,得意的在我頭上傳來:“你這個笨蛋。”
我被大雨澆得視線模糊,抬頭看他半天:“你怎麼沒走啊?大爺。”
我的腦袋裏有兩個我自己。
面對莫涼的是一個温柔的,糾結的,善良的,有點苯拙的好女孩。當這個好女孩一轉身,面對着葉海,她被一個壞東西所取代。
這個壞東西冷酷而且忘恩負義。這個壞東西怎麼而且占人家便宜。這個壞東西現在突然佔據了我的身體,那濕透的,冷得哆嗦的身體被這個壞東西慫恿着陡然變得貪婪,嚮往那離得最近的温暖的來源。
我慢慢站起來,慢慢地傾身過去。我張開手臂,抱住他結實的腰身,臉在他的胸口上,在那裏抬起頭,鼻尖擦過他的頸子,呼吸間是我熟悉的他的味道。在北京,在潛水組集訓的海島,在那窄小的睡袋裏,在醫院,在墨綠的荔枝林。他曾經那麼慷慨地温暖我。
我的眼淚還是在他的面前流下來了,只輕輕一眨眼,淚水流了滿臉。我小聲地説,討好的,乞求的:“我冷,抱一抱,行不行?”
他的傘一下子被丟在地上,我被他修長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摟在懷裏。還是暴雨滂沱,可是突然間就有了這個温暖的堅定的依靠。我心裏的壞東西覺得安全了,舒服了,卻催生了更多的淚水。
葉海的下巴貼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問:“怎麼了?安菲。”
我隨他回家,洗澡,換衣。枕頭蓬鬆,牀又大又軟,一切都乾燥而温暖,還有葉海的臂彎。我躺在他身側,弓着身子面對他,他的手臂輕輕一勾,便把我籠在懷裏。這個姿勢很默契,他總是能把我摟得小小的,很柔嫩。
“怎麼這麼難過?”他伸出手輕輕刮掉我眼角的一粒眼淚。
我看着他:“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都在聽了。”
我抽抽鼻子:“其實也沒大事兒。剛剛在科學宮,遇到的就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説,我跟他,不行。”
“那個老師?”
“嗯”
“……”
我掰着手指數一數:“七年”
我喜歡他七年了。剛才聽見他説,沒有時間。我好像被打了一悶棍,又好像卸個一個包袱。又難過又覺得反而輕鬆了。
葉海,七年長不長?
我生命裏多過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喜歡他。我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他。現在他説:“不行。”
我閉上眼睛,又是一大串的眼淚滾下來。
葉海説:“安菲,你再哭我就親你了。”
“不要乘人之危。”我的鼻子發堵,費力地哼着説。
他稍稍欠起身,從上面看着我的眼睛:“是想要你閉嘴。因為我聽了不高興。”
我怕他説了就做,趕快把臉貼在他肩窩上,後腦勺朝上。
葉海低聲笑真情為:“那怎麼辦?我去cei他吧。以解心頭之恨。”
我搖頭,用力地搖頭。
葉海就親吻在我的頭髮上。
大雨已經停了,夜風夾着荔枝林的香氣穿堂而過,枝葉在遠處沙沙地響,明月光透過窗稜照進來,照在她淚痕未乾的臉上。這個世界裏的安菲抱怨了她被辜負了的七年的感情,疲憊地睡着了。葉海借了自己的胳膊給她當枕頭,另一隻手撫摸着她的頭髮。輕輕的,小心翼翼地聞她的香氣。
七年,七年而已。讓她如此難過。
那麼他的幾千年呢?
32
安菲特利特終於在最後一盤大獲全勝。
海皇的致命一擊水漫天庭冥府,之前得勢的宙斯和哈迪斯手下死傷無數,不得還價地下來談判。
他任着性子大肆掠奪他們的地盤的時候,她在賭桌上不僅翻了老本還把別人的寶物收入囊中。
安菲高興地拍桌子給自己叫好,忽然聽見有人議論:宙斯把多少美女送給了波塞冬,他要怎樣享用呢?
她繼續拍桌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説:我是大贏家,那我現在就坐莊再開一盤。咱們賭:波塞冬何時精盡人亡。
海馬上來就把她的嘴給捂住:“想死啊你?在這裏詛咒海皇。你真是不當烤魚不罷休啊。”
他摟着美人徹夜喝酒慶祝自己的勝利,可有時在半夜裏醒來看看夜晚的星空和海面,覺得這天地間只有自己一個人,孤獨便開始漲潮。這時候他會本能地投入温柔鄉飲鴆止渴。
女人愛這樣的波塞冬。
他年輕又英俊,高貴又熱情,興致上來的時候為了討人歡心,能把身段放到最低:他若喜愛你,要他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阿爾忒彌斯問他。
“怎樣都行。”他點頭,親吻懷裏這美麗的月亮女神。
“那我要你的金馬車。”
“明天就拿去。隨便你用。”
他真的慷慨,海皇的金馬車是神界人間獨一無二的寶貝,他連一秒鐘的考慮都沒有就答應,她覺得很滿意:“那是男人們的車。我不喜歡。”她改了主意。
“隨便你要什麼,説得出來,我就給你弄來。”他笑着把玩她的手。
“我不要金馬車,我要12只海豚拉的車子。”女神説。
“一百二十隻都沒有問題。”
安菲特利特在牌桌上被夜叉用繩索套住脖子,掙脱不開就想要來個急轉身逃走,夜叉道:“別掙扎了,沒有用。”
她怒道:“我沒犯法,幹什麼抓我?”
這個夜叉是個蠻橫的老實人:“我們只在愛琴海捉到11只海豚,一共需要12個,煩請你變化一下。”
“滾。”
“不行啊。”夜叉道,“你去一下就好,海皇送給阿爾忒彌斯的海豚車,不能只有11個。不過你別急,這些大神仙玩膩的時候,自然放你自由。”
她覺得自己似乎是聽錯了,她要被波塞冬送給別人去拉車?她念聞口訣要遁走,誰知道夜叉早就備好技術設備,用個小棒子在她腦袋上輕輕一碰,好好的仙女變成海豚,再也回不來。
阿爾忒彌斯對這輛海豚車十分滿意,親吻海皇的嘴巴表示謝意。
他仔細看一看卻覺得有些蹊蹺,走到安菲變化的這隻海豚旁邊,自言自語道:“怎麼這一隻這麼面熟?”
她覺得用眼睛已經豐富地表達了自己的情緒:你大爺的,快放了我。
誰知道他搖搖頭,早就忘記了。
夜叉道:“這一隻最聰明又肥壯,放到前面,當領頭的。”
波塞冬道:“難得你想到好主意。”
女神揚起了鞭子想要駕駛新的海豚車在海面上兜風,鞭子頭落下一剎那被波塞冬一把握住:“太土了,現在誰駕車還用鞭子啊?”
“那怎麼辦?”
“你跟他們對話啊。”海皇道,他脖子一扭,面向前面的海豚高聲喝到,“不想變成烤魚就上路啊!”
安菲直氣得五臟俱毀:我上路,好,我上路!
她騰地躍向天空,靠自己這一條魚一隻尾巴的力量掀動了繮繩,真正的海豚們跟着躁動起來,跟着一個個地向天空躍去。安菲重重地落下來,在海面激起四射的水花。在混亂中,她掙脱了繮繩,頭一低便游到了坐着海皇和月亮女神的車子的下面,她奮力地向上頂去,心裏面高興極了:我要你們底朝天。
兩個大神仙狼狽入水的當兒,她使了全身的力氣逃命。不知道遊了多久,游到幾乎快要累死的時候,才漸漸停下來,靠在礁石上休息一會兒。
她大口喘着粗氣,忽然聽到上面一個聲音説:“接着跑啊。”
她抬頭看看,波塞冬氣定神閒地坐在礁石上,看着刀子,愉快極了。
她還真的要走,他一伸手,抓住她的背鰭:“哪裏走?”
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體,她便現了原形:氣喘吁吁的小仙女,臉頰紅潤,面色可愛。他的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凝脂一片。他看着她笑了:“是你?”
她甩開他的手,整理自己的頭髮。
“你怎麼混到我的海豚車隊裏來的?”
“你以為我願意?我被逮來的。”安菲泡在水裏説,“我,我倒黴。”
“怎麼別人不倒黴,偏偏就是你?”
“別提了。我本來能跑的,你的夜叉用個什麼東西在我腦袋上一碰,我就變成海豚而且變不回來了,被他們帶回來給你的女朋友拉車。”
他哈哈笑起來:“還不是你法力不精。”他在礁石上向她伸出手,“小仙女上來,跟我説説話。”
“去你的吧。”安菲説,“你去陪你的女朋友,我要走了。”
他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安菲特利特被他拉上礁石坐在他旁邊。
他看着她的臉,蜂蜜色的皮膚細緻得不見毛孔,卻有薄薄一層絨毛,新鮮得像初夏裏的杏子:“她久不見了,剛才還得罪了你。我再送你一個禮物補償吧。”
她沒動,想了半天:“什麼禮物?”
“給你一個法術。”
“什麼法術?”
“隨便你,自己選。”
波塞冬看着她的眼睛,有些狐疑,感到不安全,還有小小的貪念的眼睛。
“我會施法颳風,上次在印度給他們鬧得不亦樂乎。但是,我想要個升級版的。”安菲説。
“你説怎麼升級?”
“颳風,下雨,大雪,雷電……”安菲越説眼睛越放光,“我想要操縱天氣。”
他笑起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好了?”
“嗯。”
他看着她的眼睛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眨動。海上的天氣這個時候產生了變化,夜空中的幾絲雲朵漸漸散淨,白月亮和星子佈滿天空,微風吹動她的長頭髮,抬頭看看,一顆流星沿着黃道線滑過,潛在深藍色的大海里。
波塞冬笑笑:“好了,完成了?”
“什麼?”
“你的法術。”
她看看自己的手:“這樣就完了?”
“試試看。”
安菲將信將疑,赤足在礁石上站起來,食指指向天空:“給我下雨。”
海鳥飛過,晴朗的夜空依舊安靜。
“不好用。”
“好用的。”波塞冬説,“我知道你現在心情愉快,像這個天氣一樣。”
“我跟你説的不是這個,我想要呼風喚雨。”她説着説着忽然明白了,笑起來,露出白白細細的牙齒,“你涮我是吧?海皇大人。”
他沒有笑,伸手托起她的臉龐:“我沒有,安菲特利特。這是個奇怪的法術,沒有口訣,也沒有法器,你要小心使用:你若心情好,天氣風和日麗;你要是悲傷難過,天就會下雨。現在我能看見,你現在心情好,對不對?你願意跟我在一起。”
她有好一會兒沒説話,眼眸低垂,眼波流轉。
他拾起她的手,放在鼻子邊嗅一嗅,輕輕地吻:“當我的情人吧,安菲特利特。還想要什麼,一一給你。”
他手中那柔軟的小手忽然一硬,海皇剛要提防已經來不及,上次在沙牢他鼻子中招,這次安菲一記耳光打在他的臉頰上,力度不大但是聲音響亮,那麼想,兩個人都怔住。
烏雲襲上夜空。
“早跟你説了,”安菲變了臉,恨恨道,“這個免談。”
他惱羞成怒中覺得難以理解,海皇的情人,這哪裏委屈了她?
風雲聚集,遮天蔽月,她是真的動了氣。
他背過身,甩了袖子離開,女人年紀小都是愣頭青,不僅不解風情而且態度惡劣,十分野蠻。
他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他。
海皇沒有像自己希望的一樣忘記這個脾氣暴躁,態度惡劣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裏像是藏着冬天的星星,她的頭髮像黑色的的瀑布一樣披在身上,她的皮膚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無比,摸上去便讓慾望油然而生。
但是脾氣是真的壞,很少給他看好臉兒,幾次衝撞,都恨不得見他血的樣子。有的人敵意像是天生的,他卻從來沒有眷戀過這樣一個敵人。
他這樣想起她,便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身邊的美人過來,伏在他肩上:“陛下想起什麼?這麼高興?”
他看着她:“我有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洗耳恭聽。”
“給我當情人,愉快嗎?”
美人想了想:“錦衣玉食,萬眾矚目,陛下在牀榻上又生龍活虎,反正我願意做。”
他聽了覺得很受用,看着美人的漂亮的臉孔笑了笑:“有人不願意,我説起此事,就像點着了火。”
“只有兩個原因。”她想一想道,“一是,她就是對陛下沒有感覺,怎麼強迫都不行,寧願一死。”
波塞冬想起安菲特利特在沙牢裏跟他説寧願變成烤魚也不肯委身與他就忍不住樂起來,忽然又發覺這對於自己傳説中無智謀的魅力來説是一個巨大的諷刺,馬上否決了這個可能性:“不可能。説第二個。”
“第二就是,她要的不僅僅是做一個情人。”
“那是什麼?”他看着她。
“我不敢講。男人聽到這個都會在短暫的時間裏突發各種急性病症狀。”
“快説,別賣關子了。”
“結婚。”
波塞冬就覺得自己的心臟“咣咣”鑿了兩下,一下子蹦起來就要從海殿浮到海面上去。
美人拽住他:“陛下幹什麼去?”
“好像有敵人在上面挑畔,敢冒犯我的海洋。”
“您快坐下來,”美人道,“這是提到‘結婚’兩個字的正常反應,陛下別像鄉巴佬似的。”
他自己也被逗樂了,慢慢坐下來,看着身邊最近的專寵,這聰明的美人:“怎麼你會這麼明白?”
她想一想:“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第一次縱身墜入愛河的時候,都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我也是。”
他知道有些事情很難負擔。
比如拖得日久不能終結的戰爭,不高興的時候喝美酒,還有年輕女人最初的愛情。那些都是綿綿糾纏的東西,剝奪人的自由和輕鬆愉快的情緒。
比如現在,他在看魔術表演,還是這樣不自覺地會想起她。
神仙的聚會上,舞台中央一個老頭子在表演戲法:十幾個雞蛋在他手上三個籃子裏倒來倒去,明明有好幾個雞蛋被放在其中一個裏,一轉眼就變空,手段極快,動作漂亮。終於所有的雞蛋都被老頭子的妙手變到一個籃子裏面去,最後一個包袱是他提着這個裝滿雞蛋的籃子向神仙們行禮祈賞,忽然手一抖,籃子落地,所有的雞蛋都碎了。
神仙們哈哈大笑起來,波塞冬扔了幾枚金幣上去,笑着問身邊的朋友:“誰安排的節目,很有哲理啊。”
“什麼哲理?”
“金錢,權勢,希望,或者愛情,你永遠不要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你現在是不是又換了新的籃子?”身後有人説話。
波塞冬一回頭,是阿爾忒彌斯,穿着華麗的藍裙子,束着寶石腰帶,樣子驕傲又漂亮。圈子就是這麼小,隨便什麼聚會都可以碰到從前的情人。他笑着欠欠身子: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你看上去氣色很好。”
女神説:“還行吧。你呢?怎麼樣?今天,”她向四處看看,“今天有什麼新目標沒有?”
他就當沒聽見:“上次落水你沒着涼吧?我一直惦記這事呢。”
他不提還倒罷了,説起此事,女神只覺得又面子又生氣,扭頭就走,波塞冬起身跟在她後面。
終於走到後面花園裏,開白花的月桂樹下面,她在後面喚她:“小忒。”
這個傢伙就是有這個能耐,叫人名字也能叫得那麼疼愛。
女神回過頭,身體靠在月桂樹上,怒視他半天,眼裏忽然就湧上了淚水:“你沒有心。”
他走過去,用自己白色袍子的衣袖輕輕擦她臉頰上的淚水:“對。我是沒有,我把它放你那裏了。”
她皺着眉頭看他,眼淚流下來的時候又笑出來,捶他的肩膀:“壞蛋。”
他見她笑,心裏面又為自己的所向披靡得意起來:一句話而已。手環上她的腰肢:“今晚上你去哪兒?”
女神説:“我要我的海豚車。”
“哎呀,”他拍拍額頭,“這個馬上可做不到,上次徵用的海豚都跑了。”
“你跪下來讓我騎。”
“開什麼玩笑?你也太過分了。”
“我上次被你的海豚掀翻在海水裏。”她看着他説。
他心裏嘆了一口氣,女人的報復心太重,但是他不願意見她們梨花帶雨。他看看四處沒人,慢慢地趴下來,四肢着地。其實這個也不算什麼,有一次他為了一個凡間女子,當了四天的綿羊,捱了她三鞭子。很愉快。後來那個遊戲流行起來,叫做SM。她被月亮女神騎在下面,在草地上爬了好幾圈,直到她整個人伏在他背上,在後面輕輕咬他的耳朵。
波塞冬稍微抬起頭:“這裏可不行啊,我現在帶你回海底神殿?”
話音未落,前面出現一個人,他只看到她白裙子的底邊,上面有新鮮的泥巴。
他停住,不抬頭,心裏道:“Shit!”
越是不想被人看到,越被最不應該的人撞見。
她蹲下來,他看見的是那個會變成海豚的女孩,手裏捏着一把韭菜,放在他嘴邊,很友愛地説:“來,吃韭菜。”
希臘人拿這個餵馬喂騾子,海皇大人被小仙女如此地奚落,阿爾忒彌斯笑得差點沒從他背上跌下來。
他慢慢低下頭,將幾根韭菜叼在嘴裏,嚼一嚼嚥進肚子,然後笑嘻嘻地説:“謝謝你,正餓呢。”
換了是她用食指抬起他的下巴:“你真齷齪。”
海皇大人臉蛋緋紅,低垂眼眸,眼波流轉:“啊對。”
“我來告訴你一聲,我回家了。我不在你的海洋裏面混日子了。”
他沒説話,繼續嚼韭菜。
安菲扭頭走了,阿爾忒彌斯從背上下來説:“不是要跟你報復,但是趕上了直播,真夠熱鬧的。”
他伸開五指扣在她臉上往後一推:“煩人精。”
這一段戀情真正結束。
月亮女神此後即使再見到波塞冬也沒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她看着他身邊依舊情人無數,百花叢生,有時想笑:他的心真的給了出去,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海藍寶,一個神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