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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巫蓓雲在這個時候升上一級,薪酬加幅達三十巴仙,她高興得關上門跳躍揮舞拳頭大聲呼“嗨嗬”,這筆加薪真是及時雨,周至佳停薪留職壓力頓時減輕。

    她興高采烈地把這件事告訴家人,立即獲得小云體貼的擁抱,但是周至佳卻投她以冷冷目光,甚至説:“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把這一點點錢看得恁地重。”

    這句話似在蓓雲頭上澆上了一盆冷水,她靜默一會兒,卻沒讓它把興掃盡,她只淡淡説:“是,在這刻,收入增加,可以保證你同小云生活無恙。”

    周至佳做不得聲,他暗暗對自己小器詫異,難道女性,真的比男性大方?他每次升級,蓓雲都快活地為他慶祝,並致送紀念品,他就不能似蓓雲般可愛,他故意煞她風景,滅她威風,太可惡了。

    他羞愧沒趣地低下頭。

    蓓雲看他一眼,不去研究他的心態。

    愛瑪嘟嘟嘟地雀躍,“我想更換新烹任指導零件,現在沒問題了吧?”

    “你要什麼都可以。”

    她與它摟着進廚房去商量添置何種零件。

    小云輕輕與父親説:“你應當替母親高興,她為着這次升級,苦幹猶如一隻機械牛。”

    周至佳驟然發覺女兒比他更加成熟。

    “媽媽是為了這個家。”小云補一句。

    更加顯得周至佳自私卑鄙。

    不知怎地,他雖然慚愧,嘴巴卻不認輸,“你母親太過功利主義。”

    小云看父親一眼,轉念想到同學已有私人資料電腦,便鑽進廚房去同母親商議。

    周至佳只聽得女兒説:“媽媽,媽媽,你加了薪水,可否送我一件禮物……”

    周至佳低下頭,控訴蓓雲功利?世上誰不現實,此刻他暫時失去經濟能力,家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他説什麼做什麼已不重要。

    周至佳震驚地發覺他實在太過天真,他沒估計到休業後貶值的後果。

    不到一刻小云雀躍着出來,滿臉笑容,很明顯,她已得到她要的東面。

    蓓雲問他:“明天晚上同事為我舉行一個……”

    周至佳直截了當地説:“我不去。”

    蓓雲過一刻才勸道:“我希望你出席,明天是你生日,我們可以一起慶祝。”

    “我身體不適。”

    蓓雲只得説:“那隨你吧,我儘量早點回來。”

    “不必了。”

    蓓雲不再與他爭持,她轉身走出露台。

    周至佳卻希望她會再温言懇求他一次,再一次,他一定會答應亮相,可是她只馬馬虎虎説了幾句話,就放棄再開口。

    以前,在他當家的時候,蓓雲會嘮叨一個晚上,直至他答應為止。

    現在他對她已不再重要。

    周至佳並非多心,蓓雲的確已不想勉強他改變主意,勉強無幸福,任他固執下去好了。

    因不是她請客,在場有些什麼客人不由她做主,胡乃萱吵上門來,巫蓓雲只得賠笑,“我私人補請你,我們這就偷懶出去喝下午茶。”

    胡乃萱仍然不停發牢騷:“什麼玩意兒,請客不包括老孃在內,稀罕嘛!”

    蓓雲默不做聲。

    她不是不知道益友與損友的分別,但在這個時候,誰敢做益友説:老胡,現在你蠻不講理,誰不怕你?這脾氣不改,生人勿近。

    蓓雲維持沉默。

    “蓓雲,真佩服你,事事化險為夷,你看,周至佳乖乖的回家,情敵下個月結婚,再無後顧之憂,事業又得意春風,更上層樓。”

    蓓雲忽爾喃喃説:“物腐而後蟲生。”

    胡乃萱莫名其妙,“你説什麼?”

    蓓雲笑一笑,“我説周至佳對我不滿,乃是我的錯。”

    “當然是我不夠好,他才會有二心。”

    胡乃萱瞪大眼睛,“不要搞了,難道我還得向王日和道歉不成。”

    “我只是講我自己。”蓓雲連忙表明立場。

    蓓雲悽然抬起頭,忽然看見那年輕人穿着運動服手持球拍隔着咖啡座大玻璃同她裝手勢,她不由得揚揚手露出一絲微笑。

    胡乃萱轉過頭去,什麼都沒看到,“你跟誰招呼?”

    蓓雲愕然,她沒有看見他?

    “你的精神有點恍惚,要當心自己。”她倒先教訓起蓓雲來。

    年輕人已跳上朋友的車子離去。

    蓓雲對老胡唯唯諾諾。

    “如覺困惑,要去看心理醫生。”胡乃萱忠告朋友。

    “是是是。”

    “蓓雲,我就不如你幸運了。”老胡繼續談她心目中的正經事,“王日和他——”

    蓓雲沒聽進耳朵去,她只見胡乃萱的兩片嘴唇不住蠕動,發出嗡嗡之聲,千篇一律,哄人入睡。

    蓓雲可不怪她,她愛申訴,大可儘量發其牢騷,朋友有義務坐着聆聽,發泄過後,老胡又是一條好漢,她不是全然沒有優點的人。

    “他現在乾脆不回來了,我忙着替小萱轉校,免得她給同學笑話,又得急急辦離婚,房子一人一半,我們要搬往較小的公寓——”

    一點新鮮事兒都沒有,打一百年起,每對離婚夫婦都得面對這些痛苦的瑣事。

    胡乃萱忽然看着蓓雲説:“我把你悶壞了吧?”

    蓓雲回過神來,“呵不,我只是不便發表意見,順得哥情失嫂意,改明兒賢伉儷和好如初,我無論説過什麼都是死罪。”

    “我們是完了。”老胡沮喪到極點。

    蓓雲看看錶,“時間到了,我們該回公司去。”

    “今天晚上到底請不請我?”

    “今晚不由我做主,請你見諒。”

    老胡悻悻然,“你這人最討厭,公是公,私是私,一張鐵面。”

    蓓雲只得賠笑。

    連電腦都祝賀她:“恭喜你巫小姐,這次升職系眾望所歸。”

    好似不是周至佳的願望。

    那天晚上,蓓雲直接由辦公室到派對,兩位上司都來了,逗留寒暄一會兒才走。

    蓓雲的興奮已過,別誤會,她並非不快活,追加到今年四月的薪水足夠她享用一會兒了,送禮給家人外,尚能好好治一季衣裳,生活中尚欠什麼不是問題,她早已學會數她所得到的福份。

    聽到年輕同事銀鈴般笑聲,蓓雲亦覺寬慰高興。

    “巫小姐。”一個倩影走過來。

    是曾倩文,頭髮剪短了,眼睛益發的大,端的是小美人。

    “請坐,”到底是舊下屬,為她出過力。

    曾倩文眼紅紅,“我所説的,都是真的,不關我事。”

    蓓雲温和地笑,“我相信你。”

    “我已辭職,無法在是非中留在此地工作。”她低聲説。

    蓓雲回應:“似你這般人才,到哪裏做不一樣。”

    措辭虛偽空洞得有迴音,不過不要緊,曾倩文還是第一次聽,聽不出毛病,日後,次數多了,她自會辨識真偽。

    “巫小姐,這間公司只有你是君子人。”曾倩文握住蓓雲的手,淚盈於睫。

    五年前的巫蓓雲背脊會爬滿冷汗,現在?若無其事。

    曾倩文一走開,蓓雲便抬起頭尋人,不,年輕人沒有來,他也不是時刻走得開的,也許還有其他寂寞的心需要照顧。

    城內怨懟的女人還會少嗎,與知情識趣的年輕人比,起碼是一比五千。

    蓓雲稍坐一會兒便悄悄溜走,知道他們會玩到深夜。

    到家,只見小云呆坐在父親的生日蛋糕面前。

    蓓雲問愛瑪:“這是怎麼一回事?”

    “周先生一早就睡了。”愛瑪無奈。

    蓓雲點點頭,“他是該早點休息,小云,我們一起看最新的立體電影。”

    她故意不去理他,真睡也好,假睡也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電影放到一半,小云忽然感慨的説:“爸爸變了。”

    蓓雲不出聲,一邊吃花生,一邊呷啤酒。

    小云又説:“變得我都不認識他了。”

    蓓雲推一推小云,“看銀幕,那隻小魔怪飛出來了。”

    小云也覺得父親沒有什麼值得繼續談論之處,便全神貫注看電影。

    影片尚未結束,蓓雲已經累得數度打瞌睡,不但呵欠連連,眼皮都抬不起,終於走回卧室休息。

    本來感慨良多,但疲倦戰勝一切哀愁,她咚一聲睡着。

    周至佳到這個時候氣才消,他想與蓓雲説幾句話,商量幾件事,一推開房門,看見蓓雲和衣僕在牀上,扯着輕微的鼻鼾,不由得呆住。

    她竟安然無恙的睡着了。

    小云在父親身後説:“將來我也要像媽媽那樣在工作崗位上出盡力氣。”語氣充滿欽佩。

    周至佳悶悶折回書房,因為白天無所事事,晚上他失眠,變成夜貓子。

    他知道有這種怨婦,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卻通屋踱步。抽煙喝酒服藥都無補於事,他害怕會走上這條路,故此強逼自己上牀。

    小云看見父親熄燈,鬆口氣。

    周至佳第二次入院的日期終於定下。

    周至善特地來陪兄弟,看見蓓雲,仍然訕訕。

    蓓雲早已把前嫌擱一旁。

    至善説:“升了級,蓓雲你真了不起。”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見的,終日價打扮,自然像一隻花,為家人服務,便是好主婦好母親,我,我只得這份工作罷了。”

    “你何嘗沒有一個家。”至善訝異。

    蓓雲笑笑説:“這幾年來我並無好好照顧它。”

    “你也盡了力。”至善很中肯地説。

    蓓雲一聽,覺得受用,便把這當為知心話,

    “我盡力,不表示他人滿意。”

    “至佳不是不滿意。”至善代為發言。

    蓓雲接上去,“也不是滿意。”她笑了起來。

    至善看見兄弟,對他説:“祝你成功。”

    蓓雲對私事已三緘其口,她不想隱瞞真相,也不打算坦白招供,怎麼開口呢?“尊夫去了何處?”“醫院。”“什麼事?”“他做卵子植入手術。”“嗄?”“他準備懷孕替我們家增加一名寧馨兒。”蓓雲沒有招供的勇氣,儘管周至佳不是第一名勇夫。

    “勞駕你陪着至佳。”

    “沒問題,你去忙吧。”

    就在那個下午,公司決定派巫蓓雲出去物色購置一批器材,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為期一週,隔一日起程。

    巫蓓雲並沒有推辭,什麼樣公務可以推,什麼不可以推,她知道得十分清楚,況且,夥計如果不把公事放第一位,公司也不會重視這個僱員,至公平不過。

    秘書自會替她打點飛機票酒店房間及行程。

    進家門時蓓雲己覺壓力,一個人有一個人好,無論到什麼地方去,只需攜帶護照一本,即可成行,今夜她這個有夫之婦首先得向那另一半解釋,真是苦差。

    果然,周至佳不悦地問:“非去不可?”

    “不是非去不可,”蓓雲老老實實回答,“連這份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但是去了比較好,你也是辦事人,相信你明白。”

    “你答應過這段時間留在這裏。”

    “九個月間難免要出差,人在江湖。”

    周至佳問:“你懷孕時我有沒有外遊?”他不記得了。

    “有,”蓓雲温和地答,“三次之多。”每次都好比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

    她並非故意報復,巫蓓雲才沒有這樣無聊。

    周至佳苦笑,“原來你我同樣不可靠。”

    蓓雲微笑,周至佳終於肯自嘲了,這是大躍進。

    “是的,”她説,“我們只能夠相信自己。”

    “蓓雲,給我一點鼓勵。”

    “你要是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決不!”

    “那麼,祝你成功。”

    周至佳笑了,巫蓓雲果然有義氣。

    “不要孤立你自己,出去認識些新朋友,參加新活動,你一定做得到,至佳,我對你有信心,你是教授身分,有智慧有經驗。”

    周至佳精神一振,隨即又頹下來,是他,千方百計自願放棄那矜貴的身分,夫復何言。

    蓓雲忽然説:“別擔心,孩子大得極快,一下子就用不着我們,即可恢復自由身,再辛苦,也不過是三五年光景,既然是你意願,一定可以安然度過。”

    周至佳低頭,原來巫蓓雲仍然是最瞭解最支持他的那個人。

    “記得嗎,小云幼時日日變一個樣子,甫滿月,我們就懷念她在醫院那段日子,故此目不轉睛,把握每個機會盯住她,曾被親友譏笑我倆是最痴心的父母。”

    他倆已許久沒有閒話家常。

    小云偏在這個時候打斷話柄:“媽媽,阿姆斯特丹有些什麼好玩意兒可以帶給我?”

    周至佳馬上站起來就走。

    蓓雲斥責女兒:“我對你説過多少次,大人説話,小孩不準插嘴。”

    小云眨眨眼,“但你們是爸媽。”

    爸媽不是人?蓓雲啼笑皆非。

    “媽媽,胡小萱轉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雲知道她倆談得來,“你會找到新的知己。”

    小云悵惘,“不會有人比小萱更瞭解我。”

    蓓雲笑笑,有,多的是,怎麼沒有,胡小萱算第幾號?不消一年,巫小云準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人類善忘,乃為自衞,否則酸甜苦辣事事都緊緊記在心頭,怎麼活得下去。

    蓓雲第二天就出發了。

    早班飛機,司機上來替她取行李,家人都還沒起牀,蓓雲悄悄離去。

    天蒙亮,有點寒意,路燈尚未熄滅。

    蓓雲上了車,司機將她載往飛機場。

    那麼早,一樣有下屬來送飛機,表示體貼。

    那一男一女根本沒有睡醒,惺鬆而年輕的臉十分稚氣,替蓓雲自司機手中接過行車過磅,服侍周到,巫蓓雲記住了他倆的名字。

    飛機經過東京的時候,周至佳與小云也該起牀了。

    她靜靜在座位裏閉目養神。

    “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該類工作,因此你有點緊張,不用怕,你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成績。”

    蓓雲睜開眼來,那年輕人坐在她身邊。

    “你又來了。”她喜悦的説。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説説笑笑,為你解悶。”

    “這麼巧。”

    年輕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這樣湊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誰。”

    年輕人詫異,“告訴我,我是誰?”

    “你是我的理想。”

    年輕人怔怔看着蓓雲,他怎麼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雲興奮地説:“且聽我解釋,人的理想永遠忽隱忽現,卻不離不棄,在沮喪失望的時候,理想會來鼓勵他,但理想虛無飄渺,無從捉摸。”

    年輕人黯然,看來巫蓓雲比她實際年齡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説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堅持己見。

    年輕人搖搖頭,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雲不知道他此行有伴,只不過為着避人耳目,兩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輕人慚愧地笑,他怎麼好算別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經多久。

    蓓雲接着又説。“我們年輕時,理想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成年之後,被逼放棄理想,丟在腦後,理想不知所蹤,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裏。”

    年輕人留神地聆聽。

    蓓雲忽然笑了,“我的話題太悶,我們改説別的。”

    年輕人卻説:“那麼,讓我做你那墮落風塵的理想吧。”

    蓓雲呵呵笑起來。

    到任何地方,只不過是兩三小時的航程,一抵達目的地,剛走出機艙,蓓雲如常失去年輕人的蹤跡,她已不以為奇。

    年輕人卻看得見她,但是他身邊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與她招呼。

    巫蓓雲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户,當然有人把她當貴賓似在飛機場接走,展開一連串活動。

    每日抽空蓓雲均與家人聯絡,離得越遠,反而好説話,這個時候,蓓雲發覺,她與周至佳的角色,已經對調。

    也好,輪到她嚐嚐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別説,擔子並不輕,心理壓力尤其重,同樣一份工作,本來做得異常風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覺上立刻忍辱負重起來。

    工作很順利,實是優差,分明是公司故意優待,助她立功,一個人走起運來,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從前做來,吃力不討好,此刻做來,逢人贊好。

    家裏諸事雖有點不大順心,蓓雲亦已不予計較,世事本無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雲還能抽空閒逛,甚至喝杯咖啡。

    簽妥合約,對方那位年輕英俊的營業代表安特華比卻沒有下班的意思,他願意陪巫小姐購物,他是識途老馬。

    蓓雲也樂得有個人陪,她替小云選了件禮物。

    安特華比君依依不捨,一路陪回酒店。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很露骨又很含蓄的問:“沒有咖啡?”

    蓓雲笑笑,“我沒有這種習慣。”

    他聳聳肩,失望但有禮地道別。

    回到房間,蓓雲撥一0三三號。

    幾乎立刻有人接聽。

    蓓雲不待他出聲便説:“現在你在什麼地方,我們方便見個面嗎?”

    誰知接線人是個女子,充滿笑意的聲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遊。”

    蓓雲悵惘,沒想到她的理想已為人捷足先登。

    “請問有無留言?”

    “沒有。”蓓雲掛斷線。

    她沒有浪費時間,馬上取出安特華比君的卡片,撥他的通訊號碼。

    她説:“不喝咖啡,但跳個舞,可以嗎?”

    安君當然認得巫蓓雲的聲音,他喜出望外,“一小時後我來接你。”聽説東方女子慢熱,果然。

    蓓雲行裝中並無跳舞裙子,她馬上到酒店附設的時裝店添一件。

    店裏的晚服多數誇張閃爍,她心想,管它哩,巫蓓雲過去一切優雅的姿勢,不過是做給巫蓓雲自己看的,今日,她決定舍之進而取奪目。

    周至佳出差的時候,可有逢場作戲,她從來沒有問過。

    跳一場舞,沒有什麼大不了,她不説,誰知道,每個人心底總有一些不願告人的事,不一定是秘密,只是不想當眾宣佈。

    她把斗篷披上,出去迎接那小夥子。

    安特華比君租一輛馬車來接她,馬蹄在舊石子路上達達達有節奏地敲響,蓓雲很沉默,她不想講話,只想鬆弛一下,她把頭往後靠,識趣的安君馬上把肩臂墊上,好讓她舒服些。

    蓓雲試過整夜把別人的手臂當枕頭,從來沒有問過那人的肌肉酸不酸,累不累,枕着他,就是他一生至大的榮幸,讓他到八十歲尚有美好回憶。

    蓓雲只知道婚後身分一落千丈,手臂抱嬰兒抱得痠軟,後來練出來了,肌肉結實如舉重好手。

    她訕笑。

    一天星光燦爛,寒夜空氣清新一如水晶,雖然都是人造控制,情調一樣可人。

    馬車並沒有在目的地停下,它不住的在城內兜圈子,小夥子把外套脱下搭在蓓雲肩上。

    夜空忽然被厚雲遮蓋,繼而飄下鵝毛大雪。

    蓓雲知逍要回到室內去了。

    安君先下車,雙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捧下車。

    他們擠進一家小小酒館,人煙稠密,安君緊緊握着她的手,怕她走失似的,他們找不到座位,只能站在櫃枱前問酒保要飲料。

    蓓雲在這個時候做了一件非常煞風景的事。

    她拿着酒杯走到公眾電話器撥家裏的號碼。

    蓓雲聽到周至佳的聲音,寒暄幾句,大家都説“勿以我為念,我很好”。能夠這樣客氣,可見已經沒有感情,蓓雲叫周至佳當心身體。

    周至佳並沒有問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是何處。

    他同巫蓓雲一樣識趣。

    蓓雲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倆從此可以相安無事,因為彼此不再計較。

    人們日常所犯最大的錯誤是對陌生人太客氣而對親密的人太苛刻,把這個壞習慣改過來,天下太平。

    蓓雲心平氣和的告訴她的男伴她想回去休息,獨個兒。

    小夥子笑笑,這次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去。

    酒店房間靜寂温暖,蓓雲換下衣服,馬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打道回府。

    昨夜是昨夜,那件跳舞裙子像所有跳舞裙子一樣,只穿了一次,蓓雲不打算把它帶回家,把它吊在酒店衣櫃裏,伸手摸一摸亮晶晶的衣褲,悄悄挽着行車離去。

    不知它被哪個女孩子拾了去,可見事事都是註定的緣分。

    換上整齊套裝的巫蓓雲又恢復了她一貫端莊模樣。

    安特華比君在飛機場等她,對昨夜的事一字不提,只談公事。

    在最後關頭他才吻她的手背,她戴着手套,沒有感覺,他説:“我希望能來看你。”

    蓓雲不做聲,該剎那他的誠意是可靠的,只是日後他會碰到許多像她那樣為公事出差的女子,她沒有説什麼,順利過關,很快回到家裏。

    回程沒有碰到那個年輕人,蓓雲這個時候,也經已發覺,所有的小夥子,心態與姿勢都差不多。

    蓓雲先回公司交待公事,工作大半天,才如常下班。

    她並不希祈獲獎,公司要求越來越高,她所做的,不過是分內事。

    小云最開心,她的第一部私人電腦已送到,跳着出來向母親道謝。

    周至佳也忙着説:“蓓雲你真周到。”

    她臨走之前,吩咐嬰兒用品公司代辦全套必需品,還有,她終於咬咬牙,添置了一具昂貴的育嬰機械人。

    辛勞有什麼關係,一家人能好好過日子,已是最佳報酬。

    蓓雲笑笑躺進安樂椅裏,小云過來整個人伏在母親身上,過往小云只把這種懶貓式的嬌憨用在父親身上,不知不覺,母親已代替了她心目中的位置。

    蓓雲問:“醫生怎麼説?”

    周至佳答:“情況良好,有一枚卵子正在發育。”

    小云搶着説:“是男孩子。”

    蓓雲笑,“這麼快就知道性別,失去神秘性。”

    周至佳悵惘説:“這段時間,我只得緊緊躲在家裏”

    蓓雲抬起頭,“許多腰大十圍,尖下巴,走路蹣跚,懷着三十公斤以上脂肪的男士們都大搖大擺招搖過市,你怕什麼。”

    周至佳沒想到蓓雲會這樣安慰他,情緒即時好轉。

    蓓雲問小云:“要做姐姐了,心情如何,會不會妒忌弟弟,抑或決定愛護照顧他?”

    小云説:“我會做一個好大姐。”

    蓓雲笑,“等他弄壞你心愛的電腦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云雙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腰,嘴巴湊在媽媽耳畔講了許多悄悄話。

    蓓雲唯唯諾諾,心裏想的,又是別的事。

    完整的雙親家庭對孩子來説總比單親家庭健康,所以一個世紀前,男人從不把外頭的事帶返家中,無論玩得多厲害,一到家庭日,立刻歸隊報到,只有這樣,才能兩全其美,家庭樂,沒有其它替代品。

    等到休息的時候,蓓雲的一套上班衣裳已經團得稀皺。

    周至佳訕訕説:“你也累了,有話明日再説。”

    “呵對,這是公司幾個空置的高級職員宿舍,你看看喜歡哪一處,趁早搬過去,安頓下來,人口增加,多一間房間用,適意許多。”

    周至佳不響,接過那份資料。

    升級,並不是為個人虛榮,周至佳其實是明白的!

    過往他努力向上,何嘗不是想着家人,升上副教授,可多獲配給一輛車,出任系主任,生活津貼又告增加……並不是想在同事面前耀武揚威。

    蓓雲説:“真沒想到我們會這樣文明,調換身分,輪班當一家之主,其實政府十分鼓勵我們靈活調動做多面嘗試。”

    “我以為你一向反對男女不分。”

    “反對也沒有用,”蓓雲感慨,“大勢所趨,梁醫生説得對,我們只不過是先走一步而已。”

    周至佳放心了,也不去管這是不是門面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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