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紀和從圖書館出來,騎上腳踏車往家中駛去,走到一半,發覺有尾隨車輛,他停在路邊讓車子先過,不料司機突然發難,撞向紀和。
紀和在電光火石之間被撞擊,摔在一旁,紀和一時不覺疼痛,本能的想逃命。
他暗呼不妙,急急想爬起,已經來不及,車上跳出兩名大漢,按住他手腳,“紀泰,欠債還錢。”
這時否認他不是紀泰是沒有用的事,他蜷縮起身子。
“給你三日,不然要你狗命。”
他們各踢了紀和幾腳,再三警告,然後上車離去。
紀和想站起來,雙腳卻乏力,這是他知道腿骨已經摺斷,不禁暗暗叫苦。
他一身冷汗,這時有途人經過,發現受傷的他,紛紛停車援助。
紀和咬緊牙關取出電話報警。
不久警車與救護車一起趕來救援。
紀和只説不認得司機,也沒記下車牌號碼。
在醫生診治後他右小腿打着石膏回家。
第二天一早卞律師來看他,發覺他一句怨言也無。
紀和正洗臉準備上學,他可不打算缺課。
紀泰在他身後説:“紀和,對不起。”
紀和勸:“你快把債項還清吧,不然還有麻煩。”
“事情已交給卞律師辦。”
紀和不出聲,紀泰把所有事情都交給別人處理,這是不對的。
卞琳説:“你們兩個,入夜後別出去。”
紀泰吟笑一聲:“笑話。”
卞琳只得嘆氣:“我得與你父親説話。”
紀泰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紀和問:“他可是欠下天文數字?”
“一家妙運賭場説他欠下數十萬元。”
紀和跌腳,“他遭人陷害。”
卞律師忽然笑:“是,我們的確都是遭奸人陷害。”
紀和不能開車,有司機接載。
看上去,身份更似紀泰。
不過,紀和知道,他只是那個捱打的替身。
紀泰才是男主腳。
紀和人緣好,同學紛紛問候。
今敏聽到消息,過來看他,見他穿着一直塑膠保健靴,可以走路,這才放心。
她這樣忠告:“紀和,我們什麼也沒有,健康最重要,喪失工作能力,就得睡到街上。”
她完全正確,紀和再次出一身冷汗。
今敏把一張佈告給他看。
紀和跳起來,校方宣佈開除紀泰,因為他上課率不足。
“已經三次口頭及書面警告,紀和,他從來不上課。”
紀和握緊拳頭。
“他不在乎,旁人很難幫他,以他的聰明才智,只需略略用功,便可以順利升級畢業,學校課程並非為天才所設,普通人即可以做到。”
那天放學,卞律師與紀泰都在家。
書房凌亂一片,有人摔過擺設,紀泰鐵青面孔,顯然發過脾氣。
紀和把地球儀與書本放好,燈罩扶直。
卞琳生氣:“終於開除了。”她也收到消息。
紀泰把腳擱到桌上,卞律師忽然生氣,把他的腿掃下,“坐好。”
廿餘歲的卞律師大聲同年紀相仿的紀泰説:“你若是我兒子,我打斷你雙腿。”
雙方都年少氣盛。
紀和勸説,“這不是爭辯的時候,事情已經鬧得很嚴重,紀泰,你聽卞律師説話。”
“我已經向紀先生辭職,我不要再管你們的事。“
紀和楞住。
這時卞琳的電話響起,她開啓會議裝置,大家都可以聽到對方聲音。
那是紀伯欣,“卞琳,什麼一會事?”
“我已詳細向你報告。”
“紀和可在?”
“紀和紀泰都在書房。”
“紀和,我託你看住紀泰,你有無盡力?”
紀和苦笑。
紀泰這樣回答:“他已做到最好。”
卞琳説:“我同意。”
紀伯欣厲聲問:“為何被校方開除?”
紀泰答:“爸,是我無心向學,自暴自棄。”
“你欠下大筆賭債,你被學校踢走,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
“欠債還錢,我想搬去夏威夷居住,我喜歡那裏的生活。”
紀伯欣問卞琳:“我多次警告紀泰,你全知道?”
“是,最後一次替他還債,最後一次原諒他,但是,他總是以為有下一次。”
紀泰覺得情況不妙,他臉上變色。
紀伯欣聲音低下去,“紀泰,我對你心灰意冷,學期初以為你態度有所轉機,興高采烈,誰知又是失望,紀泰,你已超過廿一歲,你即管去追求理想生活,誰也不再勉強你。”
紀泰大驚失色。
卞琳問:“紀先生,是否照計劃進行?”
“是,工作做妥你可以離職。”
“明白。”
紀泰大叫:“爸,慢者。“
紀和也急急説:“我有問題。”
“有問題可以對卞律師説。”
紀和提高聲音問:“我與紀泰是否孿生兄弟?”
紀伯欣一楞,終於緩緩回答:“你知道了。”
紀泰在旁邊聽見他們一問一答,錯愕驚訝,張大嘴巴。
紀和繼續追問:“我們生父母是誰,可是紀伯健與羅翠珠?”
“你可以問卞律師。”
“不,”紀和大聲説:“請親口回答,你看着我來長大,你欠我一個答覆。”
這個打擊對紀泰象是五雷轟頂,他跌坐在椅子裏,不相信雙耳,大叫:“你們在説什麼,你們是什麼意思?”
紀伯欣終於清晰地説:“紀和與紀泰與我家並無血緣關係,你們是一對領養兒,分別在兩個紀家長大。”
這次,連紀和都耳畔嗡嗡響。
他們是孤兒!紀和站不穩,摔在地上。
紀伯欣掛斷電話,那邊已沒有聲音。
紀和終於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淚。
紀泰臉上露出恐懼神色,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像是跌進冰窖裏。
卞琳卻往傷口上灑鹽,她猙獰地説:“聽清楚了紀泰,我得到指令,從今日開始,紀先生不再與你有經濟上任何瓜葛。”
紀泰茫然看着兄弟,他喃喃説:“我在做夢,這是一個噩夢?”
卞琳宣佈:“紀先生有詳盡吩咐:紀和你可以住在這間屋子直至畢業,你是上進青年,紀先生對你學業上承諾不變。”
紀和搖頭,“不,我決定搬出去。”
卞琳拼命向他使眼色,紀和只是看不見,他又説:“紀泰,我們一起走。”
卞琳氣結。
紀和低聲説:“卞律師,請把領養文件,我倆真實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關資料交還我們。”
卞琳點頭:“我會與你聯絡。”
她挽起公事包離開紀宅。
紀泰緩緩過去扶起紀和,兩兄弟坐在同一張沙發裏,兩人都捧着頭,不法一言。
終於紀泰沮喪地説:“世界末日。”
紀和卻説:“決不,天下無絕人之路。”
紀泰瞪他一眼,“對,你窮慣捱慣,你不怕。”
紀和説:“家母十分疼惜我,我並未吃什麼苦頭。”
紀泰探口氣,“你比我幸福,我母親自幼不喜歡我,我們十分生疏,我現在明白了。”
“胡説,你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你不知珍惜,終於失去一切。”
紀泰跳起來:“我還有一雙手。”
紀和不屑,“你這雙手就會作弊。”
“紀和,你客氣點可好?”
“你是我親兄弟,我為什麼要虛偽?”
紀泰沉默半晌才説:“我一直以為我孑然一人,現在我們倆人(子子)生,倒不愁寂寞。”
“紀泰,你為何逃學?”紀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與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讀書,既然老父放棄我,我決定找一份藍領工作,支持你升學,我來死不了。”
紀和十分意外,“什麼工作?”
“車房所有程序我全瞭解,通渠,剪草,我都做過,你以為這是老父第一次對我經濟制裁?”
“呵,失敬失敬。”
“我們找給地庫搬出去。”
“紀泰,你不會習慣。”
“我還有什麼選擇?”
“乞求饒恕。”紀和提醒他。
“已經求過十多次,實在是最後又最後一次。”
紀和惱怒,“為什麼不知適可而止?”
紀泰的回答十分淒涼,“我以為我是親生兒。”
那天晚上,他來各自就寢,可是兩人都睡不着,輾轉反側,起來進浴室喝水咳嗽嘆氣,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紀和喃喃説:“不管如何,太陽仍然會升起。”
紀泰在另一間房裏問自己:“太陽照舊升起,那市一本小説嗎?”
兩人心意相通,隔着牆壁可以聊天。
紀和又説:“我思故我在,這是誰説的?”
紀泰在另一邊答:“十七世紀法人笛卡。”
他們同時倒在牀上嗚咽,這也許是這隊雙生兒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紀泰到廚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紀和/
兩人凝視對方,忽然一起問:“誰是兄,誰是弟?”
紀和立刻説:“我肯定是老大。”
紀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紀和哽咽地叫一聲。
他倆緊緊擁抱。
那是一個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傭人與司機開始忙碌。
紀泰不停的吃,力氣與勇氣漸漸迴轉,一夜未寢,他卻精神閃爍。
紀和建議:“我想找一個朋友來上來一下,三人計長,她是街頭戰士,會有好主意。”
“她是什麼人?”
“今敏,記得嗎?”
“她?”紀泰不由得用新鮮角度來看這個女孩。
紀和找到今敏,請她即來一聚。
今敏這樣説:“我按時收費,從出門那一刻算起。”
紀和惱怒,“你要不要我這個朋友?”
話還未説完,真正的律師來了。
卞琳穿便衣,把厚重公事包轟一聲放在桌子上,取出有關文件,只得薄薄一份。
紀和問:“只得這麼一點點資料。”
卞琳回答:“當年領養手續十分簡單。”
文件夾子裏只有一份協議書以及一長小小照片。
協議書上有羅翠珠簽名,照片上是兩名一模一樣的幼嬰。
紀泰取過照片細看,竟分不出誰是誰。
他這樣説:“當年由羅女士批發引進兩名嬰兒,然後零售一名給近親。”(這紀泰什麼人啊,怎麼這麼説話!又沒欠他什麼)
卞琳瞪他一眼,“羅女士從未想過要拆散你倆,只是他丈夫猝然辭世,她無法維持兩個孩子生活,只得做出這個決定。”
紀和輕輕説:“慈幼孤兒院,有地址電話,紀泰,你可打算追查?”
紀泰緩緩搖頭,“是獨立的時候了。”
卞琳説:“紀和,你與羅女士談過沒有?”
紀和答:“她多次暗示我已成年,應當離巢,我此刻統共明白。”
“你心中可有惱怒?”
兄弟倆交換一個眼色,一起回答:“我倆無怨。”
卞琳點點頭,“這是你們的身份宣誓書,從這份文件,家長為你們申請到護照,你倆其實十分幸運。”
紀和與紀泰苦笑。
卞琳説:“我的工作已經完畢。”她站起來。
紀和叫住她:“卞律師,我們欠人一筆債項——”
卞琳説:“紀先生説過,他已經受夠。”
紀泰攔住紀和,“不要乞求。”
卞琳説:“有志氣。”
聲音中揶揄之意畢露,之前,卞律師縱使無奈,也不會露出私人感情,今日,紀泰恢復孤兒身份,旁人已物顧忌。
紀泰頓感人情冷暖,他卻沒有發作。
一夜之間,他已經長大。
卞琳拎者公事包離去,很明顯,他還有其他公事待辦。
在門口遇到今敏。
今敏一進們就問:“那渾身透着勢力的女人是誰?”
紀泰立刻笑出聲音來。
他們三人在廚房開小組會議,紀泰取出牛腰眼肉燒烤,與今敏分甘同味,他來大吃大喝,提升精力。
今敏知道他倆情況,深深嘆息。
“一下子從王子變成乞丐,讀過馬克吐温寫的這個故事嗎?”
紀泰問:“今敏,我們應當怎樣做?”
今敏微微笑,大眼閃閃發光,“你們是男生,又還好些,試想想,女孩子被人踢到街上,何等悽苦。”
“今敏,請提供實際意見。”
“紀泰,你的情況比紀和好的多。”
紀和不服,“什麼?你唱反調。”
今敏笑,“且聽我説:紀和,你除出讀書,什麼都不會,可是紀泰與你剛剛相反,他立刻可以找到工作,解決生活問題。”
今敏的分析玲瓏剔透。
“不過,紀和,你不是沒有生路,你可以回老家找工作。”
紀和平靜地説:“我永遠不會再與紀泰分開。”
紀泰用手擦鼻子,一直拍打兄弟肩膀,“紀和,我供你讀書。”
今敏:“第一件事,向學校申請獎學金,第二,找地方搬出去,過平民生活。”
“是,是。”
“第三,找工作,紀泰,棕色速遞公司聘收件員,早上七時至三時,下午五時開始你到粉紅貓酒吧做工,兩份工估計每週賺千元。不愁生活。”
紀和聽得發呆。
真是電子算盤,好一個今敏。
“至於住所,”今敏嘻嘻笑,“我剛剛在東區買了一幢半獨立鎮屋,地庫可租給你倆,每人每月三百八,包水電。”
紀和連忙説:“恭喜你,今敏,你榮升業主。”
紀泰卻還價:“三百二。”
今敏哼一聲,“地址旺中帶靜,近學校,不在知多吃香,我已經給你們打了折扣,立即可以搬進。”
紀泰説,“我們下午就搬。”
紀和説,“兩份工作,起早落夜,你吃得消?”
今敏冷笑,“開車與酒吧,沒錢他都天天做,你怕他吃不消?還有,你,你也得打工,我替你接了法庭翻譯工作,薪優,需穿西裝結領帶。”
都替他們安排妥當。
紀和説:“紀泰不能一輩子做酒保。”
今敏獰笑:“一輩子很長,誰知道,也許我們三人都中六四九獎券,成為億萬富翁。”
兩兄弟覺得今敏真是厲害角色,她是他們偶像。
今敏忽然指着紀泰説:“記住,不得碰酒精毒品,不許再賭博。”
紀泰露出荒涼的神色,落寞地説:“已失後台,只剩賤命,我明白處境。”
今敏籲出一口氣,,“誨人真倦。”
他倆又開始吃,把冰激凌取出做香蕉船,一邊大勺送進嘴裏,一邊在互連網上應徵職位,在今敏指導下,這一切工作順利完成。
紀和卻不安,“紀泰你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今敏不耐煩,“紀和,遇事你反應好似小老太太,做人根本不知下午的事,只要這一刻盡力而為,已可心安理得。豁達一點可好?”
今敏總是對的,她是個人精,哲理多得像已活足一百歲。
紀和答:“若果真要按時受費倒也值得。”
在路上今敏這樣説:“卞律師説你叔父對你承諾不變。”
“愚忠,你這人不會轉彎。”
“他對我們兄弟已經恩盡義至。”
“你當是獎學金好了。”
紀和抬起頭,“我決定與紀泰同一陣線。”
“你這樣脾氣會吃苦,萬一紀伯欣與紀泰言和,你兩頭不到岸。”
“那就落到水裏好了。”
今敏頓足,“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笨人。”
紀和安慰她,:“什麼都有第一次。”
今敏凝視他,“唯一叫我放心的是你倆搞笑本色在緊急關頭忽然倍增。”
紀和申請助學金並不順利,至快也要待到明年年初才能得到答覆,列德大學採取精英制,每年找籍口淘汰不少學生。
紀和氣結,問今敏:“你如何成功維持生活?”
今敏答:“苦苦經營。”
“現在我知道了。”
今敏説:“每年走進合作社,打開書單,眼前一黑,每本起碼百多美金,今年一共需要十一本書,只得硬者頭皮在別的地方省……”
在同學之中今敏頗是個笑話,誰掉了一個銅板她會第一個撿起來。
此刻紀和擁緊今敏肩膀,“噓,你已成為業主。”
今敏用袖子擦眼角。
傍晚,他們搬離紀家。
紀泰這樣説,“紀和其實你不必離開,我走投無路之際或許還可回來。”
“我倆早已超過廿一歲,我不信我倆會餓死街頭。”
今敏大聲説:“講得好。”
兄弟二人只整理一些基本衣物就走,紀泰那些華麗的運動器材全部留下。
今敏説:“丟下一步叫‘魔鬼’的跑車不覺得心痛?”
紀泰説:“我自今日起重生。”
紀和第二天早上要到醫院拆腿上石膏,他也開始新生。
今敏的鎮屋在一個比較雜亂地區,許多有色人種聚居,骯髒活潑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肥胖樂觀的婦女在門前攀談。
友善,團結,但不是精英,鄰居以為他們是三兄妹。
誰進了屋子,紀和紀泰倒抽一口冷氣,倒不是因為牆壁殘舊破落,潔具污穢,而是四處貼着標語:“入屋脱鞋,洗衣五元,費用先惠,不可浪費廁紙,不得擅取冰箱食物,禁煙禁酒,除大考期間午夜十二時前熄燈鎖門………”
紀泰大叫:“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頭。”
紀和説:“寒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
今敏笑嘻嘻站在一旁。
她用手指着幾桶油漆:“你,刷牆,你,洗廁所。”
紀和長這麼大還未乾過這等粗活,手足無策,唉,百無一用是書生。
紀泰卻説:“交給我做,紀和,這些用具不對,你到附近五金店去買這些與那些。”
紀和走一趟回來,又發呆,他發覺紀泰已把上下兩見浴室洗的乾乾淨淨,前後判若雲泥。
他笑嘻嘻,穿着汗衫,毫不介意做醃雜工作,他這人有許多隱性優點。
接着兩兄弟幫手刷牆,修電器,換燈泡。
今敏很滿意,“這個月房租可以便宜五十。”
這真是最難賺的五十元。
“我們睡哪裏?牀呢,什麼傢俱也沒有?”
今敏扔兩隻睡袋給他們。
紀和十分為難。
紀泰笑,“原來不能吃苦的是你。”
他呼嚕嚕睡着。
紀和仍在斗室裏感慨萬千,這一年的遭遇説不出來怪異,叫他手足無措。
他仍然想念母親,她待他親厚,無微不至,無話不説,一點私心也無,真是個好母親,不幸中的萬幸,孤兒碰到一個十全十美的母親,紀和更加感激這位羅女士,在他心目中,她是他唯一的母親。
他撥電話給羅女士,輕聲問:“媽媽,好嗎?”
“我在街上,你表姨回來探親,叫我陪着四處購物,晚上我再與你聯絡。”
忽然有一把聲音加入,“紀小和,記得我嗎,我是黃頭髮阿姨。”
是有這麼一位太太,頭髮沒染好,總是橘黃色,但此刻紀和卻笑不出來,以前那些單純舒適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分外思念藝雯,結了婚,變成小婦人,裏外一把抓,下班後不知道是否需要買菜煮飯,多吃苦,也許,丈夫體貼她…….
他一夜不寐,天剛亮索性起牀刷牆,勤勞,出汗,有醫療作用,紀和心境略為平靜。
今敏也早起,她看着他,“習慣嗎?”
“言之過早。”
“你市那種媽媽幫你熨襯衫的寶貝兒子吧,家境雖然不富裕,可是老媽無微不至,從來未吃苦。”
“沒有什麼事瞞得過你老人家法眼呢。“
“我去做早餐。”
身後有把聲音説:“我來。”
今敏急急説:“喂,每人限兩隻蛋三條煙肉。”
紀泰呸一聲:“戰爭期間?還配給糧食?”
今敏氣結,“都給你們吃窮了。”
門鈴一響,是卞琳律師來訪。
紀和點頭,“這是紅十字會前來巡視。”
三人笑得跌倒。
卞琳愕然,這樣窮這樣亂,都落了難,他們卻如此高興,為什麼,年輕真的這樣好?她也只不過比他們大幾歲而已。
卞琳説:“這鎮屋像防空洞。”
紀泰問:“帶來什麼救濟物品?”
她放下一制信封,“紀先生對紀和承諾不變,他希望紀和畢業後到他的公司上班,還有,他説他亦是苦出身自學成功。”
卞琳告辭,她竟對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開信封,裏邊是一疊鈔票,她立刻數出來,“兩個月按金,一個也上期,伙食是——”
紀和微笑,“你索性做管家好了。”
紀泰搶過信封,“誰相信她,就這麼些了——”
從前動輒走進酒吧請全場喝酒,這些都得改過,豈有豪情似舊時,現在他做酒保,地位調轉。
紀和怕他難過,連忙轉移話題説:“天花板要補漏,暖氣鍋爐也有問題。“
今敏大聲問:“什麼暖氣,加州都凍死的人?還開暖氣?統統給我用冷水!”
紀泰嘆口氣,“終於叫我們看到晚娘臉了。”
兩人逃回低庫。避開今敏追打。
他倆活下來,紀泰比紀和睡得好,紀泰會扯鼻鼾,在夢中,他從來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媽媽,紀和卻會做類此噩夢:明明看到媽媽,高興之極,挪動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頭,確實陌生人,他於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課,下午到法庭做翻譯,案子裏四名華裔男子無儀能説英語,卻涉嫌借運醬油走私製毒原料,警方連同海關在一個貨櫃內搜獲一千八百公斤製毒原料,價值足夠製造兩千一百萬粒極樂藥丸。
令紀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兒有女,在法庭上都擔心落淚,可見他們也不是壞父親。
人性為何如此複雜。
經過複診,紀和斷腿已經百分百痊癒,他們在家吃燒羊肉慶祝。
紀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簡單傢俱,睡在小小牀上,特別香甜,書本仍然全堆在地上,乒乓球桌當書枱。他們算是安頓下來。
紀和與今敏抽空到粉紅貓酒吧探訪。
一進場兩人變色。
所有酒吧都烏煙瘴氣,粉紅貓卻更加不堪,他們驚見侍應都是年輕男人,光着上身,裸露肌肉服務。
今敏張大嘴巴,“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侍應笑答:“歡樂場所,每晚兩場表演:九時及十一時。”
“表演什麼?”
今敏忽然看到劇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脱衣舞。”
紀和發急,“我立刻叫紀泰走。”
這時他們看到紀泰自後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着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親友來訪,熱烈招呼。
今敏淚盈於睫,“紀泰,我們立刻走。”
紀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為什麼要走?”
“這種墮落地方,簡直是所多瑪,我們另外找一份乾淨工作。”
紀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兩杯蘇打水招呼他們。
今敏落下淚來,用手捂着臉,一向老練成熟,視荊棘如鍛鍊的她忽然傷心。
“這裏收入上佳,小帳豐厚,顧客多是中年女性,全無危險,表演娛樂豐富,叫女士們大笑大叫,紓解苦悶,同冰哥廳差不多。”
今敏發怔。
“你為何看不開?”紀泰撫摩今敏頭頂。
紀和説:“我們關心你。”
“我很好,你們放心,我還真沒資格上台表演。”
他要工作,今敏與紀和只得離開。
半夜,今敏偷偷到粉紅貓看錶演。
只見四名舞男扮成警察那樣在台上扭動身軀,每隔一陣扯脱一件衣服,露出結實肌肉,舞步猥瑣,同性感二字不掛鈎。
可是一班中年女士擁擠台下,瘋狂歡呼,把現鈔塞在舞男褲腰。
真實,男人可以看脱衣舞,女人為什麼不可以。
今敏發覺紀泰站在酒吧後做他私人表演,他一樣被一羣女人圍住,她們陶醉地凝視他,色不迷人人自迷,有時還身手捏他強壯手臂。
紀泰笑臉迎人,把酒瓶拋來拋去,有時丟上半空,伸手在身後接住,永不落空,真叫觀眾嘖嘖稱奇。
真虧他的,今敏氣結,做的如此興高采烈,甚至喜氣洋洋,這個人,叫他讀書真是浪費了他,一看到功課即垂頭喪氣,做酒保卻那樣稱職,在粉紅色霓虹光管下他賓至如歸。
唉,這個污穢的色情場所。
那天晚上,今敏做噩夢,看到四個身上搽滿橄欖油的裸男扭到她身邊要錢。
她尖叫起來,自牀上跳起。
今敏向紀和抱怨:“你若無其事。”
紀和微笑:“每晚被大堆女人包圍,又有薪水,算是優差。”
今敏氣結“如果我在脱衣舞餐廳做工呢?”
紀和變色,“不可相提並論。”
今敏感嘆:“男女平等,永無可能。”
“何必在這等事上求平等,有一羣洋婦見男人可以在公眾場所裸胸,他們也爭取同樣權利——簡直瘋狂。”
“沒猜到你也是大男人。”
“我不放心紀泰。”
“今敏,人各有志。”
“那些酒瓶拋上拋下,萬一摔到頭上,只怕頭破血流。”
紀泰在家當場表演,他拿捏準確,向耍特技一般叫今敏眼花繚亂,好看煞人。
“行行出狀元。”
紀泰説:“我已成粉紅貓招牌。”
“很多女人約會你吧。”
“每晚總有人等我下班。”
紀和忠告兄弟:“你要當心。”
今敏不明白,“她們都已三四五十歲,為什麼還不收心養性,為何醜態畢露?”
紀泰不以為然,“中年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叫她們強加壓抑,太不公平。”
紀和也説:“今敏,你此刻年輕貌美,不瞭解他們心情,説話別太殘忍。”
今敏覺得好笑,“你倆對中年婦女很有研究乎?”
她趕着出去替人補習。
第二天清早,卞琳來訪。
今敏大聲説:“卞律師好,我有早課,失陪了。”
穿着運動衣不施粉黛的她與卞琳擦身而過。
紀泰一點多收工,一早又出去送速遞,也不在家。
只有紀和看看手錶:“我只有十分鐘。”
卞琳答:“我也只得十分鐘。”
進得門來,她驚訝十分,鎮屋內收拾的幾乎一塵不染,廚房與浴室尤其閃亮。
她喃喃説:“不可思議。”
塑膠籃裏有大疊整整齊齊的乾淨衣物,連她都做不到。
“紀和,這是你的努力吧。”
紀和答:“我哪裏有時間。”
“那麼,是你女朋友體貼。”
“今敏並非我女友,再説,她早出晚歸,又忙功課。”
卞琳狐疑,“那會是誰?”
“屋裏只有三人,信不信由你,紀泰負責清潔工作,他又喜烹飪,大家得益。”
“不可能!他是個寵壞了的公子哥兒,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他變了,他現在比以前快活。”
卞琳失色,“你們都有毛病,環境這樣差,卻無憂無慮。”
紀和忽然笑笑説,“居陋室,一簞食,一瓢飲,回不改其樂。”
卞琳只得笑,“別太恭維自己。”
紀和説:“紀泰一生被動,從來沒有人問他喜歡做什麼職業,除出升學以外,是否有其他選擇,他的興趣又是什麼?”
卞琳説:“他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妥當,象世上所有小王子一樣,有現成事業待他繼承。”
紀和笑笑,“表面看來,真是夫復何求。”
“可是總有一個兩個年輕人追求自主,多年來紀泰的餓劣跡也許就是呼叫抗議:給我一點自由,留一絲空間給我。”
卞琳看着他,“你幾時轉到心理系去了。”
“十分鐘已過。”
卞琳點頭,“你們不歡迎我。”
“你一直懲罰我們,宛然施法者模樣,可怕。”
卞琳一楞,微微低頭。
他們在門外分手,卞琳看到窗沿有新種的紫羅蘭,居所被他們美化得象童話中小屋子。
他們三人的確十分團結,出入形影不離。
誰負責食物,誰得清潔屋子,誰計劃收支,都有了着落,無人推搪,都勇於承擔,也每人抱怨,他們都懂得兵來將擋。
可是不愉快過去追着他們。
一日,今敏説:“紀和,我發覺門外有陌生車子停留。”
“不是你多心吧。”
“這一區罕見新車。”
“可是對面的渣摩最近進了籃球隊。”
今敏沉吟,“紀和,你與紀泰小心點。”
紀和抬起頭,“是否應該配備自衞手槍?”
今敏不語,過片刻説:“市政府一貫忠告市民:”大地震隨時發生,需做緊急措施:準備食物,清水,藥品………多少人會照做?又八級地震下這些裝備有是否有用?“她笑起來。
紀和説:“我只有一把瑞士小刀。”
這次之後,神秘陌生車輛不再出現。
星期六清晨,紀泰自酒吧出來,到停車場遇到不速之客,兩個大漢一左一右夾住他,給他看手中的曲尺手槍。
“上車。”
紀泰吃驚,但是他高聲説:“你在這裏射殺我好了,我不會跟你上車。”
黑色車門打開,有人對他説:“上車好了,妙運賭場只是要錢。”
紀泰一看,車裏坐着他兄弟紀和,他無奈,只得上車。
面肉橫生的司機轉過頭來,凶神惡煞瞪着他們兩個,“果然長的一模一樣。”
車子開動,迅速離開停車場,駛往別處,紀和與紀泰一聲不響,也沒有交換顏色。
不久他們在妙運賭場前停下,被帶入後門。
暗長廊最後是賭場辦公室,經理在案等他們.
“請坐.”對方很客氣.
兄弟倆坐下,那瘦削但是經壯的經理有限地説:“兩位少爺,誰是紀泰?”
紀和連忙説:“我是紀泰,我被你們撞斷過腿,看,傷痕還在這裏.”
經理否認:“妙運從不做這種暗事.”
紀泰説:“我是紀泰,是我在你們這裏輸錢.’
“那麼,你們兩個都留下來作客好了.”
他們不出聲,知道事情有點兇險.
那經理抱怨,“我們也得吃飯,個個客人耍樂完畢,一走了不得之,那可怎麼辦.”
紀泰説:“我已被家裏轟出來,斷絕經濟。”
“切肉不離皮,那就要看你爹怎麼對你了。”
經理給手下一個眼色,兩兄弟被押進一間儲物室,那是一間狹小密室,天花板極矮,人走進去,站不直,需低頭彎腰。
門重重關上。
紀和輕輕説:“我們被綁架了,身份是肉參。”
“連累你,紀和。”
“這個時候,還説這種話。”
他倆蹲下,水門汀地板好不陰森。
紀泰忽然説:“這房間像不像社會:叫人抬不起頭來,一輩子彎背哈腰做人。”
“你一定可以出人頭地。”
但紀和説:“今敏只怕要擔驚受怕。”
紀泰這時間:“你可愛今敏?”
紀和微笑,“鍾愛,但不是鍾情。”
“你不擔心?”
“你父親一定會替你還債,我信任紀伯欣,但是,你無論如何不可再犯,不能叫愛你的人失望。”
半晌,紀泰問:“你從什麼地方被他們擄來?”
“學校停車場。”
紀泰説:“我累了,我要睡一覺。”
紀和把外套裹緊一點,躺在兄弟身邊,兩人居然一起睡熟。
隔不知多久,兩人被冷水澆醒,跳了起來,頭撞到天花板,身子又落在地上。
有人拳打腳踢,趁他們倒地不起,無法施展力氣,盡情侮辱。
紀泰用雙手護頭,可是胸肚都中招,痛得眼淚鼻涕直流,紀和則被拖出走廊毒打。
他眼前金星亂冒,忽然想起藝雯與母親,在打手咆吼聲中像是得到若干安慰,他漸漸昏迷。
這時,無線電話響起,有人接聽,接着,沉聲説:“住手。”
紀和滾到一邊,掙扎着想站起來,可是胸部劇痛,他知道肋骨已經摺斷。
“拖出去,丟遠一點!”
兩人被紮上尼龍手銬,拖上貨車。
紀和拼命呼吸以圖清醒,他們被丟在公園沙地裏。
身上電話,手錶,身份證,保健卡,鈔票…….早被搜去。
天才矇矇亮。
紀泰忽然大笑,一邊笑,一邊痛的嗆。
紀和問:“你笑什麼?”
“他們始終不知道我們誰是紀泰。”
紀和也忽然歇斯底里笑出來。
“紀伯欣終於替你還債款,紀泰,記住,他對你有恩。”
“他應當報警:這幫人綁架,非法禁錮,勒索。”
“紀泰——”紀和想與他講道理,可是痛的咳嗽,吐了一地血。
紀泰驚道:“快去醫院。”
正在危急時分,忽然聽見有人叫道:“在這裏,在這裏。”
一個少女撲到紀泰身邊,握住他的手,痛哭失聲:“紀和,紀和。”
紀和看到今敏蓬頭散發那樣擁抱紀泰,但是口中叫他名字,不禁好笑,隨即有發呆,今敏為何如此傷心。
呵可,傻子也該明白了。
卞律師説:“快,快送到私人診所。”
紀泰呻吟:“報警。”
卞律師厲聲喝:“住嘴。”
她幫手扶着兩人上車,這時紀和醒來安然失去知覺。
剛相反,紀和醒來時只有遺憾,生活沉重,最好一眠不起,什麼都不用應付,一日恢復知覺,又得象希臘神話中巨人西斯夫斯,每日吃力把一塊大石推上山,晚上石頭滾下來,第二天又再次用血汗推上,這塊巨石並非什麼偉大事業,華麗理想,他不過叫生活。
他嘆一口氣,渾身發痛,不禁呻吟一聲。
一個女子站在窗前,聽到聲音,轉頭過來,“醒了。”
他走近,紀和忍不住輕輕呼喚:“藝雯。”
一張臉探近,卻是卞律師。
“藝雯,那是你女友的名字?”
紀和傷上加傷,“她已經與別人結婚。”
“今敏呢?”
“今敏是好兄弟。”
她籲出一口起,“你倆萬幸,只是輕傷,紀泰臉上縫了四針,你嘴唇破裂,也是四針。”
“為什麼不報警?”
“欠債還錢,紀泰有錯在先,年輕人一旦成為警方熟悉人物,以後很難出來行走。”
連律師都那樣講,紀和還有什麼話好説。
“債項已經還清,紀泰又可以從頭開始。”
這時,房們打開,近來的人也穿着病人袍。正是紀泰,他過來緊緊握着兄弟的手,兩人都一臉瘀青。
卞琳嘆氣:“你來為難兄難弟四字下了新的註釋。”
紀和問:“今敏呢?”
“回家去了,未免尷尬,我沒否認我不是紀和。”
兩兄弟忽然笑了,扯動傷口,又大聲呼痛。
卞琳又好氣又好笑,“我有一件事同你們説,紀泰,紀先生請你回去看他。”
紀泰不出聲。
紀和忍不住:“為什麼父親同兒子説話要通過律師?馬丁路德説——”
卞琳瞪着紀和,“此事與你無關。”
紀和不服氣:“馬丁路德説上帝的救恩毋需通過教會做中介才能得到,紀伯欣為什麼要你傳話,他為什麼老用中間人?”
卞琳看着紀泰。
紀泰:“説我不去。”
他索性回自己病房。
卞琳生氣,“紀和,這筆帳算在你的爛嘴上。”
“父子説話,拿起電話不就行了。”
卞琳忽然説出真相:“紀伯欣中風,已不能言語。”
紀和張大了嘴,又合攏。
“他想見紀泰一面。”
“紀泰可知他病重。
“紀先生健康一向欠佳,紀泰如果希祈得到遺產,他非回去不可。“
“紀泰不稀罕繼承任何遺產。“
卞琳無奈攤攤手,“我不過是律師,我只能做到這麼多,他們父子之間有鴻溝。”
“我試試説服紀泰。”
卞律師站起來,“我還有其他事,醫生説你倆隨時可以出院,失陪了。”
她一走出病房,今敏便怒氣衝衝進來,“紀泰,都是你害紀和,我罰你洗廁所半年。”
紀和好笑,“我不是紀泰。”
今敏答:“你少和我來這一套。”
“你看清楚,我是紀和。”
“你是妖精所變假紀和,我一棒打下,你原形畢露。”
紀和覺得好笑,“你可以考我功課,以分真偽。”
今敏卻説:“紀泰,回去見你父親,養父對你恩重如山。”
紀和卻説:“我也這麼想。”
“紀泰,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一年易過,又是春假,回去走一趟可好。”
紀和忽然問:“你為何堅持我是紀泰紀泰。”
今敏回答:“我記得十分清晰,你嘴角受傷,紀和臉頰縫針。”
“你弄錯了。”
今敏笑笑,“你倒想。”
下午,兩兄弟出院回家,恍若隔世。
今敏做了白粥,他倆趕緊喝下,齊齊“呵”地一聲,癱在沙發上。
第二天精神已經好很多,紀和去上學。
今敏追問:“紀泰,你去什麼地方。”
紀和一邊整理筆記一邊説:“趕會課室。”
今敏這才知道她真的弄錯了人,“你才是紀和?”
今敏刷一下飛紅了臉,蔚為奇觀,平日老皮老肉餓他耳朵燒成透明。
紀和安慰她:“我可以證明你對紀和紀泰無分彼此,一視同仁。”
今敏回過神來,厲聲斥責:“你説些什麼?”
紀和捱了罵,莫名其妙。
中午,他接到一通電話。
“紀和,我是湯醫生,記得我嗎?”
“湯醫生,”他心中暗叫不妙,“什麼事?”
“桑子回來探親,住在大和酒店,你或者可以與她見面,她帶着孩子,順便申請護照。”
呵,時光飛逝,胎兒已經出世成為嬰兒。
紀和有點震驚。
湯醫生一直以為紀和是嬰兒父親。
“我不多説,祝你們好運。”
紀和感慨萬千,那一天竟未能集中精神聽功課。
回到家裏,紀泰剛準備出門到酒吧上班。
紀和拉住他,“桑子回來了。”
紀泰一怔,然後問:“誰?”
“桑子帶着嬰兒,我建議與你去探訪她。”
紀泰裝做若無其事,“我不去。”
紀和氣結,“任憑誰找你都是這三個字。”
“我不會花力氣做沒有結果的事。”
“那是你的孩子,很快會走路説話上學。”
“是嗎,將來同學説:‘我父親是律師,你爸呢’,他怎麼回答?‘我爸在男脱衣舞廊做酒保’,我不適宜有家庭。”
紀和嘆氣,“我以為你不知道兩者分別。”
“世人勢利。”
“紀泰,這是你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紀泰惱怒,“你與紀伯欣口角一模一樣。”
“紀泰,帶者桑子與孩子回去見養父。”
“我無須你替我安排生命,你自己的劇本已經寫好,就別多管閒事。”
他搶着出門。
紀和一點辦法也沒有,只的把握機會,一個人趕往大和酒店。
大堂電話接到房間,紀和認得是桑子的聲音。
“桑子,我是紀和,記得嗎?”
桑子聲音平靜愉快,“老好紀和,我一直記掛着你。”
“方便見個面嗎,我就在樓下大堂。”
“你上來可好?我們在十六樓。”
“我馬上上來。”
難得桑子如此大方。
只要生活得好的人才會勇敢寬恕,桑子一定已經從頭開始。
紀和走進電梯,後邊有人跟進來,他本能地閃到角落去,用雙手護住頭,可是,進來的人是一對老年日本遊客,七八十歲,走路都有困難。
紀和已經嚇破膽,捱打的屈辱比疼痛難抵受,他苦笑。
十六樓到了,他找到門牌,按鈴,桑子親自來開門。
她秀美臉容一點也沒變,但是生育之後,整個人像是高大強壯了一個號碼,她穿着考究時髦,呵,不再是五十年代服飾,看見紀和,張開雙臂,與他輕輕擁抱。
“老好紀和。”她一直這樣喚他。
紀和説:“我給孩子帶來立體書,希望他喜歡,禮輕人意重。”
桑子住在套房,她揚聲:“保姆,勞駕把孩子們帶出來。”
紀和耳畔嗡一聲,怎麼會用複數,難道不止一個?
果然,保姆笑嘻嘻推出一部特製雙做嬰兒車,兩個幼嬰面對面坐着,紀和看得呆了。
孿生!
雙生子之一也遺傳了雙生子。
他們只得五六個月大,可是在長的一模一樣圓臉圓眼,精靈淘氣,兩人並不知友愛,四隻胖胖手臂不住拍打對方,嘴裏波波發出聲音。
紀和緊繃的心忽然融化成了一堆刨冰,他輕輕蹲着,聽見自己説:“你們好嗎?我是大伯伯。”
他看到嬰兒清晰的大眼睛裏去,他們停止玩耍,各自含住大拇指,也看牢紀和。
紀和咧開嘴笑,嘴角幾乎自一隻耳朵扯到另一隻耳朵,“他們叫什麼名字?”
“大弟與小弟。”
“呵,是男生。”
“對啊,”桑子笑,“如果是一對女兒你説多好。”
“呵,好重。”
保姆又抱回去。
桑子站在一旁不出聲。
紀和坐下來問:“生活好嗎?”
桑子把手臂穿進紀和臂彎,“托賴,我已重新入學,孩子們由父母照顧,十分妥當。”
“你比許多人幸運。”
桑子微笑,“是我有妝(大區)[汗,忘記怎麼唸了,誰告訴偶一聲]
桑子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紀和握住她的手。
他輕輕説:“我沒有一日不掛念你。”
“你呢,可有水土不服?”
“我時時想家,真不爭氣。”
桑子笑了,笑聲中並無苦澀之意,從頭到尾,也沒有提到紀泰兩個字。
“紀和,我與你兄弟一樣,有什麼話直説。”
“桑子,聽説你回老家探親?”
“趁假期一路走回去,一站一站訪親,好久沒見親友。”
“到家,可否幫我做一件事。”
“不管是什麼,我儘量做到。”
“桑子,我叔父紀伯欣病重,希望見到紀泰,我想,如果你與他同時出現,老人會覺得寬慰,紀氏是孩子們的祖父。”
桑子顯得為難,“我有義務那樣做嗎。過去種種,我已放下。”
“桑子,我知道沒有必要娛樂我們。”
桑子抬頭想一想,“這樣好不好:有一日下午,我剛巧有空,帶着保姆與孩子們去探訪一位老人,我不説話,孩子們不會説話,保姆也不開口,這樣,老人與孩子們不是見了面嗎?”
紀和把握機會:“這是極佳安排,就照你意思做。”
桑子查看記事簿,“下月一號我回到家,二好下午三時我會在紀宅出現,還可以逗留三十分鐘。”
“我在紀宅等你。”
“就這樣約好了。”
紀和到房裏看那對(子子)子,他們在牀上睡着,小小手臂抱在一起,像在母親胎中一般。
紀和與紀泰幼時也一定是這樣,紀和心內一陣激動。
他説:“桑子,我很感激。”
“老好紀和,我前你人情呢。”
“有約會嗎?”
“那裏還有心情,一有空擋,飛回家中照料孩子,正預備替他們報名讀名校呢。”
“名校這件事……讀書主要靠學生本身努力。”
“可是他們外公出生新希望,一定要送進最好學校,我不過聽差辦事。”
兩人數絡親密地聊了一會。
紀和用數碼相機替他們母子拍了幾張照片。
桑子送他到門口:“紀和,你永遠受歡迎。”
紀和點點頭/
他鬆一口氣,迴轉家裏。
今敏正忙着替兩個小學生補習英文,照她説法:“每頭三十元一小時,兩小時起碼,已經是一百二十元放在桌上。”她真是辦法,經過她教過十堂課的孩子統統難乙加,門庭若市。
“紀和?”她抬起頭來。
紀和仍然不放過她:“我是紀泰。”
“別開玩笑了,紀泰噩夢連連,昨夜在夢中大喊大叫,真可憐。”
紀和沉默。
“你睡在他身邊應當也聽見。”
小學生把課本遞過來問問題。
“你忙你的吧。”
紀和走下地庫,紀泰在觀球賽。
紀和走近,把照相機上影象給紀泰觀看。
紀泰凝視那對雙生兒伸手抓對方面孔,忽然兩個胖頭都哭喊起來,桑子過去抱開其中一個。
照片連環拍攝,象劇短片。
可以看到紀泰受到極大震盪,他臉頰肌肉發抖,半晌,他竭力平靜,一言不發。
紀和輕輕説:“我倆小時想必也如此撕打過,可惜都不記得了。
“去看看他們。”
紀泰索性站起來進衞生間,不一會,紀和聽見蓮蓬頭嘩嘩水聲。
紀和嘆口氣,上一輩人説的緣分已盡,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興趣再提往事。
今敏送走學生,進廚房大施拳腳做海龍王湯。
這女子文武雙全,十八般武藝件件皆精,什麼都難不倒她。
烤起蒜蓉麪包,香聞十里,紀和用手掰着就吃,一邊嗚嗚連聲。
今敏看着他:“紀和,你隨和忍耐,真是個好人。”
紀和低頭,“哪裏有你説的那麼好,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一畢業就出頭了。”
“對啊,一飛沖天。”
“誰嫁給你都會幸福,你的前頭女友一定時時想起你。”
有嗎,藝雯有嗎,他卻時時想起她。
這時門鈴一響,今敏説:“我另一批學生來補習微積分。”
她又去忙。
紀泰出門,他在白色棉背心外加一件黑色皮夾克,手上拿着頂頭盔,預備開機車到酒吧上班,高大英俊的他有一股不羈的魅力。
紀和忽然提高聲音問他:“老了怎麼辦?”
紀泰沒有回答,他戴上頭盔開動機車。
紀和喃喃説:“屆時頭髮又白又掉皮膚打褶,牙齒落掉,背脊佝僂,你還乘機車往酒吧侍酒?”
紀泰已經駛遠。
也許,他沒想到這種遙遠的問題,他會譏笑紀和太過瑣碎,不夠豁達,可是紀和知道時間飛逝,實在不消很久,人老珠黃,他見國許多老同事不知時間迫上他們,從打扮舉止還一如從前,怪異得像一幅超現實圖畫。
他回到屋內,剛好聽見今敏對學生説:“阿契米德是微積分之父……”
第二天紀和到旅行社購買飛機票。
他欠紀伯欣的人情一定要還。
他找到媽媽羅翠珠。
“媽媽,你在做什麼?”
“大掃除,把你剩下的雜物整理一下,該存的存,該丟的丟。”
人類的記憶也該照這個方法整理。
“媽媽我回來幾天可好,星期一到,星期五走,與你聚一聚。”
“你都決定了?”
“我自己會到家門按鈴。”
紀和掛上電話深深吸口氣,這種先斬後奏的方法學自他兄弟紀泰。
他把護照及簡單手提衣物收拾,今敏取出一條單子交到他手裏。
紀和問:“這是什麼?”
“你回來時幫我買這些補習用書籍,我會給你回佣。”
今敏忽然擁抱他,“紀和説,你會回來。”
他想過不回來嗎,有,一千多次。
紀和擠在經濟客位兩個妙齡女生當中,他謹慎地動也不敢動。
半途女生入睡,不約而同,都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侍應生走過,向他眨眨眼。
他只得微笑。
下飛機前,兩個女生又同時遞字條給他,上面有姓名地址電話電郵及一禎小照片。
他鄭重地當着她們放進口袋。
一走出街上就覺得熱氣襲人,他乘公車交通工具回家,一路上發覺路窄窄擠人多,比例與北美洲完全不同,他離開不過半年,已經感覺不同。
紀和暗暗吃驚,這種感覺可不能説出來,否則會被人用亂石扔死:什麼,你去了多久,你拿到人家的護照沒有,你膽敢説家鄉不是。
到達家門口,已是多小時以後的事,他渾身大汗,黏嗒嗒,直喘氣。
一按鈴,羅女士變撲出開門,可見她一直在客廳等他。
“兒子,想壞我了。“
他淚盈於睫,與紀和緊緊擁抱。
在電話裏面故做冷淡,是怕他想家。
紀和好好握着母親雙手,“媽媽怎麼像縮了水。”他吃驚。
羅女士啼笑皆非,“去,喝了清涼茶淋浴更衣,在慢慢細談。”
她急不及待,坐在浴室門口,不停的問:“功課追的上嗎,有無要好同學,紀家的人對你可客氣,錢夠用否,你又黑又瘦,可是辛苦?”
紀和換上便服,倒在熟悉的小小單人牀上,忽然哽咽。
“兒子,是否受了委屈。”
“媽媽,紀伯欣病重,你可聽説?”
羅女士輕聲:“他律師同我説了。”
“可是年輕美貌的卞律師?”
“正是她,據她説,紀太太本來就長住國外,聽見紀伯欣中風半邊身子癱瘓,立刻要求離婚,唉,人心難測。”
紀和震驚,“此刻誰陪伴他?”
“醫護人員及管家等一干人,大屋冷清清,我去過一次,只見傭人在偏廳搓麻將。”
紀和惻然。
“紀泰沒有回來,你倒來了,你可願去看他?”
“我這就去。”
“你先休息一下。”
“我有的是力氣。”
一路上紀和想到華人的一句話:英雄只怕病來磨,不禁心酸。
他在大宅前按鈴,長久沒人應,紀和忽然光火,他大力捶打大門,一邊吆喝:“開門,開門。”
女傭把門打開,一見是他,嚇一跳。
紀和大步走進屋內,只見傭人聚在偏廳玩紙牌牌九,他們看到他全體起立。
紀和壓低聲音:“還不都去做事?”
“是,是。”他們應着散開。
紀和又説:“請卞律師來一趟,把管家請出來。”
他上樓去。
一邊敲門一邊忍不住落淚。
看護打開門,“呵,是紀先生你回來了。”
病人坐在輪椅上,聽見紀泰兩字輕輕抬頭。
看護連忙把輪椅推近。
看護輕輕説:“紀先生左邊身子可以移動,右邊就不方便,他不是不可以説話,可是發音不夠清晰,他不願開口。”
紀和連忙蹲在紀伯欣面前,他暗暗吃驚,紀氏不止老瘦弱,紀和再也認不出是同一人。
紀和什麼都不説,只是握緊他的手。
叔父年紀並不大,六十歲左右,很多人還在結交女朋友,他真是不幸。
他見到紀和點點頭,籲出一口氣。
紀和説:“那班傭人十分無聊,卞琳來了,我會叫她換一個班子。”
紀伯欣又在點點頭。
這時卞琳趕到,推們進來,她何等機靈,一見紀和就知道他不是紀泰。
她緩緩走近,“我都聽到了,我立刻照辦,紀泰,對父親説,你都改過,從此會好好做人,愛不愛讀書是一會事,生活正常才是最要緊。”、
紀和模稜兩可地答:“我都明白。”
紀伯欣沒有言語,伸手叫紀和過去。
紀和走近,他忽然伸手撫摩兒子的頭髮。
紀和在他身邊低聲説:“我會時時回來看你。”
樓下,卞琳叫管家解僱那班工人,“你把他們遣散後你自己也可以走了。”
紀和把窗簾都拉開,叫清潔公司派人抹塵吸塵。
他輕輕説:“我叔父這樣還能熬多久?”
卞琳黯然回答:“十年,廿年,三十年,連醫生也不知道。”
“什麼?”
“人生至多磨難。”
“這麼説,在適當護理下,他可以活至耄耋。”
卞琳説:“紀和,他把你當紀泰,你就暫時做紀泰吧。”
紀和嘆口氣。
“我見過羅女士,她真是個好媽媽,難怪你性格那麼穩定。”
紀和説得有點好笑:“她還未知道我已經知道我並非親生。”
卞琳看着他,“我想她很明白,她們上一輩女性,很多事情放在心裏,並不明説,一直容忍,待忍無可忍之際,最多轉身走開,亦不發作,這是她們的美德。”
紀和點頭,“卞律師你觀察入微,家母的確是那樣性情,她是我生命最尊敬的人。”
紀和告訴卞琳他約好桑子第二天見面,他倆都得準備一下。
回到家,羅女士做了東坡肉給紀和下飯,紀和譁呀一聲,埋頭苦吃,只覺肚皮飽了以後身心異常滿足,他彷彿看到世界仍有前景,人生還有希望。
紀和躺在沙發上與母親閒話家常,就像他小時候,媽媽給他説故事,孔融讓梨,卧冰求鯉,孟母三遷,接着,有孔明借東風,三英戰呂布…….
因為羅女士,他才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媽媽問他:“有女朋友沒有?”
“藝雯可有聯絡?”
“她不願等你,也是明智之舉。”
紀和再努力問一次:“可有藝雯消息?”
羅女士搖搖頭。
呵他那些信件,全部石沉大海。
“媽媽再給我説一個故事:我幼時是否頑皮,有什麼特點。”
“愛哭。”羅女士肯定地説:“哭個不停,半日還抽嗒。”
紀和笑,“那媽媽怎麼辦?”
“摟在懷中好言安慰,一次給同學看見,指着取笑,以後,你才改過。”
“知恥近乎勇。”
“晚了,休息吧。”
半夜,母親輕輕推開房門看他,又滿足地掩們。
第二天,紀和提早赴會,卞琳已在等他。
“桑子一定會來?”
紀和不能肯定,越洋約會,作不得準。
卞琳嘆氣,“那時一個輕率隨時會得改變主意的女子。”
況且,還帶着兩個嬰兒。
兩人頗似熱鍋螞蟻,眼看三點已經敲過,三點十五分,三點三十分,卞琳頹然。
紀和安慰她:“失約是應該的,赴約才是奇事。”
這時傭人急急進來,“客人來了。”
卞琳與紀和搶着出去,兩人肩膀相撞。
紀和連忙扶着卞律師。
只見門外一輛歐洲大房車停下來,保姆與司機先下車,把嬰兒車取出放好,然後小心抱出貴重物品,對,就是那對孿生兒。
最後,桑子才施施然下車。
對她來説,遲到三十分鐘已經算是準時。
紀和一個箭步上前,與她握手,那裏還敢責怪。
他説:“桑子你氣色很好。”
桑子輕輕問:“我不用説話吧。”
“大家都無須開口。”
由卞琳充當導演好了。
卞琳吸口氣,“請跟我來,孩子們先在房門外等。”
這時,卞律師才看清那對胖小子,只見他倆圓頭圓腦,手臂大腿全是肉,一向對幼兒毫無興趣的卞琳忽然想伸手去捏他們小手小腳。
“這麼可愛。”
桑子只是微笑。
她已是再世為人。
卞琳又説:“呵,同你們兄弟倆長的一模一樣。”
這時,紀伯欣剛剛吃完點心,由看護讀報紙給他聽,抬起頭,看到紀和,他笑了,一邊臉肌肉不受控制歪曲,嘴扭到一邊。
紀和趨向前,在他耳畔説了幾句話。
紀伯欣雙眼忽然亮起,露出盼望神色,看牢紀和。
紀和輕輕説:“他們就在外頭,叫他們進來可好。”
紀伯欣驚喜地點頭。
紀和喚人,只見桑子推者嬰兒車進書房。
那兩個孩子一刻不停,老是想自車位站起撲出去玩耍,又爭着發出哇哇聲。
紀伯欣示意近些,桑子把嬰兒車交給紀和,退在一角。紀和把孩子們推到他跟前。
那對頑皮雙生兒,看見陌生人並不怕,也嫌醜,忽然伸出胖胖手,示意要抱。
連看護都笑了,抱起一個送到紀伯欣懷中,那孩子便來抓老人眼鏡玩。
紀伯欣示意兩個都要,孩子們全坐在他膝蓋上。
卞琳輕輕傳譯:“同紀泰紀和幼時一模一樣。“
原本無聲無息的紀宅忽然充滿笑聲。
半晌,孩子們被保姆帶出去,桑子以為戲已做完,她可以全身而退。
誰知卞琳説,“桑子你請留步!”
桑子不情願地轉身過來微笑。
卞琳説:“請走近一點。”
他充當紀伯欣的聲音。
桑子走到他面前。
“你姓桑,同桑羨能先生有什麼關係?”
“桑羨能是我小叔。”
卞琳説:“那是老朋友了,你與紀泰結婚為什麼沒有通知親友。”
桑子笑笑答:“我來並沒有結婚。”
“孩子都那麼大了,怎麼不舉行婚禮?你們年輕人也別太不顧禮儀,快快補行婚禮。”
紀和踏前一步,“沒有必要。”
紀伯欣吩咐卞琳幾句,卞琳走到臨房一會,回來時手裏捧着一制淡蘭色首飾盒子。
紀伯欣示意她打開交給桑子。
盒子裏是一條寶石項鍊。
桑子出身不差,頗見過若干首飾,知道這是名貴禮品。
“紀先生説是見面禮。:
桑子只得點頭接收。
卞琳又傳話:“紀泰,你回家吧,既往不咎,從新開始。”
紀和乘機説:“:我不想再讀法律。”
卞琳代紀伯欣問:“你想做什麼?”
“我想開設一間酒吧。”
紀伯欣怔住,卞琳也一呆。
這是紀泰的願望,紀和處處維護他。
紀伯欣搖搖頭。
卞琳便説:“容後商量。”
他在卞律師耳畔説了幾句。
“孩子們,可否定期探訪我。”
桑子答:“他們將在倫敦上學,我一年回來兩次,一定來看祖父。”
卞琳忽然説:“這一對孿生子可不要分開。”
桑子答:“請絕對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們帶在身邊。”
卞琳又説:“紀先生願意負責孩子們生活費用。”
桑子説:“我自己有能力。”
桑子不願久留,轉身退出。
卞琳代紀伯欣説:“讓我再看看孩子。”
保姆再次把孩子們抱近,不知怎地,他們無時不刻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兩個胖頭相撞,痛的哇哇叫。
大家忍不住笑。
卞琳説:“會走會跑不知如何控制,還有,如此好動,怎樣讀書。”
紀伯欣忽然提高聲線發出不可辨認的聲音。
卞琳一怔,仔細聽,然後傳譯出來:“是非成敗轉成空,幾度夕陽紅。”
紀和惻然,他按住紀伯欣的手一會,轉身離去。
他送桑子上車。
“桑子我感恩不盡。”
桑子卻説:“紀和,真沒想到眾人這麼喜愛我的孩子,你們給了我鼓勵。”
他們互相祝保重,勇敢的桑子帶着孩子門走了。
卞琳輕輕站在他身後,“我送你一程。”
卞律師真好精力,一絲不見倦容,有才能的人多半天生如此。
紀和欽嘆,“我一下子就東倒西歪,咖啡紅茶全部失效。”
卞琳微笑,:你沒聽紀先生説一切轉成空。“
“我們還年輕,我們不灰心。”
卞琳感嘆:“紀和,你人生觀正面光明。”
“讓我們希望紀伯欣健康明日勝今日。”
演完紀泰,紀和做回自己。
他每天陪着媽媽吃三頓飯,然後,他開始尋找藝雯。
不不,他不打算騷擾她,他只想知道她近況,可是,一開口打聽,必然驚動藝雯,對一個女子來説,最恐怖的事,莫非是前頭人糾纏不休。
他必需做的十分技巧,他約從前同時喝咖啡,帶着名貴小禮物,等對方自動提供資料。
這個都會每人都認識每人,熟不拘禮,寒暄過後,便開始講是非。
同事這樣説:“能夠外出進修,海闊天空,多一項專業,多一條出路,如今好職位難尋,紀和你真幸運。”
這番話把紀和過去一年的辛勞都淡化,只剩一個印子,不好意思提起。
“我們就依然站在泥灘裏不能動彈,幸虧還可以拼老命怨天尤人。”
紀和只是賠笑。
第二杯咖啡上來,女同事多叫一客蛋糕,她忽然説:“你與藝雯分手,大家都很突然。”
紀和忍着不出聲,待她全盤傾出。
這城市有一個特色,人在背後説親友是非,一點犯罪感都沒有,信口道來,像是做一篇影評或是書評。
“藝雯結婚了,現在,她是那種下了班需買菜回家煮飯的女人。”
女同事見紀和不出聲,又笑,“當然,如今王妃也不好做,一個個都離婚。”
紀和終於問:“丈夫對她好嗎,他愛她嗎?”
“金國中不是壞人,他絕對不會打罵女人,可是,世上沒有多少男人懂得温柔體貼,生活想必勞碌平凡,所以越來越多女子情願單身。”
“紀和只有你才願意承認這一點”
她對那塊蛋糕讚不絕口。
紀和説:“包一打回家慢慢吃。”
“怎麼好意思?”
“難得見面,不要客氣。”
接着,同時一五一十把藝雯的新地址電話全部告訴他。
然後,她拎着蛋糕盒子歡天喜地告別。
生活壓逼她,也欺侮紀和,但是好象對紀和又比較好一點。
生活已經看扁了這位同事,可是對紀和,又還留餘地:説不定這小子翌日會得出人頭地,留一線和氣,日後好相見。
紀和照着地址到藝雯家附近,是那種中級住宅區,一幢大廈廿多三十層高,每層六户人家,每户至少四口,一算之下,一幢房子的人口已經比整個北美小鎮為多,如此擠逼,紛爭必多。
這時剛好是下班時分,果然不少年輕婦女,兩手提着重重超市塑膠袋,水果罐頭面包一大堆挽回家,她們滿面倦容,可是還有下一場跟着來:煮飯收拾幫孩子們做功課生活一如奴隸。
藝雯是其中之一嗎?
紀和唏噓,當年他倆結了婚,生活也差不多,他並不能保證什麼享受。
紀和黯然回家。
雙臂枕在頭下看着天花板半天不得要領。
羅女士同他説:“明日下午要走了,凡事當心,錢夠用否,功課跟得上嗎。做人不必求一百分,九十分已經夠好。”
紀和笑,“媽媽我作到七十分已經放棄。”
“七十分算乙級,也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有些媽媽叫孩子追求一百零五分,有些子女做天才,不於常人為伍。”
羅女士答:“我知道你健康快樂已經滿足。”
媽媽是好媽媽,兒子是好兒子。
卞律師送紀和到飛機場,婀娜剛健的他一直沒有男伴,令人好奇。
“紀先生更改遺囑,我不是產業律師,可是我在場,我將成為他公司合夥人。”
紀和説:“紀先生還有三四十年要過。”
“他已把未來紀念學費與生活費撥到你名下,還有,有一筆資金,支持紀泰開設酒吧。”
紀和意外驚喜。
“當地一名商人會與他聯絡,聘請他做伴,實際上此人是紀先生手下,你明白嗎?”
“紀先生總是要控制權。“
“這可是保護紀泰。”
“孩子們摔交,有時自己會爬起來。”
卞琳沒好氣,“紀和你沒有子女當然説這種風涼話,他們跌到你不但要治理他們傷口,還得抹眼淚鼻涕換乾淨衣服,家長更加麻煩百倍。”
紀和:“我有不吉預兆。”
卞琳默不作聲。
到了太平洋另外一頭,今敏駛着吉普車來接他。
看到那雙晶光四射的大眼,紀和精神為之一振,不同世界,不一樣的人。
她一開口便説:“今日油價便宜八仙,我乘機注滿油缸。”
紀和問:“紀泰呢?”
紀泰自後備箱掀開毯子跳出來,嗚哇一聲,熊抱紀和。
紀和看着今敏與紀泰一模一樣的笑臉,第六感覺告訴他事情在這一個星期發生極大變化。
今敏與紀泰之間已不是房東房客那麼簡單。
他內心剎那空虛:從此失去今敏。
但隨即釋然,他對她,從來不是那麼自私。
他問:“幾時發生的事?”
今敏十分磊落,“我在醫院錯認他是紀和,熟絡起來,發覺他許多優點。”
紀泰靜下來。
“他樂觀,充滿活力,為人坦率。”
紀泰還是不出聲。
今敏哈哈大笑,“對不起,我沒有空閒。”
紀和這時知道他們才是一對,只有豁達爽朗的今敏才能與紀泰和平相處,並且好好照顧他。
今敏回房寫作業,她接到定單足足有一尺長,題目自“十九世紀英國人如何看康斯脱堡的風景畫”到“為什麼電腦可以輕易解決費米最後一道公式”都有,真不知道她如何應付。
來自各大學府各系各科學生都請她操刀,她與顧客之間的對話也很有趣——今敏:“一共三篇作業,你自己也寫一篇,不然對該科一無所知”,顧客:“我對建築毫無興趣,家父逼我攻讀”“你可以寫‘文藝復興與建築師如何向希臘及羅馬借鏡。’”今敏苦口婆心通常會被拒絕。
稍後,紀泰拎者啤酒找紀和聊天。
“對不起,”他坐下輕輕説。
紀和故做輕鬆,“無故道歉,為什麼?”
“是你先看到今敏。”
“她先認識你,記得嗎,在圖書館裏,她誤會我是紀泰。”
“今敏是個好伴侶。”
紀和笑:“你也懂得討女伴歡心。”
“我與她對這段關係都沒有計劃,我活一天算一天,她眼光長遠,將來必定有一番作為,也不會對我有任何期望,我覺得很輕鬆。”
“講了一大堆,你的意思是,今敏不會叫你結婚。”
“她畢業後還要到中國讀法律,清華大學已經錄取她,她把將來安排得密密麻麻。”
“我一向欽佩今敏,她是少數可以憑自己力氣戰勝出生的人。”
紀泰始終沒有提到桑子。
“紀伯欣的健康情況……”
紀和答:“這個時候,他希望親人在他身邊,或是時時探訪。”
紀泰説:“有什麼條件?他從來不做沒有代價的事,我自小看他處世為人,他錙銖必究,從來不會無故愛一個人,或是恨一個人,只有值得投資的關係與不屑一顧的關係。”
紀和勸説:“你所形容的,正是大都會中所有成功人士心理。”
“那麼,紀和,我與你永遠回是庸人。”
紀和真想指出:將來,今敏或許也會是那樣的人。
紀泰説下去:“高中時同學父親犯事,無力聘請律師,我懇請紀伯欣義務出力,你猜他怎麼説,他説他每年必定撥款捐助慈善機構,叫我不必費心。”
“許多律師都不敢做probono工作。”
“此刻他打會原形,成為一個最平凡的老人。”
紀和不打算多説,他攤攤雙手。
紀泰回答:“我暫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多數被嚴加管教的子女有一日都會有這種反應。
紀和説:“我會同今敏説,我將搬出去住。”
紀泰意外,“為什麼?”
紀和微笑,“我覺得不方便住在這裏。”
“你怕人閒話?”
紀和答:“我未至於如此庸俗。”
今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他去吧。”
她取出一大盤水果大家分享。
紀和説:“那麼,我找到地方才通知你。”
今敏點點頭。
紀泰問:“你為什麼不留他?”
今敏想一想,“紀和一向孤僻,無謂勉強。”
紀和笑笑:“紀泰,我先休息了。”
那天晚上做夢,看到學校飯堂前排隊的人龍,他一眼瞥見藝雯,叫她名字。
那女生抬起面孔,卻是陌生面孔。
他連忙道歉,匆匆走開,卻發現自己赤足,但必須硬着頭皮上路。
一覺驚醒,毋需弗洛依德解夢,紀和也明白這是內心極端空虛的表現。
第二天早上,今敏給他一個地址,“該處有地庫出租,交通方便,地方乾淨,房東是以為和藹的中年太太,可供膳食。”
“真是感激你。”
今敏微笑,她最擅長做中介。
她:“説有人找紀泰商議合作開始酒吧,人出錢,他出力,純賣酒,不含色情。”
“那多好,”紀和早已知道。
“後台是誰呢,什麼人會拿一大筆錢與生手合作?”
紀和且不回答:“紀泰反應如何?”
“他笑得合不攏嘴,一連幾天興高采烈出外開會。”
“條件好嗎?”
“他同我商量,我建議他佔三十。”
“你一定設想周到。”
“紀和,真正老闆是誰,我看不會是那個姓劉的年輕人。”
“可是紀伯欣?”
紀和笑,“我不清楚,你説呢,即使懷疑,也別説明,免得紀泰多心,將來店鋪生意,還得靠他努力號召。”
今敏回答:“你説得對,我不會管他的事。”
紀和説:“他若徵詢我意見,我言無不盡,否則,我不會多事。”
那天下午,紀和從圖書館出來,看到卞琳坐在車上等他。
她用絲巾束髮,有男同學吹口哨。
卞琳問:“聽説你找地方搬家?”
紀和詫異:“是誰向你通風報訊?”
卞琳笑,“你別理。”
“一定是今敏,”紀和氣結,“她為着蠅頭小利,會得出賣老祖母。”
“這叫出賣?將來你自然會知道什麼叫做人吃人。”
“是,我決定搬走。”
“你做正確,但我勸你搬返紀宅。”
“我不是他們那房的人。”
“紀先生願意資助你。”
“我與紀泰已經欠他夠多。”
“他認為這是他的責任。”
“他一向照顧我們母子。”
“商人,尤其是精明的商人,最不討人喜歡,紀伯欣就是這麼一個反派。”
“今敏向我推薦一個地庫。”
“那房東太太有三個孩子,十分吵鬧。”
紀和不出聲。
“我帶你去看一間獨門獨户小公寓,你好好讀書用功,剩下兩年很快過去,紀氏律師行等你去好好報答他們。”
紀和終於説:“看看無妨。”
一踏進公寓門檻就很難離開,那是一個貨艙改建的一房一廳,寬大高樓頂時髦住宅,大窗面對海景,心曠神怡。
紀和説:“太好了。”
卞琳把鎖匙交到他手中,“門匙與車匙。”
“我不是紀泰。”他推開車匙。
卞琳説:“紀先生也知道你不是紀泰。”
紀和一怔。
“他腦筋十分精明。”
紀和嘆口氣,什麼都瞞不過前輩高人。
她取出地圖,指給紀和看,“這裏是超市,果欄以及社區中心的泳池。”
“多謝你好意。”
“紀和,説‘不’説得太久了,你一定覺得累,美女上門來,你也説不,財富敲們,你亦説不。”
卞律師只得把公寓大門鎖上與紀和一起離開。
她對紀和説:“你沒有野心,你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卞律師,其實紀泰與我一樣。”
“你們兩兄弟卻有着離奇身世。”
接着幾天,紀和努力找地方搬家。
正如卞律師所説,幾乎所有分租家庭環境都比較複雜:樓上房東自住,樓下連車房都分隔出來,三四個租客爭用浴室與廚房。
他有點躊躇。
終於有一户人家,白天辦育嬰院,屋主負責帶三四個幼嬰,但傍晚父母會把他們領回去,紀和正考慮這一家。
早上有時間,他到公園跑步,累了坐下休息,看到一個亞裔黑髮小孩子一邊笑一邊向他飛撲而來,紀和連忙扶助小孩子,她抬起頭來嘻嘻笑,十分可愛。
隨即她的母親追上來,“對不起,對不起。”把他一把抱起擁在懷裏走開。
她是一個金髮女子,孩子很明顯是領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