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籲。”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採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儘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着公佈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着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牀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説:“即刻廣播。”
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衞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着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只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着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髮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着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着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面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彷彿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隻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裏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説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麼意思?
揚放學回家,可以掃清冰箱內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寧靜,一隻紅色皮球滾過來,停在英腳下。
英隨手拾起。
一個小小女孩走近,她剛學會走路,穿着考究童裝,一雙會得閃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氣。
她的黑髮梳一條沖天炮,像足楊柳青年畫中的小奶娃。
英用中文同她説:“你好,球是你的嗎,還給你。”
幼兒的母親走近,卻用英語説:“説謝謝。”
英抬起頭,怔住,她看到的是一個紅髮綠眼滿臉雀斑的紅髮太太。
那華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領養兒。
換句話説,那孩子命運與英相同。
紅髮女士用普通話問候:“你好嗎。”
英卻用英語:“請坐,我們聊幾句。”
紅髮太太笑着坐下,“我叫麗池,我女兒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個月十五天。”
英問得很技巧:“到了加國多久?”
“我們到中國南京領養薛尼時她只得五個月大,已經懂得認人,見到我丈夫一臉鬍髭,驚哭不已,我們一眼看見她已深深愛上她。”
又一個動人的領養故事。
英注視薛尼小小面孔,發覺她上唇有縫針痕跡。
“薛尼出生時有兔唇。”
“你不介意?”
紅髮太太抱起女兒,“她是我的女兒,在手術室經過十五分鐘就做好縫合,小問題。”
那口氣與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轍。
英淚盈於睫。
“我們一組十一對夫婦,同時往南京領養,那時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們延期出發,可是中國的規定是,三個月內不去辦妥手續,就喪失資格,所以我們帶備口罩勇往直前,現在,我們每月在這公園裏集會。”
“十一個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嬰。”
英笑了,輕輕抹去眼角淚水。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野餐會?就在那邊。”
“麗池,我想問你幾句話。”
因英是華裔,紅髮太太愛屋及烏,“請説。”
“倘若小孩將來有病,你們會怎樣?”
她愕然,“有病看醫生呀。”
“會否後悔?”
紅髮太太笑了,“孩子不比電冰箱,洗衣機,壞了,有缺憾,可以退還原廠換一台。”
英一直點頭。
紅髮太太熱誠邀請:“過來喝杯熱可可。”
這時那領養兒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臉金色大鬍髭,眼若銅鈴,蠻驚人。
可是小薛尼已經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鬍髭,他們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開。
西方人領養華裔兒童數目越來越多。
十歲八歲時英問過林茜媽:“英是路邊撿回來的嗎?”
璜妮達搶着回答:“英是耶穌送給媽媽的禮物。”
英輕輕站起來。
她用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
回到家中發覺門前停着警車。
揚第一個奔出來。
他見到英立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大聲叫:“媽,媽,英在這裏。”
大門立刻打開,一家人一起衝出來,都卡在門口,進退兩難,彼得手臂擠得變形,雪雪呼痛。
林茜掙扎着退後。
揚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鎮靜,“誰是英安德信?”
英舉手,“我。”
這時,她體力已經不支,眼前發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責備也無,立刻通知醫院,警方忙着銷案。
只有璜妮達忽然發起脾氣來,指着英説:“你這孩子,一點也不為別人着想,這算什麼呢,把我的心揪了出來——”
她進廚房去,碰一聲關上門。
林茜柔聲問:“女兒,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去公園。”
“你看見什麼?”
這時,揚輕輕哼起卜狄倫的反戰歌曲:“你去了何處,我的藍眼兒,你看見了什麼,我親愛的年輕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額角的汗水,“回來就好。”
林茜説:“英,你來看看我們即將刊登的尋人啓事。”
她攤開圖樣。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啓事上有自己極幼時照片。
文字十分動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親筆撰寫。
“尋人:華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聯絡血親,她是領養兒……”啓事註明警方拾獲小英的年月日、地點、英身上特徵,以及當時衣着。
林茜文筆簡單真摯:“請協助我愛女渡過難關,她性格開朗活潑,在大學讀哲學,不喜打扮,常做義工,我們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接着一段日子內,林茜到各行家時事節目內客串,請求華裔社區伸出援手。
第一輪捐贈登記運動在星期日舉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兩百八十多名熱情市民參加,他們撐着雨傘在社區中心大堂門前排隊。
揚與蜜蜜,璜妮達及赫辛在門前派發飲料鬆餅,向每個人道謝。
林茜在華人報章上再次刊登啓事,這次,選用一張小英在哭鬧時拍攝的照片。
林茜這樣寫:“一個媽媽給另一個媽媽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陳詞,一定知道我內心焦急,請與我聯絡,我會尊重你的意願,維持你的私隱。”
可是並沒有任何人出來與他們接觸。
璜妮達欷噓,“也許已不在人間了。”
揚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壯肌肉,沒有一絲贅肉。
林茜苦中作樂,“你們看,揚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魯戰士。”
彼得卻説:“我有事週一需赴蘇黎世開會。”
林茜答:“儘管去,我們這裏已上軌道。”
“我捨不得走。”
林茜沒好氣,“從前不見你説這句話。”
“林茜,我想留下來。”
林茜答:“太遲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別看他表面上文質彬彬,私底下行為浪蕩,專孵小歌星。”
大家聽見他破格地信口詆譭情敵,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沒有?”
家裏少了小英,比從前靜得多。
有一段日子,揚專愛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華裔少女的口氣、手勢、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樣。
他們試過拍檔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揚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揚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時幫揚做立體模型:懷特兄弟的雙翼飛機、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築內部……全體取得甲級成績,叫揚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輾轉反側,潸然淚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準叫男方親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這小小意願不知是否可以實現。
林茜敲門:“兒子,是我。”
“媽請進來。”
林茜坐在椅子上,“揚,你怎樣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隻受傷小鹿,十分安靜,並不掙扎,接受命運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揚重重籲出一口氣,一拳打在牆上。
“但我又有預兆,覺得英會無恙,畢竟那麼多人走出來幫我們。”
母子談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剛合上眼,她的私人電話響了。
她即時甦醒。
這具電話的號碼只有一個用途:專供讀到啓事的人回覆。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請問你是誰?”
那邊沒有出聲。
林茜安慰:“不要緊,慢慢説。”手心已經冒汗。
對方終於開口:“你在啓事中刊登照片,我認得該名嬰兒。”
“她已長大成人,她叫英。”
“多謝你照顧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親。”
“我願意捐贈骨髓。”
“我馬上來接你,請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醫院。”
“我等你。”
“你説過,可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來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運。”
“三十分鐘後在西奈山醫院李月冬醫生辦公室見面,可以嗎?”
“再見。”
電話掛斷。
林茜霍一聲跳起來。
不愧是做慣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臉,立刻致電李醫生。
醫生已經在辦公室,“我等你們。”
林茜也來不及化妝梳頭,她換上運動衫便駕車出門。
早上交通擠塞,她冒險犯規,公路攝影機起碼拍攝到她三次不良記錄。
她把車停好,急步走進李月冬醫生辦公室。
醫生問林茜:“那女子聲線如何?”
林茜卻説:“先給我一大杯黑咖啡。”
醫生又問:“只得你我見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説英語,尚有華裔口音,語氣相當平靜。”
“還有五分鐘到約定時間。”
林茜忽然緊張,“你説她會出現嗎?”
李醫生答:“既然已經鼓起勇氣現身,我想她不會退縮。”
“我們那些捐贈者可有配對者?”
李醫生搖頭,“全不適用。”
林茜嘆口氣,“留待下一次下一個病人吧。”
時間到了,那女子並沒有出現。
“儘量鎮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顆心從未跳得這樣厲害。”
想不到醫生還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門。
“進來。”
她們深深吸一口氣。
但是進來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與醫生面面相覷。
隔一會林茜説:“讓我抹一抹口紅,免得嚇壞人。”
正對着小鏡子理妝,又有人敲門。
這次醫生親自去拉開辦公室門。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
簡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麗蜜黃色皮膚與一大把黑髮,一模一樣。
李醫生説:“請坐。”
女子靜靜坐下。
林茜訝異她是那樣年輕,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個老媽了。
那女子問:“請問程序如何?”
李醫生説:“我幫你抽血檢驗。”
醫生手勢熟練,手指纖細敏感靈活,像鋼琴大師一般,病人也不覺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醫生親自把樣本送往實驗室。
辦公室內只剩林茜與女子。
靜得可聽見呼吸聲。
林茜斟杯咖啡給她,一邊攏着頭髮,一向注意儀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準。
只見女子穿着藍白蠟染布料裁剪的衣褲,民族服飾一向優雅,更顯得她特別。
過一會她問:“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醫生與家人已盡力幫助她。”
她俯首,只看見一頭烏亮頭髮,更像小英。
她又輕問:“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歡喜,許多約會,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説:“我時時擔心她吃不飽穿不暖,不開心不服氣,甚至已不在人間。”
“英一直是個好孩子。”
“是因為你的緣故吧,謝謝你。”
林茜攤攤手,“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媽媽。”
女子又垂頭。
這時李醫生推門進來,“明晨可知檢驗結果,這位女士,現在我可以帶你去見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來,“不,請勿告訴她我是誰。”
醫生看着她,“我們並不知道你是誰,以及怎樣與你聯絡。”
“我住旅館,這是我地址電話。”
林茜記者觸覺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搖頭,“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報章上這篇特寫才到東邊來。”
她出示一份中文週刊,上頭有詳細圖文報告。
李醫生看一看,同林茜説:“是一篇集中報告,寫得很好。”
女子聲音極細:“嬰兒當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張藍白格子蠟染布料包裹……這是她了,當天,她十五日大。”
醫生説:“同醫院估計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們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個好名字。”
李醫生實事求是追問:“請問你家族中可有人患這個病症?”
女子搖搖頭,“我要回去了。”
醫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絲驚惶神色。
林茜連忙説:“明晨我們再聯絡,我駕車送你,這裏不好叫車。”
“不用客氣了,我租了車子。”
醫生還想説話,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靜靜離去。
李醫生籲出一口氣,“救星到了。”
林茜説:“她沒有多大改變,仍然保留着原鄉文化,穿着她喜愛的蠟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亞華僑,當年或者前來讀書,意外懷孕、生產,不知所措,怕不容於社會家庭,故此丟棄孩子。”
“為什麼不正式交出領養?”
“她或許只得十六七歲,又或許怕有人問太多問題。”
“你應問她要姓名年齡。”
“她不想説,你問她,她只答是張小玲,王阿珍。”
醫生十分現實,“你説得對,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對骨髓。”
林茜説:“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見揚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樸克,一邊哼着流行曲。
兩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揚大吃一驚,“媽你沒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媽媽。”
“那當然,更加可親。”
英忍不住説:“揚是我見過最會説話的尼格魯,簡直油腔滑調。”
揚關掉收音機,“媽媽有話説?”
“我來看看英。”
“有無人讀了啓事現身?”
林茜探頭過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時林茜時時那樣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兒的手一會兒,“我還有事,傍晚再來。”
英看着媽媽背影。
“媽沒回答你的問題,我可能沒救了。”
“噓。”
英低下頭看牌,“剛才我們玩到哪裏?”
揚忽然説:“英,你讀哲學,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人死後往何處?”
“唷。”
“試答。”
這時璜妮達推門進來,“小英今日怎樣?”
“璜,你來得正好,揚問:人死了往何處。”
璜妮達毫無遲疑:“去耶穌那裏。”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鬆餅,“英,你最喜歡的藍莓。”
醫生進來説:“又有吃的?”
“醫生你也來一個,試試我手藝。”
凌晨,林茜還在書房做筆記,電話鈴響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醫生,林茜,聽着,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對,去氧核糖核酸檢查證明她毫無疑問是小英生母。”
林茜發覺她全身細胞逐一活轉。
有救了。
小英有機會存活。
林茜喜極而泣,“你還在實驗室?”
“是,我逼着他們通宵工作。”
“那麼多人願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林茜説:“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時知會那個女子,請她到醫院來。”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醫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邊如釋重負。
林茜跑上樓去,推醒兒子,“揚,好消息。”
又跑到地庫,“璜妮達,找到配對了。”
璜跳起來,“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燈火通明。
忽然有鄰居過來敲門:“可是有好消息?”
璜連忙説:“找到配對了。”
鄰居與林茜緊緊擁抱。
天蒙亮時,林茜駕車前往汽車旅館找那女子。
她有點緊張。
女子還在旅館裏嗎?
剛剛進旅館停車場,林茜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邊怯怯地説:“你説過今晨會有報告,對不起,也許太早了一點,醫生怎樣説,有結果沒有?”
呵女子並沒有臨陣退縮。
林茜顫聲回答:“我在旅館門口,我來接你去醫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門推開,那女子緩緩走出來。
林茜下車迎上去,她倆緊緊相擁。
林茜把她載到醫院。
一路上兩人沒有説一句話,一切言語都像是多餘。
李月冬醫生知道她們要來,一早準備妥當。
醫生滿面笑容迎出來,握住她們的手。
“這位女士,現在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們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聲回答:“我姓關,叫悦紅。”
“很好,關女士,這些文件有待簽署,請你讀一讀,你有不明白之處,院方有翻譯幫你,同時,我想向你解釋手術過程。”
林茜到醫院另一翼去看女兒。
推門進去,看到揚在牀角的睡袋裏好夢正濃,一邊堆着他的手提電腦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來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揚睜開雙眼,林茜示意有話要説,他掀開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訴他。
揚咧開嘴笑,露出雪白牙齒,到底年輕,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淚。
“去,去把好消息告訴妹妹。”
“爸知道沒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贈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們壓力,院方一貫守秘。”
林茜心思靈活,暫時不想孩子們知道太多。
“捐贈者十分偉大,凡是手術,均有風險,需在盤骨鑽幾十處採取骨髓呢。”
林茜點點頭。
這時,璜妮達送早餐來。
揚説:“璜寵壞我們。”
璜説:“請與我一起禱告。”
她拉着林茜母子的手,開始用西班牙文禱告,有人經過,要求加入,稍後醫生護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們,不到一會,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語禱告,最後,同聲説阿門,人羣又靜靜散去。
林茜回到李醫生處。
關悦紅已經準備妥當。
林茜輕問:“你可要見一見小英?”
她仍然搖頭。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還是搖頭。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開手袋。
李醫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問關女士:“你這次來,不是與她團聚?”
關悦紅清晰回答:“我這次來,是為着捐骨髓。”
林茜別轉頭去,堅毅的她不禁淚盈於睫。
驚惶慌亂緊張中,她也怕英會認回生母,從此疏遠養母,但是母女相認是件好事,她從未想過要從中阻撓。
沒想到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關悦紅輕輕説:“之後,我結了婚,我有別的孩子,他們以為我來東岸探親,我的生活還過得去,這件事之後,我會悄悄離去。”
林茜點點頭。
“你們……為什麼不責備我?”
李醫生想一想,“斥責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樣的事。”
林茜籲出一口氣,“見略相同。”
關悦紅不再出聲。
看護進來,“請跟我走。”
林茜忽然覺得疲倦。
她輕輕説:“歲月不饒人。”
當天傍晚,她在晚間新聞裏鳴謝觀眾,多謝他們參予救助英安德信,得體地希望他們繼續為其他病人登記配對。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聞,感動不已。
她向同學蜜蜜説:“我媽最好。”
蜜蜜不住點頭,“她真能幹,又願全心全意為子女,這些年來,揚名立萬,可是,從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媽。”
蜜蜜忽然説:“家母至今沒學好英語,她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平日只在小孟買一帶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媽媽。”
英笑,“我們多麼幸運。”
“有一首兒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樂’——”
“如果你知道你快樂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樂踏踏腳——”
兩人像孩子般唱了起來……
蜜蜜同好友説:“有一刻,我以為我會失去你,怕得我失聲痛哭,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原來不同國籍也可以成為好友。”
英説:“揚打聽過,這家醫院像聯合國,共有三十八個國家語言翻譯,大部分是員工,也有義工。”
“真不可思議,這許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來,樂意遵守這個國家的律法與制度。”
“這會不會是論文的好題目?”
“可惜我們不是讀人文系。”
揚推門進來,“又在談論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來,“光頭!”
揚説:“我陪小英。”他摸摸頭皮。
小英頭髮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頭髮戴帽子。
揚親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淚,“你叫我什麼?”
“咖喱?”
大家笑作一團。
看護進來觀察小英,聽見他們互相戲弄,不禁笑説:“誰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氣。”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語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們是屎。”
“你聽,光是這句話就惹架打。”
“你説呢,真正的種族和諧有無可能?”
看護答:“像我國這樣,表面和平共處已經不易。”
“你指法國?”
“不,我國。”
“是是,我們都宣過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護同小英説:“你需先做輻射治療,明白嗎?”
英點頭。
蜜蜜看看手錶,“我得回家趕兩份功課。”
她告辭。
英問看護:“誰是那善心人?聽説,我們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稱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贈者説不必掛齒。”
“那是什麼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該休息了。”
英嘆氣,“這陣子體力不支,時時不自覺墮入睡鄉,忽爾又醒來,繼續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氣餒。”
“倘若不再醒來,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萬不可這樣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還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盡了力氣,病人連發牢騷也乏力。
看護輕拍她的手。
半夜英緩緩醒轉,她發覺房間裏有人。
她想揚聲,但努力運氣,力不從心。
那人不知她甦醒,站在角落不出聲。
英看着他,這是誰,不是林茜媽,也不是揚,呵莫非是要來帶她走。
英不動聲色,那個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牀頭有喚人鈴,她轉頭去找,再抬頭,那人已經不見。
那時,天漸漸露出曙光。
揚推門進來,他高大、強壯、大眼、黑膚,不怒而威,可是他嚇走了剛才那個人?
他蹲到妹妹身邊,“昨夜我在家睡着了,兩隻鬧鐘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沒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頭轉向窗户。
“地球自轉億萬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陽照在北迴歸線上,日長夜短,冬季相反……英,為什麼人類只在這奇異星球短暫存活數十載,卻受盡各種苦楚?”
英微笑,“這像一篇極佳小説的開頭,完全吸引讀者。”
揚蹲到妹妹身邊。
“媽比我還不濟,推都推不醒,還是璜妮達最靈光。”
“叫你們操心了。”
揚脱下線帽,摸一摸光頭,“先一陣子還以為失戀最慘:天地變色,寢食難安,一見伊人與別的異性説笑,心如刀割,現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問:“那女郎是誰?”
沒想到揚會坦白:“納奧米佈列。”
“她?”小英詫異。“虛榮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認識這女孩,成日到衞生間照鏡子,吱吱喳喳,談論化妝、衣飾、男生,毫無宗旨。”
“我現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當時為什麼看不清呢?人們老是錯愛。”
“今日你把納奧米佈列加貼一百萬美金送給我也不要。”
“你幾時愛上該女?”
“九個月前。”
“現在愛誰?”
“最愛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來探訪?”
“他們逃也來不及,怕我扯住他們的衣角哀哀痛哭纏牢不放,試想想:一個病人,又來歷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揚也這樣説:“他們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這樣想,不過,是否應當嚴峻的考驗別人呢,我又認為不恰當。”
林茜進來,“在談什麼?”
揚説:“我與英最投契,有説不完話題。”
林茜微笑,“那樣最幸運。”
英説:“兩個不相干的孤兒,因為媽媽緣故,被拉到一塊,成為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