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一輪紅日高掛,濃紫深黃的輝芒,將林蔭道上一行送嫁隊伍映照得更加紅光盪漾鑼鼓、哨吶的吹打聲響遍整個山林。
隔着淡薄的煙塵,敖倪和桀琅兩人分騎着馬,立於高崗之上,假傲地凝視着下方排場驚人的送嫁行列。
敖倪轉臉問架琅:“你得到的消息果真沒錯?”
“怎麼?信不過我!”桀琅斜睨他一眼。
敖倪雙眉挑起,牽動了右眉稍刺着的一條淡色金龍,似要騰雲飛去。
“不是信不過你,只是不希望白忙一場而已。”敖倪淡淡地説。
“你放心,擎天調查得一清二楚,確實是滄州富豪梅長進嫁女兒,嫁的人正是你哥哥敖仲。”
聽見敖仲的名字,敖倪的眼神倏地陰沉了下桀來。
“看見那幾車的嫁妝了嗎?不用猜也知道價值連城了,你搶你的新娘,至於陪嫁的珠寶全歸我如何?”桀琅側過臉,朝他一笑,連帶使得臉頰上刺着的金豹紋也閃了一閃。
“隨你吧。”敖倪漫不經心地應道。
一陣暖風拂掠上來,將敖倪隨意披散的黑髮覆在臉上,他狂烈地將發狠狠甩到腦後,冷眼望着華麗的大紅花轎,緩緩地,拿起面具戴上。
“走!敖倪掉轉馬頭,朝山崗下疾馳。
桀琅也戴上面具,用力揮上一鞭,跟了上去。
丹朱輕輕拉下蓋在珠冠上的頭巾,拭掉額上微微沁出的薄汗,深吸了口氣。
到底還得走多久呀?她在心裏低低抱怨着。
蜿蜒崎嶇的山徑,讓本來就微晃的轎子搖動得更加厲害,幾個時辰坐下來,早已令丹朱腰痠背疼了,她再也忍耐不住,試看在轎子裏轉動一下腰肢、活動一下手腳。
輕輕一動,她手腕上佩帶的金環輕輕碰擊着,鏗然微響。
她撫了撫腕上的金環,緩緩貼在心口。
“敖哥哥果真應允了他的承諾,沒有負我。”她吻了吻金環扣,臉頰浮起沉醉的光彩,柔情無限。
想起幼年時曾與自己有過一段短暫相處的“敖哥哥”,是除了父親以外,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等了十年,本來還以為這輩子想再見到“敖哥哥”已是無望的事,沒想到,就在半年前,“敖哥哥”竟然意外地在梅府中出現,並且一眼就認出了她手中的金環。
她心中的“敖哥哥”已然長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的模樣,雖然看上去白皙贏弱了許多,但是住在海府中的三個月間,“敖哥哥”待她總是萬分温柔,時常扶着她到花園散步,陪她下棋,也陪她説話談笑。“敖哥哥”的出現,讓她平淡的日子增添了不少光采。
“敖哥哥”並沒有讓她等太久,很快的就與敖尚書令前來提親了。
丹朱的爹孃自然很高興掌上明珠能嫁入高官名門;而她,對於嫁給“敖哥哥”的這樁婚事,當然也是毫不猶豫地應允了。
十年來,丹朱總是在心裏情深意切的呼喚着
“敖哥哥”,在她夢中愈走愈遠的背影,終於回過身來,温柔地走向她,回應她的呼喚。
她仰起頭,一朵笑微微地在她唇邊綻放。
雖然,一股微妙的不安若有似無地侵擾着她,但她相信,這只是對嫁人敖府的不安和迷茫罷了。
對於不可測的未來,迷惆和不安是理所當然的。她這麼説服自己。
轎子裏悶熱的空氣更加引發她內心的焦慮,她長長地吁了口氣,企圖用手絹扇出一絲涼風來。
突然間,喜樂聲停了,轎子“哆”的一聲被重重地放了下來。
丹朱呆了呆,以為是轎伕們走累了想稍作休息,便也不以為意,誰知轎簾陡然被掀開來,出現了陪嫁小丫頭驚慌失措的臉,直對着她大叫:“小姐!山魁來了。快……快逃呀……,,
丹朱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丫頭已經拋下她,飛快地狂奔而去了。
她忽聞鐵蹄聲由遠而近,達——達——以驚人的聲勢來了!
丹朱的膝蓋發軟,看見轎伕一行人個個有如驚弓之鳥,嚇得覓地逃生,竟無人理會她!
“別丟下我!”丹朱驚慌失措地大喊,她一雙三寸金蓮,無人攙扶怎逃呀?!
林中迴盪着催命的馬蹄聲,丹朱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跨出轎子,搖搖晃晃地住前奔,奔不出幾步,便踉蹌地僕跌在地,她爬起來又跑,又跌,恐懼自她身後一點一點進逼,企圖淹沒她。
她跌跌撞撞的、軟弱的,逃不出生天。
馬蹄聲在她身旁止住,巨大的黑影兜身罩下,她神魂未定,反射性地抬起頭來,登時一陣魂搖魄蕩——
一張醜陋猙獰的露臉正陰寒地俯視着她,受驚過度的丹朱,只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張長着長長的角、突出的眼窩、尖鋭的鼻、吊垂着下顎的臉,漸漸地漸漸地,眼前黑暗一片,最後,她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微弱地低喊一聲:“鬼——”
丹朱渾身一軟,暈了過去。
敖倪俯身將她撈上了馬背,仔細端詳着她的臉。
十年不見,她的下巴尖瘦了,透着一股惹人憐愛的剔透清麗,雪藕似的手腕上,套着那隻他送給她的金環,光彩流麗。
“為什麼不摘下面具,你那個面具就算是大白天,都能嚇死小姑娘。”桀琅取下面具笑説,一邊靠過來望了丹朱一眼,不由得發出驚歎。“難怪你非要把她搶到手不可,原來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
‘我只記得她十年前的樣子,倒不知道她現在會這麼美。”敖倪低聲説,忍不住伸手輕觸了觸她滑膩的面頰。
桀琅猛地又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嚷。“譁,你看你看,她那雙纖纖小腳,只要是男人見了,、哪一個不神魂顛倒I”
敖倪橫了桀琅一眼,沒好氣地説:“我娘説的真沒錯,就是有你們這種臭男人,她才必須受這種苦。”
桀琅根本沒留意他説些什麼,一逕痴纏。
“喂,兄弟一場,把她的腳借我摸摸好嗎?真是可愛極了——”
敖倪扯下面具,瞪了桀琅一眼,認真地警告。
“我不許你碰她,再好的兄弟也沒得商量,如果你敢對她動手,我絕對不會饒了你。”
桀琅大笑了起來。
“撂下狠話啦!別急,碰不了她的。”
敖倪掉轉馬頭,四下一望,揚了揚下顎提醒他。“快翻一翻那幾箱嫁妝,把值錢的東西部取走,別耽擱太久了。”
桀琅自懷中怞出匕首,—一橇開七、八箱的陪嫁品,除了幾件配戴的珠寶,其餘值錢的東西並不多。
“咳,現在大家都學聰明瞭,知道這座山裏有兩個山魁盜賊,值錢的東西絕不會過這條山路,看來這趟買賣白做了。”桀琅唉聲嘆氣着。
敖倪淡淡一笑。“別擺出窩囊的表情來好不好,要做大買賣有的是機會,急什麼?”
“你要的‘東西’已經搶到手,現在當然會説風涼話了。”他促狹地説。
敖倪苦笑了笑。“大不了,下次的大買賣免費幫你,行了吧。”
“那當然,要我一個人也幹不成大買賣。”桀琅翻身上馬,遠遠瞅他一下。“快走吧!別等人來抓了。”
敖倪把丹朱緊緊摟在懷裏,和桀琅兩人縱馬便行。
奔馳了近半日,兩個人帶着丹朱回到了無憂谷。
敖倪點燃了燈,舉起燈火,深深凝視着躺在牀上的丹朱。
他曾經揣摩過和丹未見面的種種景象,卻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他凝視着她薄被外小小的容顏,秀氣絕俗,眉目如畫,令他深刻疼惜,然而一見她身上的鮮紅嫁衣,便有股難以忍受的憤怒在他的胸腔劇烈翻湧——
她手上戴着他送的金環,卻嫁給了敖仲!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十年來,他一次又一次的遭人遺棄,失去了一樣又一樣,幾乎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原以為能尋回僅存的希望,想不到,連這最初的情率亦背叛了他。
他是徹底被遺棄了。
他冷眼望她,誰不好嫁,卻偏偏要嫁給敖仲?嫁給那個毀了他一生的可恨傢伙,幾次身陷困境,哪一回不是拜敖仲所賜!
他永遠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隆冬之夜,大地颳着不尋常的狂風,幾名衙役前來拘押他,將他押進了大牢,莫名其妙地讓他背上了殺人的罪名,更在他的右額刺上難以磨滅的“黥刑”。
娘來探監時,他才明白,原來是敖仲在大街上駕馬車失控,連續踩死了三個嬰孩,踏傷了十數名路人,看見這場意外的人太多了,敖仲逃不過刑責,便和爹商議,決定由他頂罪。
當時,他渾身被熊熊怒火吞噬。民
對着娘暴怒狂喊——
“為什麼要我頂罪,我不是爹的兒子嗎?為什麼——”
“仲兒自幼體弱多病,你爹怕他受不了牢獄之苦,怕受不完十年的刑就會病死在牢裏,孩子,你忍忍,你爹會想辦法讓刑期縮短幾年,娘求求你,忍一忍……”娘哭斷了柔腸,聲淚俱下,語不成句。
娘痛哭着,腳步零亂顛跪地離去了。
自那一刻起,厭惡敖仲的心盈滿了仇恨,因為敖仲,他得受十年的牢獄之苦,甚至還把他的臉也一併毀掉,這種委屈為什麼得由他來承受?!
為了敖仲,所有至親的人寧可將他犧牲以保全敖仲,一夕之間,他成了世上最孤單的人。
在獄中結識了桀琅,桀琅自幼無父無母,以偷竊和行搶為生,因誤闖一門慘遭盜匪血洗的大户,被當場抓個正着,殺人的罪名硬是被套在他的頭上,他不只受刺“黥刑”,甚至還得問斬,桀琅哪裏肯為了一樁冤獄而杜送性命,便和他兩個人商量逃獄。
逃獄成功之後,兩個人便躲在無憂谷,戴上木刻的鬼面具打劫來往客商,不到一年,便傳出了山魈之名,人人聞之色變。
當他正想辦法找丹朱時,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已經應允了敖仲的婚事,他不知道敖仲存着什麼心,只知道這一輩子他絕對不會原諒敖仲!
他在紅融融的燈下看着丹朱,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思中,然而任何人的遺棄,他都可以作罷;但他絕不允許丹朱遺棄他——他一定要搶回她!
彷彿聽見了一聲嘆息。
敖倪倏地轉過身,揹着丹末在桌案旁坐下。
丹朱悠悠醒來,猶迷糊怔忡,不解發生了何事,陡然之間,一張鬼臉自腦中飛竄而過,她驚跳起來,眼角瞥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背對着她坐在案旁,垂瀑似的黑髮散瀉在肩背上,一手支着額,動也不動。
丹朱猛地又想起了那張鬼臉,嚇得整個人縮進牀角,兩眼死盯着壯碩的人影,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兩個人對峙良久,丹朱瞪得眼睛發酸,眼前的男人依然不言不動,越發讓她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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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開口。“你……究竟想怎麼樣?”話剛問完,她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還抖個不住。
“為什麼嫁給敖仲?”
男人的語聲低沉柔和,沒有一絲敵意,淡淡説來的一句話,卻教丹朱聽得一頭霧水。
“你……問得好唐突,要我該怎麼回答……”她懾嚅着。
“你見過敖仲嗎?”他冷冷地問。
丹來弄不懂他到底想幹什麼,只好小心翼翼地答道:“見過。”
“鍾情於他嗎?”他的聲音忽然有些火氣。
丹朱一愕,這人好生無禮,竟然問這個!
“為什麼我得告訴你這些!”她鼓起勇氣拒斥。
敖倪猛然站起身來,狠狠地握拳透爪,掙扎着該不該回頭見她——
丹朱全神戒備着,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忒是古怪,也不知何來的勇氣,囁囁嚅嚅地問他。
“你…··。認識敖仲?”
男人不回答,是默認了。
“那麼……你將我擄來,到底為了什麼?是敖仲得罪了你嗎?”她一口氣乾脆問個清楚。
“得罪?”他冷笑一聲,聲音冰涼透骨。“豈止是得罪這麼簡單,他奪走了屬於我的一切,終其一生,我都不會原諒他。”
丹朱的眼睫墓地陰暗沉鬱了。“我明白了,所以你擄走了我,搶他的新娘以泄心中的怨恨。”
她的話激怒了敖倪,忍不住暴怒填膺,他緩緩地昂起頭,轉身,鋒利的眼神定定地望向她——
丹朱一見,眼睛如被錐於刺中,身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敖··,…”她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嚇一跳?”敖倪揚起嘴角,冷冷地望着她,目光閃亮怕人。“和我哥哥敖仲很像嗎?”
“我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她恍恍然,與“敖哥哥”幾乎一模—樣的臉孔,那雙眼睛卻為什麼似曾相識?
敖倪偏過臉,將右額上的金色紋龍略略藏起來。“丹朱,十年不見,我幾乎認不出你來了”
丹朱陡地像被重重一擊。突然間澄明清晰,漸漸省悟是怎麼一回事了,眼前這雙黑眼睛太熟悉,難道——他才是真正的‘傲哥哥”?!
丹朱的淚水泛進眼眶,漸漸浸亮烏玉般的眼瞳。
她輾轉地,艱難地,不知該如何説服自己相信。“你……買給我吃的第一樣東西是什麼?可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一串糖葫蘆,你吃一半,我吃一半。”敖倪微微一笑。
丹朱的淚水串串滾落,慌亂得不知所措起來。
“我……真蠢,一看見敖仲便以為是你,什麼事也沒有多問他,怎麼也想不到你有一個雙生兄弟,這會兒……該怎麼辦才好,我已經和他訂了親,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了。”
敖倪微愕,望着她紛紛跌落的眼淚,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敖仲名分上的妻子,他在意的是她的心。原來,她對他的遺棄並不是存在的。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輕輕抬起她的下顎,柔聲説:“十年前,你收下我的金環,就已經是我的妻子了,怎麼能再當敖仲的妻子呢?”
“可是……”她搖了搖頭,垂首低泣。“你我無媒無聘,更何況,旁人只會把我們的話當成是孩提時的戲言,誰肯承認。”
“我們的事何需要旁人來承認。”敖倪嗤之以鼻。
“但是··,…你不瞭解,我和敖仲的婚事辦得極為隆重盛大,敖尚書令和滄州富豪結成親家這件大事,汴京城中家家户户誰不知曉,而你是敖件的弟弟,我們豈能……豈能率性而為,不顧爹孃和家族的顏面。”丹朱急切而昏亂地述説,她好心焦、好慌亂,已經不能集中思考了。
“你到底在説什麼!”聽她三番兩次提起敖仲,敖倪就忍不住怒火中燒。“誰也不知道我擄走了你,從今以後,你就和我生活在無憂谷,還管爹孃和家族的顏面幹什麼!”
“敖哥哥…··”
“我叫敖倪,以後別再叫我敖哥哥!”他煩躁地喊,真後悔十年前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否則也不會發生今天這種誤會了。
“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不管怎樣,我和敖仲已經有了婚約關係,若不能平和解決我於心不安,敖仲是個好人,我們不能傷害他。”
“你口口聲聲敖仲、敖仲,叫得倒是挺親熱,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你和他相處過嗎?”他覺得全身被憤怒充滿了,簡直無法忍受丹朱竟將敖仲那麼當一回事地在意着。
丹朱轉開股,避開他固執追索的眼瞳。
“他在我家住過三個月,是個風度翩翩、儒雅温文的佳公子,待我也極好,我一直當他是你,心情也一直從不保留,誰知道……會變成這樣,你要我一下子接受這樣的轉變,也得給我一些時間呀!”丹來的感覺全部混淆了,彷彿墜入一場愁苦、冗長的夢魘中無法醒轉。
‘我懂了。”敖倪的心再度重創,他森冷地一笑。“三個月的相處,讓你對他動了心。”
“我不知道……”她不敢直視他,輕聲地説。“我對他放下了三個月的感情,無論如何。…··我真的不想傷害他。”
“但是你傷害了我!”敖倪捏住她的下巴,逼令她正視他。“難道真要我喊你一聲嫂嫂嗎?真可笑!”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可是這個身分已經存在了,我實在無法忽視,你能瞭解嗎?”她便嚥着,眼淚無助地滴在他的手背上。
“好個貞堅的女子。”敖倪覺得胸口的血全冷了,俊美的股冷寒地盯着她。“對我來説,什麼禮教、人輪、道德,全是無聊至極的東西。在這座山裏,我就是王,真沒想到,你還是被你娘調教成一個知書達禮、嚴守禮教的無聊女子了,怪不得會喜歡上敖仲那個偽君子。”
丹朱被他的話懾住了,驚愕地進:“你怎能這樣説…,,
敖倪冷冷一笑。“這已經夠客氣了,對你來説,敖仲是個好人?那就把我當成壞人吧,這樣或許會讓你好過一點。”
他放開她,轉身欲走,淡漠地丟下一句話。“敖仲是好人?哼,為什麼你認錯了人,他卻不對你説破?
丹朱愕住了!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把她和她昏亂而複雜的情緒一同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