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枕在他懷中的佳人嚶嚀一聲,揉了揉眼睛。「郎霈,現在幾點了?」
他惺忪地瞄一眼腕錶。「下午四點。」
「還早。」她打個呵欠,更偎進他懷裏。「我們晚一點去吃燒烤……」話沒説完就睡着了。
郎霈吻了吻她的額心。
他們真的開始了每週三固定的幽會。
肉體上的纏膩是極可怕的,一纏上了便無法脱身。八個月前他或許還能將她推開,現在卻變成一件極之困難的事。
偏偏這也是最諷刺之處。以前當她深深愛着他之時,他拚命拉開兩人肉體的距離,如今他們耳鬢廝磨體膚相親,精神上卻相隔遙迢。
郎霈終於對自己承認,其實他從來不希望她離開。
他仍無法肯定自己對她的感情是不是叫做「愛」,但是,在他心中,凌-確實是不同的。
她就像一抹突如其來的春風,吹開他眼前的重重簾幔。他曾經為了保持現狀而不肯迎就,等他終於明白自己心意,卻已是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了。
或許凌-之於他,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不知眯了多久,門鈴輕響。他先醒了過來,懷裏的她仍然睡得極熟。
「希望不是那個傑瑞。」他下牀套上長褲,咕噥道。
這裏是凌-新租的小公寓,他也是第一次來。至於是否還有其他男人來過,他不想知道。
郎霈先透過窺視孔瞧瞧來者何人。
他認真考慮跳窗逃脱的可能性。
這太荒謬了!門外那個人不是凌-的丈夫,他也不是被現場捉姦的情夫,他沒有逃跑的必要!
啾啾啾啾——門鈴聲聲催人開。
郎霈深深嘆了口氣,先揉一揉右頰備用。
門打開。
「寶貝蛋,老爸順路經過……」安可仰的嗓音在瞄見他之後,戛然而止。
「嗨。」郎霈苦笑着揮揮手。
安可仰的利眼移向他袒露的上半身,以及胸膛上麻麻點點的草莓。
「郎霈,以前的事情都好説!」安可仰的笑比猛獅更猙獰。「今天這一件,恐怕超出我的忍耐極限!」
轟!他揉熱了的右頰,果然派上用場——
郎雲快被這羣小鬼煩死了!
他那個乖乖牌弟弟安分了三十年之後,突然有人一天到晚上門來告狀,而且主題不脱那一兩樣。這票人簡直無聊透頂!
「你自己有什麼打算,要分要合一句話説清楚!」掌門大哥的耐性宣告終了。
「郎雲。」嬌妻軟軟地按着他的手勸慰。
電話那端仍是沉默。
「安不只把女兒扭回家,回的還是曼宇那一邊的家。他向來敬凌家大門而遠之,這次能讓他甘冒大不諱的進駐,可見當真氣得不輕。」免持聽筒將葉以心的柔音完整收錄。
其實,安可仰把凌-送回台南的意義很明顯。他很清楚,郎霈會盡一切可能迴避與「那位女士」碰面的機會。
「曼曼也回去了嗎?」郎霈平靜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波動。
「她人不在台灣,可現在八成也聽到風聲了。」郎雲頓了一頓,又説:「捉姦在牀?虧得你!」
「根本不是那回事!」郎霈的聲音終於出現一絲情緒——困窘。
「所以呢?其實你沒睡人家的黃花大閨女?」郎雲説風涼話。
噢!老婆大人一記腰枴子扭過來。
「你還是那麼堅持不見凌夫人?」郎雲簡單的一個問句卻問愣了電話兩邊的人。
「你怎麼知道?」葉以心很難得如此驚愕。
「有一些片段我陸續想起來,只是記得仍然不完全,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郎雲凝蹙着眉,一副他們兩人很莫名其妙的樣子。
「什麼叫大驚小怪!」葉以心霍然起立,她老公倒抽一口冷氣,連忙扶穩她。「那你也想起當初和爸爸吵翻的事了?」
「多少有一點印象。」郎雲突然啼笑皆非。「你們以為我想起來之後,會再鬧一次離家出走?」
「本來是。可是你現在的反應讓我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愚蠢。」葉以心氣悶地坐回原位。
「當時是因為媽媽剛走,與其説我在意的是爸爸的不軌,不如説是在意媽媽傷心而逝的這件事。現在她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我該氣的也早氣完了,你們就沒有人想過親自找我談一談嗎?」郎雲非常敗給他們。
「郎雲,你是大笨蛋!」葉以心掩住臉,真不想再跟他説下去。
「嘿!我是最無辜的好嗎?」
「嫂子怎麼會知道這件舊事的?」沉默了很久的郎霈突然問。
「爸爸告訴我的。」葉以心承認,然後給她老公譴責的一眼。「虧我還為了你們父子和諧,完全不敢在你面前露了口風。」
「總之,郎霈,你可以不必顧慮我,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頓了頓,郎雲深深地望着妻子。「雖然我從來不認為,心結是在我身上。」
葉以心一愣。他為什麼這麼説呢?
夫妻間的默契讓她驟然靈光一閃。啊!難道……
電話那端一如以往,沉默繼續蔓延。
葉以心恍然輕思了一聲。是的,無論是哪樁過往陳跡,心結從來就只在一個人身上,她怎麼會沒發現呢?
她突然輕柔一笑。「郎霈,如果我是凌-,有一件事我應該會覺得很遺憾!」
「什麼事?」郎霈的聲音幾乎淡進空氣裏。
「不論是到了哪個年紀的女人,私心裏總有一份玫瑰色的夢想:有一天有個英勇的王子騎白馬揮大刀,披荊斬棘地打敗巨龍,到城堡裏拯救她。」她輕聲嘆息。「郎霈,你從來沒有為她這麼做過。」
是的,他沒有。
郎霈走到長窗前,望着夕陽暉照的台北城。
他不曾為她奮鬥,為她爭取。猶有甚者,他甚至化身為荊棘裏的一叢,將她-得鮮血淋漓。
「我不適合演撕心裂肺、悽風苦雨的男主角。」
「如果那個女孩值得你爭取,你就適合。」葉以心的温柔一針見血。
如果那個女孩值得他爭取。
他應該放手一搏嗎?
雲捲風殘,整座台北城猶如一座飄流的孤島。其實,風未動,城未動,是他的心,早就動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過了冰寒刺骨的農曆春節,温度逐次回暖,蒼莽天地間開始出現生機。
南松社區之外,兩排木棉樹夾道而立,偶或幾羣雁鳥從天際略過,藍的天,緋的花,綠的葉,灰的路,倉庚喈喈,采蘩祁祁,人間憂煩似乎顯得雲淡風清。
「凌夫人,出來散步啊?」出來散步的鄰居們彼此問候。
「呵,是。」六十來歲的婦人髮絲已泛白霜,然五官清雅,身材並未因為年齒而顯出佝悽。
別了同樣出來踏春的鄰居,凌夫人信步漫行,走回家園。
一道高挺的身影讓她怔然停下腳步。
是他嗎?
社區大門外,一株格外高大的榕樹形如綠蓋。樹下的男人欠了欠身,緩緩步入陽光裏。
距離越近,她瞧得越明瞭。
啊,真是他,她曾日思夜想的男孩……不,不是男孩,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她一手撫在心上,眼眶幾度泛起灼紅,被她硬生生壓下。
終於,不必再隔着遠遠的街,不必再對住報章雜誌的一小方照片。
他的五官端整,眼眸如夜幕般深沉,如寒星般清明;他的腰桿筆直,似深淵山嶽般挺拔不屈,這是任何母親都會感到驕傲的兒子。
她在他身前三尺遠停住,第一次試着開口,沒有成功。
「老夫人,您好。」郎霈頷首為禮,深沉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情緒。
她清了清喉嚨,終於成功地發出聲音,「曼曼……曼曼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我不是來找曼曼的。」他本人的聲音比電視新聞裏更低沉。「若方便的話,可否讓我見凌-一面?」
「啊,你當然是來找鈴當的,我真是胡塗了。」凌夫人撫了撫整齊的髻鬢。「阿仰出門談一樁公事,怕鈴當趁他不在的時候偷溜,所以硬拉着她一起出去了。」
「那麼,我晚一點再來叨擾。」他温和地行了個禮。
「慢着!」凌夫人連忙叫住他。「你、你要不要進來坐一坐?他們父女倆晚上會回來吃飯。」
「我怕不太方便。」郎霈停頓片刻,含蓄地道。
「沒什麼不方便的。」她立刻説。
郎霈端凝她片刻。
凌夫人再撫了下發髻,輕聲問:「郎霈,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謝謝。」
他的拘謹守禮讓凌夫人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你和凌-的事我都聽説了。其實你不必有太多顧忌……我的意思是,你們兩個沒有任何的『關係』。凌-是凌家的孫女,你是郎家的兒子,你們兩個可以在一起的。」頓了一頓,她輕聲説:「倘若你們在意的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我願意主動對他説明一切。」
「不必了。」郎霈緩緩搖頭。「已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從不認為它重要到必須讓每個人都付出代價。」
「我們都老了,人生走到這一步,能計較的事早就計較完,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你不必為我擔心。」凌夫人眨回眼淚。
「我想,現在的問題不在您這一輩身上,而是凌-那個難纏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讓凌夫人興起一絲希盼。
「阿仰跟我提過那天早上他撞見的畫面,確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兒跟另一個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尷尬地咳一聲。
「你需要我幫忙嗎?」凌夫人温柔地望着他。
「不用了,謝謝。這是我必須自己解決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這是她的兒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痴痴盯着他。
吉普車出現在木棉道的端點,一忽兒便駛近了。
前門打開,一抹窈窕的身影鑽了出來。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數步。
凌-輕輕緩緩地,踩着滿地繽紛,走入他的世界裏。
「郎霈,你來了……」她的眼眸如夢似幻。
「我來了。」他輕聲承諾。
她的花容映笑,喜與念都掛在唇邊。碎灑的陽光迷離,流動的情思難掩。她在他身前停住,兩人痴然互望着。
「郎霈!」她縱身投入他懷裏。
才一個星期而已嗎?為何像經過了許久許久,比那八個月的分離都難捱?
他的臉埋入她的發中,吸取她身上散發的每一絲香氣,兩人同時逸出滿足的嘆息。
「嗯哼!」程咬金馬上殺出來。
凌-回眸對父親皺眉。
「我只有幾句話要和凌-説,説完了我就離開。」郎霈拍拍她的背心,平靜地告訴她身後那堵門神。
「那您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着車門,嘴角的青草根翹了一翹。女兒為他得了相思病,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阿仰,你進來吧,讓他們兩人好好談談。」凌夫人慢聲開口。
有長輩護航,安可仰不能再堅持。
「十分鐘!」
「外婆……」凌-不滿地回頭搬救兵。
「你再吵,連十分鐘都沒有。」安可仰搬出父親的權威時,做女兒的還是不敢太囂張。
凌-頓了頓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鐘夠了。」郎霈頷首,甚至不討價還價。
安可仰輕哼一聲,鑽回吉普車裏,駛回凌家的車道。
凌夫人只是對兩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幾絲解脱,也有幾絲感傷。只要這樣的一眼,就夠了。她慢慢走回社區大門裏。
「你有沒有跟外婆説話?」所有閒雜人都離開後,凌-第一句關心的卻是這個。
「有。」
「你們談了什麼?」她滿心期待地問。
「我問你在不在,她説你不在。」
「就這樣?就這樣?」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夠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幾句。」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談別人的事?」他嘆了口氣。
噢,對了!
「郎霈!」凌-投回他懷裏。「我好高興好高興……你終於來了……」
過去一週她總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邊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會找上門,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説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滿心焦躁,偏偏又無可奈何。
所有對他的戲弄和貓捉老鼠,最終仍抵不過想與他相守的患得患失。於是,期盼變成了恐懼,最後她天天都希望他來,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現。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萬般恐懼全不敵強烈的思念。終究,能見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頭蛇,帶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頭頂心,退開一小步。
「我們不能聊完再逛嗎?」他應該不是特地跑來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羅唆!」郎霈揉亂她的秀髮。
凌-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靜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幾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壓抑下來,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他終於開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閃着期盼的光芒。
「每個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親出軌的事,所以我決定告訴你。」
「噢,好。」凌-傻了一下。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題?
他們又漫走了好幾分鐘。
「在我二十一歲的那年,我母親因為癌症末期而入院,當時我正在日本念大學。」郎霈仰望濃密如蓋的枝葉。「後來她的病越來越沉重,我認真考慮過是不是應該回台灣,但是大哥和父親都不贊同。他們認為,我儘快把書唸完就是對我母親最大的安慰。」
「嗯。」她點點頭。
「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是我媽從病房裏打來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灣一趟,她有話要跟我説,但是要我別驚動大哥和父親。」郎霈低頭望着她。
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年輕的郎霈異常興奮。
郎雲雖然是媽媽親生的,她打小卻比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親對新藥的反應不錯,她希望第一個與他分享這項消息。
翌日,他興匆匆地訂了機票回灣,直驅郎夫人所住的醫院。
郎霈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裏,母親應該是精神奕奕滿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沒料到情況會是如此——
陰暗的病房裏響着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病牀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鐘都可能燃盡生命之火。
怎麼可能呢?難道他的猜測錯誤了?
「媽,我是阿霈,我回來了。」他嚥下喉中的硬塊,輕聲呼喚。
牀上的人聽見他的叫喚,勉強眨開一絲眼縫。近看,她的膚色呈現灰敗的淡紫,已經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陣陣的心驚。上個星期父兄打電話來,明明説母親對新藥的反應極佳,為什麼情況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乾柴似的手動了一下。
「媽,我在這裏。」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開口,「你……你聽我説……」
「媽,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幾口氣,握住他的手。「聽我説,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兒子……」
「我知道,爸媽將我視如己出,從來沒有瞞過我。」他忍住滿眶熱淚。
那雙枯瘦的爪子驀然生出千萬斤的力道,緊緊扣住他的脈門!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媽,你在説什麼?」郎霈重重一震。
「原來……他們……背叛我……他們瞞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濁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們偷生了你,竟然還抱回來讓我養!如果不是曼宇説溜了口,他們打算瞞我瞞到進墳墓裏!那對賤人!我現在才認清他們!」
「媽!」郎霈驚駭地甩開她的擒扣,往後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鐮刀,將他釘上萬劫不復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滿生命之火,然而,這股火卻是憤恨的、狂怒的、咒詛的,直射他而來,硬生生將每一絲怨懟烙進他的靈魂裏。
「你……你去跟他們説,我不原諒他們!永遠都不原諒他們!你也一樣!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納他們的孽種!」
郎霈記不得自己後來是如何離開那家醫院的。
等他發現時,他已經站在大太陽底下,骨子裏卻仍然是冰冷的。
素來慈愛温柔的母親,對他只有憐惜和縱容的母親,在她生命的終點,對他卻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納,這是一個何其沉重的咒詈。
「後來你一個人回到日本?」凌-為其中的驚心動魄而失聲。當時他一定嚇呆了吧?
「沒有人知道我回過台灣。」他低沉陰冷的聲音與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頭,又受到刺激,才會説出這些話……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時候,她一定不會這麼惡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後我接到郎雲的來電,她的病情急遽惡化,病逝在醫院裏。」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願接納」了。
返回日本之後,有好一陣子他陷入呆滯裏,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課不能寫作業。
母親怨毒的雙眸,夜復一夜盤旋在他夢裏,像鬼魅一樣糾纏着他。
漸漸地,他也開始恨了。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要告訴他?為什麼不去找父親或大哥?為什麼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
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這不是他的錯!為什麼郎夫人將這個十字架丟給他揹負?
不平的恨在他體內焚燒,他多想摧毀一點什麼。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後,台灣傳來消息,郎雲和父親決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讓他措手不及,他變成必須扛起所有責任的人。
於是他中斷學業,回來台灣處理整團亂緒。可是他終究只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孩子,他沒有任何實務經驗,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將他切割得傷痕累累。
可以統馭的人,選擇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來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納!我不要做郎家的兒子!你們沒有權利要我承擔這一切!
他多恨郎雲!吵翻了就可以瀟灑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親!一時的縱慾卻讓他承受這個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為什麼不帶着這個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個讓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裏,照着鏡子,他看不到一張完整的臉,他只看到一雙燃燒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厚厚的繭裏,外殼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蓋住,不讓別人來煩他,然後所有的人稱證他温柔,誇他個性好,説他是皎潔無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煉獄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臉頰,淚水二沾濕她落吻之處。
「有一陣子,每到深夜我會一個人溜出去開車。」郎霈替她拂開一繒貼在頰畔的髮絲,語氣淡如清風。「整條綿長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飆車場,我開到時速一百公里、兩百公里、兩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從台北飆到基隆再飆回來。有好幾次夜間巡邏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開。」
「你是説,如果我回去翻舊報紙,那一陣子的『北海岸飛車夜盜』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頸項,臉埋進他的肩窩裏。
他扯一下嘴角。「當時公司對外宣佈,郎雲出車禍變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見一個變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費奉送他們一個吧!可惜我一直沒把自己撞壞。」
凌-緊緊擁住他,無法説話。
郎霈撫着她的發,凝視路旁的一棵木棉樹。
「你懂嗎?凌-,這是我一直無法為你奮戰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吸了吸鼻子。
「在我體內,屬於愛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燒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嬌美的容顏上,輕聲説。「那些情愛糾葛像毒藥一樣,侵蝕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經變成殘廢,無法再愛任何人。」
母親臨死的眼有如一記警鐘,嚇阻了他對於愛情的任何憧憬。倘若愛一個人的下場便是如遭火焚,恨與怨一起纏身,那就讓他當一個無情無愛的木頭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温柔搖頭。
「凌-……」
「不,你聽我説。」凌-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選擇走開,你可以像以前一樣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遠去,但是你卻為我而來了,不是嗎?」
他沉默一下。「我必須給你一個回應。」
「對,因為你開始在乎我。」凌-踮起腳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無動於衷,你甚至不會關心我是不是在等一個答案。每個人體內,屬於愛情的那個部分不會死掉,只是會枯萎而已。只要加一點水、一點陽光和一點春風,總有一天,種子會再發出芽來。」
水,陽光,和春風嗎?
亮麗的她正如陽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風,而,她正用淚水澆溉他。
「郎霈,你看。」凌-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處有一個粉紅色的新月痕跡。
郎霈滑過那道淺痕,發現它印在肉裏,不會消失。
「你還記得我們在泰國相遇的情況嗎?」凌-低聲説。「當時我從背後緊緊抱着你的腰,右手抓着你的衣釦不放,這就是當時留下來的印子。」
「鈕釦印子怎麼會留這麼久?」他執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觸那道小痕。
「因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後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頭,眼中誠摯的愛戀幾乎讓人心醉。「後來我一個人去日本,有時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厲害,一個人窩在被子裏哭,又會忍不住去揠按它,摳着摳着,這個印記就這樣留下來了。」
郎霈執起她的手,在那個記痕上輕輕印下一吻。
「你知道嗎?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而這個記號就是我初戀留下來的胎記。」她的手貼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體印下胎記,我也在你的心裏印下了胎記,我們兩個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開了。」
「如果我永遠都無法愛上你呢?」他深深望進她眼底。
「你是愛我的,只是你的心頭有太多疤痕,一時看不出我留下來的記號。」凌-笑了出來,踮起腳吻他一下。
「我不懂為何你能如此確定?」更奇異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那麼否定。
「看樣子我們得花點時間讓你明白愛情的樣貌才行,我們從頭開始好了。」凌-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鳥。「郎霈,我對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葷八素,他重重嘆了口氣。
「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這個評論可不全然是褒獎。
凌-不依地頂他一下。
「好,那就從這裏開始吧!以後,你每天都必須覺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後,有一天早上醒來,你看着身旁的我,突然覺得我前所未有的美麗,你就會明白你已經愛上我了。」
「就這樣?」此刻,他已然感覺春陽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麗。
「就這樣。」
「不會太簡單了嗎?」
「沒有人規定愛情一定要很複雜呀!」她輕快地回答。
陽光灑落在她俏顏,她對他燦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愛她嗎?他有可能愛她嗎?突然間,身旁有她同行的風景不再那般遙遠。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陣殊異的飽漲感讓他不禁把氣吐出來,再吸一次,整個肺葉撐得實實的。
説不出有多久的時間,他都覺得氣息將盡,無論如何吐納也吸不滿,不知何時,阻塞在胸肺裏的穢塞一掃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飽飽實實地吸滿空氣。
多奇特的感覺!
夾抱的木棉樹串成一條甬道,甬道的起點是家園,終點,是一望無際的長空。風生水起,樹動葉搖,鶯與燕在這裏,花與草也在這裏。
叮鈴鈴響,幾個孩童騎着單車,從他們旁邊經過。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鈴當聲。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許,試着去接受身旁多一個人的事實,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反正到時候你若沒愛上我也來不及了。」鈴當的語氣輕快到極點。「因為我從來沒有裝過什麼鬼子宮避孕器。」
也或許,最後身旁多的,不只「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