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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乏味管乏味,雋芝還是完成了整個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時候不要作任何決定,尤其不能説“嫁人去!”

    不喜歡易沛充或許還可以這樣喊,偏偏她又相當愛他。

    虐兒妙方已寫到第二十六條:臨睡前,由孩子(適合三歲以上)説故事一則給母親催眠,要講得抑揚頓挫.情節如有重複.會還受抱怨。

    雋芝微笑,認為是精心傑作。

    孩子們一日不知閲多少漫畫,看多少動畫,倒反而要大人同他們説故事?應該調轉來做才是。

    插圖中一日已盡,能幹的母親放下公事包.躺在沙發上,持香茗一杯,雙眼半瞌着,正在鬆弛神經,她的頑童握住一本漫畫,正無奈地演繹一千零一夜,這是為人母者至低限度應得的享受。

    雋芝斟出香檳,同酒瓶碰杯,一飲而盡。

    莫若茜曾同雋芝訴若:“懷孕期間最慘是不準喝酒。醫生説,即使是一小杯雞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顫動不已。”

    也不能隨便服止痛劑或安眠藥,長期倚賴該等成藥的雋芝覺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電話來了。

    “雋芝,多謝你為我辦齊諸色貨物。”

    “老祝已經回來?”

    “是呀,”筱芝淡淡説:“馬不停蹄,難為他了。”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總算是個廿四孝父親。”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從來沒有抹煞他這個優點。”

    “傷口怎麼樣?”

    “可以經受得住。”有一種身經百戰的冷淡,人就是這般變得心腸剛硬,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顧忌憐惜。

    “聽醫生説,嬰兒出生後身上不會有傷痕。”雋芝説。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療作用,手術疤痕平滑無痕,嬰兒表皮完好無缺。”

    “那多好,筏芝,”雋芝突發奇想,“借些羊水來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舊恨,千瘡百孔統統治癒。”

    “雋芝,你全身光潔無瑕,何需這等醫療,倒是我,你看,雋芝,我心身經已體無完膚。”

    “筱芝,你克守婦道,心靈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聲裏滿是寒意,“三抹,不要説笑話,我此刻笑了傷口會得痛,即使我有優點,你猜老祝還看不看得見?”

    雋芝不語。

    “好了,我不多講了,無謂傷春悲秋,眼前不曉得多少大事等着要做。”

    “你好好休養。”

    “人到這個時候,還不自愛,簡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絕對無事。”這還是筱芝語氣中第一次露出怨懟之意。

    是雋芝不好,惹起她心頭不滿情緒。

    筱芝已輕輕掛上電話。

    接着數日,雋芝只覺腹痛,只得不住服食止痛劑.不以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來,“雋芝,亞斯匹靈不可當炒豆吃,去看看醫生如何。”

    雋芝還推託,只是笑,“自十四歲痛到今日,週期病,無關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過她。

    雋芝只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診室起碼一等一小時,十分畏縮,靈機一動,不如與老莫共進退,反正均是婦科。

    捱莫若茜一頓斥責。

    “身上某個部位,苦痛超過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覺,仍然不肯看醫生,雋芝,你連腦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着她去看醫生。

    雋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氣間裏哆嗦。

    醫生做完素描輕輕同她説:“左方卵巢有一個瘤。”

    雋芝耳畔嗡地一聲。

    “並非惡性,這種瘤對女性來説很普通,正式名稱叫子宮內膜異位,俗稱巧克力瘤。”

    雋芝呆呆看住醫生。

    “這個瘤影響卵巢荷爾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將妨礙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過生育年齡,即時處理乃是上策。”

    雋芝張大咀。

    “你可以考慮考慮。”

    雋芝知道這是醫生給她時間去請教另一位專家。

    “割除之後,還能生育嗎?”雋芝心不由己問出這個問題。

    “你已患有第二類不育症,機會低許多,並且,要看你什麼時候結婚。”

    “幾時動手術最好?”

    “要先服四個月藥。””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説:“焦芝,立刻立別開始療程吧。”

    雋芝鼓起勇氣説:“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醫生笑一笑,“身上有個瘤,將來只怕它惡化,也還是割除的好,一勞永逸。”

    “我回去鄭重考慮。”

    走到門口,老莫問:“你有更好的專家?”

    “沒有。”雋芝惘然搖搖頭。

    “那你想清楚之後我再陪你來,我用人格擔保這個醫生是好醫生。”

    “老莫,輪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沒問題。”

    老莫聲音中有太多的憐憫之意,聞都聞得出來。

    是誰説的?不要孩於是一回事,讓醫生同你説,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虧翠芝回來了。

    雋芝破例去飛機場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四口才施施然推着行李出來,

    雋芝揚聲呼喚,翠芝愕然,因沒想到會看見妹妹。

    雋芝一個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緊我,説你愛我。”

    那小小機伶的梁芳華為之愕然,阿姨為什麼雙眼紅紅,聲意哽咽?她亳不猶疑地趨向前,伸出雙臂,舉起,緊緊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沒有説她愛她,除非阿姨願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則,她有所保留。

    雋芝把孩子擁在懷中,得回些許温暖及信心。

    翠芝問丈夫:“雋芝怎麼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點點頭,“無論開頭的時候多堅持多倔強,成家立室的念頭,如原野的呼聲號召狼羣集合一般地呼召我們。”

    那一夜雋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兩個女兒洗完澡倒牀上熟睡,翠芝乘機清理行李,一邊向雋芝報告被芝那奇妙手術的細節。

    “那將是一個奇蹟嬰兒。”

    “醫生説,每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蹟。”

    “是,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應該叫恩賜。”

    雋芝幾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況,只怕姐姐淡淡反應:“那多好,雋芝,你終於求仁得仁了,那麼討厭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設。”

    她沒精打采地告辭。

    輪到阿梁問:“雋芝怎麼了?”

    “其他的狼已經歸隊.只餘她,孤獨地仰首對牢圓月悽慘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幫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説吧。”

    孤獨的狼深夜回到家裏.聽到電話錄音,是郭凌志的聲音:“明年我們打算增設童裝生產,你有什麼點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與我聯絡。”

    兒童兒童兒童,他們越來越得寵,勢力越來越大,連服裝設計師都要為他們服務。

    雋芝從來沒有羨慕過人有而她沒右的任何東西,各有前因莫羨人,但孩子會不會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診。

    醫生説:“即使暫時不打算結婚生子,身體健康,也很要緊。”

    雋芝認為醫生説得對,她決定接受治療。

    下午,她約了小郭在製衣廠見。

    秘書滿臉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選模特兒。”

    雋芝原不瞭解那甜密的笑臉因何而來,直至她看見那些前來試鏡的模特兒。

    他們是半歲到三歲的幼兒。

    連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的郭凌志都被他們逗得嘻哈絕倒。

    雋芝臉上不由得泛起與那秘書一模一樣的笑意。

    一個約七八個月的女嬰伏在她母親肩上看見雋芝,忽爾笑了,一張小臉孔宛如粒甜豆,雋芝悸動,退後一步,決意到外頭去等小郭。

    小郭跟着出來,“怎麼樣,可願意拔刀相助?”

    雋芝搖搖頭,“實在抽不出空來。”

    話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沒有空檔,乃是因為不願意抽空,雋芝漲紅面孔。

    果然,小郭一雙會笑的雙目正在揶揄她。

    他説:“樣版一出來,我們就拍攝目錄冊,你不是最愛虐兒嗎,設計一些叫他們苦惱令母親寬心的衣裳如何?”、

    雋芝心一動。

    小郭説:“我小時候扮過小蜜蜂。”

    “我做過小仙子。”雋芝説:“揹着兩隻透明紗械的小翅膀到處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種裝扮。”

    “我們居然都是那樣長大的。”

    雋芝唏噓,“真不容易。”

    “把你童年的夢借一點出來幫助我們的靈感。”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現在的小女孩並不稀罕與她們母親穿得一樣。”雋芝仍然拒絕。

    郭凌志笑笑,唐雋芝就是怕與孩子們有過分密切的關係。

    他們結伴到相熟酒館去喝一杯。

    有那麼巧就那麼巧,碰見了易沛充。

    沛充與他們一照臉,第六惑就告訴他那男士便是送大蓬白色花籃的傢伙,心中泛起一陣極之複雜的感覺,包括酩澀、妒忌、尷尬以及一點點感慨,他不否認他生氣了,他最恨與人爭奪感情。

    藉一口啤酒易沛充把這一切不滿壓抑下去。

    為什麼成年人不能發泄情緒?該剎那他希望他只有七歲,可以大步踏前,一掌把那小子推開,將唐雋芝拉到身邊來。

    易沛充朝他倆點點頭。

    是郭凌志叫雋芝注意,“你有熟人在此。”

    雋芝很坦白地笑,“那是我的現役男友。”

    小郭連忙加居留神,外型現在不差,只是衣着有點老式,泰半是位專業人士,為着迎合中老年主顧品味,不得不心得老成持重,日久成為習慣。

    他不是燃燒的愛類型。

    雋芝説:“我過去與他打們招呼。”

    易沛充説:“雋芝,我正有事找你。”

    “現在不能説嗎?”

    “人太多了。”

    “那麼,今晚見。”

    沛充點點頭,他自己有一所朋友要招呼:老同學辨妥移民,下星期就要動身。

    雋芝偕小郭離去。

    時勢不一樣了.上一代,他不約她,她就最好在家聽音樂翻書報,怎麼可以同別人上街!

    這一代,男女雙方婚後亦免不掉社交生活,完全憑個人良知行事,對方無干涉權權利。

    雋芝老説女性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此刻易沛充惆悵地想,男性的流金歲月何嘗不經已消逝。

    下班後一杯香茗一句温馨的“辛苦嗎”早成絕響,辛苦?妻比夫更忙碌耐勞,地位收入可能高三五七倍,辦公室裏的事最好不要帶回家去,以免自討沒趣。

    傍晚見了面,易沛充果然對酒館一幕隻字不提。

    “雋芝,”他開門見山道:莫若茜説你在看婦科醫生。”

    這老莫!叫她別説,她卻連別説都説了出去。

    雋芝生平至伯兩件事:一是解釋,二是自辯,故臉上變色,維持絨默。

    老莫這次多事,逼使雋芝疏遠他,除此並無他法,她不能罵他,又不能怨他,唯有保持距離,不再透露私隱,以求自保。

    “雋芝,你倒底患什麼症候?”他神情充滿關切。

    “我只可以告訴你,不是癌症,沒有危險。”

    “你為何堅持保留那麼多不必要的秘密?”

    “那是我個人的意願,我偏偏不喜展露內心世界,你又何必查根究底,強人所難。”

    “我是你的伴侶,唐雋芝,每一項手術都有風險,我擔心你,我關心你,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莫若茜不是已經全部告訴你丁嗎?”雋芝惱怒。

    易沛充問:“為什麼你我之間的事要由第三者轉告?”

    雋芝從沒聽過她自己用這麼大的聲音講話,“因為躺在手術牀上的是我,不是你,——!!!這不是兩個人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易沛充,別再煩我了。”

    “我願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這是我的失敗。”

    “風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術間甦醒,我倆關係自然繼續,萬一不再醒來,就此打住,這麼簡單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氣,“你真的如此堅強?”

    “這並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們自幼失母,無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難,即時自閉,以便靜心思考對策,我們沒有張揚習慣,只怕外人笑話。”

    易沛充沉默,雋芝説的都是實話,他見過筱芝處理緊急事件,手法與雋芝如出一轍。

    做她們的伴侶,有時只怕會得寂寞。

    “醫生是經驗豐富的好醫生,你大可放心,請你以後別再與他人談論到這件事,以免影響我倆感情,今晚就説這麼多,最近看過什麼好戲?貴公司有無年輕貌美的建築師登場?”

    沛充仍然充滿挫敗感。.”

    女友從不視他為支柱,財務問題,她找會計師,廚房漏水,找水喉匠,生病,求醫生,感情有問題,説不定去信薇薇夫人信箱。

    易沛充知道有些幸運男人的女友事無鉅細什麼都對他們傾訴,要他們出頭,而這些男人居然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女人煩。

    唐雋芝從不煩他。

    易沛充沒有地位。

    他只得問她:“服藥期間可有特殊反應?”

    “這是一種幫助腫瘤收縮的男性荷爾蒙,服後臀線變壯,毛髮生長旺盛,體內積水增加.皮膚黑色素顯著。”

    “事後能否恢復正常?”

    雋芝微笑,“總留有痕跡,提醒當事人歷劫的滄桑。”

    “我還是一樣待你。”易沛充不加思索。

    算一算日子,雋芝仍可以先去深訪筱芝,然後再回來等待宰割。

    女性在這種時刻總比男性剛強.翠芝聞言.只淡淡表示:“很普通的小手術罷了。”

    越低調越顯得深沉成熟,雋芝也説:“是,醫生每個下午都做一次兩次,別同大姐提及,免影響她情緒。”

    翠芝笑笑,“你這個同她比,小巫見大巫。”也是事實。

    雋芝不再言語。

    “手術前後喝多點雞湯就補回來了。”翠芝仍然輕描淡寫。

    “我會把保險箱鎖匙交給你。”

    “那些爛銅爛鐵還是貴客自理的好.”翠芝笑,“你且來看菲菲圖畫比賽的得獎作。”

    她的聲音已經略為顫抖,但是雋芝沒聽出來。

    待妹妹一告辭,翠芝便露出原形,淚盈於睫,今年是什麼年,一姐一妹同時進院修理。

    阿梁一回來她便訴苦:“雋芝最可憐,還是小姐身分,已經患二期不育。”

    阿梁勸她,“你這樣大驚小怪,徒然添增雋芝的壓力。”

    “在她面前,我哪敢露出來。”翠芝嘆息一聲。

    阿梁表示贊許,“往好的方面想。也許雋芝要結婚了,所以要把病治好。”

    “做姐姐有義務照顧妹妹。”

    “她是個與來不同的妹妹。”

    “與眾不同註定是要吃苦的。”

    “是嗎,那麼,為何我們都力爭上游,又望子成龍?”

    翠芝肯定地回答:“因為人類愚蠢。”

    莫若茜撥過好幾次電話給這名與眾不同的作者,聽得出雋芝的態度較先前冷淡,想來想去,不明所以然,含蓄的都會人統統是推理高手,誰會把心事説出來,只能憑智慧經驗互相推測猜度對方心事,莫若茜忖揣半晌,只道是雋芝因病懨懨,對朋友再也提不起往日熱情。

    並且,老莫想,不育婦女對牢孕婦,又有什麼共同話題。

    雋芝帶了簡單的行李就上路去探訪筱芝。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來接飛機,叫一部計程車就令司機往電報山駛去。

    司機是白人,在倒後鏡看她,然後問:“香港來?”

    雋芝點點頭。

    “香港人都有錢,你也很有錢?”

    那還得了,雋芝急急嫁禍:“不,台灣人才有錢。”

    司機如夢初醒,“對,對,是,是。”馬上接受事實。

    到達公寓門口,雋芝付美鈔給司機的時候,適逢祝家老三在空地玩耍,他腳踩滑板,手持無線電遙控器,正把一輛小小玩具吉甫車支使得團團轉,沒有發覺雋芝這個訪客。

    他背後便是著名的金門灣,煙霞中有點不真實感覺,似電影背景。

    雋芝喚那小子一聲。

    那孩子抬起頭來,見到雋芝,喜出望外.“阿姨,阿姨!”熱情得不像話,笑着撲過來,他長高了,塊頭頗大,雋芝怕吃不消,連忙退後三步。

    小子走到大門前按通話器,“媽媽媽媽,阿姨來了。”

    通話器裏是筱芝的聲音,“哪個阿姨,説説清楚。”

    雋芝大叫:“是我,是我,雋芝來了。”

    一個洋婦路過,搖頭表示唐人的喧譁無藥可救。

    筱芝趿着拖鞋急急下樓來,一見到雋芝,連忙一把抱住,肚子擋在她倆當中,在所不計。

    筱芝腹大便便了。

    雋芝嚷:“咖啡,咖啡,給我一杯真的咖啡。”

    筱芝摟着妹妹邊笑邊上樓去。

    公寓只得兩間睡房及一個休息室,一家五口,加雋芝六個人,只得兩處衞生間,雋芝心中盤算,還是撤退去住酒店吧,怎麼受得了。

    那個波多黎各籍女傭倒是把地方打掃得窗明幾靜。

    “老大老二在學校。”

    “老祝呢?”這才是雋芝關注的人物。

    “出去採購雜物,順帶接孩子放學。”

    “這些日子,他與你同居?”

    “離了婚還同居,那離什麼婚?他住在親戚家。”筱芝聲音轉為冷淡。

    人際關係,千奇百怪,尤以夫妻為甚。

    雋芝又問:“那位小姐,有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也沒有打聽,那是他人之事,沒有時間精力去關心,已出之物,管誰揀去不一樣。”

    雋芝只得唯唯諾諾,嗯嗯連聲,埋頭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購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願睡一覺。”

    “喝完一壺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對人對事的認真態度。”雋芝把話調轉來説。

    她蜷縮在沙發上魂遊太虛。

    迷濛間聽見祝家父子回來了,筱芝喝令二兒出示成績報告表,老祝則與大兒商量下週學校捧球賽事宜,電話鈴響,是易沛充撥來問候諸人,剛掛線,又聞孩子們抱怨冰淇淋已經吃光光。

    接着老祝答應帶他們出去午膳,並且對躺在沙發裏的雋芝置評:“平時那麼精靈的一個人,誰起來似只豬,宰了她還做夢。”

    孩子們咕咕笑。

    雋芝想起來申辯,可是深覺那一刻公寓內充滿人間焰火式樂趣,吵吵鬧闊,有大有小,時間一下子消磨掉,無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順其自然發展,接受命運與際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説有笑開門關門外出,只剩下筱芝用斷續的西班牙文與英文吩咐女傭做菜,清潔,洗熨。

    雋芝內心的焦慮旁徨暫時一掃而空,生活是該這般模樣,紛紛擾擾,衣食住行,有愛有恨。

    雋芝在該剎那,決定結束她歷年來冰清玉潔,寂寞悽清的生活方式。

    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雋芝在睡夢中悄悄嘆氣。

    接着,她發覺自己已經換上雪白的水手領襯衫,眼前是一片綠茵草地,正在發呆,忽然看見有一小小女嬰朝她奔來,雋芝連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燈塔。”

    雋芝轉過頭去,是,的確有一座燈塔,就座落在草地盡頭的懸崖處。

    慢着,她到過這個地方,她做過這個夢,她問幼女:“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囡囡。”

    對了,她叫囡囡。

    雋芝翻一個身。

    她又聽見開門關門聲,還有老祝不敢置信的聲音,“她還在睡?來,我們合力把她抬進睡房去。”

    電話鈴響,老祝去聽,“易沛充再次找唐雋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猶在夢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們將她抖下沙發,抑或由你親自乘飛機來處理?”

    孩子們又哈哈笑。

    筱芝説:“叫他稍遲再打來。”

    老祝掛了線,表情很不以為然。

    筱芝訓日:“一個女子也只有在被追求該剎那最最矜貴罷了,叫易沛充拿些軔功來。”

    老祝什麼都不敢講,唯命是從,所以説,愛孩子的男人不致於是太壞的男人。

    雋芝打個呵欠,伸伸懶腰,“你們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夢誰先覺。”

    誰知雋芝揉揉眼説:“老祝,勞駕你替我找一間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覺。”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連筱芝也説:“雋芝,你這麼貪睡.將來帶起孩子來,可有得你苦。”

    雋芝只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個星期了吧?”

    “不用你幫忙,餓壞了只怕還叫不醒你。”

    雋芝看住老祝,“胎兒十分健康吧?”

    “情況迄今良好。”

    筷芝即時顧左右言他,似不願多提及胎兒。

    老祝問:“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擠不下就是擠不下,”雋芝攤攤手,“走馬燈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説:“她習慣獨處,隨她去。”

    “老祝,拜託你。”

    到了門外,老祝才同小姨説:“你看筱芝如何?”

    “控制得極好,難能可貴。”

    “大兒説每個晚上都聽見她飲泣聲。”老祝慎重地説。

    雋芝沉默。

    過一會兒她説:“妊娠時悸懼是非常正常現象,以她的情況來講,借哭泣抒發情緒,無可厚非。”

    “我覺得很難過。”

    “老祝,”雋芝諷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別人要是這麼説,老祝一定反臉,可是這是他俏麗伶俐的小姨,他只無奈地搔搔頭皮,陪上一個苦笑。

    “你來得及時,我怕筱芝患上抑鬱症。”

    “我是算好日子動身的。”

    “小哥哥們來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雋芝一到酒店房間便賓至如辭,徹底休息之後,她把當地親友逐一約見,開始正式度假,不到一個星期,已經發覺裙頭嫌窄,長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兩個鐘頭,話不多,有時各管各做事,但姐妹倆精神上得到很大喜樂。

    三個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雋芝阿姨不但不再與他們作對,且有化敵為友趨向。

    老大説:“也許雋姨要集中火力應付妹妹。”

    “可憐的妹妹,我記得踢踢幼時哭鬧,雋姨便伸手去彈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慄,不知該如何保護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雋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滸傳剛講到九紋龍史進。”

    “噯,那故事真好聽。”

    雋芝莞爾,難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宮女得以生存,人們愛聽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變。

    故事講到野豬林,易沛充便請放了兩星期假來看雋芝。

    在醫院等消息時,雋芝為孩子們講智取生辰岡。

    筱芝的小女兒要放在育嬰箱內觀察,就在這一兩天內,筱芝情緒失去控制,瀕臨崩漬。

    兩星期後出院,嬰兒必需定期檢查,起碼有一年時間需要密切注意心肺發育,筱芝把孩子擁在懷中不放,筋疲力盡的她哭泣不已,卻不肯將嬰兒交於任何人。

    老祝憤慨地説:“她不肯給我抱。”

    只有雋芝可以接近她們母女。

    雋芝只得搬回祝家與她們母女睡在同一房內照應,特別護士空閒得坐在客廳打毛衣。

    這是雋芝一生中最苦難的時刻,一生優悠的她竟夜照顧一個幼兒,每三小時喂一次奶,剛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東西又輕輕啼哭,育嬰寶監再三警告;千萬別與新生兒爭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則自尋煩惱。

    她輕輕把她揣在懷中,熱情地撫摸她,待她啜吸那一點點奶水,一方面又得安慰驚怖的筱芝:“是我在這裏,孩子很好,你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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