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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雋芝張大了咀,什麼,他願意?

    “我知道你説的,不過是一項假設,你是文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笑,“理論管理論,未必有機會實施。”

    雋芝微弱抗議:“誰説的?”

    郭凌志笑笑,不予回答,“真沒想到,另外有時代女性,想法同你一樣。”

    咦,誰?

    “我有一位大學同學,最近特地自倫敦回來找我,所提建議,同你那套,一模一樣。”

    唐雋芝跳起來,“抄襲貓!”

    “雋芝,我相信只是不約而同,純屬巧合,天南地北,各處一方,如何模仿?”

    雋芝不安,“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且聽我細説,我們在大學不同系,她念化學,畢業後投身著名普施樂藥廠化妝品部門,甚有貢獻,試驗了幾集長春不老面霜,推出後銷量一流。”

    “我從來不用普施這種廉價化妝品。”雋芝咕噥。

    “雋芝,你讓我把話説完可好。”

    “趕快入題。”

    郭志凌看着唐雋芝笑。

    雋芝又催他:“説下去呀,賣什麼關子。”

    郭凌志喝一口酒,伸伸懶腰。

    “她長得可美?”

    “高、神氣,雪白皮膚,濃髮,一雙大眼,強壯的咀唇。”

    “唐人?”

    “華人,原籍上海,香港出生,現持正宗英國護照。”

    “你們約會過?”

    “來往過一個學期,很談得來,稍後她同別人戀愛、結婚,但沒有生子,三年後離婚,致力事業,現在,她想要一個孩子。”

    雋芝揶揄撿,“你還在等什麼?”

    “我沒料到事隔十年,她會想想到我。”小郭搔搔頭皮。辦

    “好的人才太缺乏了。”雋芝越發諷刺。

    “幸虧早些時候你已與我談論過這個問題,否則一時間真的接受不來。”

    唐雋芝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現在本市,等候我答覆。”

    老實説,雋芝有點佩服這個女子,人家可不是光説算數的。

    “她一切已經準備妥當,據她講,我們甚至不用共處一室,她相信我可以給她一個可愛活潑聰明的孩子。”

    雋芝補一句:“而且長得漂亮。”

    郭凌志籲出一口氣。

    “天賜良機,緣何躊躇?”

    “我看過她的協議書。”

    呵,還有法律約束文件,了不起。

    “其中有幾項是這樣的:一.孩子隨母姓,二,男方無探訪權,無話事權。”

    “這樣説來,事後你得完全消失?”雋芝吃一驚。

    “就是。”

    “那怎麼行?”雋芝代抱不平。

    “就是呀,條件如此苛刻。”

    “完全沒有商量餘地?”雋芝皺上眉頭。

    “幹科學的人一向斬釘截鐵,一是一,二是二,沒人情講。”

    “男方甚至不獲見嬰兒一面?”

    “男方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可陪伴女方甚至天天見面,但出生後只能看幼兒一次。”

    “呵,她怕男方對嬰兒產生感情。”雋芝頷首。

    “多殘忍。”

    雋芝微笑,講來講去,這不是郭凌志可以勝任的工作。

    “女性恃着她們可以生兒育女.為所欲為。”小郭感慨。

    “令友貴庚?”雋芝益發好奇,想知得多一點。

    “比我稍大,有三十五六了。”

    “她在等你迴音?”

    “是,給我三天考慮時間,如願合作,則共赴英倫到某醫院共商大舉,如不,她尚有別的候選人。”

    “一切費用由她支付?”

    “不在話下。”

    真厲害。

    雋芝黯然,她雖有此意,卻未必有膽實施,人家一想到,已經轟轟烈烈的幹了起來,高下立分。

    “我不願意做女皇蜂手下一枚棋子。”

    總有人心甘情願,有志者,事竟成,那位女士不會空手而回。

    “雋芝,這就是我要同你商量的大事,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也許十年八年,若干年後,這樣的事,十分等閒。”

    郭凌志十分困惑,“這麼説來,將來女性都有子女陪伴到老,而我們男人則終身孤苦無依?”

    雋芝忽然笑了,“活該,沒有犧牲,沒有收穫。”

    “喂喂喂。”郭凌志鄭重抗議。

    他為之變色.那一天彷佛已經來臨,未來世界中孩子們全部跟隨母親生活,幼兒字典中,沒有爸爸兩字,男人喪失地位,力求挽救,希望發明人造子宮,父代母職,以免老來孤苦無依,在老人院中呆坐……

    雋芝哈哈大笑,若不是怕傷口疼痛,還可以更加放肆。

    郭凌志定一定神説:“雋芝,我不會答應你,也不會答應她,我不會答應任何人,要不拉倒,要不做全職父親。”

    “全職?你可知道那是一個什麼的包袱?”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願意承擔那種責任。”

    只怕屆時他要脱下那身乳白色打扮。

    小郭問:“女性會不會放棄現存偏激態度,與男性和平共處,一起指起家庭與育兒責任?”

    雋芝嘆口氣,“你指的是婚姻制度、已經證明絕不公平,女性對它一日比一日反感。”

    小郭長嗟短嘆。

    看看那麼一個英浚的男子愁眉百結地煩惱,亦是賞心樂事。

    ……可惜雋芝體力不支。

    郭凌志吻她的手.“我明天再來。”

    “小郭,我考慮過了,我決意幫你設計童裝。”

    他大喜過望,“我知道上天待我不薄。”再次露出笑容。

    “小郭,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擔心,換你還般人才,不知多少女郎會向你垂青。”

    這是一句很普通的陳腔濫調,郭凌志一聽,卻跳起來,“唐雋芝,.你真正懂得把大女人情意結髮揮得淋漓盡至,女人肯喜歡我,我就得樂不可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也有選擇?”

    以前,以前是他們主動挑選她們的。

    小郭走了之後,雋芝鬆口氣.恢復病人本色,慢慢返回卧室,還好,暫時,她還沒有失去這個朋友。

    傍晚翠芝帶着兩個女兒來探訪她。

    菲菲偷偷把一管巧克力豆塞在阿姨手中,雋芝悄悄説:“我會十居報答你。”

    活着當然還是好的。

    她同翠芝説:“進過手術室,人生觀真的不一樣。”

    “嘿,那是小兒科,待你進過產房,才知道我們這副鐵石心腸是怎麼練就的,從此老皮老肉,視廉恥及自尊為無物。”

    “別説得那麼可伯。”

    翠芝坐下來,“我挺羨慕你的,雋芝,你懂得生活、主意十足,但異性卻不覺你霸道,你看易沛充待你多好,他仍然願意照顧你,你是真正享有自由選擇的第一代女生。”

    “翠芝,你也是呀。”

    “我?我們這一代太努力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了,亦不能家庭及事業兼顧,倒扣五十分。”翠芝感慨。

    “不,翠芝,你是個優異生,至於我,我太貪玩,姿勢欠佳,有點兒惡形惡狀,最終,可能交不出論文。”

    “你同我放心,五十歲都不用擔心,醫生會幫你。”

    兩個小女孩進來找媽媽,菲菲她在母親耳畔嘀咕半晌,扭扭腰,又頓頓足。

    “有煩惱嗎?”雋芝微笑問。

    “唉,女人亙古至今的大難題:穿什麼好呢,幼兒園下週末居然舉行化妝校舞會,菲菲為此煩惱良久,扮作一隻小鳥,還是一朵花?我真不知該到何處去替她置道具服裝。”

    雋芝一聽,大樂,“到雋姨這邊來,雋姨有辦法。”

    “噯,我怎麼沒想到,雋芝,你本行是服裝設計。”

    “菲菲,你要扮小飛俠,還是阿拉伯公主,抑或小鳳仙,還有,阿里巴巴可好?”

    菲菲當然識貨,感動之除,一下子伏到阿姨懷中。

    翠芝領着:“人生觀一下子變了,不再虐待我的女兒了。”

    雋芝緊緊摟住小菲菲,喃喃説:“裝扮妥當,先要在我面前唱歌跳舞,拍照留念。”

    菲菲一直點頭,什麼都答應。

    雋芝深深太息一聲。

    第二天,易沛充來看女友。

    一進門,見並無白色誇張大花籃,心頭略安。

    “看大姐夫給我們寄來什麼。”他拿着一隻牛皮紙信封。

    雋芝精神一振,“大姐好嗎?”

    “奇蹟兒胖了近一公斤,情況良好,此刻希望祝氏夫婦會得複合。”

    雋芝笑笑,有這種必要嗎,她很明白大姐二姐的脾性,同她自己一樣,倔強如牛,不知遺傳自父親還是母親。

    母親,呵母親,雋芝的心又温柔地牽動一下。

    易沛充做了兩杯咖啡,遞一杯給雋芝,色香味恰到好處,老朋友就是這點好。

    雋芝問:“老祝那奸人寄什麼東西來?”

    “非常有趣的資料。”

    “咄,他搞得出什麼花樣。”雋芝不喜歡這個姐夫。

    “你記得我們在醫院陪掖芝嗎?主診醫生見我們坐立不安,喚我們進電腦室,做了一個簡單測試遊戲,結果出來了,”他揚揚信封,“就在這裏。”

    雋芝説:“雅興不淺,是什麼遊戲?”

    “我把你與我的照片送進電腦,推測我們的孩子長相如何,醫院收一筆費用,撥入津貼。”

    雋芝整個人愣住,“什麼,我同你,唐雋芝與易沛充的孩子?”

    “是。”易沛充笑咪咪。

    雋芝説:“有照片嗎?”

    “有,從零歲到二十歲的照片都有。”

    “快給我看?”

    太驚人了,這簡直是大預言,電腦竟可預測一個未生兒零歲至二十歲的長相。

    易沛充打開信封,取出厚厚一疊質料.“不可能百分百準確,但的確根據我同你臉型五官來推測。”

    雋芝取過照片,自第一張看起,呵,初生兒小小圓面孔像足易沛充,眼睛鼻子都合規格,不大標緻,但是十分可愛,如果這真是唐雋芝的孩子,唐雋芝已萬二分滿意。

    雋芝淚盈於睫。

    沛充説:“電腦指出我同你五官其實十分相似,故此孩子的相貌不難預測。”

    “他是男是女?”

    “我喜歡女兒,她是女孩。”

    雋芝看第二張照片,她長大了一點.笑容滿面,活潑健康,眼神中有一絲頑皮神色,雋芝心如刀割,放下照片:“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沛充詫異,“雋芝,這不過是一項推測遊戲。”

    “太私人了,我吃不消。”

    沛充沒想到雋芝反應如此強烈,欲收起照片,雋芝又不給,她好奇。

    抽出第三張照片一看,唐雋芝愣住了。

    小小女孩已長有一頭濃密頭髮,眼睛同雋芝一模樣。圓圓鼻子承繼自易沛充,使雋芝吃驚的是,她一早已經見過這小女孩。

    這正是那個在夢中,叫雋芝抱她上燈塔的幼女。

    雋芝混身寒毛豎起來,照片啪一聲跌落地上。

    沛充連忙説:“雋芝,你沒有不舒服吧。”

    雋芝抬起頭,囡囡,囡囡是她的女兒,她竟在夢中看到了未生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可思議。

    雋芝輕輕問:“易沛充,如果你有女兒,乳名叫什麼?”

    沛充笑了,“寶寶,或是貝貝,家母幼時叫囡囡,你如不反對,就叫囡囡。”

    雋芝瞠目結舌,不知道説些什麼才好。

    她一直弄不清楚夢中幼女是誰,倒處查詢,現在真相大白,小女孩原來是唐雋芝的女兒。

    不不不,這一切都是巧合,雋芝掩起面孔。

    “看,”易沛充説:“看她二十歲的外貌。”那部電腦,真正非同小可。

    照片裏的少女精神奕奕,臉容秀美,雋芝凝視,愛不釋手.彷佛廿多年真的一晃眼經已過去,囡囡長大成人,雋芝忍不住問:“她功課好嗎,念哪一科?”

    易沛充忍不住放肆地發揮他的想像力:“她是天文物理博士,剛將她發現的第一顆新星獻給父親。”

    “母親。”雋芝抗議。

    “雙親。”易沛充過一步。

    雋芝憧憬,“她有沒有對象?”

    “還沒有,她像她父母親般選擇晚婚。”

    雋芝忽然之間比一般母親更像一個母親,焦急地説:“什麼,連談得來的男朋友也好?那多寂寞,只有月亮星星作伴是不行的,我難道沒有介紹計健樂給她?”

    説到此處,才驀然想起,易囡囡尚未出生,不禁氣餒。

    易沛充笑,“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到這個時候,唐雋芝也承認結婚彷佛是唯一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得先聽聽我的醫生怎麼説。”

    她把易沛充帶到醫務所去,兩人坦坦誠誠,面對現實。

    醫生説:“唐小姐手術後情況相當良好,易先生,如果你願意接受檢查,答案可以更加肯定,不過,即使完全正常的夫婦,也有可能不育。”

    易沛充很豁達,“那是天意。”

    醫生説:“恭喜你倆。”

    離開醫務所的時候,雋芝説:“婚後一年不見功效,大可以離婚,我不會拖累你一世。”

    易沛充詫異地看看她.嘖嘖稱奇:“真沒想到你俄羅斯話説得那樣好了,是常常練習的原因吧。”

    你看,世上原本沒有好人。

    換區儷伶一樣,雋芝辦事採取低調手法,她不是怕萬一事情不成人家取笑,而是壓根兒認為一切私事與人無尤,至怕人七咀八舌加插意見,順得哥倩失嫂意,最後總有事後諸葛偏咀曰:看,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奇是奇在專門有一事無成,田園荒蕪人士振振有辭,做督導員指點他人如何為家庭事業努力。

    他們選擇旅行結婚。

    雋芝身體逐漸康復,創傷丟在腦後。

    猛地想起,她忙,人也忙,好一陣子沒聽到郭凌志的消息,那英俊浚小生近況不知如何。

    趁空檔上製衣廠跑一次。

    到了人家地頭,發覺物是人非。

    接待雋芝的是位年輕小姐,滿臉笑容,胸有成竹,“我叫王馬利,現在由我暫代郭凌志的位置,唐小姐,歡迎大駕光臨,久間大名,如雷灌耳。”

    雋芝見大家都是年輕人,不同她假客套.開門見山地奇問:“小郭到什麼地方去了?”

    王馬利笑笑,“問得好,唐小姐,他失蹤到倫敦去了。”

    雋芝一聽倫敦兩字,心念一動。

    王馬利説下去;“據説,他與當年大學裏的舊愛重逢,身心皆不由己,追隨她身置事業不顧,去處理生命中更重要的事宜,藝術家是浪漫的多,信焉。”

    雋芝將前因後果銜接在一起,得到一幅很完整的圖書。

    “此行去得匆忙,可能來不及通知親友,”王馬利抱怨:“公司被他搞得傷透腦筋,他願意賠償,但我們要的是他的人,他的創念,百忙中只得退了一步又一步,準他停薪留職,痴痴等他回來。”

    雋芝笑道..“貴公司可愛才如命.真沒話説。.””。、、

    王馬利也笑,“只難為了我這等無才小人物呢。”

    恁地謙虛,若非才情並茂,怎麼説得出上面一番話來,雋芝自嘆弗如。

    “唐小姐,你找他是公事還是私事?”.

    “半公半私,他叫我設計童量裝-”

    王馬利驚喜過度,直站起來問:“有圖樣嗎?”

    “暫時只有夏季幾個圖樣。”

    “謝謝你,唐小姐,我們求之不得,我馬上叫人草擬合同,送到府上,圖樣可否留我這裏?”

    反正已經帶來了,王馬利又如許熱倩,雋芝便聳聳肩。

    她倆又談了一些細節,雋芝在告辭時有點累。

    開會這件事好似比賽攝魂大法,這次顯然唐雋芝略略落了下風,功力受損,故此覺得疲倦。

    唉,在家獨力創作已有一段日子,已不慣與人角力,精力技巧大不如前。

    抑或驟然聽到郭凌志赴英消息,受了震盪,以致分心?

    他連再見也沒有説便一走了之。

    而唐雋芝還一向認為她在他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

    走到半路,雋芝笑了,她同他簡直是半斤八兩,旗鼓相當,已決定結婚,她又何嘗想過知會他一聲?

    可見兩人一般涼簿。

    他在她與易沛充感情矛盾期扮演了一個解悶的角色,如此而已,也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進退,郭凌志不能夠一直在別人的故事裏進進出出,直至年老色衰,故收他一接到屬於自己的劇本,馬上尋求發展機會去了。

    希望他成功。

    女方很有可能與孩子的父親發生真感情,事情或許會有一個傳統的大團圓結局。

    人同此心,翠芝也這麼想。

    她説:“在香港結婚好,菲菲與華華還沒有參加過教堂婚禮。”

    雋芝但笑不語。

    “你太過自我,”翠芝抱怨:“恭祝你生下孩子後完全失去自我,終日與奶瓶廝纏。”

    雋芝有一個問題想問了很久,“假使有了小東西,難方會不會幫忙?”

    翠芝嫣然一笑,“我的座右銘是有福同享,有難獨當。”盡在不言中。

    “謝謝你。”雋芝説。

    出發之前與大姐通過電話,筱芝抱着小女嬰,那孩子波波作聲,似與阿姨打招呼,雋芝把耳筒緊貼耳邊,難捨難分。

    “到我們這裏來註冊吧,我為你證婚。”

    “恕難從命。”

    “你倆想躲到哪裏去?”被芝笑問。

    “無可奉告。”

    “你這傢伙,太懂得享受了,喂,我們家尚欠一對攣生兒,動動腦筋,生一雙來玩玩。”

    筱芝與翠芝肯定部長着狗咀。

    “大姐,孩子們如何?”

    “託您鴻福,都還不錯。”

    “老祝呢。”

    “我已不過問他的事。”

    若果換了一個腦筋不大靈活的人,怕只怕會故作世故賢淑狀説;唉,倒底是孩子的父親嘛,最好人人左右先後忠奸不分,天下為公,大被同眠,給她閒談資料,可惜唐雋芝頭腦清醒,維持緘默。

    “你想説什麼?想問我倆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雋芝不出聲。

    筱芝説:“我可以馬上回答你,一點希望都沒有。”

    “我明白。”

    “太好了,姐妹倒底是姐妹。”

    “你自己保重。”

    “你也是。”

    雋芝又再堅持與嬰兒依德呃呵了一會兒。

    要離婚是一定離得成的,看雙方有無誠意。

    雋芝對易沛充充滿信心。

    有信心白頭皆老?不不不不不,唐雋芝並沒有患上妄想症,她只不過有信心當最壞的一刻來臨,兩個人均有理智好好坐下商談把問題解決。

    這已經是最理想夫妻關係。

    唏噓?不要抱太大希望,就不會有太大失望,雋芝與沛充之間最可貴之處就是從來沒有試圖把對方的優點放大,或是缺點縮小,他們看到的,是伴侶的真實尺碼。

    接雋芝往飛機場的時候,沛充注意到,客廳中不再有白色鮮花,他莞爾,能幹聰敏的雋芝一定能把這種小事情完滿解決。

    兩個人都沒有告訴親友,他倆已在香港註冊.旅行目的地是笞裏。

    在飛機上,雋芝小憩片列,結果還是做夢了。

    夢見經已懷孕,越喂越胖,越變越鈍,漸漸迷失本性,終日只能躺牀上,咀巴呵呵作聲,不能言語。

    易沛充仍然待她很好,照顧她起居飲食,替她沐浴,維持清潔。

    唐雋芝在夢中變成一隻豬,被困鬥室,動彈不得,似卡夫卡小説變形記中主角,她心頭還是明白清醒的,懷孕足月後,誕下雪白可愛的孩子,像足易沛充。

    父子倆非常恩愛,時常進房來探訪雋芝,他已有一兩歲,會説話,會關心母親,有時會指出:“她左眼有些紅腫,要給她塗藥。”

    他摟着父親脖子,讓父親抱在懷中,雋芝見了,心中寬慰。

    但是,父子倆再也沒有帶雋芝出去過。

    雋芝自夢中驚醒,大叫:“METAMORPHOSIS”

    連前座乘客都忍不住轉過頭來注視這神經過敏的女子。

    易沛充早已知道唐雋芝擅長做各式各樣噩夢,見怪不怪,拍拍她肩膀算數。

    可憐,雋芝捏一把汗,原來她是那麼悸懼懷孕,上帝呵,她學耶穌在客西馬尼園中祈禱,可否把這苦杯除去。

    易沛充輕輕問:“這次又是什麼?”

    “我夢見我變成一隻豬。”

    “那多好。”易沛充一貫幽默。

    “所有孕婦都肥腫蹣跚笨鈍一如豬玀。”

    “事情並非必定如此,我對你有信心。”

    “真恐怖,這真是女性的生關死劫。”雋芝掩住面孔。

    “雋芝,對於過五關斬六將,你的經驗不會少。”

    真的,大學時期,每年年終考試,站在試場外,她都躊躇,同自己説:這樣辛苦,何必證明什麼,大學不畢業,也不見得有誰會拿機槍掃她,不如退縮回家享福,若干年後,笑喀嘻曰:我不喜歡哈大學。

    可是掙扎半晌.她還是進去了,且考得好分數,一個人該做的事總該去做,她得到的並不比付出的多。

    性格上來説,唐雋芝是標準馴民,抑或她已看出,做一個不平凡的人,代價太過高昂,折衝一下,就讓她做一個比較特別的普通人吧。

    “按步就班,慢慢來。”沛充悠然。

    他知道已經找到背黑鍋的理想人選.心頭一鬆,不由打個呵欠。

    雋芝開始真正瞭解到筱芝與翠芝歷年來的肺腑之言

    她沉默半晌,嘆口氣,噤聲。

    往苔裏的飛機上沒有嬰兒,乘客樂得清靜。

    易沛充睡着了,雋芝打賭他沒有夢。

    雋芝錯,沛充在夢中只看見他自己在做夢,沒有內容,這是一切有福氣的人做的夢。

    所有的兒童都應當像易沛充,健康、樂觀、光明、知足,一點也不過份聰明,安守本分。

    他確是一個結婚生子的好對象。

    他倆共同享用了一個非常快樂的假期,開心得雋芝在心中想:即使沒有孩子,我得到的,相信也遠遠比其他人多、也不應有什麼遺憾。

    她沒有後海結婚

    與沛充客氣得不像一對夫婦:“讓我來讓我來”“麻煩你了”“不敢當”變為常用語。

    兩個人很少很少談到錢這個最傷感情的問題,蜜月返來,沛充問過一次:“要不要我付家用?”

    對雋芝來説,這是一個嶄新的名詞,她自稿紙中抬起頭來,半晌才説:“等有家時,才付家用吧。”家在外文中,表示撫育孩子之意。

    沛充已把一部分衣物搬過來她處,但是兩人始終找不到一處理想寬大近市區的住所,只得兩邊走,全活習慣奇突。

    雋芝仍是婦科醫生常客。

    莫若茜退休在家,一有空便殷殷垂詢:“有沒有好消息?”

    雋芝早已不生她的氣,只會苦苦哀求:“姐姐,請別給我壓力。”

    “加把力氣,我這個老姐都沒間題,你應當有前途。”

    一天,半夜,雋芝忽然被客羸裏一點聲音驚醒。

    “沛充?”她隨即聽到丈夫在鄰房的鼻鼾聲。

    雋芝咳嗽一聲,披件外套,下牀查視究實。

    客廳沒有開燈,但角落有温柔明亮的月光照明。

    有一個婦人坐在沙發上。

    “母親,”雋芝喊出來,“母親!”

    婦人轉過頭來,臉上笑容皎潔明亮可親,“雋芝。”

    她手中分明抱着一個嬰兒。

    母親看上去比雋芝還要年輕。

    嬰兒是誰,是雋芝本人嗎?

    她探過頭去。

    “雋芝來看看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雋芝大奇,“是囡囡嗎?”

    “是,是可愛的囡囡,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孤苦的歲月已告結束。”

    “母親,我一直想生的是男孩子。”雋芝忽然説出心事。

    雋芝的母親一怔。

    “同一般人重男輕女大有分別,我老覺得男人易做。”

    “挑一個好男人也不容易。”

    “媽媽你見過多少好男人?”雋芝微笑。

    “沛充不錯呀。”

    “媽媽你喜歡易沛充?”雋芝大悦。

    剛在這時候,母親懷中小小的囡囡忽然蠕動,張大咀,打一個呵欠,惹得母女兩人笑起來。

    雋芝忍不住伏到母親膝蓋上,“媽媽,你不怪我?”

    “我怎麼會怪你?”

    “因我的緣故……”

    “雋芝,不要再內疚了,現在你已是囡囡母親,你應明白我的心意。”

    雋芝開始飲泣。

    客廳的頂燈啪一聲開亮,“雋芝,”沛充朦朧地走出來.“你在幹什麼,當心着涼,我聽見談話聲,還以為忘記關電視機。”

    他過來扶起雋芝。

    只得雋芝一個人伏在沙發上,臉上有淚痕。

    他輕輕安撫她:“婚姻生活令你緊張?”

    “是,”雋芝只得説:“有苦無人知,只得深夜哭泣。”

    “反正誰不着,不如把前因後果統統告訴我。”

    再過兩個月,雋芝把好消息告訴莫若茜。

    老莫的反應如預期中一般熱烈,多休息,她説,多吃,多笑,但是“千萬不要看育嬰寶監,嚇壞人。”

    “我已經遵尊矚看了不少。”雋芝抗議。

    “忘記一切。”

    雋芝説:“我想把虐兒一千零一妙方停掉。”

    “開玩笑,我期期都拜讀。”

    “實在無以為繼。”

    “每次同洪霓開會,他説的也都是這句話。”

    “你鼓勵我?但你自己又停了工。”

    “小姐,完全遊手好閒,不一定是福分,兩三年後,我也考慮復出。”

    “你不同,你是有了成就才退休的,我,我一事無成。”

    “把虐兒寫完再説。”

    雋芝試深問:“將來孩子看到了,會不會反感?”

    老莫慨嘆,“已經擔起這種心事來了,不怕不怕,孩子可以創作虐母一千零一妙方,我替他刊登。”

    “對,”雋芝説:“很公平。”

    “你倆找到房子搬沒有?真服了你們賢伉儷。”

    “我兩個姐姐也這樣説。”雋芝咕咕的笑。

    “你們想找什麼樣的房子?”

    什麼樣的房子?

    問得好。

    在郊外,一大片農莊草原,一條小路,通出去藍天白雲,可以帶着囡囡散步,走得累了,躺下來,吃點東西,母女調笑一會子,再開步走。

    遠些,是一座懸崖,俯視,可以看到白頭浪拍向岸邊。

    岸上,有一座燈塔。

    有力氣的話,她與女兒會慢慢攀上石階,去探訪看守燈塔的人。

    一定有這樣的地方,一定找得到。

    雋芝臉上露出一個温柔的笑。

    “雋芝,雋芝,你的精神遊到什麼地方去了?”

    雋芝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

    老莫忽然感慨地説:“雋芝,你説我們可有走出老框框?”

    雋芝拍拍老友肩膀,“怎麼沒有,早已飛出十萬光年。”

    “有嗎?”老莫振作起來。

    “此刻我們所作所為,都是為着自己,你想想,從前可以辦得到嗎?”

    老莫微笑。

    “來,老莫,讓我們研究一下,未生兒叫什麼名字。”

    “你還未知是另是女。”

    “是女。”

    “誰説的?”

    “我説的。”

    “別把自己當上帝。”

    “寫作人都有此毛病,你應當比誰都瞭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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