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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彼

    結婚之後,生活奇悶無比。

    同樣的一個子超,婚前因為大事未定,多少尚有點刺激新奇,一旦簽字成為合法夫妻,至少有三五年可以安樂,在七年之癢之前能夠鬆口氣,於是生活就悶起來。

    一個人的優點往往是他的缺點。子超不喜交際,沉默寡言,本來是最好的品質,但二人生活的世界裏,另一方面往往好幾小時,默不作聲,時間就難捱了。

    有時週末大雨,我見天色昏昏暗暗的,不想出來,便拿本武俠小説看,看得出神,根本不記得已經結了婚。

    一次母親來到,我迎她進屋子,談半晌,她問“子超呢?”

    “他在書房,”我説:“叫破喉嚨他也不應,有時要去大力敲他的門。”我老老實實的答。

    母親惱問:“他在書房裏幹麼?”

    “聽音樂。”我説:“用耳筒,對外界不聞不問。”

    “那結什麼婚?新婚時候尚且沒有卿卿我我,老來怎麼辦?”媽媽很不悦。

    我苦笑,“老了就不會嫌悶,因為現在已經悶死了。”

    “這個人像塊老木頭,”媽媽説:“是你自己挑的,你下的賭注,沒話好説,我與你爹從來沒喜歡過這種廣東人,很會使壞,我做他們親家一年,可口可樂都沒喝到一杯!”

    媽計較起來像個小孩子。

    “你也太會做了,過年冬菇鮑魚四色大禮再加上好拔蘭地送上門去,人家怎麼對你?”

    她光起火來。

    我説:“嘖,你應當勸我才是呀,怎麼反而火上添油?”

    “兩夫妻,各自關上房門做人,我活了這些日子倒還沒見過,丈母孃坐在這裏已經半個鐘頭,他還不聞不問,你不叫他,他就不出來?我不相信有這種怪事!”

    我不出聲,事情全無法子自圓其説,不知忒地,這一年來子超的確不大參予婚姻生活。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那邊説:“芷君!一定是你,你那個聲音一認就認出來,好不好?聽説結婚了?也不請喝喜酒,伯父母可健康?”

    我笑起來,“喂,是哪一位呀?”

    “連我都敢忘,我是曹約瑟,你的怨家死對頭。”

    我怪叫起來,“約瑟,”我跟媽媽説:“你可記得約瑟?那隻頑皮鬼,七年前移了民的那個傢伙。”

    媽媽也樂,“曹伯母如何?我好牽記她,自從她到加拿大去後,我就少個最好的牌搭子。”她搶過話筒要跟約瑟説話。

    我直笑。

    約瑟這傢伙回來

    我十歲時不知為這個人流過多少眼淚,他從來沒放過我!拉我的辮子,推跌我,用水槍射我……可惡得令人不置信的鄰家小男孩,我倆吵得使雙方父母不知道多為難。可是一過十二歲,約瑟忽然變了一個人,他開始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有誰想碰我一根毫毛,他都會找人打架,在旁人眼裏、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結果這一段友誼,在他十九歲那年舉家移民之後結束。

    母親深覺遺憾。他們一去之後宛如黃鶴,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交換一下賀卡。

    沒想到約瑟這傢伙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回來。

    媽媽跟他咭咭呱呱的説了很久,才掛上電話。

    同我説;“約了他們明天晚上吃飯,你要來。”

    我説:“我明天要上班怪累的,週末我自己會約他見面。”我真怕人多。

    “結婚之後,你同子超一樣孤僻,”母親相當不滿地用嘴呶一呶緊閉着的書房門,“誰知道你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我忍不住大力敲書房門。

    子超將門打開,腦袋上還戴着耳筒,“咦,媽媽,你來了?”

    “我就走了呢。”媽媽朝他瞪眼。

    子超很無所謂,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旁人對他滿不滿意或是冷嘲熱諷;他從不介意。

    我送母親回家。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約瑟已派人送來巧克力。我很久沒吃名貴糖果,打開盒子,高高興興與同事分享。

    下班我駕車回家,自停車場出來,輪隊付停車費,有一輛車擠來打尖,我好心讓它,一不留神,輕輕碰到它的車角。

    誰知一個短髮穿得很摩登的年輕女人立刻下車來,叉起腰,睜圓眼睛,以其白相人嫂嫂的口吻説:“呵──姐!”

    你説,在這種時候,有大學文憑管什麼用?一個炸彈落下來,淑女與潑婦還不是同樣血肉之軀,肉之軀,同歸於盡,做人學好來幹麼?

    她説:“你撞我的車,知道嗎?你還不下車道歉?”

    我説:“沒碰到吧,車子都在爬,沒事就算了。

    “不是你的車,你當然不要緊!”

    我忍不住,“你想怎麼樣?”

    “你這個八婆,問我想怎麼樣?”她直情想吃了我。

    怎麼會有這麼兇的女人!

    我瞪着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正在這個時候,跟着我後面的車子有個男人下車來,走到我車前,跟這個邪派女人説話。

    “小姐,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吧,否則到警局去,我就是證人。”那位強壯的先生解開外套的鈕釦,叉起腰,看着她微笑。

    她只好悻悻的離開。

    我鬆口氣,“謝謝,謝謝。”

    那位男士探頭進來,“芷君,你好嗎?”

    他認得我?我定睛着他,“唉呀,你不是約瑟,約瑟!”我幾乎要擁抱他,真是我的救星。

    “來,把車子開回去,我們吃杯茶。”他説。

    其他車子在我們身後已經排了一條長龍,號聲不停響。

    我們急急離開停車場。

    與他吃茶的時候細細打量他,他一臉的阿鬍子,粗獷動人,男人味道十足,一件椋皮夾克裏面只有一件棉紗背心,也不怕冷。

    那麼壯邪麼大塊頭,難怪邪惡女人一見之下就打突。

    “結婚沒有?”我問。

    他搔搔頭皮,“沒有,連女朋友都沒個正經的。”

    “謝謝你的糖,謝謝你今日打救我。”

    “你這個人!永遠像小公主似的,”他憐惜的説:“根本不會照顧自己,老給人欺侮。”

    我一直笑,心裏有點酸澀,我真正學會照顧自己,是在結婚之後,離開了家,子超又不大理我,我才獨立得多。

    “什麼小公主,”我笑,“我都七老八十了。”

    “我們總得聚一聚,把子超也叫出來吧。”

    “你知道他是誰?媽媽同你説過了?”我問。

    “是,伯母很健談。”

    我説:“其實子超心地很好,他只是不會説話……”無端端我護着子超。

    約瑟拍着我肩膀,“得了,我都明白。”

    我忍不住,眼睛就潤濕了。媽媽一定説子超的壞話。

    他説:“剛開始轉變生活方式,當然有不習慣之處,婚姻第一年最難過。”

    我沒精打采的説:“可是已經進入第二年了。”

    “會習慣的,正如俗語説;若要人似你,除非兩個你,總要互相適應才是。”

    我説:“你倒像個過來人似的。”

    “推理而已。”他笑,“來,回去吧,別出來太久,子超會掛心。”

    他?我要衝口而出説句“他才不會”,可是忍住嘴,夫妻間好,不必獻寶給別人知道,不知也千萬不要在人前訴苦,天天晚上跟那個人睡覺,早上起來又説他的是非,太詭異了,我做不到。

    有時候媽媽問我,我還不大想説呢。

    果然,到家,子超仍然在聽音樂。

    我忍不住問:“你怎麼不問我發生了什麼大事?”

    “天天上下班,有什麼大事?”他説:“有大事當然由我處理。”

    “我叫一個兇女人罵一頓。”我説:“女人窮兇極惡起來,簡直沒個譜。”

    “善惡到頭終有報呀,自有人收拾她。橫行霸道的人有一日會遇到強中手,我是永遠不會替天行道的。”他笑眯眯的説。

    “奇怪,子超,你怎麼可以這樣心平氣和的過一輩子?”

    “修煉所得。”

    我握着他的手,“傻子,你知道我愛你嗎?”

    “當然,不然怎麼結的婚?”他理直氣壯。

    我説:“今天晚上吃什麼?”

    “做牛柳三文治吧。”他又埋頭看他的書。

    我在廚房裏張羅的時候。他進來説“呵對,公司要我出差。”

    “什麼時候?”

    “下星期一。”

    “這麼急?”我很意外。

    “説了有大半年,”他説:“我要去買只合尺寸的行李袋,可以帶得上飛機的那種。”

    我傻氣的問:“我怎麼辦?”結婚以來第一次分別。

    “可以回孃家住呀,”他很詫異,“跟朋友喝茶,做頭髮,美容……你們女人最好,消遣最多。”

    我既好氣又好笑,想跟子超發嗲,那是沒有可能的事,他聽不懂。

    “我替你收拾一下。”我説。

    “不用,自己來。”他進房間。

    説句老實話,他的確不需人服侍,所以他也不想我叫他服侍,各人自掃門前雪。

    我很悵惘,人家説的甜甜蜜蜜,我根本沒有經歷過。

    吃完三文治,我捧着杯茶跟他説瑣事

    “你要打電話回來。”我叮囑。

    “電話費很貴的,況且晚上有應酬,怎麼走得開撥長途電話?”他老實不客氣的拒絕我。

    我佯作惱怒,“你不會牽記我嗎?”

    “才去三四天罷了!”他怪叫。

    我難道還為這種小事同他吵不成?只好閉嘴大吉。

    真的,同他走的時候他還不是這樣的。

    也許子超也在想,同芷君走的時候,她爽快得多,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我啞然失笑,也許當初咱倆都表現得太好,所以婚後有些失望。

    正如約瑟所説:往後會習慣的。

    況且夫妻之間是一輩子的事,時時刻意經營地説些甜言蜜語來哄對方歡心,也未免太累。

    雖然這樣的開導着自己,仍然不大開心,隨後悶悶的睡了。做夢已經生下個男孩子,一晃眼就長大,跟子超生得一模一樣,非常溺愛他,寶貝寶貝地哄護他,但這是個相當刁蠻的孩子,動不動蹬足大哭一輪,把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氣惱得哭。”

    然後便醒來,面孔還是濕濡的。

    “子超、子超,我做惡夢!”我大叫。

    他人影都沒有。

    “子超,”我跳下牀走出去,他一定又在書房裏,“子超!”

    “什麼事?”他嚇了一跳,“你別老這樣叫我好不好?我一整夜作亂夢──你叫我,我應得遲一點,就捱罵。”

    我説:“別把自己形容得這麼可憐。”

    “真的。”他瞪我一眼。

    “我還想同你訴苦,説我做惡夢呢。”我索然無味。

    “你還會有惡夢?你才專門製造別人的惡夢。”

    我懊惱的説:“卞子超,我希望你一出差就十年不要回來。”

    他哈哈大笑。

    扼死他。我心想。

    上班覺得無聊,約了約瑟吃午飯,雖沒有訴苦,面孔如鍋底般□。

    約瑟是知道我脾氣的,一見就笑。

    “怎麼不把子超約出來吃頓飯?”

    “他要到紐約出差去,沒空。”

    “他也真是個忙人,”約瑟笑,“你多體諒他。”

    “為什麼老不高興?你小孩脾氣重,一點點小事就滿懷不樂。”

    “我才沒有呢。”我説:“我在想,幾時替你介紹個女朋友。”

    “奇怪,怎麼那麼多人要替我介紹女孩子?”

    “很多嗎?”我羨慕的説:“做男人就是這點好。”

    “不一定有看得中的人。”他笑。

    “像我,根本沒有什麼選擇餘地。”我説。

    “聽説追你的人是極多的。”約瑟説。

    “可是別人卻打不動我的心,我獨獨喜歡子超。我心不由己。最佩服那些可以客觀地衡量甲君乙君及丙君有些什麼好處的理智型女性,她們是一定能夠選到所要的丈夫的。”

    約瑟聽得笑起來。

    我長長的嘆息。

    “你知道嗎?新婚生活的壓力是很大的,很多人以為精神壓力多數來自不幸的轉變,這是錯的,無論什麼轉變都會引起壓力,因為人是習慣的奴隸。發一筆橫財也能添增煩惱。”

    我説:“子超從來不會這樣開導我。”

    “可是他在你身邊,那已經足夠。”

    “他就快要出差去。”

    “幾天而已。”

    我又嘆口氣,我是希望他呵護我。約瑟又笑。

    “又笑。”我拍他一下。

    媽媽叫我在孃家住,我真的去了。

    反正子超不打算給我電話。

    幸虧有孃家。我所知道有很多女朋友並沒有孃家。不是母女不和,就是孃親已經去世,無從歸起,生死都只好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是幸福得多。

    三天來母親特地做了我喜歡的菜,每天除了上下班不用擔心別的事,就算來回公司,也還有司機接送,我忽然又變回約瑟口中的小公主。

    自從結婚後,我已變成地鐵階級,沒想到回孃家來之後,身份又矜貴起來。

    媽媽嘀咕説:“那時候我是勸你再想想清楚,那麼多女強人都還沒嫁,三十多歲還不知道多風騷,你何必急?”

    我並不是事業型女性。

    “可是現在你還不是天天上班,當心越升越高,脱不了身。”

    我笑,“做事當然望升級。”

    “你明明不等錢用,又不是事業女性,偏偏日日那麼辛苦,起早落夜的在那種地方受氣,你説:多划不來。”

    “沒法啦,”我陪笑臉,“坐在家中也很悶的啦。”

    “什麼悶?媽媽不知多麼想你陪,養女兒到這麼大,嫁人,就成為別人的丫頭使女,真是,媽媽發薪水給你,每年加百分之十,三年升一級,你替媽媽打工。”

    我説:“媽媽真會説笑,女兒嫁出去只好遠離媽媽,這是必然現象,將來有了孩子,才交回給媽媽。”

    媽媽眉開眼笑,“真的?”

    “真的,外孫長得像外婆的,多的是。”我哄她。

    “什麼時候生?不要擔心經濟問題,阿好阿晶都可以過去幫你的忙。”

    我就是怕這點──怕媽媽干政,媽媽的權力若果伸展到我們的小家庭來,我們就永無寧日。

    一般人只知道星媽厲害,其實星媽不過出名而已,實質上每個母親都有她的一手,一定要左右兒女(特別是女兒)的生活,實現她的權利慾。

    我説:“我們有分寸,你放心。”

    “一結婚後,什後都自作主,把媽媽推得八丈遠。”她酸溜溜的説。

    我為保護子超而得罪母親──可惜子超一點也不知道,他就是這麼胡塗的一個人。

    我為他,可是吃過一點苦的,不知□地,他從來不感激我,從來不過問,從來沒留意我的苦心。

    住到第四天,我同爸媽説要回自己家。

    媽媽説:“我不阻止你,我盼也盼你們夫妻恩愛,可是你瘦了那麼多──”

    我還是要回夫家的,孃家再富裕,在孃家住一輩子的女人無論如何不是幸福的女人。

    但是第二日在辦公室,子超的電話已經來了。

    我很意外,“你在哪裏?”

    “在家,你昨夜,在哪裏?”

    “你已經回來了?”

    “昨天回來的。”

    “我在媽媽家,幹麼不找我?”

    “找你?我在紐約一連三天打電話回來,你都不在家。”

    “可是你知道媽媽家的號碼。”我急道。

    “我也猜想你是回了孃家,費事再打。”

    “你這個人!”我笑。

    “今天下班見吧。”

    我説好。

    這個傻小子,我是多麼想聽到他的聲音,早知不回孃家也罷。

    子超是不會明白的。

    那天下班,匆匆趕回家,他又在聽音樂。

    我很放心,同他説:“有空約瑟想同你見個面。”

    “約瑟,是你那好朋友嗎?”他除下耳機。

    “是的,”我説,“他很想見你。”

    “你同他約吧。”他又戴回耳機。

    我好笑,“多日不見,你也不想多與我説幾句話?”

    他已經沒有對我加以注意,雙手在空中揮舞,作其指揮音樂狀,不用猜也知道,他在聽沙拉昔蒂的吉卜賽歌。

    我要找約瑟的時候,母親阻止我。

    “為什麼?”我問。

    “外頭傳得那麼厲害,你沒聽到?”

    “傳什麼?”我睜大雙眼。”

    “三姨婆四姑姐還有六嫂她們全聽説過了,紛紛過來轉告我,我正生氣呢。”

    “氣什麼?説呀,媽媽。”我催她,“別賣關子。”

    “説你的婚姻出了毛病!”

    “什麼毛病?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

    “謠言呀,説你有了新男朋友,天天在外頭見面,摟着肩膀,把頭靠在他身上,又搭他的車子來回公司,你的丈夫一氣之下,已經到美國去了。都是這一兩天我聽回來的。”

    我站在那裏變成一個木頭人。

    我的天,“這不是指約瑟嗎?”我叫出來。

    “所以呀,你還約他?”

    “可是我光明正大,為什麼不能約他?我是約他與子超見個面。”我大聲説。

    “別人知道了,又該説你同男友丈夫談判了。”

    “咦,這些人的想象力怎麼如此豐富?”

    “不由你不服!”

    我説:“子超到美國是因為開會,約瑟只是我的好朋友,我坐的平治是父母的車子,怎麼他們會説成一團糟?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又不是大明星,這些人為什麼造我的謠?”我拍着桌子

    “我也不知道,光是為解釋,我幾乎説破了嘴,”媽媽説:“我怕子超家知道這件事。”

    “事?什麼事?根本什麼事也沒有。”

    “人的耳朵特別喜歡聽謠言,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震:“子超有沒有聽到?”

    “自然有人説給他聽。”

    “該死。”

    “不怕,你同他解釋,他當然相信你的為人。”

    “我最討厭解釋。”

    “不由你不願呢。”媽媽説:“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倔強,“這些人無理取鬧,我才不去為他們煩惱,事事解釋越描越黑,有什麼好處?”

    “藏在心裏,更不妙。”

    我笑笑,“子超不是那樣的人。”

    “你別把他估計太高──”

    “真的,媽媽,他是一個高貴的人,他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他不會瞎疑心。”我還是在笑。

    媽媽瞪起雙眼,“有這樣的人?幹麼不活在神話裏?”

    “你自己愛聽是非,愛説是非,自然不相信世上有不好此道的人類。”

    “你真是不煩?”媽媽直問:“還笑呢,你呢。”

    “當然不煩,子超有子超的優點,時窮節乃現,現在你看到他的好處了。”

    媽媽點點頭。

    那日回到家,約瑟來電話。

    他劈頭便説:“聽到我同你的謠言沒有?無稽。”

    “不無稽怎麼好算謠言?”我笑。

    “我更加想見子超,免得他誤會。”約瑟懊惱的説。

    “他不會的,”我説:“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明天你有沒有空?我在家做涮羊肉,你來吃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

    我覺得約瑟也大方得可愛,非一般蚶蚶蠍蠍之輩。有些男人也怕吃虧的,生怕給別人佔了便宜去,一點點小事四出訴苦解釋,老怕輿論對他不利。見鬼。

    我與鐘點女傭在下午就開始準備,做這個做那個,下午約瑟來了,子超與他熱烈握手。

    兩人寒暄幾句,便説到我。

    約瑟説:“我待芷君如妹妹一樣,自小看着她長大,她小時候最愛訴苦,我時時同她説:‘芷君呵,做人千祈不要抱怨,也不要解釋。’”

    子超忽然縱容的説一句:“她到底年紀還輕,經驗不夠,有時嫌我温吞水呢,但是年來很有進步。”

    我説:“我都忍得生大頸泡了,他還説我毛糙。”

    子超説;“約瑟寵你是因為他不常見你,我老寵你,你就變怪物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卞子超,我認識你這麼久,今天你的話特別多。”

    “見到你的老朋友,我也高興呀。”子超説。

    那日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很高興。

    約瑟後來單獨與我見面,很坦白的同我説:“我對你是有私心的,我這次回來,就是要看看我敗在什麼人的手上──”他一本正經地。

    我漲紅了面孔。

    “──六年來只有你知道我的情書不斷,”他笑,“結果你還是嫁了別人。回來聽伯母説子超對你頗為粗心大意,我就更加不服,後來見你,又似乎有難言之隱,自然是不放心。”

    “不,我很愛子超──”

    “當然,我現在可知道了。小公主心中發牢騷是一件事,愛丈夫卻也是事實。”

    我笑。真的,他説得對。

    他正顏説:“芷君,如果你心中還有疑惑,我勸你去盡。”

    “啊?”我不大明白,抬起一條眉毛。

    “子超你是挑對了。他誠然是一個高貴智慧的人,我自問做不到的事,他都可以很理智的處理。”

    “是嗎?”我很高興聽到他稱讚子超。

    “那日涮羊肉,他趁你忙的時候,很有技巧地向我表示,那些故事他全聽説了,一點意見都沒有,叫我不要介壞。”

    “是嗎?”我嚇一跳,“他有那麼深的城府?”

    “不是深,而是宰相肚內可以撐船。”

    我聽得心花怒放,“謝謝你!約瑟,謝謝你。”

    “我死心了。”他笑着説。

    那日回到家,子超還是關在書房內聽音樂。

    媽媽做好火腿片拿來,一進門使説:“我那高貴的女婿呢?”

    我呶呶嘴。“在書房裏呢。”

    “候門一入深如海。”她笑説。

    我説:“高貴什麼?也只不過是個像男人的男人罷了。”

    “他倒是很篤定。”媽媽説:“有自信。”

    “有自信?”我説笑,“他才不怕我飛走,不過我也不會再遷就他。”

    “我走到書房門口,大力敲門,“喂,你丈母孃來了.出來招呼招呼。”

    子超出來,瞪大眼,“怎麼招呼?”

    真被他氣壞。

    有沒有高貴的男人,但又懂得服侍女人如華倫天奴?子超會不會變得心細如髮?我長長嘆口氣,也許到那個時候,他會覺得我不夠好,改娶別人去了。

    知妻莫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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