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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

    小王打電話來,一定要我同他的新女朋友拍一輯照片。

    我沒有興趣。

    拍美女照,千篇一律,沒有挑戰性,總之要拍得比她們真人年輕,比真人漂亮,大功告成。

    我甚至不再拍風景及靜物照片了。

    最近我與國際地理雜誌合作,出發到南太平洋珊瑚礁一帶,跟海洋生物學家合作,拍攝該區獨有的一種蝦形微生物,從它們孵化到生長,所有過程都記錄下來。

    這個差使令我忙了一年,我狂熱地跟着一班科學家,在一隻機動帆船上每天工作十六小時,曬得頭髮呈金棕色,皮膚黑得發亮。唯一上岸的時間是衝曬底片。

    拍美女照片不再是我的興趣。

    我下一個目標是跟考古學家到龐貝古城去看最新的發掘。

    所以我同小王説:不,我沒有空。

    事實這不是藉口,我忙得不亦樂乎,手頭上有千多卷底片要一一整理。

    小王説:“你一定要答應,她是一個罕見的美女。”

    我笑,“小王,世界上美麗的事物多得很,不止是女人,男人最大的毛病,是迷色。”

    “有誰似你這般清心寡慾?城裏謠傳你是同性戀。”

    “是嗎?”我開他玩笑,“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當心我揍你。”

    “説真的,我下星期就要到美國去,有空大家吃頓飯是可以的,同美女拍照就不必了。”

    “多年老朋友,一點面子都沒有。”

    “反正是美女,誰拍都是美女,在即拍即有亭子裏拍也一樣。”

    “不同你説了。”

    我掛了電話大笑,美女。小王的美女一向是個笑話,他愛上誰誰就成為美女,他一年起碼愛上三十個女人。這是有錢財無才能的公子哥兒唯一的消遣。

    隔了一日,我正在家中吃煙三文魚夾小麥麪包的時候,門鈴大作。

    我並不在等誰,通常我不會開門。我喜歡把時間留結自己享用,所有不速之客,包括在電話另一頭或是站在門口的,都會被我拒之千里。

    我沒有打算去應門。

    我看着電視上麥根萊與康納斯比賽網球。

    但是門鈴響個不停,還有咚咚咚擂門聲,夾着“你這混球,我知道你在屋內,你這王八蛋一定是收着個男人,你不開門的話,我就把你的臭史揚遍全城。”

    我很惱怒,只得站起來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揚起我的拳頭,喝道:“你這毛蟲,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小王用兩手合住我拳頭,立刻急急賠笑兼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恕我用了激將法,我帶了三瓶好酒來,我們把杯談心如何?”

    “跟你這種人有什麼好談的,不是黃就是賭。”

    但小王這人至少有一個好處,他自己愛亂蓋.,但亦從不為朋友的刻薄話生氣,他就是這點大方,所以他朋友多。不比有些人,由他來做,是幽默,朋友做來,是缺德。

    “進來再説。”他笑嘻嘻地。

    這時我才發覺他拖着一個女郎。

    很年輕美豔,濃妝下的臉帶七分稚氣,足比她男伴高半個頭,打扮得叫人一見難忘。

    這大概是小王口中的美女了。

    確是個美女,但這種美女在本市,多是沒有的,三十萬個總挑得出來。

    我説:“半小時,半小時後我要休息。”

    那女孩子似洋娃娃般跟着小王進來,乖得完全沒有主見。

    我沒有多説話。

    取酒杯的時候小王跟進廚房。

    我問:“就是替她拍照?”

    “是。”

    “幹什麼的?”

    “模特兒。”

    “現在你照顧她生活起居?”

    “是。”

    “你少糟塌人家。”

    “這是什麼話!”

    我訕笑,我又來多管閒事了,這又不是強搶良家婦女,在現代社會中,這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你情我願,互相交換。

    我説:“也許把化校品洗掉會好看一點。”

    “隨便你怎麼説。”小王懇求。

    “你要她的照片幹什麼?你可以對牢她真人,愛怎麼就怎麼。”

    “説得真難聽。照片不是自用,告訴你她是模特兒。”

    “不,我不拍美女照。”

    “一切還不是錢的問題,候活曉士説的,每個人都有個價錢。”

    我冷冷的看他一眼,“那自然,你若開張十萬港元的支票出來,我將就着,也替你做了。”

    沒想到他立刻自懷中掏出支票簿子,“好,閒話一句,這價錢還算公道,以你今日的名氣也值此數。”他大筆一揮,簽好支票給我。

    我自己誇的海口,把話説滿了,只得接過支票,還咕噥着:“為這妞,花這麼多,值得嗎?”

    小王苦笑,地説了一番令人醒省的話:“我這個人,除了有錢,還有什麼好處?人家的青春可只有這麼多,一去不回頭,能夠叫她歡喜,我義不容辭。”

    我很感動,拍拍他肩膀,“小王,別看低自己,你是個可愛的人,你最大的優點是大方。”

    他説:“也有人説我是充大頭,他們説根本不必花這麼多也可以得到同樣的待遇。”

    “有很多東西是無價的,出得起花得起,就不應計較。”

    “我也這麼想。這樣吧,我叫她明天來。”小王説:“這批照片對她來説很重要,印了小冊子,她可以拿到模特兒代理人那裏去。”

    我問:“你要帶她去哪裏?”

    “紐約。”

    我吹口哨。“噓。”小王真是不遺餘力。

    她是塊好料子,我要捧紅她.。光給她錢是沒有用的,但是栽培她可以使她一生受用。”

    “太偉大了。”、我笑。

    “明天她會來找你。”

    “明天十時正。”我説:“叫她不要遲到。要講究氣派,首先得學準時,只有最最小家子氣的女人才遲到。”

    “得令。”

    從頭到尾,那個洋囡囡沒有説一個字。

    也好,都説大部份美女不適合張嘴説話,至少她肯不張嘴。

    第二天她來了,根準時。

    小王的司機把她送來。

    打開門,我沒把她認出來。抹掉化妝,她精緻的五官才完全顯露出來,她穿牛仔褲與白線衫,長髮披肩。

    我讓她進來,請她坐,端詳她。

    好皮膚好牙齒好頭髮。

    尤其是那頭濃厚烏亮健康的頭髮。好身裁:大而緊的胸、細腰、長腿。

    但是最突出的還是五官的組合,眼睛很美。

    我説..“化個妝我看看,可以濃一點,但是不要用鮮色,用淺米色調。”

    她很聽話,立刻動手。

    每個模特兒隨身都有一隻大袋,裏面藏着百寶。

    一小時後,她已準備好,打算換衣服。

    我搖搖頭,“不用換衣裳。”

    她略表意外,但一貫地聽話。

    我捧着照相機很久。如何拍得與眾不同?也許我放棄拍美女的原因便是根本無法拍得與眾不同,那還不如不拍。

    脱光衣裳?剃掉頭髮?都有人放過,甚至有人躺在棺木中。

    我呆在那裏。真不容易。

    她很緊張,有點心怯。

    我説:“我在構思,你隨便走走,放鬆自己。”

    怎麼拍?

    扎小腳拿水煙筒都有人試過。

    當然我可以就這樣老老實實把她拍下來,但我已説過,本市的美女有三十萬個,那拍得了這麼多。

    傷腦筋。

    我用寶麗來相機胡亂按着。

    氣氛越來越緊。我放棄。

    她囁嚅的問:“我是不是不夠好?”

    “不不,不關你事。”我説:“是我找不到方針。”

    也許説話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對方。

    我問:“你幾歲?”

    “十九。”

    已經十九了,那麼行動要決,否則就老了。

    “從前做什麼?”

    “念過一年商科。”

    “怎麼認得小王的?”我問起私事來。

    “他是我老闆。”

    原來如此,漂亮的女孩子總會有出路。

    “他對我很好,”她忽然説。

    “看得出來。”

    “他説你很出名,會把我拍得很好。”

    “你這樣的身形面貌,誰拍都一樣。”

    “可是他説用你的名字,人們會對我另眼相看。”

    原來如此。所以,收這個錢我是心安理得的。

    我遞一杯茶給她,她捧着喝,像個受驚的孩子。

    我取出來照相機,捕捉她這一剎那的神情。

    “你是小王的好朋友?”她天真的問。

    “多年了,那時在一起念大學。”

    “念大學真好,我也想念大學。”女孩簡單得像一張白紙。

    “讀大學未必很好很有用,但,只有讀過大學的人,才有資格説讀大學未必很好很有用。”

    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微微點點頭。

    這麼純,但有什麼關係呢,她長得這麼美。

    據説這一類的女人最快樂。

    “很多人以為我同他在一起,是因為他有錢。”

    “啊,”難道不是嗎?

    “他們都不相信我們之間是有真感情的。”

    我拍完一卷底片又一卷。我説:“繼續説話,自然一點。”

    “我很愛他。”她説:“雖然他比我大十五歲,頭髮有點禿,又比我矮,但是他對我那麼好,我真愛他。”

    我略為感動,小王的銀彈政策倒有效。

    “認識他之前,我天天坐在打字機面前,同事們都不喜歡我,專把最難的文件給我做,我弟弟沒機會上大學,而我哥哥在廠裏做,我父親六十多歲不能退休,母親脾氣很躁,身子又壞……”

    我微笑,“但認得小王之後,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她睜大眼鏡,“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不知道?猜也猜得到。一遇見並不太小的小王之後,女孩的母親可以僱用傭人分擔家務,她的父親即刻可以吃早茶散步玩玩股票渡日,兄弟愛讀書可獲安排升學,喜歡做生意的便得到小資本做其老闆,幾乎五時三刻便可以搬到較為舒適的地方去居住,什麼都不缺……”

    有什麼稀奇呢,金錢並非萬能,沒有了它卻萬萬不能。

    小王是個很慷慨的人物。

    “你説他會不會同我結婚?”

    我沉吟。我不知道。

    這種人家娶媳婦另外有一種看法。

    美麗的女孩頹然,“我沒敢提到婚姻的事,雖然父母都逼我向他提出這一點。”

    “其實維持現在的關係也很好。”

    “他女朋友那麼多。”原來她不大有自信。

    “即使結了婚,他一樣可以有女朋友。”我手並沒有閒着,一直按快門。

    “我知道,”她漸漸不當攝影機是一條蛇,習慣下來,“但是婚後我會成為王太太,就不必理會他外頭有多少女朋友了,是不是?”

    叫我怎麼回答呢?沒想到八十年代的外型之下有一顆二十年代的心,女人只要抓緊名份與錢財,什麼都不要緊。一時間我覺得很空虛,儘管外頭有那麼多女性為爭取她們的權益而作出犧牲,但有一小撮女人是如此的不爭氣。

    “他現在還有沒有別的女朋友?”她問。

    “我不清楚,我想是沒有了,他極之喜歡你。”

    她面孔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那天沒有什麼成績,我在一小時後放她走。

    把照片衝出來看,都很普通,不能交貨。

    我搔破頭皮。怎麼辦?什麼綽頭都出盡了;美女與蛇,美女與猛獸,濕淋淋的美女,穿男裝的美女,原始的美女,美女與樂器,美女與名車……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沒有被拍攝過的。

    我倒在牀上。

    沒有什麼比動腦筋更使人疲倦,我覺得無法交差。

    她是一個那麼普通的美女。

    攝影機所能捕捉的,是有靈魂的美女。

    此刻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情願拍攝海洋的微生物,不是喜差使清高,而是因為差使容易。

    正像一些人不喜寫流行小説,因為小説流行,必有人看,有人肯看,就有人會批評,故此不易寫,不如寫文學作品,沒人看的東西到底容易做,至少競爭少得多。

    有誰會介意我把一隻水母拍得角度欠佳呢?最低限度水母本身不會抗議。

    想得太多了,我終於熄燈睡覺。

    第二天她又準時來。

    這女孩有她的好處,她很乾淨,衣服上一點漬子也沒有,同時她的動作不過火,不會以為自己是舞會之後。

    她在嚼口香糖。

    我叫她把糖吐出來,她依言而為,很聽話。

    這一日,仍然沒有收穫。

    “下午,我會去買衣裳。”她説。

    “到什麼地方?”

    “喬哀斯。”

    “阿。”

    “我有一張美國銀行的金色信用卡。”她天真的説:“小王説,快要出白金卡了。”

    説不定將來還要出鑽石卡。

    “你用什麼信用卡?”

    “我?我用現金。”我的酬勞也收現金。

    “啊。”她略表失望。

    她會認為我士。但她不知道,當小王真正對她放心的時候,他會給她現款,給她自由,不理會她把錢花在哪裏,或是什麼人身上。

    我跟她出去,陪她買衣服,想進一步尋找她的特點。

    她無甚品味,只要是新鮮的東西,就亂買一通,根本連價錢都不看。

    我心想:小王求仁得仁,要一個洋娃娃,便得到她,而且總得好好的裝扮她,你幾時見過憔悴的洋囡囡?

    同樣款式,標價驚人的皮包她可以一買六七隻,用來送人吧,我想,姐妹淘有福了。

    我仍不斷地運用我的照相機。

    她與我熟了,對我的相機嫣然一笑。

    在門口,她碰見了朋友。

    她輕輕同我説:“看到她沒有?以前是我們公司裏的女經理。”

    “現在怎麼了?”

    “我早已叫小王開除她。”她得意地笑。

    我吐吐舌頭,千萬不要得罪女人,她們幹變萬化,防不勝防。

    “看我作弄她。”她頑皮地笑。

    我很有興趣。因為那個前任女經理並不是個可愛的女人,一副眼高於頂的態度。

    只見美女跟售貨員低聲説了幾句話,好戲便上場。

    以後但凡女經理想試的女服,售貨員都説:“對不起,已經被蔣小姐買下來了。”

    五六個四合之後,女經理知難而退,恨恨而去,一臉悻悻。

    小王的美女笑得前仰後合。

    但她要付出代價。她得買下所有她敵人看過的衣服。

    她高興的樣子使人永志難忘。也許小王是對的,小王花得值得。

    我拍下她這一天得意的表情。

    晚上與小王一起吃飯,她一叫他就出來了,很着迷,毫無疑問,誰知道,也許他們真的戀愛了。

    小王教她吃蠔,告訴她燒牛肉那一部份最嫩,魚該配哪種酒,肉之後吃什麼甜品……

    當她似小孩子的!人之患,好為人師。

    但是她很聽教,瞪大着眼,句句都留神。

    這個女孩子會有出息,我看得出來,她會進化,無論將來她是否會得成為王夫人,她都會演變成為一個有風度有教養的女人,因為後天的她太願意吸收及學習,足以補先天之不足。

    有一天她會真正的豔光四射。我看女人看得多了,我知道,她有潛質。

    此刻小王是她的恩師,他提升她,使她脱胎換骨,步入新境界,她當然要感激他,這是她第一塊踏腳石。

    美女一生中,必然有許多這樣的男人,她拿她所有的出來,換她所沒有的。

    她小心翼翼地右手刀,左手又,斯斯文文地吃完燒牛肉,多放一兩滴辣椒汁,小王便説她,“別放太多,人家會説你不懂馬肉與牛肉之分別,調味品味道蓋住肉味,太浪費。”

    她立刻有茅塞頓開的感覺。

    我一直不予置評,也許她在小王身上學夠了,小王不能再給她什麼的時候,她就該就離開他了。

    你教她吃喝穿,開車、運動,帶她旅行……玩根本是一門深奧的學問,玩得不靈光便是世人所謂老土,不是每個人都懂得玩,玩得起,除了錢,還得有一定的天份,還得有前輩教路。

    我從來不敢看輕玩家。

    那頓飯吃得很盡歡,因為小王是個好主人。

    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美女叫蔣莉莉,她們多數有這樣的名字。

    “明天,”小王説:“我們滑水,你也來?”

    我搖搖頭,我只是攝影師,不是跟班。

    而且我決定把照片衝出來便交貨,小王要利用我的名字,用到便值回票價,我也不必替他嘔心瀝血地創作。

    思想搞通之後,特別輕鬆愉快。

    我以喜怒哀樂作題材,表露了莉莉的特色,再把她的優點(特別細緻的牙齒,優美的脖子,無懈可擊的腿)一一標榜出來。

    足足有一百張照片。應該可以挑到她滿意的吧。

    我不會這麼快便把照片送去,隔兩個星期吧,否則小王會以為我賺得太容易。

    之後莉莉又來過一次。

    很明顯地,她的自信一天比一天增加,小王做的是一件好事,毫無疑問,他是大英雄,把這些一無所有的美女打救出來,賦她們以新生命。

    我讓她看照片的大樣。

    她很滿意,開心如一隻小鳥,跳上跳落。

    這不過是一個開始,將來她會得到更多:封面、彩圖、招貼,甚至拍電影,做一顆燦爛的明星,或是做小王的妻子,成為大都會的傳奇。

    即使不遇到小王,她也不會寂寞長伴打字機,總有別的貴人會遇見她。

    她一直歡呼,“謝謝你,謝謝你。”

    我説:“不必謝我,這不是免費的。”

    她是個聽話純良的孩子。

    她滔滔不絕的同我訴説她的希望,她把我當作好朋友了,我開始理解為何小王要愛上她,除了美麗成熟的肉體,她還有温柔平和的性格,所以旁人不能單自鼻子“哼”一聲便説“買賣關係”。

    她説:“我希望能夠做三年模特兒,闖出個名堂來,然後才結婚,但他只給我兩年。”

    “他”自然是小王,在莉莉心目中,“他”與“痘”無異。

    真好,小王真是值得。

    我説:“兩年也足夠了,有些女孩子只要一年,便成為家喻户曉的人物。”

    “我行嗎?”

    “為什麼不?憑條件,你勝她們十倍。”

    她又謝我。

    “我下星期要到美國去接洽生意,我會叫助手送照片到小王那裏去,祝你一切順利。”

    她歡天喜地的離開我公寓。

    小王運氣真是好,碰到蔣莉莉,對他那麼好,又不介意他的啤酒肚子與禿頭,晤,我簡直妒忌。錢,誰沒有錢,但是你瞧瞧那些闊佬身邊女人的水準,嚇死人。莉莉不同,她有一顆真摯的心,她確是一個美女。

    我在北美洲逗留的時間比想像中略長,因為手頭比較充足,因為東岸一連串的藝術活動吸引了我。

    一個月後,我在唐人街看到莉莉的彩照被刊登在畫報上,正是我的傑作。

    我順手買一份來看。

    裏邊有很詳細的報導,原來她影視兩忙,兼夾要做大型時裝展覽,士別三日,已得刮目相看。

    文中沒有提及小王。

    我擔心,會不會吹了,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在大城市中,任何事都千變萬化,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北美洲小鎮中一千年都不會有什麼發生,但在那裏就不同。

    我又再逗留了一個月左右,頗有點樂不思蜀,渡假的地方,當然是越清靜越好,真真正正的鬆弛神經,但是長住?我苦笑,我還年輕,隔十年來,還來得及。

    我回到家那日,勞累不堪,長途飛機確然不是人坐的,地獄便是永恆將人困在一張椅子上,不准你平躺,旁邊擠着不相識且有口臭的鄰座,每三小時餵你吃可怕的飛機餐。

    我決定以後坐頭等。

    回來第一件事是從頭到腳地洗刷。然後倒頭大睡。

    是小王把我叫醒的。

    他捧着一大迭書報雜誌來叫我看,都是蔣莉莉的倩影。

    我那批照片全用上了,一張不漏。

    “好了,功德完滿,你該心足。”我説。

    小王説:“我現在很難見到她,看樣子就要成為陌路人。”他茫然若失。

    我替他分析,“這不重要,你仍然是她的恩師,她會記得你,你的目的已經達到,況且這樣的女孩子還是很多的,你大可裁培另一個。”

    “你不知道,莉莉特別可愛。”

    “這是真的、她容易滿足。”

    “沒想到拍的照片一出來,立刻有導演看中她,一連拍兩部片子,捧得發紫。”

    我仍然堅持,“誰拍都一樣。”

    小王苦笑,“説不定這些照片用完之後,她自已掏腰包出十萬塊請你再拍一集。”

    這倒不稀奇。女人有的是辦法。

    小王説:“早知道娶了她算數,你不知道,她肯嫁我,是我猶疑。現在她已高飛,雖然仍待我不薄,但我也知道,以後沒有太大的希望了。”

    我拍着他肩膀,試圖安慰他。

    “她不似沒良心的人。”我説。

    小王笑得很憔悴,“不過這一切,也是她誠意換回來的。”自然,有什麼是免費的呢?

    我也不替小王擔心,至多一個禮拜之後,他身邊又會出現另一些女孩子,個個似羊脂球般可愛。

    至於莉莉,她的故事其實再普通沒有,天天在發生着,發生了幾千年,並無新鮮之處,著名如西施玉環,也是這麼起家的,但凡美女的遭遇,大同小異。

    至於她的將來結局如何,那就看她自己了,希望她善於利用她的本錢,希望她不要學鹹美頓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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