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後,我不可再犯錯誤。
於是他們與他們説,我管我在房間裏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着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麼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淺藍色的,我見過兩次,兩次都是淺藍。
不過我得忍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見過一個人,我真的想見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過我還忍着忍着。
妹妹探頭出來,“姊,幹嗎不出來啊?”
我説:“我在看看漏了什麼,沒有空。”
“出來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頭也不抬的説。
“客人間起你。”妹妹還賴在門口不走。
“告訴他我沒空,”我説,“真的沒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這幾天。”妹妹説。
我放下了手中的紙張。七天,還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沒再回來,我靜靜到房外張望。
但是在我房門,看不見沙發,他卻坐在沙發上。
我又坐下來。
沒多久,妹妹進來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來送客?”她嚷着。
我想送客是禮貌,於是我站了起來。
我出去,穿着我的牛仔褲,汗衫,像只鬼。
“走啦?不多坐一會兒?”我的口氣,虛偽得像那些少奶奶。
他轉身,濃眉與閃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請婉兒出去?”我問他。
“明天,你與婉兒。”他指着,手上戴着手套。
“我與她?為什麼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説。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麼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呆呆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説與我兜十五分鐘的風。”
她跳着進房去了。
他降低了聲音,“我是來看你的。”他説。
“唔?”
“來看你,我。”
“不是來看婉兒?她等着你來,她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他問,聲音更是低了。
“當然不是不喜歡。”我的眼光避開了他的。
“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他間得非常緊。
“沒空,我就要走的,得理東西。”我説。
“這是對客人的方法嗎?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兒。”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這樣説。”我説,“你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當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養出來的感情。”我説:“正常長久的感情。”
“那種感情是有條件的,不算數,真正的愛情不是那樣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會相信我的。”他説。
“婉兒出來了。”我説。
婉兒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聲。
“你們早點回來。”我説,“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説。
“我不去了。”
“喂喂,説好的,你怎麼可以不去?”婉兒嚷。
“傻蛋,你們兩個去豈不是更好。”我説。
“説好的。”
沈仲明,這孩子還是不出聲,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
“你們去吧。”我説。
“不要這樣。”婉兒説,“姊,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啊。”我説,“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兒聳聳肩,問沈仲明,“怎麼辦?”
“隨她吧。”
我笑笑,“謝謝你,”我説。
“下次見你。”沈仲明伸出手來。
我只好與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們去了,我曉得我是會寂寞的。
我想到這三年來,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對國棟,見面的時間很少。他在那麼遠的地方,大部分的時間只是靠通訊。
暑假,他有時候回來,有時候不。為了省飛機票。三年當中回來過一次,住了兩個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開心的兩個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麼認得國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個朋友家裏見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學的哥哥。
然後……就像很多故事一樣,我們談了戀愛。
半年之後,他説他要去繼續攻讀。
那是一個好主意,他年紀很輕,男孩子總得多念點書。
上次暑假回來,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應了,我爸媽也答應了。
他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我承認,他對我好,與他在一起,我不會吃苦,爸媽也曉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養的。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狂熱的感情,從來沒有。
國棟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着臂膀。
但是人人都説,一個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談一次戀愛,像婉兒對沈仲明,看到他的時候,整張臉會得發亮,那種喜悦,逼人而來。
國棟從來不便我這樣。
已經要結婚了,還想這些。
母親進房來,在我身後直嘮叨。
“……那邊天氣到底如何,國棟有沒有提過?該帶哪一種衣服?”
我沒有回答,取過一盒紙巾,擤擤鼻子。
“你幹什麼?”媽趨過來看我。
“沒什麼。”我別過頭去。
“哭了?”媽問。
“媽,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麼?”
“我不要去了,你叫國棟回來好不好?”
“傻孩子,怎麼會忽然這樣的?你別衝動,聽媽好好的講,飛機票都買好了,怎麼能不去?”
我不出聲。
“去了不喜歡,你可以回來的。”媽安慰説。
“不去。”
“飛機那麼快,錢,媽會寄給你的,你每天寫信,與見着面還不是一樣。”
“媽!”
“別多説了,老是鬧情緒,前幾天還是好好的。”
“媽,你聽我説——”
“説什麼呢,你太累了,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飯,明天就沒事了。”
我絕望的坐下來,媽不瞭解我,她不會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個乖了二十多年不會有變的孩子,真的,我怎麼會變呢?
我真不曉得。自從那天見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撥着我的頭髮,我心裏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車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發覺國棟的形象在腦海中慢慢淡卻。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覺得彷徨。
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與婉兒現在做什麼呢?
看電影?
還是在跳舞。
不,婉兒説過,他會與她在兜風,大概是在兜風了。
我難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歡他的,我承認了,但是他出現得那麼遲。
遲得在我命運已經決定之後才出現。
現在,我絕望的想:現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該是容易的事,不過是幾天而已,然後照原定的計劃到那邊去見國棟。
我躺在牀上。
媽來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這樣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媽説,“你乖一點,正常一點,去了以後我也不會太掛住你。”
“對不起。”我低聲説,“媽。”
“我不怪你,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心裏當然也不會太好過,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來,好不好?”
我又點點頭。
“那才像話呢,乖。”母親又笑了出來。
看見她笑,我心裏面也安樂了一點。
我是喜歡看見母親笑的,她年紀那麼大了,不該叫她為我擔心。
我要煩,還是自己放在心裏煩的好。我還是躺在牀上。婉兒幾時回來呢?
他們出去才一個鐘頭左右,還有一大段時間才會回來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幾時。
不如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給國棟寫封信。
聽聽唱片,看看電視。
但是這些我都沒興趣,我還是躺着。
反正幾天很快過去,過去就過去了。
我嘆口氣,幾年前碰見這個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會有那麼如意的事情,我告訴自己。
我這麼想就已經承認自己打了敗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聽見媽在叫我吃飯。
就是我們三個人,爸媽,與我。
我默默的不出聲,吃着飯,用着菜。
爸吃了半碗飯,才説:“婉兒呢?不見她人。”
媽説:“與一個男孩子出去了。”
“什麼?婉兒也有男朋友了?”爸問道。
“很驚奇嗎?”媽説,“她年紀也不算小……”
“十幾歲,哼!”爸説。
“你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媽笑,“這年頭,況且這男孩子我也見過。”
“怎麼樣的?”爸問。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媽形容着。
媽形容得並不透徹,她沒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媽沒有發現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聽着。
“阿飛?”
“罷——還好。”媽説。
爸跳起來,“什麼還好,是不是阿飛?”
“時下英俊一點的男孩子,都是有點像阿飛的的。”媽説。
“胡説!”爸道,“國棟呢?國棟是阿飛嗎?”
我笑出來。
“你看你,”媽問他。
“國棟長得不英俊嗎?婉兒也應該找個國棟似的男朋友。”
“那兒有那麼多?”媽問,“也許婉兒不喜歡呢?”
爸不響。
我也不響。
媽隔了一會兒説:“這年頭有女兒的人,可真是擔心個半死,沒什麼好説的。”
“你不怕阿飛,”爸説,“你不用擔心。”
媽笑,“去你的!”
他們兩老,真好笑。
我懷疑我與國棟到這種年齡的時候,還有沒有話可講。
國棟與我。
(國棟與我。)
他與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