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十八陪笑問道:“請甘大俠稍泄天機,多加指教!‘煞星’到底是誰?‘聚期’又在何日?”
甘鳳池失笑道:“既是‘天機’怎能多泄!看在韋小寶的名氣,和你這限睛尚亮;背殼也尚堅硬的‘王八太爺’份上,‘麗春院’開業之日,甘鳳池既接請柬,一定到場替你們能擔多少,就擔多少!我不愛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甚至於‘新麗春院’中特有的西洋異味羅宋美女。你替我多準備幾壇出色美酒!……”
話完,“鳳翔天池”的招牌身法又施,真象只大鳥般的,飛出了麗春園的高大圍牆!
茅十八傻了。眼中傻,心中也傻!
眼中傻,是今宵見了高人,甘鳳池名不虛傳,不單“鳳翔天池”身法,美妙輕靈得真如鳳鳥翔空,內力也雄奇驚人!剛才肩膊上的那一巴掌,分明還手下留情,未用出十成十的內勁,但已幾乎把自己的骨架拍散,有些承受不住!
心中傻,是問題多了,事情顯極複雜!
甘鳳池絕不會捕風捉影,無的放矢,他怎會有“四靈相剋”之慮?他所説的“龜、鳳、麟、龍”四靈,到底是誰?真會齊來“麗春院”嗎?
自己,化名“王八”,勉強可以算“龜”。
甘鳳池的名字中,有個“鳳”字,又精擅“鳳翔天池”身法,難道,他就是“鳳”?但照字面看來,“鳳”是女的,自己所認識的女人中,最適合“鳳”字身份的,似屬韋小寶的七個渾家之一,當今康熙皇帝的御妹“建寧公主”,莫非那尊玉雕韋春芳像,會是建寧公主遠從雲南送來?這位從小也頗頑皮的公主,竟嫁雞隨雞,染受了韋小寶不矜細行性格,百無顧忌,不惜紆尊降貴的,進過這“新麗春院”的揚州妓館?
“麟”又是什麼樣的人?是姓名中有個“麟”字之人?還是意在“威鳳祥麟”,暗指根骨美秀、身手高強、新崛江湖的後起之秀?
“龍”字,最難猜了,甘鳳池曾有“龍威太厲”之語,顯然這位居“四靈”之首的“龍”,定是“新麗春院”的主要“煞星”!
但“龜”可隨意亂罵,“鳳”可高捧女人,“麟”可稱譽新秀,只有“龍”,不能胡亂稱呼,妄肆侮辱,一個弄得不好,會被安上個欺君大罪,象自己上次那樣,綁到北京城的菜市口刑場上,由穿紅衣的劊子手,拿大刀切下腦袋!
“龍”有多種,天上的“神龍”,不可能逛窯子,水中的“蛟龍”,不可能到揚州,來湊“新麗春院”開業風月熱鬧,除了這些龍還有“人中龍”,但人中之龍是皇帝,皇帝是康熙,康熙的年歲高了,聽説近來也時常“龍體欠安”,他會遠下江南,跑來揚州嫖院?
咦?有可能呢……
茅十八突然想起韋小寶化名“小柱子”,跟隨海太監在清宮中,與這位小名“小玄子”的康熙玄燁大帝,總角相交,情分太厚,或許“小玄子”苦念“小柱子”,相思難遏,竟下江南,要來韋小寶鎮日不離口“辣塊媽媽”的揚州一逛!
康熙對韋小寶,太瞭解了,當然曉得他和“麗春院”的關係,御駕若來揚州,真説不定會便服微行,走趟“新麗春院”……
乖乖……茅十八久居揚州,想得除了不住暗念揚州口語“辣塊媽媽”之外,簡直一身是汗,雙眉緊皺,嘴中喃喃不絕的,又加上一句南京口語“乖乖隆的冬”了……
他怎能不出汗呢?“新麗春院”的開業盛宴上,若是來了皇帝,那場面,怎生伺候?尤其,自己在北京,當街罵過滿洲皇帝,被判“欺君殺頭”,雖經韋小寶拿那倒楣蛋“忠誠伯”馮錫範,李代桃僵,救下自己性命,其實,精明無比的康熙大帝,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顧念“小玄子”與“小柱子”的交情,免得萬一揭破真象,對韋小寶無法迴護,不好處置!
如今,若在揚州再見,康熙身邊的高手必多,高眼定也不少,萬一被人看出破綻,翻了舊案,更缺少韋小寶從中迴護,自己豈不可能被解回北京,來次轟動九城,引得萬人空巷的“菜市口斬王八”嗎?
乖乖……乖乖……乖乖……乖乖隆的冬……
辣塊媽媽……辣塊媽媽……辣塊媽媽不開花……
怎麼辦?……怎麼辦……一個辦不好,亨不郎當,一塌括子都完蛋!……
這些“乖乖隆的冬……辣塊媽媽不開花……亨不郎當要完蛋……”等蘇北俚語,在茅十八的心頭起伏……口中嘟嚕之際,甘鳳池的情況如何?
甘鳳池也不見得十分好受!……
甘鳳池飄身出了“麗春園”,從容緩步,剛剛轉過街口,耳邊便聽得一句語音不高的淡淡冷話!
這句冷語説的是“‘鳳翔天池身法’,原來也不過如此!”語音甚冷,話意甚淡,但可聽得出此人的膽量着實不小!
因為既認得出“鳳翔天池身法”,當然知曉施展這種身法的人,定是“江南八大俠”中的甘鳳池,放眼江湖,有哪個武林人物,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對甘鳳池出語輕視?
甘鳳池應該有些冒火,但卻以極豐富的江湖經驗,極沉穩的心性修為,壓住火頭不冒……
不是猛龍不過江,不是猛虎不下崗,不是好漢不拜山!……三山五嶽,八荒四海中,不為世曉的能人怪傑太多了!甘鳳池遂壓住心頭火氣,要先看清楚這以冷言淡語,譏誚自己,似乎有意挑釁的,究竟是什麼腳色,再決定應付之道。
循着語音,目光一瞟,甘鳳池不禁暗暗叫苦!
發話人並未隱藏,他就站在路邊,好挺拔,好英俊,玉面朱唇,蜂腰猿臂,嶽峙淵停,神凝氣穩。眼神上,氣概上,顯然絕非塵俗,但年齡卻只有二十上下,是個小孩子嘛!
雖然,甘鳳池懂得“有志不在年大小,無才枉活百歲人”,心中並不輕視年輕人,但“江南八大俠”之一的身份,是當代武林的第一流中第一流了,對方雖不算小孩子,也只是個小夥子,若與計較,豈非勝之不武,不勝為笑?……
那小夥子的一雙眼睛,夠美!夠亮!也夠精明!居然看得出甘鳳池神情變化,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微撇,哼了一聲説道:
“哼,倚老賣老,老氣橫秋,你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嗎?別看不起年輕人,‘鳳翔天池’身法,還不一定夠看,你賜教我幾招壓箱底的‘龍虎翻雲飛鳳手’吧!”
乖乖,乖乖隆的冬!……
這話兒好衝……那神情好橫……真能把人給氣死,噎死!
換了茅十八,定必“辣塊媽媽……辣塊媽媽”的怒罵不停,甚至於當真施展出什麼“龍虎翻雲飛鳳手”,一掌劈了過去!
但甘鳳池畢竟是甘鳳池,有些“大俠”修養,仍不動怒,反竟失聲而笑,仔細打量對方兩眼,點頭説道:“真夠衝,真夠橫啊!對於少年有為的人,我哪敢倚老賣老?但甘鳳池既非無名之輩,不戰無名之將,你若想要我出手,總該先報個名吧!……”
那年輕人昂然説道:“我爸爸説‘只要對得起自己良心,天大的人,都可以惹,天大的禍,都不妨闖!’但我媽媽卻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逢人只説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呢……”
甘鳳池越聽越覺得這年輕人十分可愛,不禁失聲笑道:“那你是聽媽媽的話?還是聽爸爸的話?”
年輕人想都不想的,應聲答道:“小事聽媽媽的,大事聽爸爸的,故而我不想馬上説出姓名,你就暫時叫我‘西南擒鳳手’吧!”
甘鳳池大笑道:“擒鳳何足為奇?擒龍才了不起!你既然聽你爸爸的活,敢闖任何大禍,便去‘新麗春院’,湊場大熱鬧吧!開業之日,有賭、有嫖,羣英畢集,什麼樣的絕藝絕活,都能見識得到,什麼樣的中西美女,也會在場陪酒侑客,你定目迷五色,心醉神迷,不會再磨着我,要領教‘龍虎翻雲飛鳳手’了!”
話音才了,右手一翻,一道紅光,便向那自稱“西南擒鳳手”的漂亮年輕人,電射而出!
年輕人伸手一接,雖然發現這道紅光只是一張泥金大紅請帖,但帖上卻藴有極強內家真力,使他身形微震,右足退了半步!
甘鳳池見自己近十一成的內家真力,竟僅僅把這年輕人足下震退半步,不禁雙眉一揚,哈哈笑道:“江湖代有英雄出,一輩新人換舊人!你果是人中之‘麟’,夠資格和我這隻‘鳳’,王八太爺那隻‘龜’,以及鷹瞵虎視的那條‘孽龍’,坐在一起逛窯子,喝花酒了!”
話完,“鳳翔天池”的身法又施,他暫時不想和這長相英俊,修為不弱,蠻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深作糾纏,他還想去多瞭解一些那條陰森孽龍的實際情況,遂飄身獨自走了。
年輕人沒有攔,也沒有追,他知道追既不及,攔也沒有用,自己僅僅從伸手接帖,被震得拿樁不住,退了半步一事之上,便試出畢竟仍比甘鳳池這位江南大俠,差了兩籌的功力火候!
他目送甘鳳池宛如鳳翔九天的飄飄背影,有點出神,口中喃喃自語道:“甘大俠為什麼説我是‘人中之麟’?不大對吧,我是一隻‘虎’啊……”
他為什麼不願稱“麟”,自己稱“虎”?當然有他的道理!
道理在於他的名子中,有個“虎”字,他叫“韋虎頭”。
韋虎頭是阿珂替韋小寶所生,也是韋家三兄妹中的老大。
但韋虎頭、韋銅錘和韋雙雙等三兄妹的武功強弱程度,卻不能依長幼順序衡量,幾乎要以倒序排列。
原因在於韋小寶的七位夫人中,論武功要數蘇荃和雙兒最高,韋銅錘是蘇荃所生,神龍教的秘藥怪招又多,蘇荃那得不把韋銅錘從小厚紮根基,調教得一身武功,十分高明怪異!
韋雙雙是建寧公主所生,長相絕美,是七個媽媽的共同掌珠,獲得人人疼愛!雙兒更喜歡她幾乎與自己同名,特別掏心窩子的儘量傳授,故而韋家三兄妹中,無論是打起架來,抑或鬥起口來,兩位哥哥,都難免要對這小妹妹退避三舍!
嚴格説來,韋虎頭的修為最正,戰鬥耐力也可能最強,但行走江湖,應付鬼蜮,卻要讓他弟弟韋銅錘得自神龍教心傳那些希奇古怪的手段絕招,來得適用有效!
韋雙雙,則集大成了!武功方面,是集兩位哥哥大成,也就集眾媽媽的大成,正統修為有之,怪異絕學有之……性格方面,更既有她媽媽建寧公主的先天刁鑽,又有她爸爸韋小寶的頑皮遺傳,天不怕,地也不怕,神敢惹,鬼也敢惹,等她出江湖時,真能把四海八荒,都攪得波浪滔天,人人頭昏腦脹!
韋虎頭離開雲南,到了揚州,不是奉了韋小寶、阿珂的父母之命而來,而是偷偷跑得來的!
路,是韋虎頭自己走的,主意,卻是妹妹韋雙雙出的……
茅十八世故深沉,猜得不錯,韋春芳已經去世!
韋春芳有福,但卻稍嫌福薄!她被兒子韋小寶迎養雲南,享了十多年“一等鹿鼎公”太夫人的福,有一天,突在兒子、七位媳婦、孫兒、孫女圍繞承歡之下,哈哈一笑而逝!
韋小寶為了對媽媽死後仍能盡孝,又想起自己揚州開妓館的心願,覺得時隔這麼久,茅十八多半已成為揚州風月大老,逐決定把韋春芳的雕像,送到“新麗春院”之中,受些嫖客、妓女的香火供養!
這種決定,出於韋小寶的賭徒性格!
賭徒們講究,在哪兒輸的,從哪兒撈本!韋小寶認為他媽媽在“舊麗春院”中,所受的風月骯髒氣太多,如今應該讓她老人家的雕像,到“新麗春院”中,多受些風月香火,使韋春芳哪兒丟的哪兒找,自己才不愧對媽媽,算是盡了人子孝道:
他這人,生平想到便作,既決定了送雕像到揚州,第二步便該決定派誰去了……
人選的圈定,是韋銅錘!
韋虎頭未入選,是嫌他人太老實,韋雙雙的未入選,則有雙重原因,一是建寧公主疼愛太甚,簡直朝夕難離!二是韋小寶再怎麼灑脱,也總覺得把親生女兒派去妓館,未免不太方便……
於是,人選圈定為武功性格都夠刁鑽凌厲,在江湖中只會使別人吃虧,不會自己吃虧的韋銅錘了!
當天夜間,得訊最快的韋雙雙,就向韋虎頭告密!
她説了韋小寶的決定後,又道:“大哥,你好,二哥壞,故而我要幫你!你是老大,論理也應該由你先出江湖!至於爸爸怕你人太老實之語,我覺得不通!因為,武功是練出來的,膽量是闖出來的,經驗見識是磨出來的!你趕快偷了祖母的玉雕像,悄悄前往揚州!爸爸若是惱火,由我負責哄他消氣,媽媽也會在旁敲敲邊鼓……”
語音至此微頓,咋唇,一伸香舌,神情頑皮的,又自低聲笑道:“二哥方面,被我偷偷在他最愛吃的過橋米線中,下了大內瀉藥,至少會拉七天肚子……”
韋虎頭失驚道:“小妹別太胡鬧,你若把老二瀉壞……”
韋雙雙嬌笑搖頭道:“那是整腸清火的太醫秘藥,包管只有好處,瀉不壞的!何況在你走遠後,我就會狠狠敲上二哥一筆竹槓,替他止瀉!並磨着你媽媽,教給二哥那套他想學已久的‘太陽神劍’!有了這些耽誤,縱令他也入中原,你多半業已成為名震江湖的‘虎頭大俠’……”
韋虎頭聽得精神一振,向韋雙雙點頭笑道:“好,小妹,謝謝你了,我去中原闖闖!你説得對,功夫是練出來的,膽識是闖出來的,或許下次相見之時,你大哥便不再老實……”
韋雙雙按口道:“大哥不必想學壞蛋,老實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好。你連夜偷了雕像悄悄的走!幾個月後,二哥熬不住的,他定會來,或許我也會來,大家中原相聚,好好熱鬧熱鬧,我送你一件極有用的東西……”
説至此處,遞過一件沉香手串。
韋虎頭訝然驚道:“這有什麼用處?是兵刃?還是暗器?”
韋雙雙道:“我媽媽説‘江湖好闖,王法難當’!這是順治老皇爺腕上所佩的東西,萬一大哥犯了王法,與官府中人,起甚衝突,有這沉香手串在握,連康熙皇帝,也不得不對你寬容一二,客氣三分!”
這幾句兒,並未使韋虎頭怎生在意,他只是接過沉香手串,隨手揣在懷中。
當夜,盜了韋春芳的雕像,便自離開雲南,趕赴揚州。
到了揚州,發現“新麗春院”的規模雖具,尚待擇日開張,韋虎頭遂根據他爸爸韋小寶之意,把雕像當作觀音,擺在大廳神座之上,而請原來供奉的天蓬元帥豬八戒,委屈一些,讓出位置!
放好雕像,韋虎頭便去麗冬院,找他化名為“王八太爺”的茅十八伯父!
不好了,茅伯父人老心不老,正在摟着一位羅宋美女西米諾娃,鳳倒鸞顛,興雲佈雨!
那等活色生香的風流場面,看得韋虎頭好不臉紅心跳,知道茅十八此時必不願敍舊,更不宜見客,只好悄悄退出麗冬院,決定索性等到“新麗春院”的開張吉日,再與茅十八相見,替爸爸韋小寶問候,給茅十八一個意外驚喜!
韋虎頭雖暫時未與茅十八相見,行蹤卻未遠離,鎮日都在麗春園附近徘徊。
他一個爸爸、七個媽媽中,可説是什麼樣人物都有,雖因初出江湖,經歷尚淺,但耳聞卻已極博!甘鳳池才一進出麗春園,便被韋虎頭從“鳳翔天池”身法上,看出身份,中途擋路,發話叫陣,想要一斗名家,考驗自己的家傳所學,究竟有多大成就?夠不夠資格和當世羣豪,問鼎武林,互相逐鹿!
杜工部雖有“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之句,但韋虎頭卻挽弓挽得太強!用箭用得太長!他找上江南八俠中幾乎是最扎手的甘鳳池作為試金石,致使甘鳳池不屑與鬥,仍欲使年輕人不可過傲,應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隨意凝聚了十一成左右內力,擲出“新麗春院”的開業大紅請帖,讓韋虎頭接帖之下,站樁不住,微退半步,碰了一個小小釘子!
韋虎頭表情複雜……
他先是臉紅……繼是失笑……後是皺眉……
接帖吃不住勁,身形微震,退了半步,當然難免臉紅!
聽得甘鳳池説茅十八是“龜”,想起茅十八的“王八太爺”化名,和他如今發福得那副圓滾滾肥嘟嘟的身材,着實象只巨龜,或大王八的模樣,韋虎頭怎不失笑?
最後皺眉之故,是為了“龍”!
韋虎頭也聽説揚州城中從北京來了怪人,使揚州文武官員爭相逢迎,他遂與茅十八思路相同,猜測到康熙身上,拿不準會不會是爸爸韋小寶口中常提到的“小玄子”皇帝,相思情切,微服南遊,來找“小柱子”敍舊……
假如真是康熙,則“新麗春院”的開業盛宴上,未免對他太難以伺候了……
但爸爸常説“小玄子”的像貌好,心也好啊,是個古今罕有的好皇帝,為甚麼甘鳳池適才卻説那條“龍”,鷹瞵虎視,並在“龍”上加個“孽”字!
好皇帝是“真龍”,是“金龍”,決不會是“孽龍”!
甘鳳池既然用上了“孽龍”字樣,則那從北京來揚州的怪客,似乎不是康熙。
不是康熙,那人是誰?風聞他清客,護衞等文武從人,帶了不少,大把花錢,象水一般,分明是帝王氣派,尤其揚州不管多高品位的文武官員,都對他哈着腰兒,撅着屁股的刻意逢迎,更顯出了甘鳳池所謂“孽龍”的特殊身份!
猜不透“龍”的底藴,韋虎頭的雙眉暗皺!
但眉頭皺鎖未久,韋虎頭靈機忽動……
他先伸手入懷,從貼身衣袋中,摸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他小妹韋雙雙在他臨離雲南之夕,送給他的沉香手串。
韋虎頭記得清楚,小妹説過,這是順治老皇爺腕上御佩之物,有此沉香手串在握,縱是康熙當面,也闖不出多大禍事!他不能不對有先皇御物之人,寬容一二,客氣三分!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在那場必然極為熱鬧,也必會生出不少事端,有賭、有嫖的“新麗春院”開業大宴之前,先去鬥鬥那位北京怪客,摸摸那條“龍”呢?……
爸爸和諸位媽媽都説,必須知己知彼,才可百戰不殆!自己若能先把那條“孽龍”的“龍形”、“龍力”、“龍種”等各項資料,摸出大概,便可知道它大概能“造孽”到何種程度。
進而把這些有價值的資料,悄悄告知龜頭龜腦的茅伯父“王八太爺”,則那位“茅龜伯”,才可胸有成竹,怎樣“介麟”?怎樣“安鳳”?怎樣“迎龍”?有條不紊的,作他“新麗春院”開業,獨佔揚州風月的烏龜打算!
俗諺雖然有云:“近來學得烏龜法,能縮頭時便縮頭!”但那位茅龜伯卻不能實施這種縮頭哲學,他這“王八太爺”,既是“新麗春院”老闆,又獨佔揚州風月,不能縮頭,只能伸出脖子,成為另一句俗諺“烏龜爬門檻,就看這一翻”了!
羣芳開盛宴,四靈會揚州,所謂“四靈”中,“龜”有“龜算”,“鳳”有“鳳名”、“麟”有“麟膽”、“龍”有“龍威”,到底誰靈誰不靈呢?似乎除了各人知己的本身修為以外,還要看着各人知彼的深淺的程度。
從這一方面來説,“鳳”似最高!因為甘鳳池既見過了“龜”,也摸清了“龍”,(否則他不會平白用那“鷹瞵虎視的孽龍”字樣)他不過只對自己這位“麟”的來蹤去脈,還不十分清楚而已。
“龜”也不差,“茅龜伯”坐鎮揚州,地靈人傑,他已盡力拉攏甘鳳池,對“龍”的訊息,必也暗中注意,並從雕像中悟出雲南來人,只不知來人是誰。但在一見自己之後,定將立即恍然大悟!……
“龍”的方面,人手更多,文武從員,加上揚州大小官吏,哪一個不是他的耳目?説不定他的已知情況,比甘鳳池還要來得深刻!
自己是最差的了,初入中原,凡事生疏,除了熟知“茅龜伯”的不可告人底藴,和聽過甘鳳池的名頭,適才從手中,接了一張大紅請帖,領教出江南大俠名不虛傳之外,還知道些什麼?簡直是一片空白!
相形之下,太難堪,也太危險了!自己趕緊去摸摸“龍”吧,摸得出些端倪,是送給“茅龜伯”,祝賀他“新麗春院”開業的極佳賀禮!即令摸不清端倪,甚至闖出了禍,也只是自己的個人事件,不會連累到“茅龜伯”
和“新麗春院”!
想通之後,韋虎頭的雙眉不再皺鎖,神情立即開朗!他是膽大包天的初生之犢,要去摸龍,鬥龍,甚至想數數那條“孽龍”身上,到底有幾片鱗甲?
“龍”,好找嗎?……
不難!
因為,這條“龍”,確實是條“孽龍”,他不單胸懷大志,更不甘寂寞!
他當然不是康熙,他是康熙的第四個兒子,名叫胤禎。
康熙年事漸高,龍體欠安,似有不久於位之象,則他十多個兒子之中,必有一個在不久後,將繼登大寶作為統率天下的皇帝。
於是,朝內朝外的所有官員,可為難了,因為,他們無法摸得準,拿得穩,究竟哪一位皇子,將來是真龍天子?……
萬一在皇子們當阿哥時,逢迎不周,有所得罪,則在這位阿哥變成皇帝以後,手掌禍福生殺大權時可就有得受了!
朝內朝外的所有官員,因與本身利害有關,看得清,也辨得明,各皇子皆有所長,亦各有所短!
大阿哥早廢,論排行,是二阿哥優先,論個人的心智能為,數四阿哥最為雄傑,但康熙本身仁厚,卻似乎最喜歡性格與他相近的十四阿哥!
於是,二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就成了眾皇子中的熱門人物!
為什麼説四阿哥的心智能為,最為雄傑呢?因為別的皇子只在廟堂上養尊處優,這位四皇子卻深信自己將來必登大寶,遂一面在朝中重要官員內,厚結權勢黨援,一面經常遊蕩江湖,以瞭解天下大勢,並練成了一身頗為不俗的內家武功,甚至於還曾入少林苦蔘絕藝!
象這樣有心胸的兒子,康熙為什麼不喜歡呢?
康熙有他另一套獨到的鑑人之術。他從幾件小事情,看出四阿哥太忌刻,太殘忍、太狠毒,只是雄傑江湖之士,不是宜為人君之材!
康熙覺得滿洲人利用吳三桂之變、李自成之亂,入關奪了漢室天下,再若不盡量開明,事事仁厚,必失天下人心,種下民族隔閡,暗藴禍變之根!這種潛孳默長的民族力量,觀之不見,卻實質極強,一旦爆發,定將不可收拾!
故而,他不興文字獄,嚴禁欺壓漢人,並儘量或明或暗的,期使滿漢同化,最好是消失掉這種隔閡!
於是,他嫌四阿哥太狠辣了,若是傳位於這種不仁之君,非僅違反自己的“滿漢一家”傳統思想,也決非天下蒼生之福!
四阿哥是察察為明的人,他知道老頭子不太喜歡自己,卻因生性強傲,不願委屈承歡,遂乾脆離康熙遠點,經常到處遊行,免得捱罵,但京中的心腹手眼,卻佈置得分外嚴密,一有事關重大的風吹草動,他縱遠在江湖,也會立刻知曉!
這次前來揚州,適逢“新麗春院”的開業,湊巧碰上熱鬧,並非有甚預謀,想找韋小寶的什麼麻煩。
揚州的大小文武官員,見從北京來了這位阿哥,個個又喜又怕!
喜的是阿哥們多半愛玩,愛奉承,自己們只要多找上幾名絕色美女,以及揚州的精美酒食,把四阿哥奉承得“龍”心大悦,則等他由“潛龍”變成“真龍”以後,所還報的,定必是炙手富貴,升官發財!
怕的則是眾阿哥中,最數這位四阿哥精明難纏,萬一奉承不周,説不定升官發財之願不諧,反會丟了烏紗,掉了腦袋!……
故而,四阿哥才到揚州,那揚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已得到姊夫授意,千挑萬選的,從花花草草中,選了幾個拔尖兒的出色人物,送去為四阿哥侍寢。
誰知四阿哥不知是不喜歡這種調調兒,抑或眼界太高?竟毫無喜色,只把嘴角微撇,淡淡説了一聲“奇怪”!……
這一聲“奇怪”,着實使在他身邊逢迎盼寵的揚州大小文武官員,紛紛奇怪起來,均從臉上現露出奇怪神色!
四阿哥是絕頂聰明的人,一看神色,便知他們心中為何奇怪。遂揮手叱退了由卜世仁千挑萬選,送來為他侍寢的那幾名庸俗女郎,曬然説道:“揚州是‘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有名的風月聖地,怎麼只選得出這等滿身風塵氣息的庸脂俗粉,豈不是令人‘奇怪’?”
揚州一干官員,聞言之下,正面面相覷不知應如何答話之際,揚州府尊卻覺身為地方主管,不能只裝胡塗,趕緊哈着腰兒,脅肩諂笑説道:“回四殿下的話……”
一語甫出,四阿哥便把臉色一沉,怫然叱道:“貴府這樣壞的記性,怎樣署領庶政?管理百姓!我早就囑咐過,無論人前人後,不必稱我‘殿下’,要叫‘金四爺’,你忘了嗎?”
揚州府尊一向不單心黑,並極臉厚,雖當眾碰了這大一個釘子,卻毫無愠色,立即回手自己打了兩記清脆耳光,垂手哈腰説道:“是……是……卑職糊塗,奴才該死!願領四爺責罰!……”
四阿哥被他這副厚顏無恥的顢頇樣兒,逗得笑了,把手一揮迎;“小事,過去就算了!繼續説吧,你剛才要回我什麼話兒?”
揚州府尊見龍顏已霽,心中一寬,伸手彈去了額角冷汗,陪笑説道:“揚州不是沒有出色美女,是被‘新麗春院’重金搶聘而去,‘新麗春院’又尚未開業,正在擇吉……”
話到此處,又有人低低説了一聲“奇怪……”
四阿哥説道:“奇怪什麼?”
那人表示自己所知甚多,精神一振説道:“那‘新麗春院’不單以極高重價,徵聘當地才藝雙絕的出色美女,院中並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還備有遠從羅剎國弄來的羅宋美女,着實手眼通天,財力驚人,豈不太以奇怪?那主持人‘王八太爺’的身份來歷,也顯得特別奇怪!……”
四阿哥目光一掃眾人,發話問道:“你們之中,當真沒有人知道‘新麗春院’老闆的身份來歷?”
眾人噤若寒蟬,四阿哥不禁“哼”了一聲,冷笑説道:“你們太能幹了,平日所為何事,難道就會晚上摟着那些庸俗粉頭睡覺,白天刮地皮嗎?……”
這幾句話的問罪程度,比剛才重得多了,一干文武官員,真成了體若篩糠,誰能答得上話?……
還是揚州府尊皮厚,大着膽兒,一挺脊樑,顫聲説道:“奴才等瓦磔庸材,哪裏能仰及四……四爺的天聰聖睿……”
也許是這“天聰聖睿”四字,捧得適當,合了四阿哥的脾胃,竟使他轉怒為喜,失笑説道:“好,我來告訴你們,‘新麗春院’的真正後台老闆是業已告官致仕的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院中的幾名羅宋美女,也絕非冒牌,貨真價實,便是韋小寶遠征雅克薩時帶回,那王八太爺,決非真名,來歷待查,他是代表韋小寶在揚州開妓館,以了當年心願而已!”
乖乖不得了!乖乖隆的冬!
第一個“乖乖不得了”是“新麗春院”竟有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這等“乖乖不得了”的後台!……
第二個“乖乖隆的冬”是久居揚州的眾文武官吏毫無所知,剛到揚州的四阿哥,卻瞭如指掌!
這位出了名精明厲害的四阿哥,真是威不虛傳,精明得“乖乖不得了”,厲害得“乖乖隆的冬”啊!……
四阿哥向這羣心中暗喊“乖乖不得了……”“乖乖隆的冬……”的揚州大小文武官員掃了一眼,曬然冷笑,伸手入懷,慢慢摸出了一張泥金大紅請帖。
揚州府尊的小舅子卜世仁不必看請帖內文,一望那相當考究的大紅泥金外表,便知是“新麗春院”開業邀客之用,不禁“咦”了一聲,詫然問道:“四……金四爺也接到這份請帖,並準備屈駕光臨‘新麗春院’嗎?”
四阿哥笑道:“你們揚州的什麼瘦西湖,五亭橋、平山堂等,我看都看得煩了,‘富春’、‘玉華春’等大小館子,吃也吃得膩了,幸虧還有‘新麗春院’開業的這場熱鬧可湊,否則,我已想打道回北京了!”
揚州府尊聽得四阿哥要去“新麗春院”的開業盛宴湊趣,不禁雙眉深蹙囁嚅道:“那‘新麗春院’縱然大有來頭,但既是妓館,開業時的宴客品流,難免甚雜!……四爺若是定要紆尊降貴,卑職定當多派好手,化裝在暗中保護……”
四阿哥失笑道:“你的揚州府衙之中,有好手嗎?據我看來,無非是些酒囊飯袋而已……”
語音微頓,目光一瞥坐在自己身邊的兩名文士,又復笑道:“好手,我有的是!何況,我也進過少林,吃過‘夜粥’,自己頗能保護自己!”
説至此處,伸手一按面前酒杯,灑杯完整未損,但卻整隻陷入木桌,杯口與桌面齊平!
桌兒是上好紫檀木所制,質地甚堅,這一手,充分顯出了四阿哥傳勁朽物的內力玄功,已有江湖中一流高手造詣!
揚州大小文武官員駭然變色之中,四阿哥冷然笑道:“我問你們一個問題,誰能答得正確,立可加官晉級!”
這些熱中名利的大小官員,心都跳了,尤其是那自詡善於揣摸人意,奉承上司的揚州府尊,更豎起耳朵,靜聽四阿哥問題,心想這次定要賣弄聰明,好歹撈一個江蘇巡撫乾乾!
他們都在大作富貴春夢之間,四阿哥已冷然問道:“我此次南遊揚州,所為何來?誰能答得正確,誰就可以官加一級!但若胡言亂講,也會立有懲罰!”
有賞,也有罰,這位四阿哥,的確精明,真夠厲害!
揚州羣官,又成了一羣噤口寒蟬,包括自詡善於逢迎的揚州府尊,也恐怕萬一馬屁拍到馬腳上去,那一踢之威,自己未必生受得住……
四阿哥“哼”了一聲道:“爭功遠禍,你們倒真個善於為官!你們既答不出,我就宣佈答案,但誰敢泄漏我的真正來意,誰就吃不消兜着走了,甚至於腦袋搬家!”
揚州大小官員不禁伸手摸摸自己脖子,全希望四阿哥不必説明來意,免得一個不好,弄得橫禍臨頭,但誰也不敢加以攔阻!
四阿哥取過另一隻酒杯,飲了一口酒兒道:“我就是為這即將開業的‘新麗春院’而來!”
揚州羣官,聽得有點奇怪,卻又不便追問,只好靜等四阿哥自行解釋。
四阿哥目光一掃,緩緩説道:“我人在北京,交遊卻遍江湖,耳目十分靈通,各地的大小事兒,着實知曉不少!聞得揚州的‘新麗春院’,大興土木,準備復業,而後台老闆又是韋小寶時,便心有所疑,決定來此實地看看……”
心有所疑,疑的是什麼呢?揚州羣官誰都想問,卻誰也不敢開口!
還好,沒有人問,四阿哥也會自己講,他説:“韋小寶放着‘一等鹿鼎公’不幹,要辭官致仕,而辭官之後,又不老老實實的隱居雲南,卻派人代他花了大筆銀子,在揚州開設妓館,似想獨佔淮左風月!他……他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問題又來了,有人答嗎?……
有,但答的人是四阿哥自己,他又説:“韋小寶是個頑皮搗蛋鬼,他這揚州開妓館之舉,若是動了頑皮心,起了懷舊念,我看在他是父皇寵臣份上,只要不大礙王法,不會管他!但韋小寶曾是‘天地會’的堂主,他師父陳近南又是企圖反清復明的大逆主犯,萬一韋小寶仍與‘天地會’有所勾結,甚至利用‘新麗春院’,作為招兵買馬的叛逆中樞,我便容他不得,立加剪除,以斷後患!父皇縱加怪責,也顧不得了!”
原來如此……
但,四阿哥夠厲害!韋小寶也極難纏!揚州羣官又心中打鼓的,誰也不敢輕易接口……
四阿哥以眼角餘光,掃了揚州府尊,暨他身邊幾名文武官員一瞥,淡淡説道:“故而,我來揚州,不是為了貪吃喝、看風景,也不是為了玩女人!是為了偵察‘天地會’是否死灰復燃,又起反清復明妄念?以及韋小寶的‘新麗春院’,究竟只是單純宴樂之地?抑或其中藏有什麼花樣?對‘新麗春院’的開業熱鬧,自然要參加,我有自己保護自己的本領,也有得力夠用的貼身隨員,這一方面,不勞你們費心,你們只消保守機密,並從各方面悄悄以各種手段,打聽有關‘天地會’,或其他不法集團的有關叛逆舉措!我這人辦事認真,不講情面,有功就賞,有過就罰!究竟是升官發財,還是掉腦袋、捲鋪蓋,全看你們自己表現如何了。”
乖乖,又是一個“乖乖隆的冬!”四阿哥神情冷峻,語重如山,一頂大帽子,把這般平常遇功則搶,遇過則推,只想發大財,不想辦大事的文武鄉愿官員,壓得誰都不敢抬頭,甚至於喘上一口大氣!
他既不要女人,言語又交代完畢,揚州府尊遂極為知趣的,對小舅子卜世仁一施眼色,向四阿哥打千請安,領先告退。
四阿哥一端茶杯,送走羣官以後,突然目注後窗,微笑説道:“送走俗客,應該接貴客了,這位貴客的輕功太好,身份必高,不是‘江南八俠’之一,便是那位世外高人。周老二、周老三替我吩咐廚下另換好酒,命紅綃送來,你們不必在我身邊伺候,我這主人,若太俗氣,客人會不高興的!”
適才在四阿哥身邊伺候的、兩名貌相酷肖的白衣文士,恭身領命,雙雙出室。
後窗開了,從窗外象張樹葉般的,飄進一個出乎四阿哥意料的人!
使四阿哥出乎意料的是這人太年輕!年輕得僅約二十上下。
年齡甚輕,相貌極俊,神情則又傲又冷,四阿哥才見來人現身,便“呀”了一聲,失笑説道:“所謂世外高人,不是白鬍子老公公,便是白髮老婆婆,江南八俠中,則不單隻有甘鳳池一位,現在揚州,也決無任何一位,與你年貌相若!可見我適才之言,不過自作聰明,全猜錯了!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
這年輕人面對能令揚州大小文武官員,為之膽寒心懾的四阿哥,居然毫無怯色,大大方方的,在四阿哥身旁坐了下來,揚眉説道:“論名兒,我是‘虎’,論別稱,有人説我是‘麟’,論彼此關係,你大概應該叫我一聲‘表弟’!”
四阿哥的雙目中閃射神光,盯在這相當灑脱,但雙眉微鎖,似乎有點不大高興的年輕人身上,略一打量,苦笑説道:“這關係不容易猜!‘表兄弟’牽涉太廣,有‘姑表’‘姨表’,俗語云:‘一表三千里’,你既是我‘表弟’,莫令我這‘胡塗表哥’,有所簡慢,縱令不願自報姓名,也何妨再給我一點暗示?……”
話方至此,發現年輕人的兩道劍眉,皺得越來越緊,不禁訝然問道:“表弟,你好象不大高興?……”
年輕人“哼”了一聲道:“你剛才罵我爹爹,我當然不大高興!”
四阿哥詫道:“我剛才曾罵你爹爹?……”
年輕人噘着嘴兒,接口道:“你剛才説我爹爹是個‘頑皮搗蛋鬼’嘛!……”
四阿哥想起自已對揚州文武官員批評韋小寶之言,恍然失笑説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雖非我建寧公主姑母親生,也應該叫她媽媽,你名兒中雖有‘虎’字,定是韋家大表弟,從雲南遠來的韋虎頭吧!”
年輕人當然正是韋虎頭,他雖點了點頭,臉上仍呈露不高興的神色!
四阿哥失笑道:“虎表弟不要不高興了,頑皮搗蛋是你爸爸天生性格!他的傳奇事業,也多半就成功在這四個字兒之上!這是中肯批評,並不是什麼很壞很惡的罵人字眼!”
韋虎頭撇嘴道:“算你會解釋,但你不應該懷疑我爹爹可能會叛逆啊?……”
四阿哥笑道:“為天下者,縱對自己的枕邊人,也應該略存警惕,保留三分戒意!你不能否認你爹爹曾是‘天地會’的堂主,也不能否認‘天地會’一向都企圖反清復明吧?”
韋虎頭突然瞪起兩隻虎目叫道:“我有話要問你,你能答覆我嗎?”
四阿哥笑道:“請儘管問。”
韋虎頭正色朗聲説道:“五台山救駕之時若叛,順治老皇爺與當今康熙天子,可能遭受大劫!雲南探敵時若叛,可與吳三桂互相勾結,席捲西南,進而逐鹿中原,問鼎天下!遠交莫斯科,出征雅克薩時若叛,可以藉助外力,動搖國本!我爹爹在那些絕對有利的時機下不叛,會在仁政愛民,四海歸心,天下大定的如今情況下叛麼?你這種疑心,豈不等於罵我爹爹是個超級笨蛋!”
四阿哥聽得動容,居然向韋虎頭拱了拱手,點頭笑道:“承教!承教!你這位虎表弟的論理相當高明,使我深深瞭解生性雖極頑皮搗蛋,但卻重情重義,絕頂聰明的韋家姑丈,不會在失時辭官以後,甘為此大不韙的!”
韋虎頭一眼瞥見尚擺在桌上的那張泥金大紅請帖,揚眉笑道:“你既知道‘新麗春院’不會成為什麼招兵買馬的叛逆中樞,定然不會紆尊降貴,再參與這場熱鬧……”
四阿哥不等韋虎頭再往下説,便接口笑道:“既到揚州,為什麼不參加這場淮左名都的風月盛事呢!不瞞你虎表弟説,父皇多病,嗣君未定,你的手足單純,我的弟兄複雜,誰都想培養各種實力,以期逐鹿問鼎!在這種情況下,朋友自然越多越好,我遂想利用這項機會,好好結交些風塵奇士、江南人物!……”
説至此處,突然以一種希冀神色,日注韋虎頭道:“江南人物未交,雲南人物已到!你是韋家之‘虎’,也是江湖之‘麟’,肯不肯好好幫我?象你爹爹一樣,將來也在廟堂中,闖它一番動地驚天事業,封個一等公侯!”
韋虎頭毫不考慮的,搖頭答道:“對不起,辦不到!因為我是山林之性,受不得絲毫羈束,決非夤綠富貴的巖廊之材!……”
四阿哥聞言,並不失望,好似韋虎頭這種答覆,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微微一笑説道:“好,我不勉強!但你既然不肯幫我,應該也不會幫我其他兄弟,尤其是我二哥或十四弟吧?”
韋虎頭爽朗已極的,應聲答道:“絕對不會,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但我要先加説明,你既參與熱鬧,在‘新麗春院’的開業盛宴上,我想和你當眾賭上一場……”
四阿哥興趣盎然的,撫掌笑道:“妙極,妙極!韋姑丈是個大賭鬼,你家學淵源,必精此道!我因時常在江湖行走!對此也不外,大家既然都有興趣,自然一拍即合,‘新麗春院’的開業盛宴,既有嫖,又有賭,越發多趣味了!但不知以什麼作為賭具,什麼作為‘賭法’?”
韋虎頭笑道:“臨場揭曉,豈不格外有趣?但我們不妨先建立一項默契就是,賭具由你選,賭注由我定如何?”
四阿哥伸出手來,和韋虎頭擊了一掌笑道:“好,我們一言為定!但我聽説韋家姑丈只不過精於骰子,要幾點,便能擲出幾點,想不到你卻各種賭具都精,真所謂‘青出於藍’、‘冰寒於水’……”
韋虎頭搖手叫道:“你這位表哥,委實疑心太大,又弄錯了!我爹爹和人賭錢,或許會點手法,我卻全憑運氣!要輸,輸個乾乾脆脆!要贏,就贏你服服貼貼!故而,才由你臨時選擇賭具,既然全憑運氣,賭得公平,任何賭具,都是一樣機會!”
語音至此微頓,向四阿哥望了一眼,嘴角微撇又道:“你這位表哥,似乎並不怎麼大方,適才叫人換酒,直到如今還點滴未見……”
四阿哥大笑道:“虎表弟莫挑眼,好酒早就來了,送酒人玲瓏識趣,見我們談得有勁,避免打斷興頭,在門外站了好一會了!……”
説完,扭頭向門外笑道:“紅綃,拿酒來吧!這位虎少爺相當豪爽,雄論滔滔,口中定渴,你放下酒菜,再替他烹上一壺生津解渴的‘黃山雲霧茶’吧!”
門外,應聲走出一位手捧銀盤的絕代佳人!
韋虎頭才抬頭,目光微注,便不禁全身一震!
這位絕代佳人,只不過十八、九歲芳齡,目如秋水,眉若遠山,瑤鼻朱唇,玉腮貝齒,身材之美則真所謂修短適中,-纖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使韋虎頭才一注目,便眼光發直,無法離開,心中暗忖:妹子韋雙雙,已稱人間絕色!想不到皇家富貴,真個羨人,四阿哥身邊的一個送酒丫頭,不論姿色風華,便已和妹子韋雙雙瑜亮並生,難判上下!……
紅綃見了韋虎頭的出神模樣,嫣然一笑,放下盤中酒菜,輕啓朱唇説道:“虎少爺,您吃慣了雲南宣腿,換個金華蔣腿,嚐嚐新吧!另外一碟涼拌乾絲,一碟鯽魚舌頭,一碟蟹粉獅子頭,都是揚州名廚的拿手小菜!酒是百年陳紹狀元紅,我去用金山寺快馬送到的江心水,烹壺好茶,再來替虎少爺斟酒!”
紅綃一走,韋虎頭的神色立即恢復正常,伸手取起酒壺,毫不客套的嘴對嘴兒,一口氣便把壺中的狀元紅美酒,喝了個乾乾淨淨!
幾味揚州佳餚,他不吃了,舉袖一抹口邊餘瀝,站起身來,向四阿哥笑道:“大熱鬧就在眼前,我們等‘新麗春院’中,快聚之時,彼此再分牀狂嫖,同桌大賭,如今,你的虎表弟,有點不勝酒力,我先告退了!”
語首才落,人如燕飛,輕靈已極的,飛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