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時多,三和在書房裏看書,忽然聽見兩隻狗吠。
她認得正是自己家裏的金色尋回犬大富和大貴。
天色已經全黑,三和拉開抽屜,取出大電筒,走出花園。
她提高聲音:“什麼人?”
大富大貴低聲哼着示意它們在花圃一角。
三和走進,電筒射過去,發覺狗已經把一個人逼到籬笆角落。
三和再問:“是誰?”
她願意給他機會。
那人立刻高舉雙手,“我不是壞人。”
三和冷冷問:“夜裏摸黑擅自進入民居,是好人嗎。”
他伸手進衣袋。
三和吆喝:“住手!”
“我只是拿名片——”
鄰居聽到聲響出來問:“有什麼事?”
三和應:“王先生請過來一下。”
那黑衣人一看,雙腿放軟,跟着鄰居過來的是兩隻狼狗,雖然戴着口罩,但如魅影般高大身型駭人。八隻綠油油眼睛一動不動盯着他。
“你是什麼人?快答,否則立刻報警,你到派出所解釋。”
那人索性坐倒在地。
“我是幻影公制作公司副導演陳大文,我來找外景地點,看到這一區小平房可愛舒服,十分合用,所以想看得仔細點,不覺一步步走進,對不起,打擾你們。”他把名片遞上。
王先生老實不客氣把電筒照着他的面孔細看。
強光叫他睜不開眼睛,像個被審判的犯人般。
三和看見他百忙中説話還甚有條理,一層一層,像鏡頭進展,不禁好笑。她説:“你請回吧,下次做事,白天處理。”
那人送口氣,一步步自花圃走出來,踩爛若干花球。
王先生看着他離去,轉頭同三和説:“記得,打電話過來,一個女孩子切莫獨自處理這種事。”“明白。”
王先生帶着狼狗回去了。
大富與大貴跟到三和腳下。
她關緊大門。
再拾起書,可是看不下去。
她提前休息。
第二天一早醒來,到花圃觀察,發覺昨夜那人瞎走,一路踏上草地,全是他足印,壓倒不少花朵,三和輕輕扶正一抹茉莉。她回到屋裏看電視新聞,接着餵狗,最後才吃早餐,淋浴梳洗。
一個上午幾乎過去,榮三和正在放假,與前男友分手,新人尚未出現,百般無聊。她又怕為旅行而旅行,滿山走,不知躲避什麼,似被一隻叫寂寞的野獸狂追,不得不死命奔跑,她情願安寧耽在家裏。世界有多大呢,去到恆河與尼羅河,叫有點潔癖的她吃驚,那麼骯髒!又藍色多瑙河水到了二十一世紀,灰黃如泥漿,密西西比與聖羅倫斯河則枯燥乏味,三和又不敢去亞瑪遜流域。大都會大城市都跑遍了,博物館展品三數月才換一次,她幾乎有資格做導遊。但凡跑天下,需有一名情投意合同伴,否則無甚意思,身邊既然有了這麼一個人,什麼地方都不去,只有更加愜意。稍後園丁前來工作,喃喃咒罵摧花人。
三和拾起那張小小名片,上面果真寫着:幻影製作公司統籌陳大文。
三和捧着一杯咖啡,看着窗外,剪草機軋軋,一隻碧綠色蚱蜢受驚跳進紗窗來,叫三和凝視。這時天空忽然灑下一陣太陽雨,山邊半道彩虹添增顏色,如此良辰美景,竟無人相伴,即使有大富與大貴,也難免叫人惆悵。三和輕輕問犬隻:“你們説是不是?”
這時,有人按鈴。
三和只得放下書本去開門。
這次門外站着一個年輕女子。
她笑笑客氣説:“我是陳大文同事周小眉,我特地來代他致歉。”
三和詫異,“何用這樣客氣。”
“我也屬於幻影製作,大文説起紅棉路三號到這一列屋子,我來看過,他果然説得不差,百分百適合我們新片製作。”三和看着她。
“榮小姐是不是,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嗎。”
三和問:“你有什麼話説?”
“想借府上拍攝電影。”
三和立即回答:“這是住宅,不打算借作任何用途。”
她也取出名片。
“我們公司頗具名譽。”
三和答:“我不會懂。”
“榮小姐幹哪一行?”
“我在大學裏做納米科技研究。”
“呵,”周小眉接上去:“把宇宙容納到芥子裏。”
三和一聽這句話,立刻對周小眉改觀。
她輕輕説:“請進來喝杯咖啡。”
周小眉一走進室內,及時“呵”地一聲讚歎。
“沒想到科學家也這樣會打扮屋子。”
三和不禁好笑,“屋裏什麼也無。”
“這叫最時髦的簡約主義,最怕家裏搞得像雜架攤,嚕嚕囌囌,幾千種擺設。”好話人人愛聽。
“謝謝。謝謝。”
周小眉看到三和放下的書,“噫,[佛洛依德未能解答之迷]。”
她笑笑看着三和。
三和忍不住問那妙齡女:“那迷是什麼?”
周小眉笑吟吟答:“女人倒在想要什麼。”
三和刮目相看,這女子不簡單。
她做了一壺好咖啡請客。
三和問她:“你最想要什麼?”
“想榮小姐答允把屋子借我們拍電影,為期一月,可訂合約,租金一定叫你滿意為止。”“不是這個。”
周小眉嘆息,“我有職責在身,無暇去想別的。”
三和低聲説:“明白。”
“你呢,榮小姐,你又最想什麼,你家境良好,又有學問傍身,你有和盼望?”三和忽然對陌生人説出心事:“我向往男歡女愛。”
“結婚?”
“不不不,不是結婚,誰要結婚。”
“啊,我明白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回事呢。”
三和捧出蛋糕來。
周小眉聞香驚問:“這是什麼?”
“古典巧克力蛋糕伴玫瑰覆盆子汁,你若在節食,那麼,別吃晚飯。”
周小眉忍不住勺了一*子送進嘴裏,忽然覺得吃沙律過度沉睡半死的味蕾全部復活,她幾乎落下淚來。三和説:“所以渴望男歡女愛,你明白那感受了吧。”
周小眉説:“榮小姐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子。”
“你也是。”
“榮小姐請把屋子借我們作實景,敝公司保證拍攝後百分百恢復原狀。”榮三和搖搖頭,“有空來喝茶,毋須預約。”
周小眉頹然,“鐵石心腸。”
三和欠欠身。
“蛋糕在何處買來。”
“自制。”
“噫,入得廚房,出得實驗室。”
三和無奈,“可不是,還會穿吊帶裙跳探戈呢。”
周小眉聽出聲音中悽楚,不禁惻然,“發生什麼事?”
三和不想多説,只攤攤手。
周小眉站起來,“榮小姐,我該走了,你若改變心意,請與我聯絡。”
三和把吃剩的蛋糕裝盒子裏交她手中。
周小眉説:“如果我是男人,我會追牢你。”
三和笑笑,“你不是男人。”
不速之客走了。
三和鬆口氣,坐到安樂椅裏。
她不大明白他們看中她住宅的原因。
這幢獨立洋房兩層高,樓下是客飯廳廚房,三和入住已經三年,從未想過要添置組合櫃或大餐枱,全部傢俱只得一張大安樂椅,一架電視,一張茶几,用得着的東西才搬進屋來,還有,沒有壞,就別換。樓上更簡單:一張牀,一盞燈,書桌上還有架私人電腦。
這不是簡約主義,這幾乎是“隨時可以一走了之”。
三和笑了。
過兩日,她在後園替狗只洗澡,稀客到。
漂亮的蔣阿姨來訪,那樣大年紀了,還穿流行的卡普利褲,戴墨鏡,縛絲巾。三和連忙抹乾手招呼。
蔣姨嘀咕:“一身狗毛,不怕敏感?”
狗向她哼哼。
“這兩隻大傻二傻真討厭,你讀到報上惡犬咬人新聞沒有?可怕,三和,小心。”她坐下來,喝過茶,又給三和看她雙頰激光除掉雀斑的嫩膚。
“怎麼樣,好些沒有?”
三和一本正經的答:“滑嫩如嬰兒臀部。”
蔣姨十分得意。
好,正題來了,“三和,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蔣阿姨請説。”
“三和,小弟此刻在幻影製作上班。”
三和立即明白了。
“他是新人,想立一點功,打好基礎。”
説到這裏,蔣阿姨取出雪白麻布手帕,在額角印了印汗。
三和覺得再叫長輩説下去,是大不恭敬。
她按住阿姨的手,“我明白了,你同小弟説,我願意同他們談談。”
蔣阿姨鬆口氣,“謝謝你,三和,我知我不會白走。”
三和問:“他們看中什麼?屋裏四壁蕭條。”
蔣姨到門口叫:“小弟,你進來一下。”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笑嘻嘻捧着一大禮盒走進來,原來他一直在外邊等消息。三和連忙説:“阿姨何必客氣。”
“三和,我功德完滿先走一步,小弟,你同三和姐慢慢談。”這蔣小弟在南加州大學電影系畢業,此刻做什麼?“我正學做助導。”
三和點頭,“大盒裏裝什麼?”
“一盞直徑兩尺的水晶燈。”
三和大驚,“我生平最怕水晶燈。”
小弟笑吟吟:“那麼,我幫你掛在洗衣房裏。”
三和笑,“你們想怎麼樣?”
“客套話不説了,三和姐,這是草約,你請看看。”
“這間陋室有什麼好?”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三和覺得好笑。
“-為期一月,租金十萬,屋主可留家中,毋需搬出-”
“一隊兵似操進來,二十四小時擾攘,我怎麼生活?”
“當是大家族三代同堂住一起好了。”
“樓上共三間房,這一間不準進來,萬一太吵,我搬到你家住。”
“歡迎歡迎。”
“租金加倍,支票寫給宣明會。”
“是,是,三和姐,一切聽你吩咐。”
三和看着他,“回來才半年,就變得如此滑頭,唉,生活如何?”
“很好,該行女子長相甚美,又明敏過人,沒話説。”
“倦了就該找一份正經工作。”
“奇怪,在長輩眼中,寫作、習畫、拍戲永遠不算真實職業。”
三和又笑。
蔣小弟把水晶燈拆開,花了三十分鐘,掛到洗衣房天花板上。
啪一聲開亮,精光四射,美不勝收。
可是,三和黯然想,有什麼用呢,白在洗衣乾衣機旁芬芳。
“三和姐,多謝幫忙,沒齒難忘。”
三和點點頭。
她交出門匙。
人家也算得是三顧草廬,可見足夠誠意。
下午,周小眉撥電話來打招呼。
“通告時間會隔日遞上,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其實到處可以找到像舍下般房子。”
“呵不,府上絕不簡單。”
“為什麼?”
“府上的牆壁簡直在呼喊寂寞。”
嘎?
三和黯然,如此明顯,抑或,電影人特別敏感?
第二天外出回家,三和看到門口停着一輛大貨櫃車。
鄰居王先生牽着狗出來輕輕同三和説:“拍電影。”
三和點點頭。
“女主角是鼎鼎大名的楊世琦。”
三和微笑,“你怎麼知道?”
“剛剛化好妝,進屋子去了。”
“呵。”
“她穿着白襯衫卡其褲,三和,驟眼看還以為是你。”
“我哪有資格像明星。”
王先生説:“三和,我的家也願意借出拍戲,你有機會幫我説一聲。”
三和答“一定一定。”
她走進屋裏,只見裏裏外外都是人,但出奇的靜默,沒人高聲説話。
一個女孩獨自坐地上看書,把安樂椅當桌子。
奇怪,三和也喜歡那樣看書。
只見她穿白襯衫卡其褲,王先生説得對,驟眼看確有三分像榮三和。
只見她身段十分纖細,約比三和小了兩個碼,臉容素淨秀麗,五官十分精緻,三和又想,我哪裏有這樣好看。
鏡頭對着她,導演低聲指點幾句。
忽然她伏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三和才知道,她哭了,不不,是她扮演的角色在哭。
三和感覺震盪,她一個人在家,極度寂寞之際,不也是這樣飲泣嗎。
太詭異了,三和頓覺涼意。
這像是回到家裏,忽然看到孤單弱小的另一個自己正在哭泣。呵,多麼可怕。三和定定神,走進廚房,大富大貴迎上來。
原來工作人員在後園整齊地擺了一個休憩站,帳篷下有茶水檔及帆布椅,小小收音機正播放一首流行曲。男歌手泣訴般聲音唱着:“我手指觸到你嘴唇,你會顫抖嗎,請允我照顧你一輩子”三和還來不及有反應,已經聽到有人輕輕嘲弄説:“真嗎,照顧一輩子,有那樣好事?”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在這方面栽過筋斗的人。
三和低頭笑了。
外頭有助手斟咖啡進來給她倆。
三和發覺説話的正是女主角楊世琦,站得近了,又不大相似。
人家*面孔吃飯,五官自然有異常人,上帝制造他們之際,心情特佳,刻意用神,楊世琦是著名美女。漂亮臉龐叫人看了開心悦目之際只想多看幾眼,就這樣把他們捧成明星。楊世琦輕輕問:“你是女主人吧。”
三和點點頭。
“打擾了,先生與孩子都還與孩子都還沒回來?”
三和笑笑:“我沒有先生孩子。”
楊世琦知道造次了,可是聰敏的她立刻笑説:“同我一樣。”
接着,助手叫她出去補妝,她走開了。
大富大貴跟着她身後幾步,隨即發覺氣息不對,又嗚嗚聲轉過頭來,蹲到三和身邊。三和輕輕説:“別認錯老闆呵。”
這是又有人進來,“三和?”
原來是兼職周小眉。
“我們就快收工,不妨礙你休息。”
三和有點意外,“拍戲不是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嗎。”
周小眉笑,“那是早半個世紀之前的事,電影當藝術般幹,與之所至,快意恩仇,肆意而為,現在,每部電影是一門投資九位數字的生意,全套管理科學取出應用,實事求是,十分理智。”“啊,故事説什麼?”
“可以借劇本一閲嗎?”
周小眉又笑“沒有劇本?”
“幻影所有制作都有完整,只不過不便泄露內容。”
“對不起。”
“三和,我們整組人都在府上打擾,登堂入室,你不必太客氣。”
這時有一把微愠的聲音傳來,“世琦,到處找你。”
三和轉過頭去。
那年輕人立即發覺認錯了人。
“咦,這樣相似,起先我以為是世琦坐這裏閒聊。”
周小眉介紹:“我們的導演朱天樂。”
都是年輕人,同以前嘴角叼一支雪茄的囂張大肚子導演頗有分別。
導演訝異,“這麼像。”
周小眉説:“那日三和一打開門,我嚇一跳,三和,現在你明白我們苦苦哀求你借出府上的主要原因了吧。”三和謙答:“衣服像,還有,髮式差不多。”
導演微笑。
三和放下咖啡杯,都到客廳。
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只見導演低聲問女主角説話,嘴巴幾乎碰到耳朵。
高大英俊的男主角走進來了,濃眉大眼,一表人才。
三和第一次看到他,只覺得驟眼像一個人。
她坐在角落,燈光打不到的地方,像是一個不關心的旁觀者,不知是誰説的,做觀眾最高貴,不必急於演出。沒有人注意最好。
還有,旁觀者清。
整組工作人員,連導演在內,每人都有一雙明亮機智的眼睛。
三年來,榮三和第一次不覺寂寞悲哀。
單是坐在角落靜觀眾生相已是最佳消遣。
燈一熄,榮宅又變回普通住宅。
他們來得快,走得也快,一切好似沒有發生過般,電光幻影,其實並不存在,不過利用人類的眼睛視網膜對影像有十分一秒的保留能力,於是,一連串的好戲上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