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敵人。
呵,或許用敵人兩字太過嚴重,這樣吧,温和一點,説他們是對手吧!
可是劉毓琛會反對呢,她會説:“朱振民是我死敵。”
這個樑子,在兩人入行那一日已經結上,她在宇宙,他在環球,兩間公司有血海深仇,彼此鬥爭超過半個世紀,高層工作人員絕少來往,唯恐一時不察,泄漏公司機密。
偶然在公眾場所碰頭,也很少交談。
他們都知道敵對公司有這麼一個精明能幹的年輕才俊,需要小心提防,道聽塗説,結論是對方厲害非凡,敬而遠之是最佳方法。
一年後,他們在一個宴會上碰頭,那時,兩人均已升了兩級。
朱振民一時不知那俏麗的可人兒是誰,拉住一個長輩問:“那一身灰紫的麗人是誰?”
那人訝異説:“你不認得宇宙的劉毓琛?”
像是説他有眼不識泰山一樣。
朱振民一驚,手中的酒略微濺出一點。
是劉毓琛。
真沒想到她容貌如此秀麗,他更加警惕。
行走江湖的美女是最危險的人物,因為人人不防她們的殺手鐧,故容易栽在她們手上。
已經有兩單過億的生意被劉毓琛那一組人搶去。
朱振民深深吸一口氣。
趁著他在明,她在暗,他好好地打量她起來。
真看不出這樣一個秀麗人兒手段會如此狠辣。
真想不到對頭是個美人,聽説,她開除人的時候,仍然維持笑容,客氣得一如請客吃飯。
他正偷偷仔細地觀察她,忽然之間,她也抬起頭來,雙眼看向他。
譁,那雙妙目,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如電光般向他射來。
朱振民心折了,單看這眼神,已經知道她不是個易相與人物。
怎麼,她也發現了他?
只見她婀娜地緩步向他走來,朱振民勇敢地微笑。
她距離他約一公尺站住,他發覺她肌膚如雪,秀髮如雲,不禁呆住。
“朱振民先生?我是劉毓琛。”
她已伸出手來。
朱振民與她握手。
他咳嗽一聲。“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不敢當,將來,大家也許有合作機會。”
朱振民笑。“我打算在環球做一輩子。”
劉毓琛也微笑。“永不説永不。”
朱振民剛想説什麼,那邊已經有人叫她,她欠欠身,説聲“失陪”,翩然而去。
叫她的是推廣科同事林中美。
“毓琛,那是朱振民。”像説什麼洪水猛獸似。
毓琛答:“我知道。”
“很英俊可是?”
毓琛不語,從沒見過那樣漂亮而仍然有男子氣概的異性。
“而且,人家不靠面孔吃飯。”
他穿得如此低調,深藍色西裝、白襯衫、條子領帶、牛津鞋,毓琛最怕男人一身花衣像皮條客。
她順口問:“他開什麼車?”
“比你有品味,是一輛六O年愛斯特馬田。”
毓琛笑笑。“我用朋馳是因為不用時時維修。”
“庸俗的人總會找藉口。”
毓琛不出聲。
“那一天我才與YS説,你們倆是何等相似。”
“誰?我同他?沒可能。”
“且聽我分析分析。”
“啐,背後講我是非。”
兩人均出身優秀家庭,他父母是建築師,你家裏自祖父起都是會計師;他自劍橋出來在康乃爾讀碩士,你在史蔑夫畢業往哈佛讀管理科。還有,兩人均是獨生兒,喜歡的運動都是游泳。”
毓琛吃一驚。“竟調查得那樣清楚。”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又要打仗了嗎?”
“嗯,你也聽説了吧?”
“是,宇宙與環球同時想併吞金星。”
“雙方都看到金星有現成的科技泉源,收購方便及經濟過培養人才。”
毓琛説:“不過,那是至高層的事了。”
“別泄漏任何消息。”
毓琛奇問:“為何警告我?”
“你的身體語言出賣了你,毓琛,你對他有興趣。”
毓琛氣結。
中美嘆口氣。“別不高興,沒有女子不給朱振民吸引,只是,並非每個女子也能吸引他,”隔一會兒。“你是例外。”
毓琛笑笑,她那天早走。
宇宙很快選定劉毓琛為金星爭奪戰的發言人,由這樣一個可人兒面對記者自然佔盡便宜。
劉毓琛成為財經版的新明星,她的照片頻頻出現報端,同樣地,朱振民代表環球,他文質彬彬,涵養及學養俱佳,幾乎與劉毓琛同樣受歡迎,兩人鋒頭剛勁。
一日,記者在採訪公事完畢後忽然問:“劉小姐,你可認識環球的朱振民?”
毓琛一怔。“我們見過。”
“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
“我不方便置評。”
記者笑。“聽説你們是敵人。”
毓琛立刻闢謠。“我們各事其主。”
“他可是人才?”
毓琛答:“百分百。”
“朱振民對你的觀感也如此。”
“什麼?”
“劉小姐,請看。”
記者把一段採訪片段在小型攝錄映螢幕上重播給毓琛觀看。
只見朱振民毫不猶疑地説:“自然劉小姐是人才,我希望在金星事件完結之後請她喝一杯。”
小螢幕上的他仍然那麼英俊瀟灑。
記者追問:“劉小姐,你會接受他的邀請嗎?”
毓琛只得説:“公事以外的事恕不作答。”
當日下午,上司YS看到那段新聞,説聲“好傢伙,這小子膽敢騷擾毓琛”。
林中美在一旁不作聲。
毓琛説:“也許,他把我當兄弟看待。”
YS瞪她一眼。“你像什麼人的手足?”
林中美説:“他態度誠懇,不算輕佻。”
YS説:“毓琛,你可要小心,他打擊你,即是打擊宇宙。”
毓琛問:“我應當怎麼做?”
“大方、輕鬆、若無其事。”
毓琛苦笑,談何容易,在前線的是她呀!
“毓琛,你要爭口氣,事後論功行賞。”
“是是是。”
可是財經版記者在沉悶的公司爭奪戰中發現了花邊新聞,開始發掘毓琛的私生活。
“劉小姐,都説你打扮得好看,穿衣有何心得?”
“劉小姐,對獨身生活看法如何?”
“怎樣分配每天時間?”
劉毓琛次次都笑而不答。
終於,有個記者説:“我們私底下都説劉小姐與環球的朱先生是一對金童玉女。”
毓琛不能説謝謝,只得婉轉答:“做玉女,我的年齡太大了一點。”
那個下午YS説:“把毓琛調回來吧,她的壓力太大。”
大老闆説:“下星期成敗便知分曉,這不是換人的時候,好歹叫她再頂一陣子。”
YS想一想。“也只得這樣。”
毓琛下班之後,一向有躲在公寓裏喝一杯的習慣,最近已變成喝兩杯。
她有點害怕,人都是這樣偷偷變成酒鬼的吧,一杯不夠兩杯,兩杯不夠三杯。
一日,深夜才離開辦公室,途經酒館,實在忍不住,進去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決定喝完就走,公眾場所,反而安全。
氣氛很好,有人慶祝生日,大聲唱歌。
可是毓琛的心反而靜了下來。
宇宙的成敗不是她的成敗,她不過是大公司的一枚小棋子,做事固然要盡責,可是為此疏忽了生活,與人無尤,損失巨大。
也是找對象的時候了。
四周圍都是野心勃勃純功利男性,這件事不好辦。
正苦笑,忽然有人與她招呼。“可以坐下來嗎?”
她抬起頭,一時間沒看清楚是誰,只見一個身段碩健的年輕男子只穿白T恤牛仔褲站在她面前。
半晌,她不置信地問:“朱振民?”
“可不就是我。”他坐下。“幸會幸會。”
毓琛笑笑。“朋友生日?”
他看著她。“下了班,大家不再是對手,你説可是?”
毓琛頷首。“説得好。”
“我替你去拿一塊蛋糕。”
“我只吃巧克力蛋糕。”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毓琛既好氣又好笑。“已經下班了。”
誰知這個人心底想什麼,也許這一切善意都是裝出來的,説錯一句話,他就會置她於死地。
還是站起來走吧!
可是毓琛雙腿不聽話,她也是人,她需要聊幾句。
他帶來蛋糕與香檳。
毓琛這才發覺肚子已餓。
“這件事完畢之後,我倆可否吃頓飯?”
毓琛笑笑。“一波平,一波又起,宇宙與環球永遠勢不兩立。”
他搔搔頭皮。“這年頭,好工作不易找。”
女朋友則要多少有多少。
他是個聰明人,他當然知道選擇如何。
“這是我私生活時間。”
話還未説完,突然有人持攝影機過來替他倆拍照,鎂光燈一閃,證據確鑿。
朱振民問:“可要我把底片追回來?”
毓琛失笑。“又不是裸照。”
她站起來,瓜田李下,君子避嫌,該走了。
他送她到門口。
説真的,毓琛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男人。
她已經不矮,可是他比她還要高半個頭,站在他身邊有安全感。
“我陪你到停車場。”
“不用,公司司機來了。”
朱振民目送她離去。
毓琛想:真的,事情結束後,可得請他吃頓飯,跳個舞。
多久沒跳舞了?毓琛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一早,在會議室,老闆大聲責罵環球手段卑鄙,又一次抬高了收購價,他暴跳如雷,痛斥幕後黑手。
做生意的人觀點如此:但凡敵人呼吸都是下流的。
毓琛有説不出的疲倦。
YS把手放在她肩上,她只得點點頭。
下午的記者招待會中,她照新聞稿譴責環球公司。
辦完這件事她更加累,緊板著的面孔無法鬆弛下來。
回到房間,她用雙手按摩面部肌肉。
林中美進來看見,十分同情。“快完了。”
毓琛説:“我快完蛋才真。”
“之後無論成敗,你必定加官晉爵,聲名鵲起。”
“聲名會叫我媽媽嗎?”
中美詫異。“你盼望有孩子叫你媽媽?”
毓琛一聲不響,拎起公事包,離開辦公室。
回家沒多久,有人送東西來。
是一隻大信封,裏邊放的不似文件。
她打開來,原來是一隻考究的銀照相架子,裏邊鑲著那張她與朱振民合攝的照片。
照片拍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她有點累,可是心情愉快,神情輕鬆,頭幾乎靠到人家肩膀上。
朱振民健康膚色使他更加上照,她由衷喜歡他。
她把照片順手放在茶几上,怔怔看了許久。
忽然心血來潮,拆開照片,果然,後邊寫著:“我與最可愛敵人劉毓琛,振民”。
毓琛微笑。
即使這樣感動,她也沒有打電話給他。
同樣的照片,他家裏也有一張。
他怔怔地看著她,到他家來的朋友詫異。“你認識宇宙的鐵蝴蝶?”
他們那樣叫她。
過幾日,YS一早進來對她説:“毓琛,我有話同你説,今晚八時到我家來。”
這就是女上司的好處了,去就去,無所謂。
毓琛一向準時。
YS把她請進書房,一坐下,斟杯酒給毓琛,開門見山便道:“毓琛,環球撬你我過檔。”
毓琛猛地抬起頭。
“金星這件事,宇宙與環球會兩敗俱傷,原來合併的真命天子是震亞,金星只是利用我們抬價,可是環球因此認識到我與你,認為可以重用。”
毓琛喝一口酒。“我累了。”
“呸!才過二十二歲就嚷累,你渴退休還是情願做歸家娘?”
毓琛不語。
“你以為太太那麼好做?退休紅女星閒得慌,居然站街上量汽車黑煙,你又打算以什麼消閒,做汽水瓶回收?”
毓琛不出聲。
“天長地久,不做多麼無聊,弄不好長渾身肥肉,起碼再做十年。”
“我沒説不做。”
“但凡挖角,規矩薪水起碼加一倍。”
毓琛仔細聆聽。
“環球出兩倍,合同在這裏,三年合約,每年加薪百分之三十,三年後做與不做,你都晉升為首席管理人材,從此平步青雲。”
真夠引誘。
“一起過去吧!”
毓琛問:“要是宇宙留我們呢?”
“我已經做悶了,決定走,還有,你到了環球,還有雙重收穫。”
“是什麼?”
“朱振民在環球,你倆大可化敵為友。”
毓琛的心一動。
YS站起來。“你考慮清楚,看仔細合同。”
毓琛也是高手,立刻聯絡環球。
她打到總經理室,那邊尚未下班,秘書説:“蔣先生開會。”
“請説是劉毓琛找。”
“等等。”
果然,一分鐘不到,電話接通,那邊是十分歡喜親切的聲音。“毓琛,你看過合約了?”真是另眼相看,青睞有加。
毓琛笑答:“正在看細節。”
“你隨時直接與我聯絡,我私人號碼是——”
毓琛從未見過這位蔣先生,可是他口氣自然親暱得如多年好友,真好演技。
“我想到貴公司來簽約。”
“不如到德瑾律師樓。”
“也好。”
“我們再約時間。”
抬起頭,看到YS在微笑。“決定了?”
毓琛不語。
“一切對你有益,不過,將來,朱振民職位可能不夠你高,這倒有點麻煩。”
毓琛笑了。
“一切是絕密,記住,不能泄漏半絲消息。”
毓琛點頭。
三天後,金星宣佈與震亞合併,並訂下一連串計劃打擊宇宙與環球,市場譁然。
商場比戰場還要厲害。
毓琛已與環球簽約。
他們這種高薪白領,並掌握一、兩次挖角不能抬高薪酬。
試想想,每年循例加百分之十,加到老有多少?一定要有人來爭不可。
毓琛盼望到了環球可以與朱振民重新開始。
她計劃得很好,先自YS處取得假期,繼而遞上辭職信。
她鬆一口氣。
悄悄到環球去看將來的辦公室。
全新裝修,對牢大窗,全海景,沒有更登樣更漂亮的寫字樓了,毓琛非常滿意。
順口問一聲:“朱振民先生在嗎?”
助手答:“朱先生放假。”
呵,來日方長,不要緊。
助手笑。“聽説到來亞瑪去幫聯合國救援人員為鄉民鑿井。”
“什麼?”
“朱先生有工程師執照。”
毓琛籲出口氣,他一回來,她便可以聽到他親口述説精采過程。
她會等他。
這時的心情,竟有點似待嫁。
毓琛低頭來。你是女人嗎?是女人就得為將來躊躇,不必覺得慚愧。
紙包不住火,消息傳開。
此時一切已成事實,毓琛處之泰然。
家裏電話響個不停,都由錄音機處理。
林中美這樣説:“毓琛,無論如何都要覆電,否則,當絕交論。”
反正過兩日已要跳槽,毓琛不願失去這個朋友。
中美輕輕説:“好哇,瞞著全世界。”
毓琛賠笑。“人在江湖,不得不這樣。”
中美嘆口氣。“我不怪你,把機密告訴朋友,反而造成朋友壓力。”
“你是明白人。”
“毓琛,真料不到你如此能幹,怎樣與環球搭上,又如何與他們談判?可否教我一、兩道散手。”
毓琛這時才驀然一驚,真的,一切來得太容易了。
“我有中間人,我不用自己開口。”
“那個好人是誰?”
“是YS,她同我一起走。”
林中美靜默半晌。
“中美,為什麼不出聲?”
“YS同你一起走?”
“是,仍做我上司。”
“毓琛,你在作夢,今晨董事局宣佈,YS榮升宇宙的總經理了。”
毓琛大吃一驚。“什麼?”
“這是事實。”
“我要找她對質。”毓琛著急。
“慢住,毓琛,萬萬不可!”
“我得同她講個一清二楚。”
中美喝止她。“你幾歲?凡事要講水落石出?合同由你親筆簽下,你已成年,你需負責。”
“她為何撇下我?”
“當然為名為利,在宇宙做總經理有什麼不妥?”
“可是——”
“她有權改變主張。”
“這種反覆,不是君子。”
“誰要做君子,你?”
毓琛旁徨。“我怎麼辦?”
“若無其事,舒舒服服去領你的高薪,你一點損失也沒有,YS造就了你。”
毓琛狐疑。“她為什麼要設計把我調到環球?”
“小姐,她忌你,怕你攀升太快,最笨的方法是踩你,最聰明的方法則是調虎離山。”
毓琛靜下來,半晌她説:“中美,你比我聰明百倍。”
“是,我知道,可是你運氣比我好百倍。”她十分感慨。
毓琛幾乎有歉意。
“毓琛,祝你心想事成。”
“中美,大家保重。”
毓琛深深吸一口氣。
陌生的地頭,陌生的人事,一切靠她自己了,不過,環球有朱振民。
想到這裏,毓琛露出G絲笑意。
上班頭一個星期,緊張、繁忙,毓琛足足瘦了一公斤。
她一直沒見到朱振民。
塵埃落定,她忍不住撥電話到人事部。
“請問朱振民幾時回來上班?”
人事部經理好不訝異。“劉小姐,朱先生早已離職。”
毓琛張大了嘴。
這好比晴天霹靂。
“他什麼時候辭的職?”
“早一個月,聽説下星期他要到宇宙去上班了。”
“去何處?”
那經理笑。“宇宙機構。”
怪不得她笑,原來兩人對調。
毓琛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們仍然是對手。
世上竟有這樣突兀的事情。
毓琛輕輕放下電話,她被挖角,他也是,她接受了新職位,他也是。
兩人各忠其主,永遠敵對。
毓琛嗒然跌坐在大班椅裏。
有什麼好遺憾?她想得到的,已全部得到,做人可以貪心,可是不能黑心。
毓琛轉過頭去,寂寥地看著玻璃窗外的海景。
她與他仍有偶遇的機會,一次,在酒會,他遠遠看到她,情不自禁走到她身邊。
她微笑。“好嗎?”
他由衷地説:“你的氣色好極了。”
“你也是。”仍然那樣英俊瀟灑。
他輕輕説:“我轉到宇宙,是以為可以見到你。”
毓琛輕輕答:“我轉到環球,也為著同樣原因。”
朱振民苦笑。“可是,我們命中註定要成為對手。”
毓琛忽然抬起頭。“請恕我失陪,我老闆叫我。”
好的工作,哪裏去找,情人或敵人,要多少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