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維真把乃意與她家人拉近一點點,奇不奇怪,自家骨肉倒要藉助外人之力方能溝通。
小區與乃意到街上散步,他表示對乃忠十分好感。
是的,自小就看得出將來是有一番作為的。
他説:“好兄弟是你的本錢,他毋須直接幫你,他的成就,你與有榮焉。”
“我明白,”乃意笑笑,“我也會使他覺得有面子。”
“那再好不過。”
“對,岱宇繳了罰款沒有?”
“已經付出去,本票大部分做甄氏建築抬頭,韋文志律師都記錄在案。”
“韋律師年輕有為。”
“你可覺得他英姿颯颯?”小區這句話帶試探性質。
乃意笑,“我?我是大近視,我比較看得見那種個子小小、詭計多多、説話結巴、卻很會替女伴設想的那種人。”
區維真高興得要隔一會兒才能輕輕轉動腦袋。
他比乃意要矮上幾公分,但是此刻乃意把手舒適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路散步,兩人都覺得最自然不過。
難關已過。
乃意穿着同一套藏青色衣裳去參加岱宇的訂婚社。
她與維真到得比較早。
過十天八天就要開學,這許是本季最後一個派對。
岱宇一見他倆馬上迎過來,給乃意看手上一隻鑽石訂婚指環:“外婆送的。”
客人並不算多,大部分是甄氏親戚,極之熟絡地閒話家常,乃意特地尋找倚梅,發覺她坐在太陽傘下,便過去打招呼。
倚梅神色自若地抬起頭來,乃意在她對面坐下,她微微笑,“好久不見。”倚梅永遠不温不火,但這次表現卻不恰當,已經一敗塗地,還裝得全不在乎,似乎不合人情。
乃意特意提醒她,“你看岱宇多高興。”
倚梅看着他倆,“你説得是。”
她握着一杯飲料,杯子裏琥珀色液體緩緩盪漾,慢着,給乃意看出苗頭來了,這是倚梅的手在顫抖,她竟是那樣緊張不安。
乃意連忙轉過目光。
倚梅輕輕説:“你始終認為保育與岱宇是相配的吧。”
“是,”乃意答,“我由衷覺得他倆在一起會快樂。”
“我不認為。”
乃意並不覺得倚梅是故意挑釁,“願聞其詳。”
“他倆性格脾氣一如一個模子印出來。”
“所以呀。”
倚梅微微笑,“他要人照顧,她等人侍候,時間久了,你以為誰會先動手?”
乃意聽出大道理來,只是不語。
倚梅嘴角仍然是那個温柔的笑靨,“你看到我表姐同表姐夫這一對,他一天到晚優哉遊哉專管吃喝玩樂,若沒有她處處為他張羅填虧空,又怎麼過這些年,到頭來人家還説我表姐霸道,害表姐夫夫綱不振,可是他才離不了她,因為只有她能補充他的不足。”
乃意聞言如醍醐灌頂,不由得沉下臉來。
“你看,他們兩人一般高矮,同樣秀麗,你想,誰肯做醜人?”
乃意低聲説:“他們可以學。”
倚梅放下杯子,“那麼,你最好祝福他們學得快一點。”
這時,保育把雙手卷成紙筒一樣,叫他們過去拍照。
“來,讓我們過去。”倚梅説。
那邊諸親友已經一字排開,留開兩個空位等她倆,乃意看得很清楚,保育希望她們站在他身邊。
倚梅先開步,不知恁地,她衣角拂到那隻杯子,它跌倒了溜溜轉動,乃意忍不住伸手扶起它,就差那短短十來秒鐘,倚梅已經走到保育身邊。
就在這個時候,泳池那一頭的入口處一陣騷動,有人排開諸僕役衝進沉聲吆喝:“甄佐森!”
第一個抬起頭來的卻是甄保育,他當時想,誰,誰在這當兒找我大哥?
説時遲那時快,電光石光間那不速之客已經衝到跟前,所有人,在場所有的人都看見他自口袋裏取出一支黑溜溜的手槍,瞄準甄保育,卻沒有一個人動彈,乃意覺得好奇怪,她自己心裏十分寧靜地想,那惡客要開槍了。但是手腳不聽使喚,呆若木雞。
那人再叫一聲:“甄佐森!”像是要肯定他的對象,接着大家聽見不會比炮竹聲更響的一聲爆炸,有人緩緩倒下。之後,眾人才恢復知覺,塊頭大的僕人豁出去,怒吼着撲向兇手,又有人奔進屋內召警。
乃意發覺她排開眾人向前,看到李滿智扶着老太太避進屋內,而凌岱宇緊緊靠着甄保育顫抖。
咦,乃意呆住,那麼,倒在地下的是什麼人?
她蹲下來,看清楚了,穿着白衣,胸口近肩膀一片猩紅漬子的是比她走先幾步的林倚梅。
她替他擋了一槍。
這時甄保育已推開凌岱宇,蹲下輕輕扶起林倚梅上身。
乃意仍然很鎮定。
完了,她想,訂婚一事從此告吹,這件意外才是美與慧口中説的大事。
乃意看到甄佐森大聲吆喝指揮僕人,警車與救護車已嗚嗚聲接近甄宅。
區維真過來握住乃意的手。
乃意與他的目光一接觸,便明白對方意思,兩人齊齊去找岱宇。
岱宇呆呆地坐在荼縻架下的石凳上,雙目空洞。
維真與乃意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岱宇鬆手,乃意只見有好幾顆珍珠散落地上,再看她頸子,那串項鍊己不知所蹤。
乃意“哎呀”一聲,欲起身去尋找,岱宇搖搖頭,“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她喃喃地説。
乃意是紅塵痴人,哪裏捨得,但是岱宇嘆息一聲,已自行返回屋內。
宴會早已散場,甄氏親友全體趕到醫院去看林倚梅的傷勢。
“甄保育呢?”乃意拉住一個僕人問。
“兩位少爺均要前往警局作供認人。”
乃意在草地上看到兩顆金珠,連忙拾起,維真也幫着她找。
半晌,只尋回三五粒,乃意只是叫可惜,“這是岱宇母親給她的首飾,紀念價值重於一切。”
維真看着乃意,“你這個人真怪,好像一點都不關心倚梅似的。”
乃意説,“倚梅的傷不礙事。”
“你怎麼知道,”維真大大不以為然,“這是性命交關的事。”
乃意抬起頭來,“你們只看見表面的傷口。”
維真疑惑地問:“乃意,你説什麼?”
乃意頹然,“你還不明白?林倚梅的傷勢愈重,甄保育欠她也越多,保育此人一向是株牆頭草,擺來擺去沒有方向,岱宇這次一定輸。”
維真一怔,“乃意,別鑽牛角尖。”
乃意苦笑,“來,讓我們到醫院去看個究竟。”
他們到得遲,倚梅經過急救,已躺在病牀上,甄保育握着她的手正默默流淚,李滿智臉帶寒霜坐在一旁,看見維真與乃意,只冷冷頷首。
維真拉着女友識趣地退出。
兩人在休息室面面相覷,至此維真才知道,乃意並非過慮。
這個時候,兩位護理人員笑談着過來,一個説:“真勇敢,硬是替男朋友擋了一槍,傷得不輕,左肩骨一半粉碎,要用鋼絲穿起來手臂才能活動。”分明是在講林倚梅。
光是聽,乃意已經腳軟。
另一位笑答:“但願我也有那樣真心愛我的女朋友。”
“不大好吧,叫人拿性命來搏。”
維真看着兩人離去,不由得嘆息一聲。
這個時候,甄佐森來了,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此刻一頭煙滿臉油一額汗,他解開領帶擲到廢紙籮裏去,恨恨地對區維真説:“現在都把事情推我身上,怪我,憎我,我根本不認得兇手!”
乃意冷冷道:“通世界都聽見他叫你的名字,自然是有人買他來解決你。”
“欠債還錢罷了,殺我有什麼好處,分明是嫁禍。”甄佐森憤慨地一疊聲咒罵。
乃意的心一動,可是一時未能把細節串在一起。
她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疲倦,想立刻懇求維真送她回家。
這個時候,甄保育自病房出來,用手抹了抹臉坐下,面色死灰,乃意又想聽他説些什麼。
甄佐森問他兄弟:“倚梅怎麼樣?”
甄保育垂頭答:“醒過一陣子,直喊痛,只得給她注射,又昏睡過去。”
甄佐森説:“要些什麼,告訴我,我去辦。”
甄保育疲乏地答:“她只希望我陪着她。”
“手臂不致於殘廢吧?”
“總不能恢復到從前那樣,”甄保育掩臉,“需要長期做物理治療。”
大家都沉默無言。
甄保育終於忍不住説:“大哥,我情願傷者是我。”
甄佐森嘆道:“應該是我才真。”
乃意冷冷説:“沒想到那麼多人愛吃蓮子羹。”
區維真以目光制止乃意説下去。
甄保育説:“好端端為了我們叫她終身受創,怎麼過意得去,”
乃意不能控制自己,又冷笑道:“娶了她對着一輩子,也就問心無愧了。”
甄佐森跳起來,“你在這個時候還來打趣我們?”
“對不起兩位。”區維真拉起女友就找路走。
乃意怒道:“我不用你替我道歉,也不用你代我解釋,你若以我為恥,大可以與我絕交。”
維真不去理她,“你累了,人在疲倦的時候意志力最最薄弱,你需要休息。”
維真講得對,身子一累,渾身關節都不聽使喚,打三歲起的不如意事也都紛沓湧上心頭,叫人氣忿,還是回家睡覺的好。
在小轎車內已經打瞌睡。
只聽得有人叫她:“乃意,乃意,醒醒,醒醒。”
誰呀,乃意呻吟,有事明天再説好不好。
“你這個人真是,叫你看住凌岱宇,你倒輕鬆,沒事人似大睡特睡。”
乃意驚醒,一身冷汗。
維真問:“怎麼了?”
“把車子駛回甄府去,快。”
“時間不早了,人家也許要休息。”
“你別管,往回駛。”
“任乃意,你這個人不可理喻起來時當真蠻不講理。”
乃意情急,“你們統統忘了凌岱宇。”
區維真一聽,立刻把車子急轉彎調頭,乃意這才籲出一口氣。
區維真在甄宅門口説:“乃意你不能不回家睡覺。”
“我看情形。”
“叫我怎麼向伯母解釋?”
“你那麼聰明,一定有辦法。”
維真頓足,“喂喂喂。”
凌岱宇在樓上小偏廳裏喝酒聽音樂。
乃意遞上空杯子,“給我斟半杯。”
岱宇笑笑,“乃意,你這個人畢竟有點意思,此刻通世界只有你記得我。”她的情緒還似穩定。
“老太太呢?”
“也到醫院去了。”
“你不一道看看倚梅?”
“何必虛偽,她敢擋上去,當然計算過後果,一定有她賺的,才那麼偉大,何勞我慰問。”
“岱宇,也許你太偏激了。”
岱宇冷笑,“人家一直比我乖巧,那人撲過來時,我只曉得發呆。”
乃意坐下來,“我何嘗不是,滿場賓客,個個呆若木雞。”
“可是林倚梅偏偏反應敏捷,所以光榮掛彩,令甄氏閤家感激流涕。”
乃意的心又一動,但是仍然茫無頭緒。
岱宇的首飾華服統統扔在地毯一角,乃意這才記起,今日原是她訂婚的好日子。
乃意自口袋裏掏出拾來的幾顆珍珠。放在茶几上還給岱宇。
岱宇自斟自飲,不予理會。
乃意按住酒瓶,“你想做女太白還是恁地。”
岱宇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乃意一邊替她卸妝一邊勸道:“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平息,大家還不是會好好地過日子。”
岱宇又傻笑起來,“只除了我,乃意,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甄府從今之後多一個恩人,少了一個閒人,再無我立足之地。”
“你過慮,岱宇,有事明日再説。”
岱宇喝醉了,竟格格笑起來。
乃意索性打開天窗説亮話:“岱宇,即使離開甄宅,也並非大不了的事情,外頭天地有多大你應該知道,甄家怎麼看你,根本沒有作用,踩你捧你,不過幾個人,眼光放遠一點,你若愛出鋒頭,不叫人間百姓仰頭看還不算好漢,你若愛恬淡,更加不必理會這小撮人,明日我陪你去找房子搬家。”
刮辣鬆脆地講完,門外卻傳來喝彩聲,“好,有志氣,女孩子説出這樣的話來不容易。”
乃意轉頭看,站在那裏的是甄老太太。
岱宇已不勝酒力,乃意只得反客為主:“老太太請坐。”
甄老太微笑,“你講得很有道理。”
乃意並不退縮,“已經二十一歲了,哪有住外婆家住一輩子的道理,有能力最好出去自立門户,若干女演員在這種年紀早已紅透半邊天,倒轉頭來照應父母弟兄,可見環境造人,像我們這種清貧子弟,一早就懂得求親靠友之苦,並無幻想。”
老太太嘆口氣。
過一會兒她問:“岱宇願意獨立生活嗎?”
乃意一怔,本來想用激將法,誰知老太君順水推舟,真的暗示岱宇搬出去。
乃意強笑一聲,“我弟弟乃忠十歲就出外寄宿留學,他行,為什麼岱宇不行。”
老太太點點頭。
乃意不甘心,“我相信你仍然關懷這名外孫女。”
“我與凌家都會一直照顧她。”
乃意冷笑,“凌家本來待她不錯,遺產夠吃一輩子,可惜——”
這時岱宇掙扎着按住乃意,不讓她講下去,“你怎麼對我外婆無理,一張嘴梆梆的。”仍然幫着甄保育。
甄老太説:“不妨,我不介意聽老實話。”
岱宇強笑,“外婆請休息吧,今日夠累的了。”
老太太頷首,“明日一早還要去看倚梅,你們也一起來吧。”
她步出走廊。
岱宇蹣跚自沙發上起來,“乃意,叫維真接你回家,有什麼話,明天再説。”
乃意握着她肩膀,細細觀察,岱宇臉如金紙,無半點血色,不知道恁地,卻映得眉眼更烏,鬢角更青,嘴角掛着絲慘笑,她撥開乃意的手,“看我幹什麼,怕我做出什麼事來?”
乃意這才放開她,撥電話通知區維真來接。
不知恁的,岱宇嘴角一直帶着絲嘲弄的笑意,她終於歪在沙發上就睡着了。
乃意在維真的車上苦苦思索。
“維真,岱宇還是輸了,這下子甄保育起碼要守在林倚梅身邊直到她康復。”
維真承認這是事實。
“一切好像都已註定,”乃意頹然,“作為朋友,我們已經盡力,可憐岱宇人財兩失。”
回到家,乃意忙不迭泡熱水浴,讓維真同母親解釋遲歸的原因。
任太太邊打呵欠邊對女兒説:“報館打電話來追稿呢,大作家。”
乃意這才嚐到寫作之苦,眼睛都睜不開來,只得把今天的工夫推到明天,層層積壓,怪只怪管的閒賬太多,誤了正經。
乃意把鬧鐘撥到第二天六時正起牀好趕稿,然後仆倒牀上熟睡。
耳畔聽見美與慧低低的對白。
美:“當真難為了她,你看她累成那個樣子。”
慧:“不知道她會不會把凌岱宇的故事寫出來。”
美:“那你我豈非要客串閒角。”
慧:“唉,但願凌岱宇在任乃意的指引下有一個比較理想的結局。”
乃意受不了耳畔絮語,向她倆訴苦:“既然一切均屬註定,何苦叫我勞神勞力。”
慧輕輕安慰乃意,“性格控制命運,岱宇受你潛移默化,性情已經有所改變。”
“我可以肯定她已失去甄保育,我無法助她力挽狂瀾。”
慧微笑,“你自己説的,生活除了甄氏,還有其他。”
“弊就弊在對凌岱宇來説,悠悠芳心,並無他人。”
美與慧亦十分唏噓。
乃意説:“痴情司,痴情司,解鈴還需繫鈴人。”
“我們已經想盡辦法,一代一代一生一生將她身邊的人與事簡化,希望她擺脱舊時陰影,再世為人,我們又大膽起用你作為助手,灌輸新價值觀給她,也算是盡了力了,如今她的個案已屆期限,再沒有起色,上頭命令不再受理,我們人力物力也有個限度。”
“我想勸她搬出來。”
“也好,眼不見為淨。”
“可是她的經濟狀況已大不如前。”
慧微微笑,“毋須十分富裕,也能愉快地生活下去。”
“這我完全相信,”乃意由衷地説,“家母常説,屋寬不如心寬。”
美輕輕附和:“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乃意聽了為之惻然,古舊歸古舊,老土歸老土,這調調兒卻貼切地形容了凌岱宇的心情。
乃意嘆息,“岱宇還那麼年輕……”
慧感慨,“就是因為年輕,感覺隨着歲月增長而麻木,再過三五七載,人人練得老皮老肉,聰明智慧,頭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保護自己,就因為年輕,所以這麼笨。”
乃意再次嘆息。
鬧鐘在這個時候譁然跳起來叫。
什麼挨不完的更漏,乃意呻吟,春宵苦短才真,她完全沒有辦法起得來。
她揮揮手同鬧鐘説:“去,另外物色一個人去做大作家,給他名同利好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起牀,乃意,起牀,弟弟今早上飛機。”
乃意號叫着爬起牀淋冷水浴。
乃忠蔚為奇觀地看着個性自由散漫的姐姐,看樣子她也只好做文藝工作,在那種行業,失職或許可美其名曰性格。
自飛機場回來,已經去掉大半個上午,乃意匆匆坐下趕稿。
她不相信那麼一大疊稿子會得用光,事實偏偏如此,慘過做功課多多。
直到下午,把稿件交到報館,乃意才忽然想起,甄老太曾約她到醫院探訪傷者。
乃意借電話撥給岱宇,只是沒人接。
怔怔放下聽筒,忽爾聽得背後有人説長道短。
“什麼人?”
“新進女作家哩。”
“別又只會講,不會寫,或是寫寫就鬧情緒累了罷寫。”
乃意莞爾,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信然,不止是甄府、報館,恐怕全世界都無安樂土。
她直赴醫院。
倚梅正由特別看護餵食。
甄保育衣不解帶地伺候在側,乃意只當沒看見他。
倚梅招呼乃意,“怎麼不見岱宇?莫非又生我氣。”
乃意心中懊惱,一個那麼會做人,另一個活在迷霧中,怎麼能怪大人們偏心。
只聽得背後冷笑一聲,“你管誰生誰的氣,有些人就是這樣,人家躺醫院也看不過眼要吃醋,總而言之,你紅,她要比你紅,你黑,她亦要比你黑,不可理喻地爭風。”這除了李滿智還有誰。
乃意靜默一會子,實在忍不住,才説:“岱宇傷風,怕傳染給人。”
李滿智笑,“真正曹操亦有知心友,這回子我相信了。”
甄保育一聲不響。
半晌醫生進來檢查傷者,示意閒雜人等出去,乃意盼望保育趁此機會出外與她説幾句話,但是他卻緊候病榻寸步不移,乃意一轉頭,只看見李滿智疊抱着手心滿意足地眯眯笑。
乃意心灰意冷,悄悄離開病房,沒有任何人注意她,也沒有任何人挽留她。
乃意只得叫車往甄宅。
是住不下去了。
人家毋須打罵或是出言諷刺,光是袖手旁觀微微笑着看你們自己人殺自己人已經足夠。
來開門的僕人對乃意説:“淩小姐已經搬走。”
什麼!
幸虧背後轉出來一個甄佐森,“乃意你怎麼到這會子才來,岱宇清早起來一聲不響要搬,屋裏偏偏只得我一個人,勸她不聽,又找不着你。”
“現在她人呢?”乃意急得跺腳。
“不用擔心,我把她送到酒店辦好手續才打道回府。”
沒想到要緊關頭反而是甄佐森為她出力。
“麻煩你載我一程,我想去看看她。”
甄佐森得其所哉,一路上發表他的偉論,“岱宇太笨,這種時刻,她不應退縮,亦不該鬧事,我是她,一聲不響忍聲吞氣照常過日子,甚至煮了湯端到醫院去侍候林倚梅,好讓世人知道我賢良大方。”
乃意冷冷看着甄佐森,“是嗎,忍辱偷生,有何得益?”
“不是都為着我那不成材的兄弟嗎?”
乃意冷笑,“也許她已經看穿,可能她不想再度費神,恐怕她願意拱手相讓。”
甄佐森一怔,“岱宇?不會吧。”
“太辛苦,划不來。”
這話像給了甄佐森什麼啓示似的,他發起呆來。
乃意想到適才李滿智可惡的樣子,忍不住要與她開一個玩笑,她打開手袋取出一管口紅,趁甄佐森出神,輕輕在他雪白的後領上染一道紅痕。
下了車,乃意向甄佐森道謝。
他問她:“你真謝我還是假謝我?”
乃意納罕,“請説。”
“陪我吃頓飯聊聊天如何,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想訴訴苦。”
乃意聽出他聲音中無限寂寥,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因説:“我男朋友是詠春高手。”
她上酒店找凌岱宇。
岱宇坐在豪華套房裏,出乎乃意意料,區維真已經在座,另外一位小生是韋文志律師。
岱宇情緒平穩,只是手中握着酒杯,一見乃意便迎上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們在商量什麼大事?”
維真答:“岱宇決定搬離甄府。”
韋文志説:“我贊成。”
乃意加一句:“原先是我的主張。”
“當務之急要找一間合適的公寓。”維真説。
“韋律師,”乃意問,“淩小姐目前經濟情況如何?”
韋文志揚一揚濃眉,看一看正在苦笑的凌岱宇,“本來凌女士囑我將名下財產全部撥歸甄府。”
乃意看着他,忽然聽出因由來,他做了手腳!
韋文志雙目透露一絲笑意,語氣仍然謹慎,“區先生同我商量,有若干不動產,可否延遲數月處理,碰巧我們事務比較忙,因此耽擱下來。”
乃意噓一聲倒沙發上鬆口氣,好傢伙,小區這次救了凌岱宇。
韋文志律師説下去:“知道一個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而擠他要錢,是否道德,不在討論範圍之內,可是變賣恆產,的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妥,所以凌女士至今保留這一部分財產,”他看着岱宇欠一欠身子,“就不知凌女士有無改變心意。”
岱宇點一支煙,吸一口,站在窗畔,抱着雙臂,雙目寂寥地看到了街上去,不語。
她穿的一件米白色凱斯咪絲毛衣一直未換,柔軟忠誠地貼在她身上,幫忙展示她美好的身段。
韋文志同情地看着岱宇纖長的背影。
“據我所知,”半晌他繼續,“甄佐森那一道難關已過,聽説鼎力資助的是一位林倚梅女士。”
岱宇微微笑,轉過頭來問:“她出多少?”
韋文志自有根據,“是你的三倍。”
岱宇頷首:“她比我慷慨,付出代價比我高昂。”
乃意才欲開口,沒想到韋文志搶先説:“林家在印尼是財閥,這筆數目,本來是林女士的妝奩。”
乃意這才説:“甄家的盛衰,已同岱宇沒有關係,所剩的,夠她生活即可。”
韋文志看着凌岱宇,“即使是撥給甄氏的款項,亦並非無條件饋贈,我有文件在手,可以隨時代你討還。”好一個精明為事主着想的律師。
小區説:“朋友尚且有通財之道,岱宇暫時不需要這筆債。”
乃意拍拍韋文志肩膀,“我要是發了財,一定找你做顧問。”
韋文志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
小區瞪了形容放肆的女友一眼。
乃意連忙説:“當然少不了你這個謀臣,維真。”
岱宇按熄香煙,自斟一杯香檳,嘲弄自己:“我才真的要靠你們才能生活下去。”
維真卻道:“懂得請救兵就不會有事,所有專業人士都可以為你服務,最壞是自説自話,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