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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沙礫

    Vol.00

    八月的天,陽光太烈了。

    秋本悠站在商場門口,手擋在額前。摩天樓的金屬窗框折射着一束又一束耀眼的線,眼前的空間被劃分成令人窒息的小格。空氣裏懸浮着一層淺淺的焦味。

    女生抬起左手,粉紅色的SWATCH手錶顯示2:35。一個誇張的大鈍角。

    腳下深色的影子縮成一團,可憐兮兮地蜷伏在地。

    超過5分鐘了。莫非所有人都沒時間觀念?還是自己的SWATCH對這聚會太興奮,跳躍得過了頭?

    待時針與分針張成平角,進進出出的人羣裏依然沒有自己要等的人。

    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昨天電話裏明明對每個人都説得清清楚楚:

    “2:30在八佰伴旁的避風塘見唷!”

    “好啊,知道啦。”

    之所以約在這裏也不是秋本悠的原意,只是商量地點的過程中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那麼約在八佰伴右邊的必勝客見面吧。”

    江寒立刻在QQ那頭不給面子地反駁道:“站在那樣人來人往的地方等人會造成交通阻塞的!不如約在避風塘。”一副考慮周詳的自負腔。

    “唔。好吧。”

    確定是約在避風塘。女生仰着頭,視線沿水平方向遊弋。八佰伴右邊人流不息的必勝客。八佰伴突突地吐着冷氣的玻璃大門。八佰伴左邊碩大的避風塘廣告牌。臉上寫着淳樸的姑娘揹着草帽,藍布碎花的小褂,頓時在密閉如罐頭的城市裏拓出一片海,讓人嗅出了涼意。

    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秋本悠低下頭,屏幕上“我家弟弟”的小字正歡快地躍。

    “喂?”

    “你怎麼回事啊?所有人都到了,就差你!”江寒的聲音。

    “我早就到了呀。還沒看到你類!”

    “你到哪裏啦?”

    “避風塘啊。”

    “怎麼可能!你在1樓還是2樓?”

    “什麼1樓2樓?我在避風塘面前啊。”

    “面前?”男生思索片刻,“唔,我知道了。站着別動啊,我去找你。”

    Vol.01

    僅花了兩分鐘轉了個彎,江寒便順利在預料中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傻冒“姐姐”。

    “你們怎麼這麼不講信用啊。重新約了地方也不通知我。”

    “沒有重新約地方。”

    “誒?”

    “我們所有人都準確無誤地等在避風塘餐廳,只有你會把避風塘理解為一塊牌子!”

    “……”

    “你啊!總是讓人心很累。”

    “……”

    “無話可説了吧?”

    “……”

    “這樣子怎麼一個人去外地讀書啊。”

    “……”

    “能活到十七歲真奇蹟。”

    “喂!聽上去像你是我姐。”

    “本來我就比你大!”

    Vol.02

    你啊!總是讓人心很累。

    從眼前——讓為你舉行送別會的同學們因為你的思路不清而苦等一刻鐘,追溯到當年——明明比你大一歲的我在你得寸進尺的逼迫下成為了你的弟弟。中間一晃三四年,充實漫長時光的關於你的每一樁瑣事都讓我無語。

    “當我弟弟吧!”後座的女生不知緣何又冒出異想。

    “哈?”前座是迷惑不解的男生。“我比你大誒!”

    “以後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喂喂!像個女生對男生的説辭嗎?)

    “所以,現在幫我到樓下超市買根夢龍吧。”錢包不由分説地伴着大大的微笑被遞過來。

    (原來是另有企圖。)

    男生正猶豫着,手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接過粉紅色的錢包。

    “默認了哦!”

    “什麼啊?”

    “做我弟弟啊。”

    男生的心裏頓時垮了一大片——被你打敗了!

    臉上寫着“不跟你這種小女子計較”,心中忿忿地將錢包塞進外套口袋,逆着門外湧入的暖流出了教室往超市走去。

    倘若早知道“弟弟=受壓迫者”這個概念,當時絕對不會接過錢包。

    倘若早知道。

    其實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一趟趟穿過嚴寒酷暑去超市幫你買那些“餅乾、奶茶、粽子、關東煮”之類並非救急救命的東西。

    也許,是我生來這樣好心。

    Vol.03

    “大姐!我好心好意去找你過來卻反被你控訴,很沒天理誒!”

    “嘁!誰讓你昨天沒説清楚?誰知道避風塘是一家店還是一塊牌子?”

    誰知道呢!

    眾人紛紛擺出“內心無力”的表情——誰都知道。

    常常有類似的事,女生像洞悉了國家機密似的湊近耳邊:“阿江,知道不?超女冠軍是我們學校的學姐誒!”

    “兩個月前就知道了。”

    ……

    “阿江,知道不?小説寫得超好的XX作家是我們學校的學姐誒!”

    “去年就知道了。”

    ……

    有時懷疑她是從古墓裏爬出來的人,消息永遠比別人滯後n世紀。更可怕的是,當被不屑地回答“……就知道了”之後通常會惱羞成怒,抱起課桌上一堆書啊筆啊朝男生砸過去,毫無分寸。無辜的男生飽受摧殘後還得忍氣吞聲地從地上把文具一一拾起。

    好心人總是苦命。

    於是,在江寒眼中的秋本悠“姐姐”的前面,形容詞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像癟癟的氣球被充了氣,迅速地膨脹到表面單薄。

    思維脱線的。與世隔絕的。強詞奪理的。重度暴力的。秋本悠。

    與別的男生眼裏——

    文靜的。温柔的。甜美的。可愛的。秋本悠。

    完全天差地別!

    有那麼一天,陽光從窗外斜斜地切進來,課桌上方的細小塵埃遊動成圓柱形的通路。女生趴在陽光裏睡覺,頭頂被打出一圈亮亮的高光。春末的青草氣息在空氣裏氤氲。男生背靠牆側着身背書,手肘搭在女生的桌子邊緣上。

    “我説,大姐。為什麼我向來看到的都是你最變態的那一面啊?”

    “廢話,你是我弟弟唄!自家人嘛!”女生懶洋洋地手撐着桌面爬起來,抬起頭。

    那一秒,惺忪睡眼前少年的臉被明媚的陽光一寸寸完全打亮,高度曝光,墨色的眼眸裏閃着單純的笑意。女生微怔,恍然間差點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板寸。

    視野中的色調太過温暖,讓人隱隱有些不安。

    Vol.04

    當然,身為姐姐的秋本悠還是時常會自告奮勇為弟弟分憂的。高二時,男生半夜翻牆出校去網吧,不幸被保安抓住,結果,訓導處要求交“深刻反省”的檢討書。

    “哈!這個就交給我吧!”女生大包大攬地拍着胸。

    男生疑惑的眼神斜過來:“你行不行啊!”

    “當然行啦!我作文寫得那麼好。”絲毫不謙虛,“保證聲情並茂聲淚俱下。”

    就是因為聲情並茂才讓人不放心吶!男生幾乎不抱希望地回過頭去。

    果然不出所料,一節課後,拿到了這樣一份檢討書:“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錦衣夜行,不幸馬失前蹄……”

    “怎麼樣?不錯吧?”盲目自得着。

    “大姐。你真是一個能讓全人類無語的生物。”

    曾經是一個能讓全人類無語的生物,如今卻輪到自己無話可説。

    踐行飯吃到一半,包裝精緻的禮物盒從長長餐桌的另一端被遞過來。一抬頭,卻先看見對面女生手中同樣的禮物盒。心裏空蕩蕩的,沒半點漣漪。

    “啊,原來我和杏久一樣有禮物啊。”秋本悠刻意裝出欣喜的模樣。

    目光再不經意地往遠處男生那邊瞥,正對上眼神。曾經在陽光下眉目清晰的少年的面孔也變得朦朧模糊起來,餐廳裏懸浮着的昏黃燈光照不見過往。彷彿一轉身就會於人海中相忘。

    女生似笑非笑地勉強在嘴角牽出一點弧度,好像是輕聲説了句分生的“謝謝”,又或者什麼也沒説。

    心真的累了。無話可説。

    甚至,找不到勇氣回頭看。

    如果有勇氣倒帶,記憶裏絕不是沒有過興高采烈的樂章。

    十六歲的秋本悠推開男友梁弋送來的巧克力,接過江寒遞來的安妮寶貝的《清醒紀》,拍着男生的肩誇張地大笑着:“還是我家弟弟最瞭解我哇!”

    縱使男友虎着臉灰溜溜地走開也無所謂。

    縱使家裏已經有兩本相同的書也無所謂。

    你送的永遠是好禮物。

    Vol.05

    總是掛在嘴邊,卻沒有人知道永遠究竟有多遠。

    校園裏寂靜的風穿堂而過,輕輕牽起女生們的校服百褶裙襬,日復一日。

    時間踩着恆定的節拍走過漫長甬道,朝唯一的出口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原以為永不變質的東西卻在無聲無息地被氧化。

    “沒必要和他走那麼近吧?”梁弋緊緊地繃着臉。

    “你什麼意思啊!”秋本悠理直氣壯。

    “什麼意思你清楚!”

    “我怎麼會清楚!人家是我弟弟好不好!拜託你不要像個女人一樣東想西想。”

    “我像個女人?!就你弟弟好!不過,他又不是你親弟弟,你不可以避諱一點啊!”

    “我為什麼要避諱!我不心虛,用不着!”

    “那你去喜歡他好了!”

    “我就是喜歡他超過喜歡你!討厭!”

    ……

    伴着半賭氣的話,聲調被漸漸拔高。不歡而散的次數越來越多。

    直到不可挽回的三個字從兩人嘴裏脱口而出。

    ——分手吧。

    ——分就分。

    年少時的愛總是可以像陽光下的肥皂泡那樣絢爛,卻又同樣不堪一擊。

    教室裏日日疊加的流言像年久生鏽的水管,讓所有流過的澄靜如水的情感都沾染上鏽色。

    自習課,女生懨懨地保持一貫姿態趴在課桌上。

    “沒事吧?”男生轉過頭來。

    沉默。

    許久之後冒出一句:“幫我去看看梁弋。拜託了。”

    男生站起來看看後排後排再後排那唯一的空位,出了門。那一瞬,從張開的門縫裏傾泄進來的陽光像是瀑布,驚天動地的嘩啦一聲沖走了滿心的塵埃。

    須臾回來,“一個人在操場上打籃球,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唔。”半晌,重新坐直了,手豪邁地一揮:“算了,不用理他。”笑起來依舊明眸皓齒。

    Vol.06

    不用理他。

    不用理他們。

    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縮在KTV包廂角落裏的秋本悠沉默着不停咬着插在罐裝飲料裏的吸管,眼角的餘光睨到同樣沉默的江寒。想起一年前在同樣場合發生的一切,心立刻像迎風揚起的帆,被吹鼓得滿滿脹脹。

    為什麼那個時候,能在所有人都不懷好意地以各種藉口溜走、包廂裏只剩彼此兩人的情況下,無所顧忌地坦然唱完那一曲《童話》。

    唱到間奏時甚至轉過臉等待表揚。

    男生很寬容地笑笑:“繼續。”下巴一揚。

    領了旨似的繼續唱,毫不理會門縫外八卦的一雙雙眼。

    而現在,為了什麼,終於不能。

    其實心裏始終很明白是為了什麼。

    為了身邊這個叫沙杏久的女孩。

    不是她不好。是太好了,找不到任何不好。

    足球場泛起夏日的色澤,週一晨會站在碧綠翡翠中央的男生往後靠了靠:“這邊往右數10列,第七行的那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

    哦,是她呀。

    光線脱離秋本悠纖長的指尖沿直線向前奔去。陽光下隊列被照得慘白慘白。國旗下的講話盪漾在澄明的半空。廣播裏的噪音微微地刺痛了耳膜。

    那個被自己強迫做弟弟的男生不可避免的長大了。

    “喜歡的人麼?”

    “唔。”

    “蠻……好看的。”搜腸刮肚地尋覓修辭。

    其實好看是中性的評價,完全不能理解為褒義。可是男生還是很滿意,眼睛眯起來,活潑的陽光在眉間跳躍。

    女生把手指收回來,怯怯地擱在下巴上,悵然若失。

    Vol.07

    記憶像蠶繭把自己包裹起來。

    ——我會保護你的。

    你知道麼?許多年前,也有人對我説過這樣的話。

    “你怎麼老是跟大地這麼親熱啊?”哥哥轉過身拽起跌倒在地的秋本悠。

    膝蓋處已經一個傷疤累着一個傷疤。小學生秋本悠不知是不是平衡能力尚未發育完全,幾乎每天都要摔個幾跤。

    “我會不會死掉啊?”仰起的小臉上被眼淚塗得灰一塊白一塊。

    “不會的。”哥哥的手把小悠的手包在中間,手心疊手心,很堅定的聲音。

    “因為——,我會保護你的呀!”男孩站在陽光底下,被勾勒出帶着光暈的身形輪廓,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父母忙於生意,小悠總是耐不住寂寞往姨媽家跑。自己家空蕩的大房間裏找不到感情的落點,於是一起玩大的表哥變成了親情輾轉遷徙的最終囑託。

    “會保護我?”

    “是啊,會保護你。”

    “會保護多久呢?”

    “直到你死掉咯。”

    “你不是説我不會死掉嗎?”

    “那就直到我死掉咯。”

    ——我會保護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沒想到這一天竟近在眼前。

    十六歲的,頭戴白綾身着肅殺黑衣的,淚水磅礴的少女抬起頭。黑白照片裏那個眉目清晰的英氣的年輕男生是説過“我會保護你”的人吶!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從超速的車輪前救下喜歡的女生而不考慮自己安危的那一秒,為什麼你腦海裏沒有閃過你曾信誓旦旦説要保護的那個人呢?

    自私鬼。

    你以為生命是你一個人的嗎?

    秋本悠狠狠地罵。膝蓋無力的着地,眼睜睜地看着棺木闔上。手捂住臉,淚水卻從指縫裏蜂擁而出。

    為什麼,親情和友情總是在愛情面前不戰自敗?

    我真的不明白。

    陽光明媚的下午,校服外彆着黑袖章、眼睛腫腫的女生拍拍前座的男生。

    “當我弟弟吧!”

    “哈?我比你大誒!”

    “以後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所以,現在幫我到樓下超市買根夢龍吧。”錢包不由分説地伴着大大的微笑被遞過來。

    男生正猶豫着,手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接過粉紅色的錢包。為什麼會不由自主,自己也不能想通。是因為看見你勉強的微笑背後,心中的淚正漫過塵埃,緩緩的席捲過來,心臟在苦澀的溶液中浸泡得微微膨脹開。

    你眼底的温暖與傷痛打起了架。

    Vol.08

    秋本悠踏進家門,媽媽正躺在沙發裏看電視。

    “回來啦?”

    “唔。”

    “和同學玩得開心麼?”

    “還好。”

    電視機裏韓國肥皂劇的對白跑出來打岔——女的説:“不能離開你啊。我愛你。”男的説:“我也是,沒有什麼可以把我們分開。”然後抱在一起哭哭啼啼。

    又是愛情。

    秋本悠坐在客廳地上整理明天要帶上火車的東西,突然想起包包裏江寒送的禮物。翻出來拆開一看,是男生暑假去日本旅遊帶回的HELLOKITTY的粉紅色鬧鐘。笑得裂開了嘴。一旁的媽媽卻皺起了眉。

    “哪有送鐘的呀,多不吉利!”

    “誒?”女生詫異地抬起頭,之前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按風俗應該給他一塊錢。”

    “哦。”其實懷疑男生是故意的,因為太瞭解女生沒有那根迷信的神經。她的神經在這種細節面前是粗得用來開坦克的。

    不管按不按風俗,都再也見不到了。

    明早的火車,一個人去北京讀書。

    忽然想起兩年前男生代表學校去北京做交流。走之前,秋本悠固執地要在對方的手上用圓珠筆畫下手錶。

    手指在男生掙扎的手臂上印下幾個冰涼的觸點,筆尖緩慢地貼着皮膚滑。鼻端縈繞着淡淡的油墨香。

    表面。時針。

    秋本悠看看自己的手錶。

    分針。秒針。

    錶帶。

    完成了。

    “大姐,你又搞什麼邪教啊!”

    “不許洗掉哦。你回來的那天要讓我看到!”

    想讓時間永遠停在那一秒。不要長大才好。

    其實早有預感,對方在自己腦海裏刻下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從出租車後窗望去,男生牽着自己喜歡的女生走過斑馬線。星光下,年輕的臉上漾滿笑意。

    夏日的夜色中瀰漫起一層微涼的薄霧。

    眼前朦朧了。秋本悠告訴自己,一定是霧氣太大模糊了他的背影。

    彷彿是一生中最長的一個慢鏡頭。

    漸漸不見。

    愛情,總是能比友情給人更多幸福。

    即使活到八九十歲。

    也定會一直一直記得你的生命裏曾有這樣一個男生,

    不是男友,更不是陌路人。

    他包容你所有的缺點,傻氣以及暴力。

    替你日復一日翻着花樣買粽子和關東煮。

    安慰那些被你的沒心沒肺傷害的男朋友們。

    並且深知該在哪裏找你,該送什麼給你。

    曾經最相信純友誼。可是有一天他有了喜歡的人,於是從此,

    她是天上星。

    而你,是陽光下閃爍的沙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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