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想邀請她一起喝一杯,剛欲揚聲,曉陽已經出來,朝隔壁呶呶咀。
她説:“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區去。”
曉敏一怔,“什麼,她在這裏住了三十年,會習慣新屋嗎?”
曉陽笑,“你太會替人擔心了,舊屋是七八萬回來,七八十萬出貨,老太太搬到十多萬新居去,還剩半百萬在銀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温市的洋人可真發財了,這等喜事,你還替她擔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無辭反駁。
範裏駭笑,“再這樣下去,温市沒有外國人了。”
曉陽説:“不,我們才是外國人。”
曉敏説:“不,你已經唱過國歌.你是正統加國人。”
曉陽笑着走開,一身豔紅在斜陽下特別觸目,更把她的躊躇志滿襯托得淋漓盡致。
曉敏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女人非堅持穿紅衣不可。
至於曉敏,她喜歡藍這個顏色。
伊轉頭看範裏,很明顯,範裏鍾愛深深淺淺的灰色。
大紅去了以後,郭劍波鬆了一口氣。
晚餐在院子裏舉行,肉食蔬菜擺滿一桌,隨着挑選,即時燒烤。
十歲的小太陽浸在泳池裏不肯上來,林氏夫婦永遠忙忙忙,園子裏三個客人樂得清淨。
範里正把一隻烤熟的大龍蝦剝殼,香聞十里。
曉敏問:“這樣可怕的海產,誰第一個想到吃它,是吃無可吃才吃它。”
範裏笑起來.分一半給曉敏。
郭劍波覺得最佳風景便是一個女性對另外一個女性和睦友愛。
曉敏忽然伸出手來撫摸小郭手臂上的疤痕,“害你破相了。”想到該日驚險之狀,不禁打一個冷顫。
郭劍波顧左右言他“範裏,你仍住在曉敏處。”
範裏點點頭,訕笑,“怪是怪在寄人籬下,反而心安理得,竟不願回家。”
小郭説:“曉敏最大魅力是叫人舒服。”
曉敏聽了,有意外之喜,那邊曉陽叫她,她過去侍候姐姐。
曉陽問:“小郭打算追求你?”
曉敏一怔,“不見得,普通朋友而已。”
“怎麼忽然之間多出范小姐來。”
“她是我的夥件,我們合作做一項報告。”
“她絕對不是一個來自內地的苦學生。”曉陽十分肯定。
“那麼她是什麼身分?”曉敏笑問。
“富翁的禁臠,”曉陽沉吟,“把她安置在此地方便幽會,温哥華比三藩市便宜,環境一點不差。”
曉敏笑得打跌,“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聯想。”
曉陽氣鼓鼓.“你敢笑我猥瑣。”
“這可是你自己説的。”
“要不要打賭,”曉陽氣忿:“我贏了,你給我一個夸脱,你贏了,我給你這所宅子!”
“姐姐,你此刻語氣似白相人嫂嫂,”曉敏温言勸道:“鎮定一點,出手別太大。”
曉敏回到朋友身邊,結束野餐會。
回家途中,曉敏説;“郭劍波你好似不大高興。”
小郭坦白的答:“我今天才懂得中國人説的氣焰凌人。”
範裏卻説:“我覺得曉陽姐是個熱心人,”停一停,“你若去過超級大國在小地方的領使館或辦事處,你才知道什麼叫氣焰凌人。”
曉敏大力鼓掌。
郭劍波拿她們沒辦法。
回到家門口,大廈大堂有位中年男子在等人。
曉敏辨認一下,不,他不是那個釘梢的男子。
範裏卻迅速迎上去同此人説話。
小郭輕輕告訴曉敏:“這便是川菜館的老闆章某。”
很明顯,他去調查過了,小郭不像英語講師反而像個記者。
曉敏説:“你回去吧,我在這裏等她。”
小郭卻答:“有個壯丁在場比較好。”
曉敏點點頭。
只見他們兩個表兄妹密斟一會兒,範裏無奈地走過來同曉敏説:“他們叫我回家。”
曉敏説:“那你就回去好了。”
“他們思想封建,不允我在外留宿。”
曉敏説:“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慢慢開導他們。”
範裏一聽,先是一震,然後笑起來。
曉敏送她到門口。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駛過來停下,曉敏馬上發覺司機便是跟蹤她們的神秘男子。
範裏朝他們擺擺手,章老闆有禮地欠欠身,他們一起上車去了。
小郭取出記事部寫下一行字。
“你抄什麼?”曉敏問。
“車牌號碼。”小郭合上本子。
曉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這些事上。
郭劍波看着曉敏,“不請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温言問。
曉敏雖在大都會生長,這種事上偏偏有點拘謹,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識趣,那麼政天再説。”他並不勉強。
“再見。”曉敏對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還沒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曉敏接過,是胡小平。
小平一開口便打趣:“我聽説你那邊沒有夜生活,原來是誤傳。”
他這個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經事。
果然,“我打算下週飛過來了解情況。”
“住多久?”他們分開已經有大半年,驀然重逢,曉敏不知如何應付。
“一個禮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曉敏惆悵,“匆匆數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華真相?恐怕會淪於斷章取義、管中窺豹,讀者看了你的一面之詞,得益還是受害,實在難説。”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飛機到温市。”
“我知道,早上六時四十分抵埠,對不起,我還沒起牀,你在什麼地方下榻?”
“香港之聲經費一向不足。”他猶疑。
“我知道,你到顧曉陽處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曉陽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這點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實説,人家看不起我,我還來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氣!”
“真是的,”曉敏自信地説:“這一代女性出來做事,若果連這點驕傲都沒有!哪裏都不用去。”
“曉敏你還是那麼愛吹牛。”他調侃她。
曉敏問:“你胖了還是瘦了?”
小平沒有回答。
曉敏自嘲:“我現在胖得像只皮球。”
“見面便知分曉。”小平説。
“你可以到我家客廳借住。”
“謝謝你雪中送炭。”
“沒問題,小平,沒問題。”
掛上電話,曉敏一顆心不能平復,他終於要來了,誰知道呢,也許來了不再回去,當然,這樣的可能性極之低微。
胡小平,粵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長,持英國屬土護照,家庭清貧,父母親是半山富家的幫傭,他與兩個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園角落傭人宿舍長大,遵母囑與大宅的少爺小姐們維持一個非常遙遠客套的距離,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們沒有讓父母失望,兩個妹妹分別是文憑教師及護士,小平畢業後不到三年便成為頗具文名的記者,他告訴曉敏,老東家曾感慨地對忠僕説:“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麼長進,我已心滿意足。”
小平當時大奇,什麼都有了,還要孩子長進幹什麼?
孤傲.能吃苦,愛死乾的胡小平對香港有一分戀情,“是這樣自由開放的社會栽培了我,它的制度或許還不夠好不夠公平,但對我已經夠好夠公平。”
批評起香港來,還是狠勁十足,不過看得出文字後邊有太多的愛。很多時候,護短而偏激。
最近的將來他才不會移居西方社會。
一個星期後他一定會趕回去截稿出書。
那本香港之聲才是他的老婆他的所愛他的歸宿。
不不不,胡小平不會為曉敏或任何人留下來。
姐姐曉陽對小平的評語是“那小子自卑與自尊同樣強烈,急急要上進、出人頭地的壓力使他無瑕兼顧感情生活。”
也許是對的。
姐姐對的時間多。
第二天一早,郭劍波來訪。
曉敏穿着運動衣在喝咖啡,連忙招呼小郭。
小郭説:“曉敏,來接範裏的車子屬於大使館所有。”
曉敏一怔,“大使館在渥太華。”
“正是,車子穿州過省來到本市,你不覺稀奇?”
“小郭,我有一個請求。”
“説吧。”
“我希望你把對範裏的身世調查扔下,太不公平了。”
小郭反問:“你沒有好奇心?”
曉敏搖搖頭,“完全沒有。”
郭劍波説:“這條線索可能引向一個極之曲折的故事。”
曉敏看着他,“你也是一個寫作人?寫傳奇、小説、抑或報道?”
“好,好,”小郭揚手,你的意願,曉敏,我放棄追溯範裏的故事。”
曉敏凝視小郭,盼他適可而止,人人都懷着一個故事,總有若干不甚光彩的情節,你有,我也有,她更有,何必挖出來説!她從事寫作若干年,前輩的金石良言是任何題材可寫,千萬不要揭人私隱,降的往往是執筆人的格。
小郭已自曉敏眼中獲悉她的不滿,這女孩正直一如小學生,他重視她的意願,連忙説:“我答允你,以後再也不理範裏私事。”
曉敏笑了。
小郭鬆口氣,捧着香濃的咖啡打量她的小公寓,地方不能説整齊,曉敏那文藝氣息畢露、報紙雜誌疊疊堆在長沙發邊,陽台上放着各式盆栽,廚房設備齊全,可見她懂得烹飪。
當下曉敏説;“好些日子沒去看老伯,一切無恙吧?”
郭劍波的眼光剛剛落在牆報上釘着的剪報,一時凝神、沒有聽見曉敏的話。
曉敏追隨他的目光,原來他在看太陽報那幾篇評論。
曉敏不欲再提這個題目,否則又漲紅面孔拔直喉嚨扯起青筋,讓異性看到醜陋的一面實屬不智。
她問:“添不添咖啡?”
“呵!好,謝謝,”小郭回過神來,“對,老伯的訪問進行得怎麼樣?”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頭税那一節告訴你沒有?”
“有,還有不準申請妻子過來團聚,彼時,女性沒有勞動能力,又怕她們大量生養,真逼得老華僑山窮水盡。”真難想象,那不過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還沒有華裔律師、醫生、建築師,我們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廳侍者。”
曉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温哥華一共被發現了兩次,一次由喬治温哥華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郭驚異地看看曉敏,她的口氣與顧曉陽何等相似。
“曉敏,温市是一個都會,屬於各色人種,每個居民都為它服務,它亦為每個居民服務,温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歡香港。”曉敏看看他。
“坦白説,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們有什麼不好?”曉敏如聞奇恥大辱。
“你們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還分分杪秒分“你們、我們”。”
曉敏覺得他的理論熟悉之極,似曾相識,她在什麼地方聽過。
小郭説下去,“社會這個融爐融得了鋼鐵,融不了香港人的固執。”
曉敏不悦,“每一個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試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丟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這種習慣又不礙人,幹嗎要改?”
“曉敏,你聽着。”
“換一個話題行不行,”曉敏懇求,“再談下去我倆的友誼將會受到考驗。”
“我們的友誼如此脆弱?”
曉敏勇敢地承認,“一點不錯。”
郭劍波此時也覺得曉敏的理論像極了一個人,不,不止是顧曉陽她姐姐,還有另外一個人,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真沒想到一早興致勃勃而來,本想對這名可愛的女子表示進一步好感,誰知卻看到她最不可愛的一面。
香港人。
赤手空拳創造了一個奇蹟,捱過多少鹹苦,全憑剛愎自用,永不言輸、要他們改變自負自大的習性,不可能,説實話,他們也值得驕傲。香港人要把他們那一套武藝帶至天盡頭來用到盡。
郭劍波開玩笑,“把大學校舍買下來,便可以把我掃出温市。”
曉敏瞪着他,“不要對顧曉陽作如是建議,她會立則設法去找買主。”
小郭舉起雙手,“我投降。”
曉敏笑起來。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還是去接飛機。
驀然看見隔別大半年的舊友,她並沒有心如鹿撞,或是淚流滿面。
曉敏對胡小平有點陌生,他個子似縮小許多,遠遠不似舊時英偉,也許是曉敏的塊頭大了起來,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臉怒容晦氣,抽着行李出關。
曉敏已經等了他個多小時,沒想到連笑容也接不到,回報率差到極。
一見曉敏,胡小平臉色稍霽。
曉敏客客氣氣的問:“好嗎?”
胡小平反問曉敏:“這是個什麼樣的海關?差些把中國人剝了皮來檢查。”
曉敏説:“嚴是嚴一點,但不必扯到種族上去講。”
“喲!”胡小平語氣諷刺,“同聲同氣,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曉敏轉過頭來,“小平,你沒有事吧,温市海關搜你的身,不認識你是名記者胡小平,沒給你特權,是否就要遷怒每一個人加國市民?”
真倒黴,曉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當假洋鬼子,郭劍波看她如義和拳,她倒底是什麼?
真會被這兩派極端分子夾死。
胡小平説:“我見他們搜的全部是中國人。”
“也許今天有線報,帶毒的疑犯財能是華裔港人。”
胡小平看着曉敏,驚訝不已,“曉敏,你的心沒有祖家了。”
曉敏不怒反笑,看,看,者竟是是她朝思暮想的胡小平。
“你的車子呢,找只想喝瓶冰凍啤酒睡大覺。”
幸虧胡小平還知道他為何而來。
她熟練地把車子駛出停車場,胡小平見曉敏一副自在自信,驀然發覺前任女友長大許多,她看看他的目光不再帶崇敬仰慕的神色,她現在與他平起平坐了。
胡小平有點惆悵。
對男性來説,最窩心的任務大概是做一個容貌清麗冰雪聰明的小女生的偶像。
胡小平享受了好幾年,今天,他知道好景不再。
果然,曉敏不客氣的説:“我今晚要去補習班,沒空陪你。”
他失望,“你一直説我一到便會陪我大吃大喝,白汁龍蝦呢,阿拉斯加蟹王呢。”
“一定有時間。”曉敏笑。
胡小平並沒有喝完冰啤酒便睡覺,抵達曉敏小小公寓,他聯絡所有有關的人土,然後洗把臉,到華僑之聲去找支持他的朋友。
範裏帶着一大籃水果來採訪曉敏。
曉敏笑,“我以為你已被禁足。”
範裏低頭,“真慚愧,來了一年,英語尚未學好.表兄説我心倒學野。”
範裏看到男人外套,一怔。
“我前任男朋友來了。”
“看你?”範裏代她高興。
“不,辦公。”曉敏無奈。
“男人都是這樣,”範裏感喟,“把我們當一件衣服,有用的時候,遮住他們的缺點,沒用則扔抽屜裏,日子久了,女人難免都皺皺地。”
曉敏笑,她倒沒這樣想過,只有範裏才會有如此温柔的牢騷。
曉敏問:“大作動筆沒有?”
“什麼大作巨着,我寫作為娛樂自己,並無抱負。”
“這樣最好,沒有壓力,同我一樣。”
門鈴一響,胡小平匆匆進來,紅光滿面,興奮莫名。“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
曉敏剛想為他介紹範裏,小平已經忙不疊地報告:“太陽報決定舉行招待會與新移民對話,同時邀請旁聽。”
曉敏與範裏同時叫出來:“替我報名參加。”
小平笑了,走進廚房,取出啤酒.邊喝還説;“屆時他們的編輯記者全部出席面對現實。”
曉敏看看小平,“你多少天沒睡了?”
“讓我看,臨上飛機趕通宵,旅途上十多小時……沒問題,兩日兩夜而已。”
曉敏搖搖頭,回光反照。
胡小平鬆下一口氣,跌在沙發上,打一個噎,眼皮漸漸沉重。
曉敏同範裏説:“男人有時會自動先皺起來。”
範裏笑,顧曉敏先後兩個男性朋友個性何其相似。
“來,我們一起出去,我介紹你認識一個年輕移民。”
她是林小陽,顧曉敏的外甥。
她們小學校大門口碰頭。
小陽才十歲,可是一板高大,身材談吐都似十二三歲,範裏第一次接近外國長大的小孩子,十分訝異,別轉頭,不看小陽的面孔,光聽她的英文及語氣,簡直不相信小陽是中國人。
曉敏説:“她給我的啓示也不少,你看她適應得多好。”
範裏忍不住問:“小妹,你還記得香港嗎7”
小陽聽見這樣奇怪的稱呼,不禁笑起來,“小妹妹?我叫茱莉亞,爸媽則叫我小太陽。”
範裏有點窘。
小陽回答:“我記得海洋公園.還有年宵花市.中秋節對不對,阿姨。”
“對極了,”曉陽答,“遊客記得的你都記得。”
範裏又問,“你可有懷念以前的小朋友。”
曉敏笑,“你的問題太情緒化。”
小陽答:“呵,康表哥他們今年也要過來了。”
“你愛做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小陽看看範裏,這樣深奧的問題一點都難不倒她,“我喜歡做我自己。”
範更瞪着小女孩,多麼智能完美的答覆。
曉敏笑了,小陽盡享東西方生活精華,黃皮膚小鼻子杏眼的她在班上不知多受歡迎,小男生總是誇獎她“茱莉亞面孔最趣致”,學習進步神速,老師寵她,最要緊的是,即使有什麼不愉快,她也不懂得把事件扯到國家民族上去,頂多是愛瑪湯默生看不起茱莉亞林,私人的恩怨.私底下解決。
沒有包袱。
一次在唐人街看見鋪位一角設着“五方五土龍神,唐番地主財神”的神位,追着曉敏阿姨問個究竟,接着圖文並茂寫篇報告交給老師,被視作神童,文章貼堂獲獎。
她不覺得迷信是見不得光的事,目光客觀,態度純正,到小陽這代,華僑真正熬出頭來。
範裏説:“我們要向小陽學習。”
“是,可惜做不到,我們肩上有太多的崩口。”
“你還好,受的一向是西方教育。”
曉敏駭笑,“有什麼好,歷史讀到了鴉片戰爭便沒有下文,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戰爭,統統靠坊間尋來的野書提供資料。”
胡小平當年幾乎把曉敏的臉按到這些書上喝令這個香港標準書院女吸收資料,五四運動從何而來,又歸向何處,當時那麼多著名文人的作品有些什麼特色……
至今曉敏是感激的,不過她的夢漸漸不那麼單純。
自往事走出,曉敏聽見範裏問小陽:“你有沒有繼續念中文?”
小陽搖搖頭,並沒有歉意,如聽見人問“你有無學陶瓷”。
“你曉敏阿姨正在教中文班呢,你沒有去?”範裏驚訝。
小陽答:“我沒有興趣、並且英文與法文已塞滿所有時間。”
範裏有點不置信,“你選擇法語而不是中文?”
“法文在加拿大比較有用,蒙特利爾與魁北克都是法語城市。”
範裏轉過頭來看曉敏。
曉敏舉手,“別問我,不是我的女兒。”
小陽老氣橫秋的説:“我同父親商量過這件事。”
曉敏説:“她的朋友都是洋童,學了中文,也無用武之地。”
“可是,”範政裏想了想,“可是,”她蹬足,“就是可是。”
曉敏笑,小陽亦笑。
“我們去吃漢堡吧。”曉敏建議。
範裏太息一聲,“可是——”
“我明白,”曉敏拍拍她肩膀,“盡在不言中,不必多説了,反正是恨事多多,舊恨尚未散盡,新怨又上心頭。”
範裏被曉敏説得啼笑皆非。
她們一行三人到快餐店坐下,由小陽買了食物分配,有些人胃口很不能吃這種比較粗糙的食物,曉敏姨甥倆卻沒有困難,倘若不為節食,還能多吃一個。
範裏羨慕地説:“香港人,就是這點好。”
“範裏範裏範裏,你着了香港的迷惑,我們還不及你説的一半那麼好。”
“可是香港是你們的跳板,訓練你們對西方世界的認識,你們比我們適應。”
“不,”曉敏馬上分辯,“香港是我的家,我從來沒想過要利用它。”
小陽吸着冰淇淋蘇打,眼看着兩位阿姨的神色大變,大惑不解,明明是好朋友,説説就動氣,且不是為着男孩子,多划不來。
範裏接着説,“可是你離開了家。”
曉敏答,“彼此彼此。”
兩人都只得無奈地笑。
她們分手後蹺敏到補習班去,弄到很晚才回家。
進門就看見胡小平捧着電話猛説。
她等他掛線就硬繃繃地問,“是長途還是短途。”
“掛到多倫多、你説是長是短。”
“當然是長!胡小平,這張電話單我可是一定會寄到府上,你欠我一個子我都不放過你。”
胡小平一怔,“曉敏,你從前不是這樣對我的。”
“從前我年幼、無知、缺乏經驗,易受矇騙。”
“真的,真的有那麼可愛?”小平笑問。
“自然,”曉敏心痛地説,“因此不知損失多少細胞心血。”
胡小平想起來,“你那新女友叫什麼名字?”
“範裏。”
胡小平與郭劍波都似乎對範裏有莫大的興趣。
“她看上去臉熟。”
“顧曉陽也這麼説。”
但是長得好的女孩子全體有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膚細長身材,看上去自然差不多。
長得不好就各有各醜,一眼就分辨得出來:矮小、聲粗、皮膚粗糙黝黑、臉盤子寬……令人印象深刻,永誌不忘。
一邊胡小平還在沉哦:“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在哪裏見過呢。”
他同郭劍波倒是可以做結拜兄弟。
説到曹操,曹操即到。
門鈴叮噹叮噹的響,胡小平立刻起疑心,他問:“誰,誰不經預約,誰不請自來,誰在此寓自由出入?”
曉敏瞪着他説,“你。”
胡小平想一想,真的,人都睡了在這裏,穩佔上風,還懷疑別人幹什麼,他笑了。
曉敏去開門,來人正是郭劍波。
兩雄相遇,馬上互相打量,評分,比較。
曉敏替他們介紹。
郭劍波問曉敏:“胡先生快要告辭了吧。”
胡小平立即答:“錯,我要在這裏住七天。”
郭劍波默然,“那我先走。”
曉敏追上去問:“你來找我,必然有事。”
“電話老不通,我路過便順帶上來看看你,明天我想與老人到公園去.你有空一起來吧。”
曉敏點點頭,隨即又輕輕補一句:“小胡只是在這裏住。”
郭劍波笑笑,“我知道。”
他去了。
一關上門,小胡就不甘心地學着曉敏剛才的話:“小胡只是在這裏住。”鬼聲鬼氣地。
曉敏轉過頭來,“你不是嗎?”
“為什麼要對他解釋?”
“胡小平,這裏華人交際網非常狹窄,我不想引起什麼謠傳。”
“一男一女獨居一室並無好話可以傳出去。”
“胡小平你再不住口看我不把你扔到街上露宿。”
胡小平噤聲。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很有種感覺,顧曉敏説得出做得到,她現時已非吳下阿蒙。這小女生終於長大了,果斷而磊落,完全知道她在做些什麼。
“況且,”曉敏説:“你此來又不是為着調查我的生活狀況,別忘記你還得同地頭蛇展開舌戰,還不早作準備。”
“你會不會支持我?”
“當然。”曉敏不加思索。
“曉敏,你的英語一向説得比我流利,要緊關頭,你要幫港人説話。”
曉敏沉默。
“對,那人口中的老人是誰?”胡小平始終不能釋懷。
“老人是一位老人。”
“他是誰,屬於哪一家,你為何要陪他去公園?”
“名記者先生,我累了,我要去睡了。”
第二天在公園裏,郭劍波也問:“那位胡先生是朋友是親戚?”對他來説,己算問得非常有技巧。
“你是好奇呢還是關懷?”曉敏反問。
郭劍波答不出來。
他的太祖父只需要用一條枴杖幫忙,就走得很好,傴悽瘦小的背影,衣服隨風空蕩蕩飄動,曉敏用無限憐惜的眼光看着他。
能活到這麼老,倘若還能像他這樣健康,有足夠力氣照顧自己,倒並不是壞事。
每次出來曬太陽,大抵都不曉得還有沒有下一次,所以一定份外珍惜,日常瑣事,也不會斤斤計較,再笨的人,都不會去設法佔有享受不到的東西。
郭牛的心境一定如寧靜海。
他轉過頭來,曉敏連忙迎上去,扶他在長凳坐下。
郭劍波與曉敏分別坐在他一左一右。
老人緩緩放下枴杖,兩手分別握住曉敏與小郭的手。
他看看曉敏問:“顧小姐,劍波這人怎麼樣?”
曉敏一怔,隨即笑答,“非常的好。”
“那麼你答應我,永遠同他做好朋友。”
“那是一定的,”曉敏鬆口氣,她還以為老人會有進一步的要求。
“即使他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你也不要怪他。”
小郭先笑了:“我怎麼敢開罪顧曉敏呢。”
顧曉敏點點頭:“我答應你老伯。”
老伯把他倆的手疊在一起,用力握着一會兒,然後説:“我想回去了。”
曉敏開車逐一送他們。
小郭稱讚她:“肯對老人好的女孩子一定好心腸。”
錯。曉敏笑出來。這位老人是例外,曉敏尊重他一如尊重歷史。
其餘的,不大老的老人,六七八十歲的那種,老得嚕囌,老得嘮叨,老得不甚磊落,老得食古不化,老得貪得無厭,以老賣老,唯老獨尊,古老石山的老人,都不得年輕人歡喜,老也要老得有資格,否則的話,都是討厭的老人。
曉敏自問並不特別敬老。
郭牛這個人物完全例外,他像自故事書裏出來,很決就要回到故事書裏去,像童話人物,他只有遭遇,沒有七情六慾,宛如神仙中人。
郭劍波問:“一起晚餐吧。”
“我己約好胡小平,除非你肯一起。我看你不肯一起。”
小郭看着曉敏,他一向沒有興人爭的習慣、也不認為爭回來的人與事有什麼好。
曉敏看清他的性格,摸得很準。
“改天吧。”他平和的説。
胡小平卻失約,他留下一張條子這樣説:我與温哥華地保老劉有緊要事商量、爽一次約,歉甚。
歉他的鬼。曉敏買了一大堆新鮮魚肉瓜果蔬菜,只得塞進冰箱,另做罐頭湯吃。
她撥電話給範裏,一位男士來接聽,“範裏不在,誰找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