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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林啓蘇別轉頭,緣分走到盡頭,他倆像是從來沒有相識過,唯一的人證,只是林小陽這個孩子。

    一會兒接到岳母,他還要強顏歡笑。

    直航飛機在清晨六時半準時到達。

    顧母不消半小時就步出海關,一眼就看見曉陽同曉敏,她安下心來。

    曉陽把母親緊緊摟着,怕她逃脱的樣子。

    並不可笑,我們幾時有能力留得住我們所愛的人,生離死別.總有辦法叫我們傷心若絕,心灰意冷。

    顧母在車上向女兒傾訴;“事前剛剛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長子終於辦妥手繽,公費留學加拿大蒙特利爾,問兩位表姐拿地址呢,還請你們掛電話給他,這一下子,計劃可能有變,他盼這個機會盼了五六年、已經教了四年書.滿以為,誰知道,我不方便聯絡他們。”

    這樣吞吐,曉敏也聽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親這一趟起碼住三個月,也好,九十多天過去,也許會把裏裏外外眾多叫她牽掛的人忘掉一點。

    等到了家,顧母忽然又想起來,“曉敏,你還沒有朋友呀?”

    曉敏連忙説;“媽.我陪你到後園坐,有一萬平方尺那幺大,不知多舒服。”

    待顧母睡了,曉敏同姐姐説:“我想回香港。”

    曉陽吸一口煙,“你知道是誰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們報告。”

    “香港之聲。”

    “香港之聲只是一本雜訪。”

    “那幺,是雜誌社的同人”

    “對,是一位女同人。”

    曉敏張大咀巴。

    “人家自稱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經多次接受傳播媒介訪問,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發言人!你忽然之間回去同她打對台,人家怎幺想。”

    未婚妻,曉敏耳邊嗡一聲,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後一個電話是撥給顧曉敏的。

    “不管由誰出面,有人在設法已經足夠,你不信,儘管去問郭劍波。”

    為着別人的未婚夫去問別人的丈夫,太荒謬了,曉敏不禁笑出來。

    這是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笑。

    那個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志,與他並肩作戰,那個女孩子,想必就是接電話時對顧曉敏諸多搶白,嘲諷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還不能把公私完全分開,那位小姐便趁機把顧曉敏這個移民改喚逃兵。

    曉陽見妹妹會得苦笑,內心略安,“還要回去嗎?”

    曉敏不語。

    “想想清楚,母親三十年來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園走走。”

    “可是-”曉敏茫然。

    “可是什幺,”曉陽説,“要走的路遠着長着呢,振作起來,生活下去。”

    曉敏怔怔的説:“這才是最艱難的部分呢。”

    “呵是,”曉陽點點頭,“比不顧一切是痛苦得多了。”

    當天晚上,曉敏遲疑良久,撥電話到香港之聲。

    是同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可見她日夜守在崗位面前。

    “我是顧曉敏.我想查訊胡小平的最新消息。”

    她冷冷問:“你人在哪裏?”

    “温哥華。”

    “好地方,”語氣之譏諷無以復加,“大後方。”

    曉敏問:“請問你是哪一位?”

    她不睬曉敏,“胡小平的證件仍被扣留,沒有進展。”

    “你是他的未婚妻嗎?”

    “我是,我與小平的確舉行過訂婚儀式,他與你不熟,所以沒有與你提及。”

    曉敏默然。

    “我們這條線很忙,假如沒有其它的事,我想掛斷。”

    “胡伯母好嗎?”曉敏並不退縮。

    “還好,謝謝你,我一有空便去陪她。”

    “我也是小平的朋友,我也關心他的安危。”

    那邊的聲音略有轉圜餘地!“我代他謝謝你。”

    “再見。”曉敏輕輕放下電話筒。

    胡小平與顧曉敏不熟?

    曉敏忽然覺得肩上的的擔子輕了一半。

    靠在沙發上,數日來第一次覺得困,竟睡着了,夢中看見西報上英文頭條漆黑的大字:東方之珠遭轟炸!

    驚醒,摸一摸面孔,才知道無恙。

    曉陽的車子已經來接,祖孫一行三人,到公園遊逛。

    公園不知幾時新闢了一個兒童遊樂場,瓷磚地上設三股噴泉灑送清水,成百個少小孩童.穿着七彩繽紛的浴衣,在噴泉下跳躍嬉戲歡笑。

    本來愁眉百結的顧母,也看得凝神,不禁含笑。

    孩子們互相追逐,清脆笑聲不絕,水珠在太陽底下金光閃閃,連曉敏都忍不住説:“太可愛了,太快活了。”

    曉陽説:“卑詩省肚皮最爭氣,生得出孩子,別省人越來越稀疏,政府都不肯再給新設施。”

    顧母説:“真稀罕,這倒與大户人家作風相似,那一房添了孫子,產業多分一份。”

    “媽形容得對,在這裏,生到第三名,減税加補助,就差不獎金牌。”

    “那多好。”顧母第一次聽見這樣奇聞。

    “政府愛孩子,”曉敏道:“人民是財富。”

    顧母黯然。

    “來,這邊坐,我們休息一會兒。”

    林小陽自命已經長大,只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那些小孩,附近有人表演默劇,她趕去圍觀。

    曉陽走開又買冰淇淋。

    顧母見沒人,便對曉敏説,“胡小平失蹤的事,報紙登老大,觸目驚心。”

    曉敏要過一會兒才説“各界正設法援助。”

    “曉敏,幸虧你不跟他一起。”

    “媽媽!他有他崇高的理想。”

    “做母親的不管這些,曉敏,你不是母親,你不知道,母親只希望有生之年,子女在她跟前生活,卑不卑微,庸不庸俗,都不打緊,千萬不要做出什幺叫她傷心落淚的事來。”

    顧母鼻子一酸,落下眼淚。

    曉敏連忙掏出手帕。

    “曉敏,答應媽媽,永不叫媽媽害怕傷心,母親自私,母親不要你做偉人。”

    曉敏伏在媽媽膝上。

    曉陽拿着冰淇淋回來,立刻就罵:“顧曉敏!你有沒有搞錯,無端把母親整哭。”

    曉敏立刻抬起頭來,“灰塵,這公園空氣污染,全是灰塵,撲進我們雙眼。”

    曉陽這才不語。

    那天她們算得盡興而返,曉敏鼻端曬得通紅。

    生活好似又恢復正常,該吃的吃,該愛的愛,該走就走,該做就做。

    第二天郭劍波告訴曉敏;“出來了,出來了!”

    曉敏茫然,一時間沒有會意。

    “唉,胡小平出來了、我馬上過來結你看錄映帶,他得到熱烈的英雄式歡迎,這傢伙,霎時成為新聞界的紅人。”

    曉敏有剎那的激動。

    他們沒有立即通知顧曉敏,關心胡小平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不可能逐一彙報,要知道消息,請注意新聞報告。

    胡小平正正式式成為名記者。

    微時之友顧曉敏會懂得自動淡出。

    傍晚郭氏夫婦錄映帶前來。

    新聞片段中只見飛機場候機樓拉起橫額歡迎胡小平,小平踏出禁區,羣眾即時鼓掌,上去擁抱。

    小平神情一如平常,樸素的平頂頭,額角皮外傷貼着白膠布,白襯衫,卡其褲,他輕輕搖擺雙手,形象可愛。

    有一名少女上前拉住他的手,曉敏不禁問:這就是他的未婚妻嗎?接着,胡小平面對鏡頭,敍述他過去數日來的經歷。

    他答應在場人士,“我會詳細寫出來,刊登在我的雜誌上。”

    該段新間到此為止,接着報告各國駐港辦事處內擁擠情況。

    曉敏鬆一口氣。

    郭劍波關掉錄像機。

    曉敏問,“章存仁有沒有消息?”

    範裏搖搖頭,別轉面孔。

    那家川菜館已經另有人出任主持,張燈結綵,一切如常。

    “還有沒有人騷擾範裏?”

    郭劍波代為回答“有,”他苦笑,“全世界記者都在發掘在西方國家生活的名人之後。”

    曉敏點點頭,為數還實在真的不少。

    郭劍波看妻子一眼,“範裏不肯接受訪問。”

    範裏低聲説:“我無話可講。”

    曉敏問:“沒有人用過什幺手段吧。”

    “沒有。”

    “那幺——曉敏問:“婚姻生活愉快嗎?説來聽聽。”

    範裏忽然之間漲紅面孔,轉入廚房,半晌不肯出來。

    曉敏笑着對郭劍波説:“很明顯、她快樂。”

    郭劍波也笑了。

    “呵對,曉敏,我們收拾遺物,找到這個,指明送你。”

    他鄭重取出一隻油紙包。

    一看就知道是郭牛的東西。

    “你如何知道是給我的?”

    郭劍波答:“他生前囑梁太太幫他寫上贈曉敏吾友字樣,他是文盲、不識字,此事已獲梁太太證實。”

    曉敏輕輕拆關,原來是兩塊銀洋,正面圖案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飛鷹,曉敏小心翼翼地把古董銀幣翻過來,背後是勝利女神像。

    銀幣上有若干牙齒痕,這是前人用來測試銀幣真假的一種方式,銀幣錚亮,可見經常把玩。

    還也許是老伯唯一的財產。

    “你看,”郭劍波笑,“連我都捨不得給。”

    “你太象外國人,他不喜歡你。”這當然不是真的。

    郭劍波微笑。

    曉敏把兩枚銀幣握在手中,好生感動。

    “你不要辜負我太祖,好好把他的故事寫出來。”

    “我會的,我一定會,這是我今年的目標。”

    範裹在廚房等得不耐煩,探出頭來,看他們説完沒有,誰知剛聽到郭劍波道:“……有負擔,要照顧太太,還敢造次?當然全力以赴,希望明年升職。”

    範裏見還在説她,只得繼續躲着,心裏彷徨中有點踏實,一無所有的她,總算嫁到一個好丈夫,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郭劍波對曉敏説:“無論將來發生什幺,我都會盡力保護範裏。”

    曉敏轉過頭來,“範裏,範裏,聽到沒有,快快養幾個小國民,可以減税,至多拿到我這邊來帶。”

    範裏捧着咖啡出來,“顧曉敏的老作風不改。”

    郭劍波讚美好友,“改了就不再是顧曉敏。”

    曉敏説,“我都不曉得多喜歡孩子,無時無刻不想侵襲他們那粗粗短的肥腿。”

    範裏幫曉敏洗好杯子,與郭劍波一起告辭。

    曉敏看看他倆的背影,真是標亮的一對。

    才要關門,有人叫她,“這位小姐,是香港人嗎。”

    曉敏勇敢地承認,“是,香港人。”

    她抬起頭來,看到一位年輕漂亮的少婦帶着兩個女兒,與她打招呼。

    “我們住在O二,姓陳。”

    曉敏客套地問:“陳太太剛搬進來?”

    “有兩個月月了,還以為沒有香港鄰居呢。”她很高興,“現在好了,可以互相照顧。”

    “是的,有什幺事,儘管吩咐。”

    經過這一役,香港人真的長大起來,金勞力士與不知年白蘭地固然重要,守望相助也不容忽視。

    曉敏説,“我姓顧,多多指教。”

    “幸會,顧小姐。”母女三人擺擺手。

    曉敏關上門。

    她靠在門背良久良久,才回到寫字枱前,握起那管放下許久的筆。

    筆一直顫抖,幾天不寫字就這樣,太不爭氣,真想擲筆而起,但是曉敏也知道,這樣一起,就永遠坐不下來,永遠寫不出來。

    當然,即使是大作家從此封筆,社會也沒有損失,但這是她的精神寄託,生活樂趣,趁能寫的時候,不論寫些什幺,都有一定的滿足。

    一旦放棄,曉敏不知該找什幺新嗜好來消磨時間才好。

    她手顫顫開始寫她的日訖:郭牛,一八七四年生……手抖得更加厲害。

    她連忙斟杯咖啡,喝下去,繼續寫,一個鐘頭才寫滿一張五百字稿紙,不敢回頭看,立刻寫第二張,全神貫注得幾乎金星亂冒。

    曉敏努力地逐個字做,漸漸感情成為一氣,筆調通順流暢起來,越寫越快,猛地抬起頭來,已經太陽落山,她竟做好七張紙,曉敏籲出一口氣,心情也略見暢快。

    傳真機上有短短訊急。

    曉敏過去一看,喜出望外,那三行字跡潦草的中文是:別來無羔乎曉敏,念甚,請即電胡小平。

    老樣子,老脾氣。

    老吩咐別人向他彙報,唯我躅尊。

    附着的號碼是陌生的,曉敏對照過時間,撥過去。

    他親自接聽,聲線神采飛揚:“顧曉敏,”馬上活潑地惡人先告狀,“最近找你可真難。”

    曉敏啼笑皆非,她這個老朋友一下子就移忘過去,努力將來,真不愧是港人本色。

    “曉敏,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件事。”

    “我也有件事。”

    胡小平道:“我先説,其一,我們雜誌銷路暴升三倍,要充實內容,曉敏,我想你圖文並茂替我介紹一下温市地產。”

    曉敏馬上答:“對不起,我對這方面亳無研究。”

    “喂,令姐不是——”

    曉敏老實不容氣打斷他,“第二件是什幺事?”

    胡小平只得退而求其次,“請你訪問趙萬里,請她表態。”

    曉敏勃然大怒,這位名記者只顧自己做事業,絲毫不理別人死活,一點不替別人的處境着想,算哪一國的真英雄。

    “你弄錯了,”曉敏把聲音控制得很好,“範裏便是範裏,哪來的趙萬里,沒有這個人,我們認識的範裏不過是名自費留學生,還有,人家最近結了婚,當起家庭主婦來。”

    胡小平十分疑惑,“當真?”

    “再真沒有,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曉敏説得非常誠懇。

    “可是長得那幺象。”

    “所有美女都是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樑。”

    “不不,曉敏,這裏邊有蹺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與她都不來往了。”

    “曉敏,你沒有什幺瞞着我吧。”

    “輪到我説話,胡小平,你壓驚壓得好快。”

    胡小平語塞。

    “替我問候你的未婚妻。”

    “我哪來的未婚妻,你別誤會,我有什幺資格成婚,女同事為着方便出面,故自稱胡小平未婚妻,她已向外間解釋清楚。”

    太太太複雜了,曉敏簡直應付不來。

    “你無論如何要同香港之聲寫一篇特槁,你有沒有拍攝華僑遊行的照片?最好把名單列清楚給我。”

    “我沒有上街。”

    “顧曉敏,你好象不是中國人,你一顆心冷冰冰,還有,你可知道我遭遇過什幺大事?”

    “我全不知道。”

    “你別想涎着臉,假裝什幺都沒有發生過。”胡小平斥責她。

    曉敏仍然很平靜,“我的臉,你最近見過我的臉嗎,你怎幺知道我涎着臉還是板着臉還是哭喪着臉?”

    “顧曉敏,我們的距離日益遼闊。”

    曉敏完全承認,有人長大了,有人永遠不會長大。

    “這樣吧,有一件事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

    曉敏平靜地説:“我知道,交心。”

    胡小平怒道:“算了,我們沒有必要再説下去。”他在盛怒中掛斷電話。

    他自覺崇高的地位經出生入死博取回來,人人五體投地,偏偏不識趣的顧曉敏忤逆於他,這時他才知道,異己是多幺討厭。他重重用枝黑筆把她名字自通訊錄內剔除。

    顧曉敏一點都不覺得是損失。

    朋友有權作出要求,她有權拒絕她認為是不合理的要求;朋友有權生氣,她也有權發怒;朋友與她可以絕交,她也可以當他是陌路。

    曉敏不是不高興的。

    晚上,她們一家四個女人到一家新開的粵茶館進膳。

    曉陽宣佈她的計劃,“三個月後我同媽媽回香港看看情形,妹妹,你替我照顯林小陽。”

    她一切決定都有點出乎意表。

    曉陽揚揚眉毛,“我一向是煲冷醋專家。”

    顧母慼慼然,“曉敏,你姐姐要同你姐夫離婚。”

    “媽媽,”曉敏把手按在母親手上,“這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極普通極普通,別讓這種微不足道的事使你煩惱。離婚沒有什幺了不起,離婚不是結束,而是新生活的開始。”

    顧母一呆,怔怔地看看二女兒,“真的?時勢不一樣,你們真的不在乎?”

    曉敏斬釘截鐵般説,“絕不在乎。”

    她姐姐曉陽投來感激的一眼,在桌底下握一握妹妹的手。

    侍者用網網出新鮮龍蝦,問客人,“白汁還是清蒸?”

    曉敏毫不猶疑地答,“清蒸。”

    隔壁一桌有人過來打招呼,那是曉陽的友人,大概也是剛剛吃完各式海鮮,信口同曉陽説:“我們今午開會,響應突破運動,把新聞用傳真送上去,務求一人一信,你不是親戚眾多嗎,快動手呀。”

    曉敏霍地轉過頭來,一個個字咬清楚,“誰在吃完白汁龍蝦之後沒事做,膽敢把新聞傳給我阿姨我舅舅我表姐我外甥,我此刻罵上同他拼命。”

    那位友人一怔,臉色頓變。

    曉陽看着他説,“你聽見了,我妹妹的意思即是我的意思。”

    那人訕訕地走開。

    曉敏輕輕放下筷子。

    曉陽對母親説:“你看,我早説妹妹已經長大。”

    顧母感喟,“可是,仍然沒有朋友。”

    姐妹倆相視而笑。可憐的母親們水遠只得在這些瑣事迷宮裏兜圈子,沒有足夠的智能與魄力走出來,也許亦根本不想走出來。

    曉陽説,“要疼母親多一點。”

    母親是永遠吃苦的一個角色。

    這個多事之夏終於過去,樹葉轉為金黃,紛紛落下,曉敏為準備入學忙碌,無暇悲秋。

    一日返家,看見芳鄰陳太太兩手挽滿雜物,她連忙一個箭步上前幫忙。

    年經貌美的陳太太忙説勞駕勞駕。

    “孩子們呢?”曉敏笑問。

    “在補習班學中文。”

    曉敏點點頭,幫她把雜物拎出電梯。

    “過來喝杯茶嗎?”陳太太誠意邀請。

    “我正忙,改天吧。”

    誰知陳太大忽然有感觸地説:“顧小姐,你是大學生,你倒説説看,我們是不是永遠不會同以前一樣了。”

    曉敏呆半晌,清清喉嚨,輕輕地答,“你説得對,We-llneverbethesameagain。”

    她聽後秀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悽惶神情,但很快遮掩掉,愉快地説,“那幺晚上過來吃炸雞煺,我手藝不錯。”

    “我知道,卻之不恭,七時見。”

    回到公寓,推開窗户,看到煙雨濛濛的富利沙河,想象端納的水彩畫,一隻機動船輕輕拖着一排木筏,劃過河面,漸漸駛遠。

    過兩天,範裏與曉敏見了面,把曉敏的心情形容出來:“那幺美餚的城市,住得如此舒服,吃這樣甜美的海鮮蔬果,為什幺心靈空虛?”

    “會習慣的,”曉敏倒不是安慰範裏,而是拍自己胸口勸導自己,“一年不行,三年也就安頓下來,不然的話,還有三年五年七年十年,我們也沒有什幺其它的事情好做。”

    範裏忽然摸摸肚子,“也許要等到下一代,才會真正習慣。”

    曉敏笑,“所以我們預先付出代價,還是值得。”

    説完才想起範裏剛才那個動作異乎尋常,她指着範裏直笑,顧曉敏時顧曉敏,你太粗心。

    這才發現範裏胖了點,穿着松身衣裳。

    “恭喜恭喜。”曉敏是由衷的。

    “顧曉敏,對我來説,世上最好的事情之一是結識了你。”

    “聽到你這樣説真是我的光榮。”

    她們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郭劍波要調到魁北克大學去。”

    “你可以趁機學幾句法文。”

    範裏笑,“我這個人學術性不高,比不上你。”

    “範裏我真替你高興,出發前我替你餞行。”

    “你那份報告還在寫嗎?”

    曉敏答,“再忙每天都要寫三千字。”

    “我也是。”

    這時候,曉敏發覺她們背後有人,她一注意他,那人立即攤開報紙佯裝聞讀。

    曉敏失笑,她都習慣了,何況是範裏。

    她很幽默地説:“一直有人密切注意你呢。”

    範裏頷首,“一點不錯。”

    “有沒有家人消息?”

    範裏哀傷地低頭,“只怕厄運難逃。”

    郭劍波來接妻子,轎車緩緩駛至,曉敏替範里拉開車子,侍候她坐好,擺擺手,大孩子似跳着離去。

    範裏凝視曉敏背影,同丈夫説;“我愛顧曉敏,我愛她代表的自由公正瀟灑磊落。”

    曉敏沒有聽見,她約好外甥女在伊頓百貨見面,小陽去年那件大衣大小,要買新的,她母親每星期都撥電話羅羅嗦嗦吩咐曉敏做這個做那個,暫時好象不打算返來,在港大有作為的樣子。

    見面小陽就讓阿姨看測驗券上的甲級分數。

    “第一名?”

    “不,第二。”

    “還有人分數更高?”

    “有,甲加。”

    “同胞還是老外?”

    “我們班上現在只有幾個白種人,且都包辦尾幾名。”小陽笑。

    曉敏點點頭。“茱莉亞林,下次請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是什幺意思?”小陽揚起眉毛。

    “那是眾多成語之一。”

    小女孩笑説:“呵是,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找得到一兩句天衣無縫適用之至的成語。”

    “你也已經學會不少。”

    開學那天,顧曉敏相當緊張,一早到註冊處報到,取過表格,小心翼翼填將起來,每逢這種時候,她的手腳總有點不靈光,又會得頻頻吞涎沫。

    忽然有一把清脆的聲音問:“這一行印漏英文,只有法文,請問這位小姐,是什幺意思?”

    曉敏拾起頭來,看到一個天真秀美的少女正向她陪笑,曉敏好不失望。

    異性呢,所有的異性到哪裏去了?麒曉敏不再需要同性知己。

    曉敏意外地問:“你也念法科?”

    “不,不是我,是我大哥,我們是初來報到的新移民,請多多指教。”

    “你大哥在哪裏,”曉敏抬頭張望。

    少女立刻活潑地招手,“大哥、大哥,過來這邊。”

    一位青年應聲而至,白襯衫,卡其褲,曉敏馬上覺得他那張英俊的長方臉和藹可親,並且,看樣子,便知是香港同胞。

    少女介紹自己,“我叫宗欣欣,我哥哥叫宗向榮。”

    曉敏馬上伸過手去,“你好,大家以後是同學了,同舟共濟,切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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