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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愛(小郭探案之二)

    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歲。

    有些人,在十多廿歲時就給人一種老成持重的感覺,到了三十多歲,人家以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卻得天獨厚,上了年紀,依然是小什麼小什麼。

    我小郭是後者。

    我同拍檔阿戚與阿並開偵探社,專做男女私情案。

    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與女,愛的時候,通常愛得死脱,恨的時候,又恨得死脱。

    到最後,就算死,也不讓對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對方出醜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們上小郭偵探社來的時候,已經到達非要對方死翹翹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對客户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經不愛這個人,何苦還要調曾經有一個主顧聽懂了這句話,大喝一聲:“然則都如你所説,你們吃西北風?”

    我立刻説:“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們飯碗得以保存。

    有時候我們也閒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業餘偵探,一見李先生身邊約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媽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於去通風報訊,知會李太太,好當面看人家老婆臉色大變轉型,如霓虹燈般精采,視作上等娛樂。

    我小郭直情無用武之地,自嘆技不如人。

    不過總括來説,社裏生意也不太壞。

    養得活咱們三人,還有一位聽電話寫記錄的女秘書,叫艾蓮。

    這艾小姐是個小肥婆,動作頗為遲鈍,但她有一張緊密的嘴,我們最崇拜她這一點,其餘缺點不足為道。

    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飯,我讀報紙,艾小姐用紙牌算命,阿毋還沒回來,阿戚在擦照相機。

    我看看手錶:“阿毋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這點難做,擺檔子鹹脆花生就自以為操生殺權,夥計多上趟廁所也烏眼雞似瞪着,咱們豬油朦了心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打工,日日給你牽頭皮。”

    我放下報紙。“我是關心他才問起,你有事沒事借點蔭頭就説上兩車話。”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們這一行,有什麼朋友?”我問。

    “是他中小學同學。”阿戚説:“一早把他叫了去吃茶,到現在還沒回來。”

    “如果託他辦案子,要正式收取費用,”我老實不客氣,“他是我夥計,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們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隸,你這人好不可惡,一付老虔婆樣。”

    話還沒説完,阿毋回來了。

    他帶着一個英俊小生,與咱們三人差不多年紀,可是人家衣看合時,風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緻,縱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聲採:好個風流人物。

    我説:“請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憂鬱,他靜靜坐下。

    小肥婆艾蓮給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幾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這樣的人物,難道還會有煩惱?

    阿毋直接了當的説:“他有煩惱。”

    在商言商,我即時説:“我們的費用──”

    阿毋打斷我,“一定照付。”

    我説:“這麼熟,打個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睜大眼睛。

    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還裝作不懂我的苦處:水電煤租加上夥計人工,器材連兩部車子,都要了我的命,他們還想我大減價?

    我對沈説:“你慢慢講。”

    沈抬起頭,猶疑半刻,終於説:“事關我的女朋友。”

    我頓時明白了。真乏味,我嘆口氣往椅背上靠去,又是這一套。

    又叫我們出發去拍男女親狎的照片;拍得多連黃色雜誌都不想看。什麼時候,我握緊拳頭,什麼時候我們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懸賞的大盜歸案。

    “小郭,你怎麼了?”阿毋推我一記,“你聽沈以藩説呀。”

    “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頭略皺,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這不是善男信女,什麼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嬈也不叫這種名字。

    正當的女孩子當然只叫馬利依莉沙白馬嘉烈。

    我取過照片。

    一眼看過去就呆住,“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頂頂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對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説中人物。

    握又問:“她有什麼不妥?”

    “我們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頭過來説:“我從來沒聽説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們守秘。”

    “為甚麼?歌迷不喜歡?”阿戚問。

    “不,怕受干擾。”

    我不明白,“甚麼干擾,何必理別人説甚麼?”

    阿毋冷笑一聲,“凡是説不必理別人説甚麼的人,大抵未嘗過被人竊竊私語之苦,事情不臨到頭上是不會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還不放過發表偉論的機會,説下去,“認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麼懂得名人疾苦,難道又是第一手資料?子非魚,焉知魚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見我們自己人吵得不亦樂乎,大表驚訝尷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別見怪,當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給你看到我們真面目。”

    那邊艾蓮雖然不發一聲,卻把每一句話都聽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覺得我們兒戲,連忙使過去一個眼色,嚴肅起來,咳嗽一聲。

    我再問:“她怎麼?”

    沈低下頭,“她不再愛我了。”

    聽到這裏,我真想推掉這個案子。

    我説:“沈先生,大丈夫何患無妻。”

    沈説:“我不要聽這種陳腔濫調。”

    “我們可以為你做甚麼?”我忍耐的問。

    “我要證據。”

    “得到真憑實據之後又做甚麼?”

    他不出聲。

    “攤牌之後只有兩個可能。(一)她重歸你的懷抱,(二)與你決裂。既然你都覺得她不再愛你,你認為(一)的成數高還是(二)的成數高?”

    賣相這麼好的男人這麼蠢,蒙古漢,真可惜。

    他説:“看到證據,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這個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説:“我們替你調查好了。”

    我索性加贈他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越是説濫了的話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結中透出一絲笑,“小郭,你沒有戀愛過吧。”

    我既嚮往又懊惱更帶些不甘,“是,還沒有。”

    他站起來,“這件事就拜託小郭偵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邊説着“我辦事你放心”之類的話。

    我與阿戚打個呵欠。

    阿毋回來説:“總比沒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問:“你這朋友,幹哪一行?”

    “本市每出產一百件襯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製品。”

    我失聲:“沈氏製衣廠!”

    “可不是。”

    “你明白什麼?”

    “他是該不死心,是該查個水落石出。”阿威説:“還有什麼人的條件好似他?他還會敗在什麼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飛機大炮,什麼都有。”

    我笑,“看你財迷心竅的樣子,你有妹子嫁不去還是怎麼的?”

    “我有妹子,”阿毋説:“我就不甘後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計較洋房汽車的。”我説。

    “真的呀,”他誇張的説:“那為什麼咱們三個人至今還是王老五?”

    “別對人性太失望,也許柯倩就是這麼一個角色。”

    “對,不食人間煙火的天涯歌女,時光隧道轉到張恨水的沈鳳喜時代……”

    我彈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徹底的時髦,作風灑脱,我在報上看過太多有關她的新聞。

    這樣的一個時代女性對於物質的看法自然不會太保守,她大概不會認為金錢是萬惡的。

    我想一想問:“她的經濟情況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萬七千人坐的體育館,連滿七場,創演唱會熱浪。最近又有電影公司邀她拍片,經理人正在替她接觸。”

    “有什麼緋聞?”

    “有過三四宗,不足重視,也許只是宣傳。”

    “與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們本來已準備同居,老沈特地蓋了房子在西沙角,譁,這才是真正的別墅……”

    我笑問:“比起喧斯堡如何,有過之無不及?”

    “你別故意抬槓好不好?”阿毋幾乎要撲過來打我。

    阿戚説:“喂,別吊癮,講下去。”

    “可是她一直沒有搬進去,最近並且與老沈疏遠。”

    我説:“也許她想與老沈正式結婚,這叫做欲擒放縱。”

    “不,”阿毋搖頭,“他們兩人都非常開放,根本不想結婚,早已經説好了的。”

    “一切推理無效,”我攤攤手,“出去調查吧。”

    艾蓮在那裏處理信件。

    我問她:“你有沒有意見?”

    她搖搖頭。

    “她難道還會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問。

    艾蓮側頭想半日,再搖頭。

    阿毋早已取出相機出去開工。

    我喃喃説:“也許中東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説:“那還不如沈以藩,大家黃口黃面。”

    我笑,“連我都有興趣知道,柯倩的新愛是否三頭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説。

    “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我説:“人家沈公子為此困惑良久,可見內中自有其複雜之處。”

    “等阿毋回來吃飯?”

    “不用了,收工,艾蓮。”

    回到家中,吃罷晚餐,我看電視。

    在上演教父傳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問他是否作奸犯科,殺人如麻:“……是真的嗎?”

    他説:“外頭的事,你不必問。”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憐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軟地:“好,只准你問這一次。”

    那女人顫抖地問:“是真的嗎?”

    米高平靜地説:“不。”

    我忽然鼓起掌來,聽聽,多麼可愛的男人,一於否認,而多麼識大體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數,不再追問。

    我起身熄掉電視,斟一杯拔蘭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對於查根問底的事業越來越厭倦。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是忠,誰是奸,社會自有論定,生活不比偵探小説,何苦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説得好,他發覺她已不愛他。

    那已經是足夠理由,一百顆、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貼地。

    如果我的愛與我疏遠,我就隨她去,挑一個苦雨悽風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約見奏可卿也好,總而言之,自己認命,再也不會去追查前因後果。

    但老沈偏不這麼想。我想這世界之這麼有趣可愛,就是因為有各式各樣的人的緣故。

    我自己無論如何端正服裝,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熱鬧嘛,不然多悶。

    我躺沙發上看書。高尚得悶得發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如釋重負地放下書。

    “啥事體?”

    “我想申請你派人來輪更。”

    “半夜三更,什麼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親自接下來的生意。”

    “我已經等了十二小時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來替你。今日發生過什麼事?”

    “可怕在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不懂,她這十二小時什麼也沒做過?”

    “她去熨頭髮,你知道嗎,小郭,原來女人熨一個頭發要六個鐘頭!六整個小時,足足三百六十分鐘,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個女人都如此,國家怎麼強呢?”

    “別誇張,她身為歌星,當然要不停修飾自己。”我説:“之後呢,之後她做了些什麼?”

    “之後她跑到置地廣場。”

    “阿啊,我明白了,買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裏所有服裝通通試遍,花了十萬──”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裏有十萬小時。”

    “是銀碼。”

    “呵,現在她在哪裏?”

    “回了家。我在她家樓下,我悶死了,小郭,不是嚇你,聽説有些女人,天天都這麼過日子,我明天怎麼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勵他,“況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麼?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就是想等這種機會來一親芳澤,伺候名女人做無聊的事,還苦無機會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喪着聲音説:“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個鍾。”

    “別優,夜幕已經低垂,好戲就快上場,你帶了紅外線鏡頭沒有?別錯過主角,再見。”我放下話筒。

    我幾乎笑為兩截。

    第二天回偵探社,阿毋在喝艾蓮做的黑咖啡。

    “你怎麼回來了。”

    “阿戚替我。”

    “有什麼成果沒有?”

    “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還沒出來。”

    “甚麼年紀?”

    “年紀很輕,約廿餘歲。”

    “照片呢?”

    “你先讓我喝完這杯咖啡好嗎?”

    “你們怎麼搞的?當我仇人似的。”

    “老兄,當你是仇人是給你面子,多少人想做眾矢之的還沒資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嬸何嘗不得罪人,誰同他計較,你是老闆,豈不深明勞資雙方永無和平之理。”

    “你想怎麼樣?”

    “我們想合股。”

    “那豈非成為郭戚毋偵探社?”

    “不一定,我們爭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終都分紅利嗎?”

    “是,去年分了七千塊,阿戚去買了一件凱絲咪上裝。”

    “簿子你們都有份看,平常大魚大肉,年終還分到甚麼?”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夥?”

    “讓我想想。”我坐下來。

    其實讓他們成為股東,對我來説,有百利而無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説:“只要你停止用飛箭射我,甚麼都是值得的,別以為這盤生意有得賺。”

    阿毋大喜,“將來,將來會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他自幼習詠春,手勁非同小可,我差些軟下來。

    我微弱的問:“仍是小郭偵探社?”

    “當然,一朵玫瑰,無論叫它甚麼,仍是一朵玫瑰,不過以後工作得公平分配。”

    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懶,我也不分辯,將來他們會知道老闆不容易做。

    阿母去衝照片,我看到那濃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來。

    “你以為這是咪咪的新愛?”

    阿毋大聲説:“至少是個嫌疑犯。”

    “你不問世事太久了,這是她親弟弟。”我把照片還給他。

    “你怎麼知道?”

    “報章雜誌上不曉得出現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娛樂圈的人飲杯茶,打聽打聽。”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寫字間裏享福?”

    “不,我要與老沈談談,”我取過外套,“我們分頭進行。”

    沈以藩的寫字樓在他的廠裏頭,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間出現,令他約會程序大亂,萬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兩個比較不重要的人物。

    他還是歡迎我的。

    我一向喜歡突擊檢查,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發現嗎?”他問。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親愛?”我問。

    他點點頭,“女人總是愛她們的兄弟。”

    “她兄弟愛不愛她?”

    “很會利用她。”

    “你呢,你對他有沒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個生意人。家父曾説,人是最佳投資。尤其是眾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對他好一點,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視我,何樂而不為呢,人棄我取,義氣十足,説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無用處,當名爛頭蟀也不錯。”

    我點頭,“他做什麼?”

    “他是個模特兒。”

    “他愛交男朋友?”

    “不是什麼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着老沈英俊的臉。他並不是一共好相與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過三個月,傻人壽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裏是個深沉的,有計劃的,才幹大於一切的人。這一代的公子哥兒往往比小職員更勤奮工作,以他的標準來説,他對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愛她?”

    他點頭,“出乎我自己意料。”

    “開頭也並不是認真的吧。”

    “你説得很對。”

    他案頭有一隻十九世紀古董銀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張生活照。

    他對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覺愉快。

    我問:“如果她回頭,你還會不會要她?”

    “自然,否則花這麼多工夫幹什麼?就是為着要知道敵人是誰,個別擊破。”

    我微笑,“你真的愛她是不是?”

    “慘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説:“真沒想到會被這個女人控制我。老實説,失去她也許是福氣,痛苦一會兒還不是丟在腦後,恢復自由,此刻想盡辦法叫她回頭,等於在自己身體上加一副枷鎖。”

    我很訝異他把事情看得那麼通透。

    他説下去,“除了婚約,我一切都可以給她。”

    “令尊不會讓你娶她?”

    “絕不。”

    “也許這是她要離開的因由。”

    “不會。她看輕婚姻。”

    “女人們都想結婚。”

    “不是她。”

    “何以這麼肯定?”

    “她在十六歲時結過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給一個小生意人,得了一筆禮金。而這段婚姻,還是由我出盡百寶替她擺脱。她談虎色變。”

    他真的愛她。

    “老實説,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是會令她離開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麼知道她不再愛你?”

    “憑感覺。男女之間有許多事是極敏感的。”

    我站起來告辭。

    沈以藩真心愛柯倩,毫無疑問。

    對柯倩來説,他應是最理想伴侶。

    但是為了什麼產生感情危機?

    我回到公司,輪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什麼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裏?”

    “在國際錄音室。”

    “有沒有人接送她?”

    “沒有,她自己開車進出。”

    “奇怪,這麼幹淨?”

    “就是這麼幹淨。”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樓下廿四小時都有人守着,已經守了大半年,一點結果都沒有。”

    “誰?誰調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沒出來走了,小郭,還有誰?娛樂記者呀。”

    “他們得到什麼結論?”

    “他們連沈以藩都沒見過。”阿威説:“柯倩是個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與老沈在什麼地方見面?”我納罕地問:“據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與女朋友幽會。”

    “也許在別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煩。”

    “也許真的沒有第三者。”

    “也許。”

    “她弟弟在錄音間等她。”

    “很少有姐弟這麼接近。”我説。

    阿戚笑,“那是因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為兄弟買房子置汽車,他在姐姐身邊耗,所得好處比工作酬勞為多,自然親密。”

    我説:“於是你妒忌了,因為你沒有一個好姐姐。”

    “那簡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囑我往錄音間去追下半場,出發前遇到阿毋回來。

    “有什麼新聞?”我問。

    阿毋搖搖頭,“都説柯倩這數年來一件桃色新聞也沒有。”

    我説:“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氣,“你不給她做個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親身去看看。”

    我在錄音間有熟人,一混混進去。

    她正與工作人員操練,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圍住她,蒼蠅都飛不進去,除非是孫悟空,否則難以接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柯倩本人。

    也難怪這麼多人愛看明星真相,照片與影片中看過千百次,但是看真人還是不同的。

    她個子並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個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裝:牛仔褲、衞生衫,束一條男裝鱷魚皮帶,穿一雙懶佬鞋,戴只男裝金錶,瀟灑之極。

    我看過盛妝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貼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臉世紀末糜爛及厭倦的神情。

    沒想到今日的她也這麼好看。

    她是個有內容的女人,老實説,青春玉女可愛管可愛,論起味道來,不及略為滄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兒郎當的踱來踱去做巡場,一忽兒遞茶,一忽兒送口香糖,別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態非常女性化。

    這種人現在太多太多,也見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發覺他左耳上還戴只耳環,成套的手鍊與項鍊,手臂上背一隻名牌手袋,不知就裏的人,但覺得他時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着,是個做事的人,他則輕佻浮躁,有點神經兮兮,説起話來,一團一團。

    他過來與我打招呼,“嗨”一聲坐我身邊。

    “你是哪裏的?”他問。

    我巴不得他過來攀談。

    我微笑話:“我是公司裏的人。”

    這樣的話他也相信,立刻説:“我們以前沒見過吧?”

    “沒有,”我説:“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們握手。

    他問:“你看咪咪怎麼樣?”

    “一流。”

    他很高興,“是世界一流。”

    我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掃他的興,各人自有做夢的權利。

    “一會兒一起吃午飯如何?”菲立問我。

    我即時問:“還有什麼人?”

    “幾個熟朋友同這裏全體人馬。”

    我不感興趣,人太多了。

    他説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時間表都由我編排。”

    “譁,多麼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臉色呢。”

    “是呀,不過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該見就見,哪些人不該見就不見,絕無偏袒。”

    我問:“公私兩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還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聽我的話,”果然穀子都紅了,“她才不會結交我不喜歡的人。”

    這麼幼稚的一個人,我還有點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導他昇仙。

    “當然,”我説,“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興起來,“我們兩人自幼相依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這種個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強,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數句,他便樂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來沒完沒了,異常膚淺,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來無往不利,這是他的福氣,有一個好姐姐叫柯倩,否則他早已無地容身。

    轉眼間午飯時間已到,柯倩過來招呼每一個人。

    見我與她愛弟同坐,便微笑説:“一起好不好?”一點架子都沒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買。

    這時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個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個女的倒是個尤物,一頭烏髮長及腰際,天還未涼快,已穿上秋裝,一邊冒汗一邊標青。

    我想起來,她是時裝模特兒,混血兒,叫夏樂蒂伊利沙白,場子很多,人很紅。

    菲立為我介紹。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雙眼睛是淡藍色的,彷佛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腦袋裏去,有點可怕,還是黑眼睛踏實點。

    菲立問我:“我們去吃正宗咖哩,你來嗎?在印度人的家裏吃,用手抓。”

    譁,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個猥瑣狷介的人,具潔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險,管什麼吃了會做神仙,不乾淨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説我沒文化亦可,總之與大腸菌無緣。

    我把頭搖得要摔出來。

    夏樂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緊的。”

    “不不不,我們改天見吧。”逃之夭夭。

    他們在背後訕笑我。

    改天介紹我的朋友小蔡給他們。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蟲,四隻腳的除出桌子,還有炸彈也是例外,否則什麼都吃。

    我一個人到大酒店咖啡廳去坐下來吃一客三文治了事。

    阿戚去接班,只説大隊吃完飯便散班,各自返家,而柯倩一進屋子就沒出來過。

    這麼奇怪。

    一個人住不覺得寂寞?

    為什麼夜間完全沒有應酬?

    我開車子去到她家樓下,坐在車子裏苦候。

    柯倩有兩部車子:一輛白色的開蓬跑車,另一部黑色的房東,都是價值數十萬的名牌。

    過了晚飯時候,我邊吃熱狗邊耐心恭候。

    不出所料,她出現了。

    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美好的身材若隱若現,打開座駕車的門,坐進去,發動引擎。

    守在那裏的娛樂記者大失所望,隨便拍了幾張照片。

    我連忙開動車子,跟在她身後。

    黑夜,一個美人兒獨自開車在風中上路,長髮飄拂,衣褲輕盈,你別説,看看還真貨老沈就是這樣被迷着的吧,我不怪他。

    車子在市內兜了好幾個圈子,才往郊外駛去。

    這是通往西沙角的路,阿毋曾説過,老沈有別墅在此。

    果然,他在等地。

    他穿着便裝,站在黑夜中,如蓋士比等黛窗般的等她,情深如海。

    我很被感動。她並沒有別人哇。

    我把車停在前面小路上,人下車往回走,在暗地裏,聽見這一對情侶在竊竊私語。

    多麼浪漫,黑墨墨的空穹下,除卻星光,什麼都沒有。我羨慕他們懂得享受。

    只聽得沈以藩説:“你是來向我攤牌?”

    “以藩,你知我很愛你。”她温柔的説

    “是,愛到不肯讓我碰你。”他微愠。

    “男人眼中,往往只有性。”她輕笑。

    他也無奈地笑:“你仍愛我?”

    “我們可否做朋友?”她問。

    “朋友?我不知有多少朋友,我要的是情人。”

    “我無法滿足你。”

    “你可以的,當然你可以滿足我,你忘記以前的好時光?”

    她沉默。

    “你找到新愛了。”

    “你見過嗎?”她反問。

    “你守秘守得好。”

    “有什麼秘密是長久的?紙包不住火。”

    “他是誰?”

    “別無中生有了。”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説的?”他懇求。

    “以藩,你也該成家立室了。”

    “你少管閒事。”他動了真氣。

    “是否一刀兩斷?你説,你説。”

    “以藩,你是本市最瀟灑的男人,怎麼會説出這種話來。”她吃驚。

    “風度幾多錢一斤?”他冷笑。

    “以藩,我們改天再談。”

    “已經改了很多天了。”

    她又沉默。

    “你想結婚?我可以考慮設法。”

    “不。”

    “你説老實話吧。”

    “這裏有蚊子,以藩,我要回去了。”

    “我恨你。”他説。

    她輕笑,“身為一個女人,能夠被沈以藩恨上十年八年,倒也不枉此生。”

    他無奈,“你走。”

    “以藩。”

    “你走,再不走難保我不打你。”

    她嘆口氣,循小路回到車子上,發動開走。

    沈以藩一直站在黑暗裏。

    半晌我看到他嘴角亮起一點紅星,他在吸煙。

    我咳嗽一聲。

    “誰!”他警惕的問。

    我連忙現身,“小郭。”

    他鬆弛下來。“進來喝杯東西。”

    我隨他進別墅。

    阿毋並沒有誇張,這間屋子公主也住得下。沈以藩領我進書房。

    他説:“女人是最奇怪的動物,説變就變。”

    “她有她的條件。”我説。

    “説穿了也沒什麼稀奇,”沈以藩嘲弄的説:“一個廿九歲半的歌女。”

    我笑,“説穿了嘉洛琳格烈毛蒂也不過是賭場大老闆之女而已。”

    “小郭,你這個人真的有點意思。”他苦笑。

    “當然,我一不是你下屬,二不是你傍友,雖受僱於你,但我提供服務,兩不拖欠,無利害衝突,故此有幾句真心話。”

    “小郭,你事事看得那麼穿,有沒有快樂?”

    我反問:“老沈,你事事看不穿,又有沒有快樂?”

    他不晌。

    “快樂是很奧妙複雜的一件事,跟看不看得穿有什麼關係?根本不可以混為一談。”

    他再替我斟酒。

    這種拔蘭地喝到嘴裏,舌頭如接觸到液體絲絨,香氣撲鼻,温醇無比,打個轉靈活地溜進喉嚨,舒暢得叫人嘆息。

    只有一比,好比擁看個知情識趣,温柔如夜的美麗女人。

    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喪的説:“你聽到看到,她不再愛我。”

    我點點頭。

    “那個人,我的情敵,到底是誰?”

    “遲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沒想到你那麼詩情畫意。”

    我告辭。

    老爺車開到市區才崩潰,算是我的運氣。我叫車房拖去研究,又是電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説,有錢真好,可以住十大間房間的別墅,開一九五四年海鷗車門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還有,還有可以有時間戀愛及失戀。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問阿毋:“給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錢,做回我自己。”

    這鬼靈演。

    “我對紡織一點興趣也沒有,假如有他的錢,我們立刻可以擴充營業,做再世陳查禮。”他説。

    “我做溥滿洲,”阿戚搶着説:“我知道什麼地方有十八世紀的龍袍出售,留長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們倆也不小了,別狀若愈癲好不好。”

    柯倩的新愛仍是一個謎。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對我有莫大的興趣。我也樂得接近他,倒不是為着利用他,乃是因為他頭腦簡單,與他做朋友,不須過份思慮。

    我與他出來過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個本地設計師的秋裝展覽,他充要角,臉孔上打着粉,畫了眼睛,看上去很詭秘,沒有人氣。

    在後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熱情感動,生出一絲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頭更衣中的鶯鶯燕燕裏,有一位特別明豔照人。

    噫,是夏樂蒂伊利沙白。

    她大膽的只穿着淺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條硬紗襯裙,正努力地往臉上掃粉,在鏡子裏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濃妝下的真實年紀,約莫只有二十三。別看輕她呵,傾國傾城所需的,也不過是青春同美貌。

    “好嗎?”我搭訕。

    她揚揚眉毛,會心的問:“來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誤會,水洗不清。

    “不,我是順帶路過。”

    “菲立是個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説。

    “毫無疑問,你們認識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黨。”

    助手來替她套上裙子。

    她説:“你自便,輪到我出場。”花蝴蝶似的飛走。

    他們的生涯真有趣,忙這忙那,點綴社會,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過去,也無暇停下來細想,多麼好。

    菲立在我身後説:“我替你找到一個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後台。

    “夏樂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們都是壞孩子哩。”他説。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倆都被學校開除。”

    我客氣的説:“許多天才都不能適應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與我都只讀到中四。”

    “以後要讀,還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態很嫵媚。

    我想起來問:“你為甚麼被開除?”

    “我?”他笑而不語。

    那邊已經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過去準備。

    我離開現場,回公司。

    阿戚的報告:“柯倩訂了兩張往巴黎的飛機票,下星期三出發。”

    啊哈!來了,來了,答案來了。

    我同阿毋説:“你去打聽打聽,柯菲立為甚麼被學校開除?”

    “他念哪間?”

    “我知道還問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罵着去打電話接天地線。

    半晌回來説:“他與高班同學在課室中親嘴被發覺而開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問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歲,很正常呀。”

    “是男同學。”阿母説。

    阿威吐吐舌頭。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樂蒂又是為甚麼被開除。”我説。

    阿毋説:“我不明白,你想做訓導主任?”

    “你別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尋線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飛機場去看個分明。”

    我搖頭,“他們怎麼會同時出飛機場。”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甚麼人“”

    “會得分開坐。”

    “為甚麼如此小心?”

    “這是她的習慣。”

    “為甚麼由她去買飛機票?”

    “問得好。”

    “對方也許沒有能力。票子是頭等位。”

    “會是誰?”

    “會不會是柯菲立?”

    “不會,他沒跟我提過。”

    “嘎,你們已經結拜成兄弟?他甚麼都對你説?哈哈哈哈。”

    “去死。”我説。

    “一個沒有經濟能力的人……不可思議,放棄沈以藩而去遷就一個條件甚差的次貨……”

    我温和的説:“沒錢不一定是次貨。”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會遇到那樣的紅顏知己?”

    “哪個窮小子不想?”我攤攤手,“所以直罵小女人虛榮。”

    阿毋回來,“不知道。”

    “甚麼叫做不知道?”

    “夏樂蒂在英國念寄宿學校,沒人知道她因甚麼被開除。”

    原來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幾杯,他自然會告訴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這兩個人真無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場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劉姥姥,土包子。

    阿威説:“閒話少説,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樓下,你,阿毋,一早去機場查名單,我稍後來會合,我不相信抓不到這個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這個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單,一共一百多個男客,頭等艙有二十名之多。

    “誰?全是拚音,甚麼概念也沒有。”

    沈公子在家跳腳,差點沒罵出“飯桶”兩個字來,逼我們買飛機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樓下。

    我不甘、心被一個女人愚弄。她極聰明,早知道沈以藩這樣脾氣的公子哥兒遲早會派人來追查她的行蹤,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來了,此刻尚在樓上。

    一大堆記者上去過,也離開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兩部車子停在車位上,動也不動。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與洋酒來探她,也在一小時後告辭。

    我看看錶,最遲半小時後她就要動身去飛機場,那個要緊的人,為甚麼不與她會合?

    是否約好在巴黎等?

    下來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簡單的行李,他大概負責送她到飛機場。

    果然,姐弟兩登車而去,我急急跟蹤,轉動車匙,音訊全無。

    我急出一身冷汗,甚麼,電池又在這種場合同我尋開心?

    伊人之車已經失去蹤跡,我還在小路下折騰,一管車匙扭得要斷開來,我下車狂怒地踢車身,尋出電線搭響摩打,忙得渾身大開,忽然聽見引擎達達一聲,譁,如聞天籟,車子又發動了。

    但現在再追上去,又有甚麼味道?他們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機場,嗟,功虧一簣,怕要被他們笑得臉色發綠。

    我苦笑坐在車內,雙手置駕駛盤上,內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見一長髮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廈門口截車。

    慢着,我瞳孔發光,這是誰?

    這不是夏樂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現在才下來?

    我腦中靈光一閃,一大團疑雲如被勁風大力吹散。

    只見她登上一輛計程車,疾駛而去,我連忙跟在後面。

    一點也不錯,是往飛機場的路。

    她趕去與柯倩會合。真精采,柯倩的車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樂蒂探出頭去,長髮在風中飛舞。

    柯倩到達飛機場,所有的記者包圍着她做訪問,十分鐘後,夏樂蒂獨自悄悄溜過關口,神不知鬼不覺。

    此時我再看見機艙名單,柯倩隔壁座位寫着:馬利合普遜,這才是夏樂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見到我,朝我點點頭,繼而聳聳肩,他自然一無所獲。多虧我那部老爺車,否則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護照,在進閘口時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後,沒有人,那麼,她的笑臉是衝我而來。

    她向我走來,“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裏,不是沒有死心的。

    “告訴以藩,我跟他的緣份至今已盡。”她説。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點點頭。

    她輕輕説:“我不幸不是那種視歸宿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覺得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訴她,追尋快樂,無論如何,是值得原諒的,況且她又沒有傷害甚麼人。

    沈以藩會有損傷?別開玩笑了。

    “再見,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再見。玩多久?”

    “不一定,一個月,兩個月,半年。”她神采飛揚,“努力的做,盡力的玩,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説。

    她向我擺擺手,進去了。

    阿毋問我:“她同你説什麼?”

    我説:“她説,她的新愛人,叫馬利合普遜,芳名夏樂蒂伊利沙白。”

    阿毋張大嘴巴。

    一直到我們回到公司,他還一臉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們,他説:“我找到了。”

    我問:“找到什麼?”

    “夏樂蒂在英國念修女學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開除,理由是”

    我打斷他:“我已知道。”

    阿戚詫異,“你知道?”

    阿毋説:“是,讓我説與你聽。”

    “慢着,速告沈以藩,紙包不住火,如果我們不給他第一手資料,就收不到費用。”

    因他們現在是股東身份,所以也不再罵我市儈,撲到電話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飲。

    半晌,我問阿毋,“你那老同學説什麼?”

    “他完全吃癟,一聲不啊。”

    可憐的老沈。

    “他説費用會寄支票來。”

    阿戚喃喃説:“真倒黴。”

    我説:“未必,他自己也説過,過一陣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還怕沒有伴侶。”

    阿毋説:“只是好女孩已經夠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現在我們不但要同男人競爭,更得與女人爭寵,多麼痛苦,恐怕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這憂慮,倒不是空穴來風。

    阿戚説:“講正經的吧,幾時我們去找個律師,籤張合同,重組公司?”

    我咳嗽一聲,“我是小郭偵探社創辦人,我佔百份之五十下餘四十九由你們兩人平分。”

    “什麼,那還不是由你指揮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間寫字樓,乾脆成立毋氏探案豈非更妙?”

    “別吵了別吵了,一人讓一步。”小肥婆艾蓮忽然插嘴進來。

    我們三個,都是小人,於是志同道合,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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