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回到家裏,偌大的房子裏只剩下安寧兒一個人,安勝吾已經在兩天前到夏令營報到去。
一個人縮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安寧兒兀自陷入回憶裏。
她想否認,白天看到的男人不過是一名長相神似他的男人,但不是他。
她心愛的男人早在十年前因那場車禍喪生,不可能,也決計不會再出現。
然而不管安寧兒如何處心積慮對自己否認,在她內心深處卻相當清楚,白天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就是他,那個她愛逾生命的男子齊天放。
之所以不願意承認,寧可選擇自欺欺人,是因為她拒絕相信她深愛的男人居然會如此殘忍的對她,騙了她整整十年。
天啊!她是那麼樣的愛他。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她?安寧兒不住在心裏頭-喊,淚水像黃河決堤似的,飆滿整張臉頰。
此時,充斥在她腦海裏的,除了兩人昔日的恩愛,便是白天齊天放坐在輪椅上的身影。
突然,女兒前些時候説過的一席話,無預警的又浮上心頭——媽咪,如果爹地當年沒死,卻受了傷,下半身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你還會跟爹地在一起嗎?
難道引安寧兒猛地將臉從曲起的膝蓋裏抬起。
這……怎麼可能?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安寧兒拚命説服自己,偏偏——媽咪,爹地是怎樣的一個人啊……媽味,你跟爹地是怎麼認識的啊……媽咪,爹地家裏還有些什麼人啊……媽咪,你還愛爹地嗎……女兒近來的一言一行,以及她對父親突如其來的好奇,全都太不尋常、太不合邏輯。
所有的徵兆全都指向女兒是知道的,甚至要比她還更早發現他仍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恍惚間,她彷佛又聽到自己對女兒説——你爹地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他的驕傲不會容許那樣的自己繼續待在媽咪身邊。
霎時,他的詐死、他的離去,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雖然明白他不是存心遺棄自己,背叛他們之間的愛情,但安寧兒仍然無法原諒他,用那樣殘忍的方式離開她,只為了他該死的男性尊嚴。
正當安寧兒兀自陷入渾沌的複雜中,難以自拔之際,門鈴響了。
她不想去開門,現在的她心情亂透了,根本就無能為力應付來人。
由他去吧,等不到主人開門,外頭的人自然會識趣離開。
但過了半分鐘,門鈴再度響起,她依舊不為所動。
説也奇怪,外頭的人像是知道她在裏面似的,硬是不肯就此離去,於是門鈴持續響起,第三聲、第四聲……終於,安寧兒不得不離開沙發,拖着疲憊的身心前去應門。
當她略帶不耐的打開門瞬間,意料之外的訪客讓她頓時忘了所有的反應,怔愣的定在門口。
齊天放坐在輪椅上,兩眼直直地鎖住她。
一股莫名的苦澀開始從她的內心深處湧起,喉嚨像被什麼不明物體梗住似的,半天説不出一句話來。
將她所受到的衝擊看在眼裏,齊天放的語調出奇的温柔,「推我進去好嗎?」
安寧兒立刻紅了眼眶,整個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
沒有再開口催促她,他靜靜的等她平復心緒。
須臾,安寧兒總算回覆過來。
收斂起所有的情緒,她強迫自己板起臉來,面無表情的面對他,「請你離開。」跟着把門一帶,將齊天放隔絕在外頭。
離開他的視線,安寧兒再也無法佯裝堅強,她的背脊倚着門板緩緩下滑,眼眶裏打滾的淚水逐漸在臉上化了開來。
記不得自己哭了多久,當她的淚水終於乾枯,人也平靜下來,確定門外聽不到半點動靜,才又重新站起來拉開門把。
一如早先她所見到的,齊天放仍是動也不動的待在原地。
入冬後的夜晚已經開始吹起陣陣寒風,安寧兒即便待在屋裏都約莫感受到那股涼意,更遑論是門外的齊天放。
安寧兒強迫自己硬下心腸來對他,「你為什麼不走?」她不想……不想看到他啊……「談談好嗎?」他的語氣比剛才又温柔了幾分。
像是承受不起他的温柔,她無法再維持無動於衷,「我不要談!」她提高音量,「你走,馬上走,叫他們載你走。」
「我讓司機先回去了。」
安寧兒可管不了那麼多,「叫人來,叫他們來載你回去,你馬上離開我家。」
齊天放並未對她所下的逐客令做出響應,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視着她。
寒風中,一男一女就這麼隔着一道門,屋裏屋外對峙着。
不能心軟,她絕對不會心軟。安寧兒不住在心裏告誡自己。
但半晌後,她還是讓步了,不發一語的繞到他身後,動手將輪椅推入屋內。
***
客廳裏,安寧兒把齊天放推到定位後,轉身走向單人沙發,還沒來得及坐下,劈頭就聲明在先,「我不管,也不在乎你想説什麼,總之你快點把話説完離開這裏。」
同一時間,桌子底下的竊聽器也開始發揮作用,遠在夏令營那頭的安勝吾這會正舒服的躺在牀上,耳朵裏塞着一副耳機。
來到夏令營才短短三天的時間,安勝吾覺得自己簡直快無聊斃了,所幸父親終於開始行動,或多或少勉強能提供自己一點額外的娛樂。
齊天放並未馬上開口,他在等安寧兒心平氣和下來。
見他並不説話,只是一個勁的看着自己,安寧兒亦不再吭聲,她別開視線,拒絕受他影響。
此時的她心裏也同樣在等待,等待他開口。
十年前,他選擇以死亡來離開她,十年後的今天,她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麼話可説。
以為他會為當年的欺騙向她解釋,可齊天放進門的第一句話竟是——「回來我身邊好嗎?」
安寧兒立刻變了臉色,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還有臉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怎麼敢……」她激動地轉過臉來,「是你,是你自己我身邊逃開的。」憑什麼要走要回全由他一個人決定?
「當時的我根本就給不起你要的幸福?」他殘廢了,是個廢人,齊天放困難的説。
「我要的幸福?」她嗤笑了聲,跟着從沙發上站起來,緩緩的逼近他,「你又知道什麼是我要的幸福?」他憑什麼自以為是?
「只有我走,才不會拖累你。」況且,他也不想面對她的同情跟憐憫。
「我根本不在乎被你拖累,而且我也不覺得你會拖累我。」為什麼他就是不懂,當時的她只想要待在他身邊。
「原諒我好嗎?讓我們重新來過。」
「我不!」她斷然拒絕,「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你沒有資格要求我原諒你。」全然喪失平日的冷靜與理智。
「讓我補償你。」
「笑話,你要拿什麼補償?你以為的幸福嗎?」她懷疑他根本不曾真正弄懂過幸福的定義。
「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只要她給他機會。
「你拿什麼努力?」她語帶嘲弄,「記得嗎?現在的你依然跟當年一樣,都給不起『你以為』的,我要的幸福。」加重語氣的同時,眼神還不忘惡意的掃過他殘廢的雙腿。
在夏令營的安勝吾咋舌心忖,乖乖我的天啊,原來媽咪講話也可以這麼毒辣?看來父親比自己更能激發母親無窮的潛力。
明知道自己不該殘忍的拿他的痛處傷他,但安寧兒就是忍不住,她要他也嚐到跟自己一樣的痛。
「我……」沒料到自己會作繭自縛,齊天放一時無言以對。
「好了,既然你想説的就是這些,現在我也已經聽到,你可以走了。」安寧兒指着大門的方向下起逐客令。
為了能順利留下來,齊天放連男人最後的一點自尊都不顧了,「我需要你。」他語氣艱澀。
不會吧?這麼噁心的話爹地也講得出來?難怪,難怪他要把她送到夏令營了。安勝吾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懂得先在客廳安裝竊聽器,才不至於漏聽這段精彩的對話。這句話,要換成在十年前聽到,安寧兒肯定會感動莫名;但現在,只能説太遲了。
「如果你需要人照顧,相信你有家人樂意為你付出,再不然,我想你也絕對有能力請得起看護。」
話雖如此,他們卻都不是她,「我只要你。」
「辦不到!」安寧兒拒絕得十分乾脆。
「除非你答應回到我身邊,否則我不會走。」或許是連最後一點自尊也捨棄的緣故,齊天放再無半點顧忌。
反正不管她答不答應,他都留定了。
他變了!安寧兒直覺反應。
她簡直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冷傲淡漠的男人,居然會當着自己的面耍無賴?
「你……」見他一臉賴皮,安寧兒一時還真有些拿他沒轍。
不光是安寧兒,身處在夏令營的安勝吾也同感不可思議。
卑鄙,實在是太卑鄙了!想不到父親居然會耍出連她都深感不齒的賤招。
漫長的十年過去了,再次見到安寧兒,那股排山倒海而來的巨大沖擊,終於讓齊天放認清她對自己的重要性。
他暗暗在心裏起誓,要不擇任何的手段贏回她。
問題是,有些事情單靠耍賴是無法得逞的。
安寧兒直接走到齊天放身後,打算用剛才的方法,再把他給請出去。
當她動手去推輪椅時,齊天放説話了,「我不介意漏夜為你守門。」言下之意,就算她推他出去,他也不會離開。
果然,安寧兒被他的話給扯住腳步。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心疼他,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對他動了惻隱之心。
俗話説,請神容易送神難,説的或許就是現在這種情況,她不禁要懷疑,她到底把自己推到什麼進退維谷的窘境。
千萬別上當啊媽咪,那不過是爹地的苦肉計,為的就是想讓你心軟,你可千萬別中計啊!像是感受到母親內心的掙扎,遠在夏令營那頭的安勝吾也替她感到着急。
繼早先的讓步之後,又一次的,安寧兒妥協了。
「隨你!」説完手往女兒的房間一指,「除了牀以外,別動裏頭的東西。」她佯裝冷漠的指點他今晚的安身之處。
之所以不叫他睡客房,是因為客房裏沒有禦寒的棉被。
安寧兒話一説完,便撇下他走進自己的卧房,頭也不回的甩上房門。
知道她仍關心他,齊天放心裏不禁竊喜,卻不以這小小的進展為滿足。
他今晚的目標是直接攻佔她的牀,但是必須攻得有技巧,硬闖絕對討不了任何便宜。
邊將輪椅轉向安勝吾的房間,齊天放的腦海裏邊開始盤算起下一步的行動。
唉!安勝吾重重嘆了口氣,看來媽咪仍舊是難逃引狼入室的宿命。
直到客廳裏的序曲暫時告一段落,遠在夏令營那頭的安勝吾才把耳機拔下,小木屋裏其它不明就裏的小朋友只當她在聽音樂,殊不知她正嚴密監聽着家裏的一舉一動。
更別提胸有成竹的齊天放了,以為把女兒送到夏令營就萬事OK的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早透過桌子底下的竊聽器,一字不漏的傳進女兒耳朵裏了。
同一時間,小木屋的門被打開,進來的是安勝吾眼中那些噁心巴拉的大哥哥、大姐姐。
「親愛的小朋友,就寢的時間到嘍,該準備熄燈睡覺了,大家都刷好牙了嗎?」
「刷好了!」幾乎所有的小朋友都齊聲回答,除了少數幾個,例如安勝吾。
「晚上睡覺記得不可以怎麼樣?」大姐姐又問。
「踢棉被。」
「很好,你們都是聽話的乖小孩,大哥哥、大姐姐最喜歡乖小孩了……」
終於,安勝吾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受不了的掀起棉被,一把矇住自己的頭,心裏不住向老天爺祈禱,讓她快點脱離這個噁心巴啦的地方。
***
半夜,安勝吾房裏不時傳出「磅」的撞擊聲,剛開始,安寧兒曾試圖忽略它,她用另一顆枕頭將整個臉給矇住,可惜成效不彰,隔壁異物撞擊地面所發出的聲響實在太大。
她知道對一個大男人來説,女兒的那張單人牀是小了些,但是那根本就不干她的事,是他自己選擇要留下來的,沒人拿槍逼他。
才這樣想,隔壁房裏突然又傳來一聲巨響,聲音之大讓她再也無法繼續漠視下去。
她掀開棉被下牀,隨手撈起椅子上的睡袍套在自己身上,跟着走出卧房。
站在女兒房間外頭,在進去以前,她刻意先板起那張不耐煩的臉孔後,才推開房門走進去。
「你到底……」沒來得及把話説完,就見齊天放整個人正面朝下,趴倒在地板上,狼狽的情況可見一斑。
安寧兒反射性地提起右腳,剛往前跨出半步——等等!她這是在幹什麼?摔倒的人是他,自己緊張個什麼勁?
她猛一止步,硬是狠下心佇立在門口,不肯上前去攙扶他。
佯裝並未察覺到她情緒的轉折,齊天放仰起臉來,衝着她露齒一笑,尷尬的説抱歉,「對不起,我吵到你了。」
安寧兒沒有響應,只是一副不耐煩的語氣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到底在吵些什麼?」從他跟牀之間的距離來看,有可能是整個人筆直趴下地。
這樣一想,她不由得暗暗擔心起他有無受傷。
「我本來是想到浴室上廁所,哪裏知道……」話鋒一轉,齊天放適時的表現出他的體貼,「沒事的,你回去睡覺吧,明早還得上班呢,這回我會更小心不發出聲音。」
眼見他非但沒有責備自己袖手旁觀,反而還處處關心她,安寧兒有些惱羞成怒,「腿都廢了要怎麼小心,難道爬進浴室不成?」她硬是用尖酸刻薄來掩飾對他的關心。
她就是要激他生氣,大聲責罵。
但哪裏料到,齊天放竟笑笑的不發一語反駁。
難道他真的打算用爬的爬進浴室?!她不過是隨便説説,並不是真要他……安寧兒不覺鼻頭一酸。
曾經,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男人,現在居然狼狽的匍匐在自己腳下?
看出她的心已經開始動搖,齊天放刻意在她面前表現出一副十分吃力的模樣,努力想撐起身子。
知道再這麼看着他狼狽的爬向浴室,自己的眼淚一定會在他面前失控決堤,安寧兒不得不趁自己還控制得住之前,強裝面無表情的上前扶他。
齊天放心裏雖然得意詭計得逞,但表面上仍體恤的婉拒,「沒問題的,我自己來就可以,晚了,你快點回房睡吧!」
「然後由着你將房裏的東西撞得東倒西歪?」安寧兒十分費力的攙扶起他,讓他將整個重量靠在自己身上的同時,嘴巴依然出言不遜。
見她極吃力的努力扶着自己往浴室裏走,齊天放雖然不捨,但為求逼真,卻也只能暗暗心疼。在馬桶上坐下以後,安寧兒口氣不佳的交代他上完廁所再喊她進來,便頭也不回走出浴室。
之後,安寧兒又使盡吃奶的力氣,一步一腳印扶他走回牀上。
見他那麼大個塊頭就擠在一張小小的單人牀上,她心裏説不出是什麼滋味,該是五味雜陳吧!
想着,她突然二話不説推過輪椅,重新將他扶坐到輪椅上,推着他走向自己的房間。
安寧兒在心裏告訴自己,之所以這麼決定,並不是因為心疼他,純粹是不希望自己整晚被他摔下牀的聲音吵得難以安眠。
直到坐上她的雙人牀,齊天放才略嫌稍遲的開口,「寧兒,你這是……」
「請你連名帶姓的喊我。」安寧兒糾正他。「還有,之所以把牀讓給你,是不希望你摔下牀的聲音把我給吵醒。」要他別會錯意。
「可是你把牀讓給我,那你……」
「我到隔壁睡。」
那怎麼成?自己大費周章為的就是想跟她相擁而眠,不行,得想個辦法阻止她離開。
當她快要走到卧房門口時,他開口,「你安心睡吧,晚點我若想上廁所,絕對不會再發出半點聲音吵你。」
齊天放的保證聽在她耳裏,卻像是一道提醒,讓她不得不打消離開的念頭。
見她果真如自己預測的停下腳步,齊天放故意誤解她的遲疑,「或者,你還是睡這張牀,我在牀邊打地鋪就可以了。」言下之意,她若真的決定打地鋪,他會堅持自己睡地上。
「不用了,反正牀夠大,如果你要上廁所,就把我給搖醒。」説着,她氣悶的走回牀邊,懊惱自己為何會被他吃得死死。
然而説是這麼説,安寧兒懷疑,有他睡在一旁,自己如何能睡得着?
脱下睡袍,裏面的睡裙雖然算不上暴露,卻讓安寧兒感到些許不自在,於是她整個人側躺在牀的右側,背對着他,將棉被拉高到蓋住自己的頸項。
雖説她已經儘量遠離他,齊天放卻像水蛭似的,只差沒整個人吸附在她背脊上。
正所謂孰可忍孰不可忍,她受了一晚的窩囊氣,猛地轉過頭,「你到底在幹什麼?」差點跟他近在咫尺的臉親個正着,她的臉立刻反射性的往後彈。
「我是擔心不睡裏面些,萬一不小心翻身又滾下牀,會把你給吵醒。」齊天放一番話説得合情合理,讓安寧兒連半句反駁的理由也沒有。
沒辦法,她只得重新別過臉,儘可能挺直腰桿背對他,避免跟他有任何的親密接觸。
黑暗中,齊天放的眼瞳正閃閃發亮。
臨睡前,安寧兒不住告訴自己,明天一早,只要天一亮,一定要把他……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