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行李,在數大衣,兩個阿嫂每人一件,媽媽一件,自己若干件,又買了很多帽子。東西都堆在牀上,房間一旦收拾空了,有種茫然的感覺。房間要塞滿東西,櫃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書本.牆上要有招貼,亂七八糟,還得放幾隻空杯子——喝過的,但是沒有空洗。此刻都沒有了。
我坐在一張藤椅子裏,點着煙,慢慢的吸着。人來了,人去了。幾年功夫如轉眼一般,怎麼説呢。我沉默的吸看煙。
有點冷,我穿了毛衣。飛機票訂在明天,明天可以到倫敦了。真是靜,窗外樹葉“沙沙”的響着,不斷的搖下來,搖下來。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這樣的下午。沒有來瞎聊天的人,沒有功課了,沒有忙的事了。文憑穩穩妥妥的鎖在箱子裏。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轉過頭,“誰?”我問。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煙,“嘉利?”我問:“是嘉利嗎?”
他笑了。姜紅色的發發,姜紅色的雀斑,一個嬰兒面孔。
“你?”我跑去開門,“你怎麼來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裏。我忍不住也笑了,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
“你怎麼來了?”我驚奇的問。
“聽説你明早走了。”他説。
“是呀。”我説:“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來瞧瞧你。”他説。
“啊?”我覺得奇怪。
“你不叫我進來坐?”他在門口説。
“真對不起。”我道歉説:“進來吧。”
他問:“你在收拾東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裏的東西取出來,讓它們鬆鬆氣。
他説:“我早聽人家説你很厲害的,果然就被罵了。”
我再微笑,“這算罵嗎?”
他並不生氣。他只是一個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藤椅裏。他看了煙灰缸,他説:“我不知道你是抽煙的。”他那種天真,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問:“你知道些什麼?”
他把藤椅搖了搖,“我只知道你長得漂亮,當你走了,我會想念你。”
我抬起頭來,“你會嗎?”
他很堅決的説:“我會的。”
“對我這麼好……”我説:“謝謝你。”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並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嗎?”我問他。
他説:“好的,茶。”
我轉頭還是笑,“最後的英國下午茶。”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我衝了一杯中國茶,一杯英國茶,遞給他,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這個男孩子,我認得他多年了,那時他讀一年級,我讀畢業班,很小的一個男孩子。我們學校開會,大家在一起,便介紹過一次,以後在校舍碰了面,總是點點頭。後來的幾年,也只限於點頭。只覺得他特別的乾淨,特別的整齊,而且功課據説很好。
這裏人普遍都懶,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便相當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里,有什麼關係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着茶杯,看着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級榮譽?”他問。
我點點頭。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當然,她們比較亮。”
“你才亮呢。”他説:“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
我有點難為情。“真的?早告訴我,好讓我改,你真言過其實了,怎麼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我喜歡你。”
“謝謝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了一下子,“房間這樣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來看你,將永遠見不到你了,然後我去問人要了地址,我來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樹葉“沙沙”響着,落得更勤。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他們温柔,雖然窮一點,但是感情豐富,姿態敏感。然而我運氣不好,沒碰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更好的,他們懂得“夜半風竹敲秋韻,萬聲千葉皆是恨”,只是我沒碰到個好的。
“功課今年忙嗎?”我問。
“可以過得去。”他説:“不要叫我走。”他動了動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紅色的雀斑,然後是金色的汗毛。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他眼珠是淡綠的,多麼奇怪的顏色組合。
我喝完了中國茶。
太陽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可以禮貌的請他走,他必然是會走的,他們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歲,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歲。”他説。
我微笑,側頭看着他。
“你染了發?”他問。
“只是角落,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是一片紫籃。”
“我喜歡你的頭髮,千萬不要弄它。”
“我沒有啊。”我説。“真的沒有,因為悶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誰?我為什麼一直要向他解釋?我的頭髮關他什麼事?我與他有什麼關係?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真是有點忘形的,因為寂寞,一有人説話,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簡直不對勁。
“你要出去吃飯嗎?”我問:“我請你。”
“還早。”他説:“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時間。”
所以我們説話了,我與他同科,所以可以説的話極多,從同學説到教授,然後是功課,將來過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發着很多牢騷。
他懂得很多,英國文學沒有及格,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錯。他説得很詳細,他念書是為了求知,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
對白似乎是温暖起來了。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穿着一雙籃球鞋。
然而又怎麼樣呢?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裏,有一絲喜悦,終於可以離開了,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哀傷,誰知卻一點也沒有。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這種事,所以一點憑據也沒有,就這麼走了。
嘉利注視我,“他們都説你與系主任有戀愛。”他説。
“當然。”我説。“我那一級榮譽就是這麼考回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説:“請別誤會!”
我笑。“你相信嗎?”
“他對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嘉利説:“而且他那種型,是你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我淡淡的問。
“從你眼睛裏可以看出來。”他説。
“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機會便留意。”他坦然承認。
我站起來,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進箱子裏。
我緩緩的答:“不,他不是我那個型。而且他太……職業化了,談戀愛,找業餘選手比較好。他是那種大量生產的名廠餅乾,我情願吃一隻手做的蘋果餅。”
他驚異,“多麼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個蘋果餅。”我抱着大衣,忽然轉頭,輕佻的説了這麼一句話,而且又笑了,是一種控制不住的笑意。與他在一起,無論如何是安全的,當然他也是一個男人,可是認識他這麼些年了,他又是孩子,個子再大一點,也不怕的。
他跳起來,喃喃的説:“你這個女人。”
我把大衣放進箱子裏,猛不提防他在身後一推,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打了一個滾。這孩子,這般沉不得氣,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
他在笑,過了幾秒鐘他叫我名字。我沒回答。他有點害怕,又叫了一聲,他跑來看我,撥開我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跳起來嚇他,我只向他眨眨眼睛。
他搖搖頭,“他們告訴過我,你是頑皮的。”
他把臉湊過來,我馬上坐起來。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來了?”
“我認為如此。”我説。
他不説什麼。他的紅頭髮比我的毛衣還紅。
他説:“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別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見過你的冷臉,我十分喜歡你。但那時候你與系主任:……至少他們那麼説。他為你調了職,你還是考着第一。”他的聲音這麼温柔,像一個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遠遠的羨慕着你,你給我一種震盪的感覺。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萬別止於西門與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個星期只有十五鎊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着頭,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居然一個紅髮的黃毛小於忽然跑來訴説這麼多衷情。
我相信於他,他們不大撒這種謊,尤其是他,沒有這種必要。
“我不高雅。”我説:“我不聽音樂,連貝多芬也不聽。”
“你是不同的。”
“因為你不認識我。”我説。
他坐在地下,把頭枕在我的牀上,側側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歡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總是在我心裏的。”
“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已經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計過低。”
我看他一眼。
“你戀愛過嗎?”他問我。
“你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又問:“你呢?”
“當然,數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詞,一開頭便説:“當年確信情無價……”到後來變得“知是阿誰扶上馬,哪記臨別許多話。”
有種震驚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説上三、五句這種類似的話,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管他是金髮紅髮,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記臨別許多話”。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
他説:“那些男人,都很動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説:“他們糟得不能再糟。”
“你為何愛他們?”他問。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會明白的,當時有心情要談戀愛,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還管是誰呢?十多廿歲,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一向是個呆子。”
“你不是。”他難過的説:“你不是。”彷彿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説話。我不是。彷彿他是看着我長大的,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餓了。
窗外的天空轉為一種詭美的紫藍色,美麗得不像話的。
(當年確信情無價。)
“在這裏吃東西。”我説。
“我為你煮。”他説:“聽講你不會煮飯。”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穌。”我喃喃的説。
“什麼都在冰箱裏?我會弄的,你等廿分鐘就可以了。”他奔到廚房去。
“好的。”我撥撥頭髮。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連帶帽子,小心翼翼的放進箱子裏,鎖好了箱子。一定是過重了,最後一次收拾行李,終於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來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蘋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一個寂寞的國家,寂寞的小鎮,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連歌聲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樹不住地搖着,決定在我走之前,把葉子搖光。我把東西都放進箱子裏。然後我坐在箱子上面,又開始抽煙。
天完全黑了,廚房裏傳出來雞蛋的香味。這孩子,看樣子還真有點本事。我坐在那裏吸煙,窗縫裏飄進一片落葉,正是他頭髮那樣的顏色,我拾起了葉子。沒有把它夾在書裏,我一向是活在今日裏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葉。
他的頭髮,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頭髮,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條紅髮的根上都似撒着金粉。一種真的金色,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一個個圈,一個個圈。每次看到鮑蒂昔裏的畫,都覺得那只是畫家美麗的想像,怎麼會有那樣的臉,那樣的頭髮呢?然而今日細細的看到了。是真的,一點也不假,是真的。然後他們一直説黑髮好——“看她的黑髮!”三年下來,也就習慣這種讚美了。
他出來了,捧着一隻盤子,上面什麼都有,刀叉、茶壺、茶杯,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還有面包。
我微笑,批評説:“看上去像早餐。”
“你這個女人,快吃,不準多説話。”他笑着罵我。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
“你沒看見啤酒吧?”我問:“有啤酒。”
“真的?哪兒?”
“冰箱裏?”
他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歡呼一聲,又衝上來,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然後他開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説話,我看着他。他臉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瞭。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他煮得還可以。英國食物,我也習慣了。多少年了。不是這一種,就是中國飯店裏油膩的那種。可以吃就吃下去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看着我問:“誰洗碟於?”
“沒有人,我們把它們丟掉。”我微笑。
“你這個女人,你正如他們説你那樣的嗎?”
“他們如何説我?”我反問。
“可怕。驕傲。”他説:“不羈,與很多男人混。”
“我是嗎?”我問。
“不。你很可愛。”他説。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
“與很多男人混?”我揚起一道眉毛,“誰?”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説:“説這些話的,都是沒混到的人。你那樣子,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
我笑笑説:“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説。
“姜紅色頭髮的男孩子,永遠不應寂寞。”我説。
“你像他們所説的那樣嗎?”他天真的問。
“或許。我有一次去看醫生,穿得很端正,告訴醫生我大概有點發炎,醫生問:“你是處女嗎?”他很認真,耶穌,我飛快的答:“不!”我從來沒有這麼不經思想地回答一個問題,從不。我的天。我只是寂寞,每個人都寂寞,我很渴睡,真的,我一睡就好幾個世紀,我真的可以,你聽過卜狄倫的歌?——我要在夜裏伸手摸到你,我要在晨光中看到你的臉。但是誰呢?誰?”我笑了。
我有時説得很多。
他是明白的,他們都很聰明,極聰明的,尤其是紅頭髮,淡綠眼睛的洋男孩。
可是,我不能隨便在街上揀一個男人,説:“你,你吧。”我還在等我的原子物理學家呢,漂亮的,瘦削敏感的,中英法文都好的,看紅樓夢的,穿巴利薄底靴的,戴白金康斯丹頓、銀鐲子的。
他永遠不會出現了,然後我就對着這些孩子們,喝罐頭啤酒,眼高手低,淪落風塵,只因為沒有運氣碰到一個人,我永遠等不到他了。
這真跟那套電影一模一樣,那套電影叫“尋找格列哥利”。
我的格列哥利呢?
這個男孩子開口了,“你常常這麼沉默,是不是?每個人都在飯堂裏嘰嘰呱呱的時候,你是靜默的,你的眼神在幾哩路以外。為什麼?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不想。”
“別騙我。”
“你吃飽了?”我問:“夠了?”
“夠了,謝謝你。”
“你們英國人,你們是沒有火氣的,你們的火氣什麼地方去了?吃茶吃掉了,吃茶,吃茶,吃茶,拿一把刀刺傷一下英國人,流出來的不是血,是茶。你們英國人。”
“不準侮辱英國人。”他説:“中國人又如何?”
“我們是敵人,我們其實是不應該交談的,你記得鴉片嗎?我應該恨死你。”我説。
“好吧,恨我吧,總比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好。”他攤開手。
我笑了。
“這麼好的牙齒,這麼好的——”我接上去,“頭髮,是是,我聽多次了。”
“我吻你一下好嗎?”他問。
“不好。你們不知道該同時停止。我不想把你罵出去,我們一直很友善。”
“至少讓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説。
我把他抱在懷裏,他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動也不動。我覺得不對勁。“喂。”我輕聲問:“你沒吞了山埃吧?”他什麼也不説。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濕了,我感覺得到。他忽然哭了。
於是我維持靜默。
他為什麼哭了?我維持靜默。
我摸着他的頭髮,真軟真輕。他年青。終有一天,這頭髮是要轉白的吧?總有一日。
某一日有一個老婦羨慕的問我:“你們這種頭髮,不會轉白吧?”我居然説:“不,水不。”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寫小説有編謊話這麼流利,早就發了財了。
我讓他哭。我什麼也不能做。經驗對我説:不能同情男人。給他們一點點好臉色,他們就上來了,也就忘了別人的好處了。男人是這樣的。他是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我不是開東華三院的,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擔心着本身三十歲以後的生活。
然後他糊里糊塗在淚中説:“我一直愛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動。
呵是,一直愛我。相信抑是不相信?(當年確信情無價。)議只是拍着他的肩膀。他只是一個孩子而已。這麼早就出來騙人?沒這個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聲説:“那麼就別哭。”
他賴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在學校裏也並不是常常見面的。”
“我見到你,你並沒見到我。”他嗚咽的説。
“我現在怎麼辦呢?”我問他。
“對不起,我理當控制自己。”他説。
“你們英國人控制感情過份了。”我説。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説。
“你可以到香港來,我把地址給你。”我説。
他低着頭,臉是極纖細的,寬廣的額角,一直從顴骨斜下去,一個尖削美麗的下巴。眉毛很濃,又細又長,只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見,因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種玻璃彈子似的淡綠,黑色的瞳孔。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研究過他,大學裏塞滿了這樣的男孩子,誰有時間逐個去研究呢?只因為他打扮得很乾淨,只因他功課好,所以才看他幾眼。
再鬧下去就沒完沒了。
我説:“做個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飛機。你不想我暈倒在飛機場吧。回家,我寫信給你,一定。”
“我並沒有奢望你會叫我留下來。”
“十年前,或者會的,現在我沒時間了,嘉利,做個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説的不是真話,沒有人在這裏過夜的,系主住也不能。我名譽一向很好,不然學校早開除了我。你説得對,看上去彷彿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撈點油水,他們錯了,沒有人撈得到。我也不想玩,玩這種遊戲,贏了,有什麼面子?輸了,再也別活着出去見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樣壞。”
“我只是愛你。”他仍是一句話。
“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送你出門好嗎?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謝謝你來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們趕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鎖匙,一直送他出門口,走到車站,人們一定還以為我們是情人,一定會。我看着他上了公共汽車。我向他擺擺手。
然後我一個人走回家。隔鄰的玫瑰園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這國家最後一天了。以後不會再來了吧?最後一夜,卻被一個孩子佔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來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過了幾天,他會忘記的,我也會忘記的,一點分別都沒有。
到了家,扭開了無線電,我一邊檢查行李,什麼也沒漏,我已經習慣了這些手續。然後服了安眠藥,換了睡衣,上牀睡覺。無線電裏靜靜的唱:“噢我難道沒有對你好嗎?噢我難道對你沒有甜蜜嗎?”
我翻一個身。男人真是不能對他們好的。對他們好,他們就嫌這嫌那,連一個瓶蓋沒栓緊都嚕嗦半天,然後就與一些女癟三混得風調雨順,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過的底褲踢在牀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這並不是一種失望,這不過是一種經驗。
公共汽車。謝謝。我與公共汽車沒有緣份。我不能到八十歲還在公共汽車上叫小學生讓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來的了。
然後我睡着了,安眠藥是這麼的可靠。
第二天我遲起了半小時,趕快把衣服套上,洗臉刷牙,抓起大衣,計程車就到了,司機把我的行李抬上車,我就在屋子裏查看錯漏,什麼都在,很好。從此別過了,從此別過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關上大門,把鎖匙藏在門縫裏——與房東約好的,就上了計程車。一路上貪婪的看着一草一木,車子終於還是到了機場。
機場工人照例罷工。別看這是君子國,一個單身女子在機場挽四五件行李過磅,絕對不會有人幫忙。我當然找不到幾個人來做這種工作,只是何必呢,舉手之勞,換人家一世的話柄——“……我幫了她……”
過重費相當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後總算進了候機室,我沒有鬆氣,還沒到鬆氣的時候呢,到了倫敦,照樣罷工,還得拖着這幾個箱子走。
上了飛機,英國的內陸飛機又幹淨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説:“因為工業歧見關係,我們缺少人手供給茶點,請原諒。”
我獨自坐着,聽了這話,“哈哈”的笑了起束。終於離開這國家了,謝謝天。
我脱了大衣,縛上安全帶。飛機緩緩上升。我又覺得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疊在胸前,一垂眼,卻看見紅色的毛衣上,佔着金色的頭髮。這仍是一個晴天,陽光自飛機的窗口照進來,金髮閃閃生光,紅色的金髮,一絲絲的鬈曲。
那頭髮是柔軟的。我的心卻已似鋼鐵一樣了。
我把頭髮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後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須養足精神,以便到了倫敦,應付一個更長的旅程。一個更長的旅程。
我是不該記得那麼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應該再記得那麼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疊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到了倫敦,空中小姐會喚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