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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結果安可仰帶她到他父親的事務所。

    「安然法律事務所」由父傳子,直至安可仰的父親已經來到第三代。在最近這一代的兒子身上,顯然他對極限運動的愛好超過對法律與正義的追尋,安老先生的二層傷」可想而知。

    事務所位於敦化南路的超精華地段,佔據本棟商業大樓的第一樓整層,光是入口的會客區便奢侈地規畫了十坪,精緻的核桃木壁飾與昂貴的畫作包裝出精英氛圍。

    接待櫃枱的小姐雖然掛着親切的笑意,那身完美的衣飾與彩妝卻讓人肅然起敬。總而言之,這絕對是一個「窮人不友善」的租界區。

    梁千絮對於金錢與特權沒有意見,只是對這種地帶敬而遠之。倘若她喜歡攪渾水,當初就會留在醫院系統裏,與各大派系廝殺爭鬥,一路爬上主任醫師或更高的地位,享受名醫待遇了。

    清泉村的山光水色流露她的腦海問,啊,才離開幾日,她已經開始想念它了……

    「早。」安可仰一手搭在接待台上,隨意地打聲招呼。「我老頭進來了嗎?」

    「安律師早,安律師已經進來了,安律師現在要見他的話,可以直接進安律師的辦公室。」接待小姐綻出甜美的笑花。

    安可仰頓一頓,回頭説:「我聽懂她的意思了,-呢?」

    「我也聽懂了。」梁千絮莊重地頷首。

    接待小姐緋紅了臉。「我是説,安先生早,您的父親已經進來了。如果您要見他,可以直接進他的辦公室。」

    「這樣好多了,這麼多同姓的人待在同一間公司裏,實在很煩對不對?」安可仰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在會客室裏等他,麻煩請他過來一下。」

    「什麼事?」冷峻的沉音從他們左側方的走道響起。

    一見到事務所老闆--安然,梁千絮不自覺地綻出一絲笑意。

    當然不是因為安然長得「好笑」,事實上,他絕對不是一個讓人望之而生趣意的男人。安然的神情比安可仰更見威嚇,站在法庭上説話時,連對方律師都會不由自主地降低聲量。

    他約莫六十出頭,髮絲已花白了一半,眉梢眼角劃滿嚴厲的線條。一身昂貴的西裝襯出他未見佝僂的身形,和安可仰站在一起時,風采毫不遜於兒子。

    她笑,是因為他們父子倆模樣廝像,她毫無困難地看見三十年後的安可仰。父、子和孫女三代都擁有一模一樣的鼻樑,果然鈴當讓人欣羨的容顏其來有自。

    「安律師,您來了,好久不見。」安可仰懶洋洋地倚着接待台。

    安然的利眼瞥了她一眼,隨即全神貫注在孽子身上。

    「什麼『安律師』?你就不是安律師嗎?」

    「一間事務所有一個『安律師』即可,人多了怕叫錯。」安可仰閒適地揮揮手。

    「又輪到你回來打工的時候了?」安然挖苦兒子。

    「你也知道我回來頂多只能打打零工,那就好,我們總算有共識。」

    「你的辦公室牆上還掛着你的律師執照,不要忘了!」安然冷眼一凝。

    看他們父子倆鬥法向來是辦公室福利之一,行政區和接待小姐全豎直了耳朵,聽得樂不可支。

    「我們進去談。」安可仰牽起她,率先走進會客室。

    安然低哼一聲,踅進會客室,挑了桌首的主位坐定。安可仰扶着她坐進一張沙發椅,再坐在她身畔。

    「老爸,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打開天窗説亮話。

    安然直勾勾的眼落在她身上。

    「您有事嗎?」梁千絮被他瞧得納悶不已。

    「我兒子剛才説他有事和我商量。」安然的手在桌面交握。

    「我聽到了,兩位請自便,我在這裏等你們。」

    「-不覺得自己反客為主了?」安然的眉心聳起來。

    梁千絮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這裏是會客室,而我是客人,所以會客室歸客人使用,兩位大可回自己的辦公室討論。」這是她的邏輯,就好象她行醫的時候也不會去佔用大漢的辦公室一樣。

    「-是什麼人?」安然盤起臂,開始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她。

    安可仰露齒一笑,正要回答,被她輕輕按住。

    「如果我告訴您,我白天在市場賣面,晚上在夜市賣CD,教育程度只有國中畢業,明天即將和令郎踏入結婚禮堂,你對我的待遇會不會有差別?」梁千絮好奇地問。

    「那要看-的麪攤有沒有合法執照,-賣的CD是不是盜版,-有沒有涉及任何不法,以及-煮的面好不好吃。」安然昂起下顎回答。

    梁千絮發誓她在他眼中看見一抹孩子氣的得意閃過。好吧,或許安老先生不如她想象中的僵硬無趣!

    「敝姓梁,梁千絮。」她主動伸出手。「我只是區區一介山野小醫師,從未涉及不法,也沒有發生過醫療糾紛。」

    「説吧,你找我有什麼事?」老人家與她交握一下,炮火對回兒子身上。

    梁千絮點點頭,她也很想知道安可仰帶她來見他父親做什麼。

    「老爸,我要閃人了。」安可仰怡然丟出炸彈。

    「你忘記我們當年的約定了?」安然哼了一聲。

    「你還記得那個不平等條約就好。」安可仰越想越痛心疾首。「我年輕識淺誤上了你的惡當,不過你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欺侮一個十五歲精蟲入腦的男孩,講出去也不是頂光彩的事。」

    安然威嚴依舊,眼中那種得意感卻更濃了。

    「凌老與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你把他貌美如花的女兒給弄大肚子,教我拿何等顏面再去凌家出入?你闖了這麼大的禍,我只要求你一個小小的條件做為交換,有哪一點不平等?」

    「都怪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計。」安可仰轉向她,笑容裏充滿懊悔。「親愛的,答應我,永遠不要跟老狐狸律師打交道,因為-不會贏。」

    「你們當年到底訂了什麼約?」她忍不住問。

    「哼!你大可搬弄是非,反正我行得正立得穩,不怕你。」安然先撂話堵住兒子。

    安可仰不理他。

    「話説事發之後,這老頭兒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跟我説:『兒啊,為父不肖,致家中出汝劣子,損及鄰女清白,吾縱碎身萬段,亦無顏以對先祖。』」

    「你們家講話都用文言文嗎?」她好奇問。

    「我就説他搬弄是非!」安然盤起手臂,道貌岸然。

    安可仰給父親一個白眼。「然後他開始告訴我,一個十五歲的未婚媽媽未來有多麼悲慘,人生有多麼絕望,曼曼的這一生從此毀在我的手裏,而凌家父老子幼,又是多可憐、多弱勢、多值得人同情,他則是多痛心多厭世,而這一切都是我的輕率妄為所引起的。」

    「這麼説也沒錯。換成是我兒子,我若不把他五花大綁送到女方家請罪,良心怎麼過得去?」梁千絮點點頭。

    「照啊!正是如此。」安然一拍桌面,深得其心。

    老少兩人當場就惺惺相惜起來。

    「放心,五花大綁請罪的過程一點都沒少,這條不平等條約是後來加簽的。」安可仰哼了聲。早該知道老八股和小八股會一鼻孔出氣!

    「講了半天,到底是什麼不平等條約?」她越聽越迷糊。

    安然立刻接下發言棒子。「好,那-評評理。我知道這個兒子從小就桀驁不馴,越是處罰他,他的反叛心只會越高,所以我把利弊得失分析給他聽之後,只提出一個小小、小小的交換條件。」

    安可仰馬上像背書一般,念出在腦子裏作祟了十幾年的魔音,「『我擔心你不知收斂的個性,總有一天會害了你,所以我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你要念書、談戀愛或如何過你的人生我都可以不管,唯獨你的職業必須聽憑我的吩咐。』」

    「嗯。」她聽完了,點點頭。

    「嗯?-只有一個『嗯』?」安可仰瞪住她。

    「我沒有聽到任何不平等的地方。」她訥訥地説。

    「-不錯,我欣賞。」安然龍心大悦。

    安可仰一拍腦袋。「-聽清楚,隨我高興如何過我的人生都可以,但是我的職業必須讓他決定。這個機關-沒聽出來?」

    「呃,沒有。」

    「好,那我告訴-,我老爸在我高二那年説,他希望我未來當一個律師,他只有這個要求,所以我必須信守承諾!」

    「當律師不好嗎?」她反問。

    「這不是當律師好不好的問題,當律師就得考執照,考執照就得先念相關科系,所以我的大學科系選擇權便奉送給他了;大學畢業之後,我考完律師執照交了差,不願意繼續深造。於是他又丟下一句:他和美國的友人計畫在紐約開一間事務所,所以他不是要求我在台灣當律師,而是去美國。為了那個該死的承諾,我不得不再去美國念法學院,考那撈什子的Barexam,又拿了一張美國律師執照!這下子連研究所也聽他的了。等我兩國的執照都考上手,也找到一家律師事務所讓我掛人頭,結果呢?這老頭子又説他打消主意,不在美國投資了,所以我必須回台灣替他工作。什麼『如何過我的人生都不關他的事』,從答應這個不平等條約開始,我的人生就整個送到他手上捏圓捏扁了。」

    梁千絮對老人家露齒一笑。

    安然就是知道兒子言出必踐的性格,才敢這樣豪賭。這該説是安可仰騎士風範,或是老人家教兒有方呢?

    「安老先生,您這款條約的邊際效益很高呀!」

    「好説,好説。」安然努力維持撲克臉,得意的神色根本掩不住。「不過這小子鑽法律漏洞,竟然給我當一名『人頭律師』,其它時候都在幹他自己的冒險事業。」

    「您應該感激我起碼還願意當個『人頭律師』。」安可仰冷笑一聲。

    「所以你今天進來就是為了告訴我,經過這許多年,你決定做個背棄承諾的小人了?」安然臉容一肅。

    「非也非也。」安可仰又笑了,這回笑得極端邪惡。「我翻身的日子終於到了,記得你在我哥大法學院畢業的那一年怎麼説嗎?」

    安然真的想不起來了。

    安可仰非常樂意提醒他。「你説:『兒啊,等你成家立業之後,我就可以不再管你了,在此之前,你還是得聽我的。』」

    「那又如何?你小孩是生了,可現在女兒不歸你,婚是結了,香雲早就跟你分手。你哪一點符合翻案要件?」

    安可仰微微一笑,挽起身旁女人的手。

    「因為我已經有認真交往的對象,不是炮友,而是交來成家的那種對象。如果結婚代表刑滿出獄,現在就是保釋期,我要求重審條約,還我自由。」

    梁千絮呆住。

    他……他……他在講的人是她嗎?

    可是他們從來沒有……他之前沒説過……他們並不是……他……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你是認真的?」安然狐疑地盯着兩人。

    「真的。」安可仰平靜地望着父親。

    安然深思的神情與兒子像極了。雖然他對梁千絮的認識還不深,尚未明白她吸引兒子的特點何在,但她確實和以前那些扭扭擺擺的豔娃大相徑庭。或許,兒子終究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諒你也不敢拿這種事騙我。保釋期打算定多長?」安然終於問。

    「這種事哪説得了準?説不定交往個兩年,她就把我甩了。」他聳聳寬肩。

    「兩年?」安然擰起濃眉。「不行,太長了,最多一年!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經三十三歲。」

    慢着,他們現在在討論什麼來着?

    「我……」梁千絮回過神來。

    「卓別林到了七十歲照樣生小孩,伍迪艾倫直到六十幾歲才娶現任的艾倫太太。」安可仰反駁。

    「但是……」她還想插話。

    「卓別林和伍迪艾倫不是我兒子,他們高興幾歲結婚都不干我的事。」安然斷然説。「一年,這是我的底限。」

    「其實……」她舉起手。

    「一年?」安可仰搔搔下巴。「好吧!暫定一年,不過我不敢打包票,只能盡力而為!」

    砰!一聲椅背往後撞到壁板的巨響。

    兩個男人頓住,齊齊望向她。

    「請你們不要把我當成隱形人一樣的討論好嗎?」她站起來莊重地宣佈。

    半晌,安然選擇退出戰場。

    「接下來是你們小兩口自己的事,總之我已經把底限晾出來,你們好自為之。」他傲岸地離開會客室。

    「這簡直是未審先判!」梁千絮無法置信地目送他出門。

    「親愛的……」他安撫道。

    「不要用那種肉麻的暱稱來叫我。」她舉起一隻食指警告。

    「姑娘……」

    「叫姑娘也沒用。」她效法他的父親大人,往出口邁去。

    接待小姐的「謝謝光臨」被她隔絕在事務所內。

    安可仰立刻邁開長腿追出來。

    夏末秋初的熱浪將馬路上的塵煙悶得更刺鼻了。

    什麼跟什麼?莫名其妙親她一通,再莫名其妙把她拉到他父親的事務所,莫名其妙告訴她一些父子過招家族史,最後再莫名其妙宣佈他們要交往,只差沒直接拍板定案他們的婚期了,姓安的到底將她當鹹什麼?

    「現任的女朋友,未來的未婚妻,倘若再有緣一點,就是鈴當未來的繼母,我兒子未來的媽,但我想我們先不要談到那麼遠好了,一步一步來。」

    「……我又把心聲説出來了?」她平靜地問他。

    「大聲又清楚。」他的牙齒太白了!

    「我、不、要!」她一字一戳他的胸膛。「你聽清楚了沒有?我、不、要!我不要當你脱離那個不平等條約的門票!」

    「-以為我是為了脱身才跟-交往?」安可仰的表情滑稽極了。「姑娘,倘若是我不喜歡的女人,再來十紙契約也不能將我往那個墳墓裏圈。」

    「可是……」她咬着下唇,眼中的神情與其説是氣憤,不如説是無助。

    「-一天到晚都在『可是』,究竟在『可是』什麼?」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麼。

    「可是你為何會想與我交往?」

    「因為我動心了。難道-對我一點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他爬梳了下頭髮,向來篤定的眸底開始出現焦躁。

    若沒有,今天一早她也就不會莽莽撞撞的跑去他公寓裏討一個答案。

    「可是……」

    「又可是?」安可仰走到一株行道樹下,額頭規律地開始敲樹幹。

    「你幹嘛啦?路人都在看了。」她羞窘地扯他的衣服。

    「好吧,還有哪些『可是』,我們一次説完。」他非常敗給她。

    「可是……算了,以後想到再追加。」

    又來一個不平等條約?他發誓他這輩子註定了栽在八股的人手上。以前是老爸,以後是她。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安可仰盤起臂鷹視她。

    「開始什麼?」

    「開始談戀愛!」他低吼。

    她低頭想了片刻,輕笑起來,記憶裏曾經有這樣的一首歌--

    我對你有一點動心,卻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有那麼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我對你有一點動心,不知結果是悲傷還走喜,有那麼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害怕愛過以後還要失去。

    難以抗拒,人最怕就是動了情,雖然不想不看也不聽,卻陷入愛裏。

    他們的萬般遲疑,都是為了那不知是悲是喜的未來。而他們的難以抗拒,也就只是因為動了情。

    有些事,不走一遭,是不會知道的。

    徐來的清風吹開了她心頭的最後一絲迷霧。她伸個舒暢的懶腰,踩起許久不曾躍動的舞步。

    「好吧!」

    「好什麼?」安可仰人高腿長,兩大步就跟上來。

    「好,我們開始談戀愛!」她負着手,愉悦地欣賞街景。

    他心裏繃緊的弦放鬆了。

    「確定?」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躍上唇角。

    「嗯哼。」她歌唱般輕吟。

    「好,回我的公寓去。」他抓住她開步便走。

    「做什麼?」梁千絮納悶地跟着他去。

    「做愛!」

    嘰!煞車--

    「你……你……你這個色情狂……」

    「我看上眼的女人,從來沒有一個星期之內弄不上牀的紀錄,-已經損害了我的名譽。為了維護公理與正義,我要求我們一定要立刻回去補做。」他嚴正聲明。

    「你想得美!放開我啦!」

    尖叫聲與大笑聲交織進擾攘人間裏。動情的滋味,將灰色叢林蒙上一層迷離的粉紅。

    既然已經動了心,便再沒有抗拒的必要。

    無論男和女都逃不過愛情,也許應該放心,讓愛一步步靠近。

    於是,經過這一季青綠的夏,在動心之後,他們終於,開始談戀愛了--

    ⊙文中引用歌曲「有一點動心」,由曹俊鴻作曲,厲曼婷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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