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再過個多小時,新的一年就要開始。
許瑞蓉打扮得無懈可擊,已在裝修豪華的客廳中等了一個晚上。
她等丈夫周鳴宇回來。
他若沒吩咐過她等,她不致於笨得在家呆坐。
是他在中午撥電話回來説:“端蓉,晚上沒有事別出去,我想回來吃頓飯,這是今年最後一天了。”
端蓉不出聲,她覺得他多餘,夫妻感情早已破裂,正在談判分手條件,何必多此一舉。
但不知恁地,她還是説:“好,七點鐘在家等你。”
傭人做好了菜,雞湯熱了又熱,十點多了,周鳴宇電話都沒來過一個。
許端蓉心頭似有一點火在燃燒,她的左邊臉頰滾熨,端蓉記得,少年時每當父母或老師責備她,她一邊臉便會燒起來。
傭人做了一天,已經疲倦,輕聲説:“太太──”
許端蓉強作鎮定地説:“你去休息吧。”
傭人悄悄退出。
許瑞蓉又獨自坐了良久,終於站起來,打開那瓶冰鎮房久的香檳,卜一聲,泡沫冒出來,她斟滿水晶杯,一口飲盡。
接着,她嘆一口氣,把所有菜餚,搬到廚房,全部倒入垃圾桶。
她剛想進房卸妝打算強行休息,忽然聽到門外有汽車駛近。
許瑞蓉不由得再斟一杯酒飲盡。
他來了。
他們住在一間獨立的花園洋房裏,深宵,車子駛進私家路可聽得十分清晰。
車子引擎熄滅。
不對,端蓉側耳細聽,怎麼有男女嬉笑聲。
而那男聲,正屬於她丈夫周鳴宇。
許端蓉心頭那朵火,燃燒的範圍漸漸擴大。
她仍然沉着瞼,端坐在客廳中不動。
有人用鎖匙開了門進來。
是周鳴宇。
他穿着禮服,不知自哪個舞會出來,看得出已經酩酊,但心情非常的好,打開了門,靠在門框,並不進屋,只指着妻子説:“咦,叫你等,你果真在等?哈哈哈哈哈。”
許端蓉不出聲。
“我特地回來同你説,不用等了,我今夜不回來,哈哈哈哈哈。”
許端蓉仍然不出聲。
在這個時候,周鳴宇身後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型。
一把嬌滴滴的聲音説:“人家在等我們,還不走?”
至此,許端蓉握緊的拳頭反而鬆開來。
她站起來,“鳴宇,你不是説有話要講?”
那嬌滴滴聲音説:“唔,説些什麼,快走。”
周鳴宇轉過頭去,對女伴説:“你去車中等我。”
“不行!”
“我五分鐘就出來。”
“我坐在這裏等你。”
“別胡鬧,出去。”
那女郎戀戀不捨的走開。
許端蓉這才去把大門關上。
周鳴宇説:“今夜是除夕。”
許端蓉看看他。
“我要同你離婚。”他真的醉了。
許瑞蓉不作聲。
“我已經有新歡。”
端蓉站在黑暗裏。
“她喜歡這幢洋房,叫你搬出去,你幾時走?”
外頭車子喇叭嘩啦嘩啦的響,催他出去。
“真痛快,除夕,去舊迎新,哈哈哈哈哈。”
正説到這個關口,周鳴宇突然看到妻子走近,接着聽到噗的一聲,又覺得心口一涼,一陣劇痛。
他瞪着眼。
“你──”
他的手掩向胸口,抹了一手濕膩,燈光黝暗,他看不清是什麼,眼前一黑,已栽倒在地。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水果刀。
菜餚己倒掉,餐具仍在桌上。
許端蓉待著臉,看着丈夫倒下。
她沒有再接近他的身體,她取過大衣披上。
就在這個時候,她發覺臉上炙熨的感覺經已消失。
她拉開門,被冷空氣一吹,她反而鎮定。
她走到車子面前,對車子那濃柱妖冶的女郎説:“你走吧,周鳴宇、永遠不會出來了。”
那女郎只得悻悻然把車駛走。
許瑞蓉把車往城裏駛去。
到了半途,她才忽然醒厝,啊,我殺了人了。
雙手簌簌地抖起來。
好不容易捱到市區,她把車子胡亂停在路邊,找到一間酒吧,擠進去,叫了烈酒,舉杯就灌,她的眼淚落下來。
殺了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酒吧中人客歡呼起來,原來凌晨已至,新的一年已經來臨。
許端蓉一點歡容也無,她等警車來把她這個殺人犯載走。
她蜷縮在酒吧一角。
忽然有人問:“後悔?”
端蓉猛地轉過身子,坐在她身後是一個穿黑衣戴黑帽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怔怔地看他。
那人的聲音神秘而低沉,“為了那樣一個人,真不值得。”
端蓉麻木地點頭。
“你才廿多歲,本來有的是前途,退一步,海闊天空,哪裏去不得。”
端蓉真的懊悔了。
“手起刀落,喪命的是你的前程。”
端蓉俺面哭泣。
“屋契寫的是你的名字,你原本可將之出售,遠走高飛,遠離是非之地,重頭開始,你不是一直想再進學堂讀書嗎,”
端蓉抬起淚眼,“你是誰?”
“我?”那人輕笑,“我是誰重要嗎?”
“你為何洞悉一切?”
“我當然有本事知道。”
端蓉哀哀痛哭,“來不及了,我已經殺了他。”
那人喃喃道:“是,你的確已經殺了他。”
端蓉説:“我以前老不明白,人怎麼會殺人,此刻我知道了。”
“是他逼你動手。”
端蓉點點頭。
“你能被他逼得動手,是你懦弱,呵是,你若堅軔不屈,就能逃出這段失敗的感情。”
“太遲了,太遲了。”
那人長長嘆息一聲,無限同情惋惜。
“請幫助我,你能幫助我嗎?”
那人不語。
“你究竟是誰?”
那人沉吟片刻,“我,我是時間大神。”
端蓉大大詫異,“誰,你説你是誰?”
那人低低地重覆,“我是時間大神。”
端蓉瞼上還掛着眼淚,但是她已經着迷,“你控制時間?”
對方笞:“是。”
“那,你一定能夠幫我。”
那人輕笑,“你後悔殺死他。”
“是。”
“你想我把時間撥回頭。”
“是,只要把時鐘似回撥三小時就可以糾正錯誤。”
那黑衣人只是笑。
端蓉懇求,“我已不愛他,他也不愛我,他不應死,我不該做兇手。”
那人答:“我忘了告訴你,我只是時間大神,我並非命運之神,許多人一個錯誤犯多次,並非沒有時間,而是命運控制了他們的性格。”
“如果你能還我三小時,我一定不會再犯。”
許端蓉額上掛着亮晶晶的汗珠。
那人不響。
端蓉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卻可以感覺到他炙灸的目光。
那人終於嘆一口氣,“我很同情你,今夜我與你相見,也有緣份,你跟我來吧。”
端蓉喜極而泣。
只見那黑衣人緩緩站起,渾身似一點重量也無,腳步飄浮閃爍。
端蓉跟着他出去。
街上寒風一吹,端蓉打一個冷戰。
她已無所懼,坦然跟着陌生人走。
他倆步行了十來分鐘,來到一個不知名地區,一座似舊倉庫的建築物前。
那黑衣人用銷匙打開一扇門,“請進。”
端蓉走進去,只見一條長巷,燈光黝暗。
“向前走。”
黑衣人順手關上門。
端蓉轉頭看他。
“別回頭。”他叮囑。
端蓉緩緩向前走,那條狹窄的走廊似無盡頭。
“你會看到一道門,打開它,出去,你會回到過去,你會得到額外的十二小時。”
“謝謝你。”
那人笑了,“但是,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許端蓉咬一咬牙,向前走。
她沒敢回頭看,但感覺上,那黑衣人已經不在她身後了。
她緩緩不知走了多久,有點累,正想止步休息,她看到了那扇門。
呵,到了。
打開它,她可以回到十二小時之約去?
那可不是平凡的十二小時,在那十多個鐘頭內,她犯了不可彌補的過錯,現在,她可以有機會救贖自己。
許端蓉興奮地推開門踏出去。
她立刻用手擋住雙目,呵,強光刺眼。
待眼睛習慣之後,她停睛一看,發覺自己站在市中心銀行區一個商場之中。
端蓉一呆,怎麼會在這裏?
她拉住一個途人問:“請問今天幾號?”
人家沒有回答她,當她神經不正常似避開。
端蓉到報攤取過張報紙看,只見報端印着十二月三十一日,她問報販:“現在幾點鐘?”
“下午一點半。”
她果然得回過去的十二小時!
端蓉靠在牆角,淌下快樂之淚。
她醒一醒神,即時召計程車回家。
她歸心似箭,一到家門,拼命按鈴。
傭人來開門,詫異地説:“太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正想問你,紅燒蹄膀里加不加冬菇。”
端蓉且不回答,她匆匆進屋,呵,紅日炎炎,全屋只得她與女傭二人,不見周鳴宇。
她還不相信,立刻取過電話,撥到丈夫辦公室。
秘書説:“周太太,周先生在開會。”
“我有要緊事,請接進去。”
“我試一試。”
半晌,周鳴宇不耐煩的聲音傳過來:“什麼事?”
許端蓉聽到他的聲音,放下心來。
呵,重生了。
“我在開會,沒空説話,有事今晚見。”
端蓉微笑,“好,今晚見。”
她掛上電話。
周鳴字沒事,他好端端後着。
端蓉籲出一口氣。
女傭問:“太太,先生今晚幾點回來吃飯?”
端蓉轉頭温言對女傭説:“他不回來了,你把菜包回去與姐妹分享吧,收拾好地方,你可以放假了。”
傭人愕然。
端蓉愉快地去進房去淋浴。
世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披着浴巾她撥電話給劉律師,“我是許端蓉,你不是説有人要買我此刻住的房子?”
“端蓉,今天是除夕。”
“我減十萬。”
“還有兩個小時我就下班了。”
“我減廿萬。”
劉律師嘆口氣,“這又是為何來?”
許端蓉經過生關死劫,已不計較細節,“減三十萬。”
“我立刻替你聯絡。”
端蓉説:“還有我決定離婚,你把那份文件拿出來,我願意馬上簽名。”
“可是條件方面──”
“周鳴宇給我多少我收多少。”
劉律師倒抽一口氣,“這是怎麼一回事?”
“要過新年了,新的開始,”端蓉笑,“我急於擺脱過去。”
“端蓉,”劉律師也替她高興,“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真的,吃虧就是便宜。”
“不要出去,等我電話。”
端蓉像是知道有好消息,放下電話,立刻更衣化妝。
果然,不到三十分鐘,劉律師的答覆來了。
“買主三時正到我辦公室。”
“好極了,我馬上來。”
她取過手袋,就出門去。
順帶把女傭也接到市區。
女傭猶疑地説:“先生明明説回來吃飯。”
“他改變主意了。”端蓉毫不猶疑地説。
周鳴宇稍後會叫那個豔女纏住,脱不了身,灌得半醉。
趕到律師處,買家比她更心急,立刻問:“減十萬?”
“絕對。”端蓉笑瞼吟吟。
賣方買方同樣滿意,立刻成交。
端蓉取過訂金本票,對劉律師説,“存在你處。”
“這是離婚文件。”
端蓉大筆一揮。
拖了一兩年的事,統統於今日擺平。
劉律師抬起頭,忽然説:“端蓉,你的氣色好極了。”
“相由心生。”端蓉摸摸面孔。
劉律師衷心説:“恭喜恭喜。”
“我要走了。”
“不喝杯茶?到什麼地方去?”
“買飛機票。”
許瑞蓉講得出做得到,立刻到相熟的航空公司。
“周太太,連頭等都滿了。”
“一定有退票。”
“待我查看電腦。”
半晌,服務員一瞼笑容回來,“周太太,運氣真好,是去東京的,可合用?”
“合用之至。”
“我立刻出票給你,今晚八時起飛,請於七時到達飛機場。”
端蓉伸了伸腿。
她的運道隨着她的心念變了。
接過飛機票,許端蓉忽忽回家收拾行李。
偌大的兩層房子只餘她一個人,張口説話,幾乎有迴音。
買掉它,將來找一間小小的,酒店式公寓,那才舒適呢。
端蓉只不過帶幾件簡單的衣裳,其餘的冬裝皮裘,只得先撇下再説了。
電話鈐忽然響起來。
瑞蓉一震,不去聽它。
響了十來下,電話自動接到錄音機上。
是周鳴宇的聲音:“端蓉,你在家嗎?快來聽電話,你搞什麼鬼?劉律師説你去簽了字並且賣掉房子,為何事前不同我商量一下?我現在馬上回來,你不要出去!”
瑞蓉聽了這話,臉色突變,立刻拎着行李就出門。
空屋裏只剩周鳴字的聲音在叫:“端蓉端蓉!”
許端蓉逃避怪獸似一溜個奔到車房把車子駛走。
這場災劫,非這樣躲避不可。
她不願意再見到周鳴宇。
她利用車子上的電話逐家旅館詢問,終於找到空房,幸虧不是旅遊旺季。
她只想找個地方休息幾個小時,然後登上飛機。
呵今天是除夕。
明天即是新的一年。
冬季,日短夜長,才下午三四點,已有黃昏看味,端蓉和衣倒在酒店牀上,累極入睡。
她做夢了。
夢見自己裝扮得整整齊齊,在家端坐,等周鳴宇回家團聚,呵她可憐的心還懷着一絲希望,盼浪子回頭……
在夢中,許端蓉都訕笑自己。
周鳴宇終於回來了,帶着蛇一般的豔女。
已經到達這種地步了,有手有踟,年輕力壯的許瑞蓉為何還要自取其辱呢?
走吧,走吧,走為上着。
但是周鳴宇不放過她,擰笑着趨向前來,端蓉忽然摸到了一把尖刀,她用力舉起,哺一聲插入他的胸膛。
許端蓉驚醒了。
一頭一腦的冷汗。
有人敲房門。
“誰?”
“小姐,你特地叫我們派人喚醒你。”
是,端蓉抹抹汗,上飛機的時間到了。
她避得這場災劫嗎?千萬不要功虧一簣。
端蓉覺得進了候機室,她就安全了。
周鳴宇即使回家,也已經人去樓空,對付他那樣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
許端蓉覺得十分痛怏,為什麼早些時不懂得這麼效?如不是遇見那位異人,大錯經已鑄成。
此刻她根本不要同他吵,與他計較,她甚至不想看他一眼,或是聽到他的名字。
許端蓉甦醒了。
在此同時,她如釋重負,過去年多揹着的千斤重負一下子卸得無影無蹤。
她深深呼吸一下,感覺愉快。
她輕輕説:“時間大神,我感謝你。”
飛機場就在酒店對面。
她拎着簡便的行李出發。
一切順利。
許瑞蓉悄悄的上了飛機。
她默默地心中説:“時間大神,我沒有辜負你,你給我重生的機會,我好好的利用了。”
飛璣待應生遇來問:“許小姐,要喝些什麼?”
“給我一杯黑咖啡。”
“許小姐,那邊有位先生相同你説幾句話。”
端蓉連忙笞:“我想休息,不與任何人攀談。”
“是,許小姐。”
端蓉閉上雙目。
到了東京,真要好好休息,她打算到近郊那種招呼好地方乾淨的小旅館去住上一兩個月。
然後,她會聯絡劉律師,取過賣屋所得的款子,移居海外。
她一直想再多讀幾年書。
還有,學會講法文,還有,吹奏色土風,還有,晚間觀看星象……
要做的事那麼多,她只怕時間不夠。
她一口氣喝了三杯香濃的黑咖啡。
飛機在跑道起飛,許端蓉憑意志力與機智,擺脱了噩連。
端蓉自豪,許多人儘管有花不完的時間,卻一次又一次重覆錯誤,不能自拔。
其實秘訣只有四個字:知難而退。
飛機引擎隆隆,有催眠作用,她伸伸雙腿,決定再睡一覺。
這一次,她沒有做夢。
她一直憩睡,直到聽見機長的廣播聲:“各位旅客,舊的一年已經過去,新的一年已經來臨,祝各位新年進步。”
瑞蓉愉快的睜開眼睛。
她終於熬過除夕。
“新年快樂。”
端蓉鄰座的位子本來是空的,此刻坐着一位男客,端蓉問:“你就是有話要同我説的那個人?”
“正是在下。”
“有什麼話可以説了。”
侍應生這時遞香檳過來,“新年快樂。”
“你那平和的笑容有何秘訣?”那位男土問。
端蓉一怔。
對方態度認真,不似吊膀子開玩笑。
端蓉想一想,“因為我心有喜樂。”
那男子説:“我羨慕你。”
“你有煩惱嗎?”
“成年人哪有事事如意。”
“知足常樂,切莫自尋煩惱。”
“願聞其詳。”
許端蓉是過來人,“拿得起,放得下,你看這世上一切,本來不是我們的,我們來的時候,雙手空空,日後無論得到多少,都是意外之喜,毋須抱怨。”
“你説話口氣,宛如高僧。”
端蓉笑,“是嗎?”
“目的地是東京?”
“是。”
“這是我的卡片,我在東京有生意,有空同我聯絡,飛機就快降落,我不打擾你了。”
端蓉説:“很高興認得你。”
飛機緩緩降落。
那位先生亦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端蓉耳畔忽然傳來呵呵呵笑聲。
誰?
“時間大神。”
“呵,是你。”
“恭喜你得到新生。”
“多謝你的幫忙。”
呵呵呵呵呵。
笑聲遠去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