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班鳴卓聽到清脆的碎裂聲,記憶的碎片痛苦地在腦海中爆炸開來。
白色,紅色,激越而瘋狂的佛號,炫目而駁雜的光影,然後是血,血液從手指縫隙中不停地留出,帶着粘稠的,温熱的生命感。
最後是南自軍那驚異的眼神,那雙眼睛中的茫然顯示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
“為什麼?”他可以肯定,那個時候南自軍蠕動的雙唇中一定是這個詞。
為什麼?他又如何能夠回答?
路嬋娟的情形比班鳴卓還要糟糕,她的個性本就偏於柔弱,意志力也不強,否則當年也不會猶豫之下答應了南自軍的求婚,給兩人帶來這麼大的痛苦了。再加上平時就缺少作戰經驗,所以輕而易舉地就被約翰的“鏡魘”所控制,腦中變得一片空白。
桑若影是緊跟在路嬋娟身後走進船艙的,約翰的話她當然也聽見了,可對她來説,這句話所產生的震動遠比班路二人為小。畢竟,她並不是當事人之一。雖然具體的情形不大清楚,可班鳴卓那失魂落魄的神情以及路嬋娟一臉的茫然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不好!隊長和娟姐中了約翰·弗多拿的心靈引導術!怎麼辦?只剩自己一個能對付得了末日審判團的第一高手嗎?
不能。可是,不能也要能!
沒有任何猶豫,手縫中暗藏的十枚銀針全力射向約翰·弗多拿!同時身子橫移,將路嬋娟掩護到身後。
約翰雙手平伸,一個薄薄的透明鏡面便在他胸前出現,那些銀針如同歸巢的燕子般改變方向,被攝入鏡中。所有的針都魔幻般由目力難辯的速度變成慢動作,約翰雙手一合,將所有的針都夾在雙手手心,然後向桑若影微微一笑。
桑若影揚了揚眉:“你笑什麼?你就是笑得再好看,我也不會喜歡你!”
桑若影的話令得約翰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可也暗暗心驚,當然他不是因為對方這種程度的念力而驚訝,而是因為面前的這個少女竟完全不受他“鏡魘”的影響。所謂“鏡魘”就是利用念力中的“神”配合“讀心術”令對方看到自己內心深處最恐怖最痛苦的景象,而使大腦受到激盪,神智處於半昏迷狀態,這時他再利用心靈引導術催眠對方,使其成為受自己控制的傀儡。而能不受控制的只會有兩種情況,第一,對方“神”的力量要更強,第二,對方的心靈完全無懈可擊,就如同當年在馬利格勒宮中的班鳴卓。約翰當然不相信這少女的念力會強於自己。那麼,難道自己又遇到那種心靈近乎完美的人了嗎?約翰面上的微笑更盛,念力不斷提升,桑若影心中的記憶化為一幕幕短暫的映像飛速地在他腦海中閃過。
藍天,白雲,綠草,繡花筒裙,淳樸的笑容,晶瑩的水花,曼妙的歌聲……約翰一陣恍惚,心中湧起一股奇妙的感覺。世界,真的可以這麼美好麼?假的!我看得很清楚,並且一直證明着。他望向桑若影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這個女孩子是特別的,不過,那樣的心情不過是暫時而已。那顆心很美麗,不過終於有一天,她的靈魂會變得和其他人一樣醜陋,就象當年的班一樣。短暫的動搖消失了,約翰重新恢復了心境,微笑着望着桑若影,他緩緩吟誦着:
“呵,那額際,那鮮豔的面頰,如此温和,平靜,而又脈脈含情;
那迷人的微笑,那容顏的光彩,都在説明一個善良的生命:
她的頭腦安於世間的一切,她的心充溢着真純的愛情!“
桑若影當然聽過這首詩,那是拜倫的“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裏面的一段。可她想不出眼前的敵人為什麼無緣無故讀起詩歌來。不過她思維的重心並不在這上,從一開始,她就在思考讓班鳴卓復原的方法。
“你知道麼,阿影,現在的你就和當年的班一樣,讓我無可奈何……”約翰輕聲道。
“別叫我阿影!”桑若影不客氣地道,隨即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還知道你正想辦法讓班恢復清醒……”約翰淡淡道,“沒用的,班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他和你們其他人不一樣,是我最需要的人……”他看了站在那裏滿臉冷汗,全身顫抖的班鳴卓一眼。
“你説什麼?”桑若影睜大秀目。
約翰沒有回答她,緩步來到班鳴卓的身前,伸出食指,緩緩點在他的額頭上:“班,找到你自己了麼?在這漫長的噩夢中?惡是什麼?善是什麼?真相也許永遠難以理解,那答案需要我們一起去尋找。當年我説過,我們是同類,永遠都是。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不應該屬於A組,而應該屬於末日審判團,你的位置我一直為你留着,你就是我們的第十三名成員!”
班鳴卓的口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腦海中的景象又是一陣變幻——馬利格勒宮那華麗的大廳中,倒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超念高手的屍體。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旋轉着,艾裏,阿度,巴戴嘉……長廊圓拱邊的那座天使雕像露出猙獰的笑容,五彩的蝴蝶火焰般跳動着轉瞬又化成一隻只紙鶴翩翩飛舞,皮鞋踩在紅石鋪廣場那清脆的“嗒嗒”聲應和着沉緩悠長的鐘聲,身着西服的小小約翰居高臨下地向着他微笑。
死亡,無盡的死亡……,自己殺了多少人?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殺了自軍,親手殺的,親手殺的,從背後……
約翰稚嫩的童音在耳邊迴盪着:“是嗎,還不是發現答案的時刻呢,不過,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認識到我們的力量是一個多麼悲哀的存在,到了那個時刻,班,你就會成為我的同類……”
頭好痛,好痛,好像在向什麼地方不停地下墜……
桑若影望着約翰的動作,心中繃得緊緊的,如果對方要殺隊長的話,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的,幸好情況看起來還沒有那麼糟。想不到大家一直在猜測的第十三名末日審判團成員竟然是約翰·弗多拿心中的隊長。這算是什麼呀?不行,我決不接受!可是,要怎麼阻止對方呢?
“你阻止不了的……”約翰回過頭望着她,“早在十九年前,班的心靈中已被我施下了轉變的種子,而今天,就是種子破土而出的時刻了……”
“如果什麼也不做的話,當然阻止不了你……”桑若影緊緊盯着約翰道。
不知如何,約翰心中湧起一陣警惕,那是面對危險敵人時與生俱來的直覺。沉默一陣,他終於冷冷開口:“你讓我很不安,小姐,我提醒你,雖然我對你也很有興趣,不想傷害你,不過如果你真要試圖阻止我,我還是會殺掉你的,而且,毫不猶豫!”
面對這樣的威脅,桑若影報以回答的便是輕盈的一笑,身子前傾,右腳在身後的艙門上一撐,直向約翰飛去,同時左手一揚,三枚銀針分為上中下射向對方。
“執迷不悟……”約翰冷冷道,雙目猛然一瞪,三枚銀針頓時在半空猛地停住。
就在這時,他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原本完整的三枚銀針突然斷裂成兩截,後面的部分以比原來更快的速度閃電般向他襲來!
原來就在他剛才來到班鳴卓身邊進行心靈引導時,桑若影已暗暗將手中的三枚銀針捏成兩截,卻用念力粘合,使之發出發出時看似一根。銀針前端受到約翰念力阻斷,藏有暗勁的後半截卻趁機發難!
即使這樣,那種程度的襲擊也是奈何不了約翰的,不過卻讓他心中着實的吃了一驚。因着奇特的讀心能力,他總是能推斷出對手的意圖。而這一次卻被對方打了個冷不防。雖然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太過專注於班鳴卓的緣故,這也畢竟是破天荒頭一次。即使是約翰,防守也見散亂。人影原地化為虛幻,實體已猛地後退至二十米之外,同時念力再次凝聚,將那餘下的半截銀針遠遠彈開。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炫目的閃光猛地在眼前一亮,強度之大,連約翰也不由得閉上雙眼。“閃光彈?”約翰心中再驚,身子再退十餘米,以防對方乘機偷襲。雖然超念戰士很大程度上不用依靠雙眼,可他畢竟不是保羅,沒有那種用念波觀察全局的能力,而且連續的變化已打亂了他的陣腳。
等他再次睜開雙眼時,艙內已空無一人,顯然桑若影已帶着兩人逃掉了。
約翰面無表情,心中卻湧起無盡的殺機,腳尖離地,身子如同御風而行,飄然向前追去。
約翰飄然而去後,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一個座位上站起。面無表情地目送着約翰離開。早在路嬋娟和桑若影進入船艙時,她已在船艙的一個座位上坐下,因為從不發出任何聲息,加之約翰盛怒之下,竟然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她靜靜地在船艙中站了一會兒,邁着小小的步子向前走去。穿過一條走廊,她走進電梯中,顯然,她對這種設備並不陌生,按動一個按鈕後,電梯開始緩緩下降了。自始至終,她都緊緊抱着那個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的畫夾。
一出電梯,入耳的便是前面船艙內少女的哭泣聲。但她的臉上並沒有驚訝或者害怕的表情,而是低着頭,繼續向前走着。沒走多遠,便看到了年小如的身影。此刻那原本開朗嬌憨的少女早已哭成了個淚人。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遭遇的傷心所致,但更大程度上是因為約翰心靈引導術的影響。康雲兒慢慢走到年小如身邊,拉了拉她的袖子。年小如仍舊跪在那裏哭個不停,彷彿失去了一切知覺一樣。
康雲兒在她身邊站了一陣,轉身折了回去,又抱着那個大畫夾上了電梯。
這一次,她上的是三層。
駕駛室中,各種五花八門的電子儀器閃爍着幽幽的光芒,無人操縱下,命運號正按自動駕駛的設置,飛速前進着。艙門“嗡”地一聲打開,康雲兒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她低着頭四處張望着,好像在尋找什麼。很快,她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奔了過去。那是躺在地上的一個普通人——這艘飛船的船長李向東。他並沒有死,只是被擊昏了,末日審判團的團員們顯然認為這樣一個小人物不值得自己出手。
康雲兒來到他身邊跪倒,推了推他,可沒有任何反應。那種程度的打擊沒有數十個小時的昏迷是難以清醒的。康雲兒跪在他身邊靜靜地望了他一陣,緩緩伸出雙手,按在他的背心上。很快,她的雙手開始放射出柔和的白色光芒。如果路嬋娟能夠在場,必然會看出這是和她一樣的力量——“體”之恢復。這種利用念力令人體傷勢在短時間內的能力是十分罕見的。所以雖然戰鬥力並不強,路嬋娟卻得以在班鳴卓之前進入A組,從而造成兩人感情上的悲劇。但這種能力只是針對肉體上的傷勢而言,對約翰的鏡魘所造成的精神失控卻全無作用。
康雲兒手上的光芒不斷增強,很快,李向東呻吟了一聲,恢復了知覺。睜開雙眼,茫然地向四周張望着:“剛才是怎麼了?咦?你是誰啊,小姑娘?”他望着康雲兒道。
康雲兒抱着畫夾沉默地望着他。
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李向東緊張地向駕駛儀。突然,他增大雙眼:“啊!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變成自動駕駛了?這樣的話……”他猛地爬起來向舷窗外望去,隨即,一下癱倒在地:“果然,我們飛到宇宙中了……”
舷窗外,月亮分外的明亮巨大,遠處,是浩瀚無際的星空。
要死了嗎?望着霍華德一步步逼近,唐卡的心中並沒有任何恐怖感。想一想這些在A組中度過的日子,無論如何,沒有白白來這人世間一場,小妖、胖劉、阿影、娟姐、老江、隊長,甚至紅白黑那三個混蛋想起來也覺得很親切,還有鳳凰,深情的鳳凰,有人這樣的愛自己,沒有遺憾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抬起頭,向上面望去,被鐵臂夾着的核桃仍舊一臉茫然的神情。説起來,自己和小妖,胖劉一樣,都是孤兒呢,沒有什麼親人。不知什麼時候起,開始將這小小的女孩兒當作自己的妹妹,和她一起玩,一起鬧,逗她開心,惹她生氣,縱容着她那小小的任性。很快樂的時光……唐卡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霍華德已走到他面前,側着頭好奇地打量着他:“小子,你死到臨頭了,居然還笑得出來?”
“就是死到臨頭了才要笑,因為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唐卡吃力地道。
“這樣啊,也好,否則你死得就太難看了……”霍華德打趣道,凝運念力,一個巨大的線路檢測儀從地面緩緩升起,移到唐卡頭頂正上方十餘米處。
“再見啦,小子!”霍華德打了個響指,上百公斤的線路檢測儀猛地向唐卡砸下。
唐卡緩緩閉合雙眼。
可惜……不能再守在你的身邊了,對不起……核桃,謝謝你,和你一起的時候,很開心……
怎麼沒有任何感覺?唐卡莫名其妙地睜開雙眼,很快那雙眼睛便瞪圓了。頭頂上的檢測儀竟然不見了,停在那裏的,是成百上千個大大小小的電子零件。
對於這樣的景象,他是再熟悉也不過了,放眼整個超念界,也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唐卡驚喜地抬起頭,大叫道:“核桃!”
原本被握在機械手中的核桃不知什麼時候已脱身出來,正從上方木然地盯着霍華德。
“怎麼,恢復意識了?”霍華德冷笑道,雖然沒能收拾掉唐卡,可他並不擔心,那個他最怕的人短時間內決無再戰之力,而眼前的小女孩顯然也不會厲害到哪裏去,否則也不會讓保羅·康特拉手到擒來了。
核桃沒有説話,只是那樣沒有表情地望着他。
“別忘了,這個人和那些奪走你母親的人是一夥的,你還要庇護他嗎?”霍華德冷冷地道。
“不許……”核桃終於開口了,聲音平緩,沒有任何起伏。
怎麼回事?核桃好像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唐卡驚訝地望着自己的小夥伴。眼前的核桃全身都散發着殺氣,念波之強大,連自己也覺得驚心。
“什麼不許?”霍華德莫名其妙地問。
“不許奪走……唐卡”核桃繼續着那單一的語氣。
瞬間,霍華德明白了,眼前的女孩並沒有從約翰的心靈引導術中恢復,只是本能地在守護着自己的東西,而且是和失去的媽媽一樣,是最重要的東西。
混蛋,怎麼會變成這樣的?而且她的念波好強,這無意識之下所釋放出來的,才是她真正的實力嗎?霍華德不安地想。
沒有路了。在飛船最後一節船艙的尾部,桑若影喘息着停住了腳步。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她卻已在唸動術上拼盡了全力。約翰的速度實在太快,何況她還抱着兩個人。如果不是她不時地選擇曲折的通道穿行,早已被對方追上,而現在,她終於被逼進了死角。對方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逼進的速度不再那麼迅速,而帶着一種貓捉老鼠的戲弄。
緩緩放下班鳴卓和路嬋娟,桑若影秀美的臉上露出一絲痛楚的神情:“還是不行啊,隊長,娟姐,我救不了你們……真是沒用……”
“娟姐,你為什麼不能相信隊長呢?我就相信,無論他做過什麼我都可以理解他,因為我明白他的心,你呢,娟姐,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隊長的心啊……因為,從一開始,你們就是在一起的……”桑若影低聲地道。
然後她又望向一臉恍惚的班鳴卓:“隊長……不,鳴卓,你看,現在我終於可以和娟姐一樣這樣叫你了,因為再不叫的話,也許就沒有機會啦……我不知道六年前你做過什麼,可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所以……”淚水突然從桑若影的秀目中落下,“你醒一醒吧……醒一醒好不好?”
班鳴卓依舊沒有任何感覺的樣子。
緩緩張開雙臂,桑若影依偎班鳴卓的懷中,輕輕地道:“你看,鳴卓,我終於在你的懷裏啦,雖然你自己不知道,記着,你不是那第十三個人,絕對不是,你是班鳴卓,是A組的隊長,是阿影的隊長,也是她的英雄,她最愛的人……”
她起身離開班鳴卓的懷抱,深深望了他一眼:“那麼,我走啦,隊長……”
説完,輕輕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燦爛地一笑,轉身向艙外飛去。
她那纖秀的身影消失在艙門處之際,班鳴卓那原本茫然的雙眼中突然閃起一點點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