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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

    ——    選自亦舒短篇小説選《金環蝕》

    在讀書的特候,不會想到找工作是那樣的難。畢業的那個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到各式各樣的洋行去,一點回音都沒有。

    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禮貌的,至少應該回一封信,錄取或不錄取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是比較上講理的,收到信至少贈送卡片一張,表示回覆。

    這一個月用打字機用得最多是我。那張文憑,至少複印了幾十份,一天到晚摺好了寄出去。

    這種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這樣子,是為了不想再攤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錢,這真是難為情的事情。

    我又在想,如果賺了錢,交一點給媽的時候,她又會多開心。所以當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的時候,我心裏實在在太不開心了。

    最後家裏面的人為我擔心起來,覺得我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於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我。

    那天我看報紙,有間圖書館在找人。

    我想,真混帳,我並不懂得這些玩藝兒,不然倒可以去試一試,我放下報紙,想了很久。

    反正寄了那麼多信,我想,再寫一封又怎麼樣。

    也許不久將來,我可以成為一個寫求職信專家,每天就是幫那些畢業的孩子們寫信。

    或者早曉得找份工作那麼難,我應該在讀中學一年級的特候,便開始寫應徵信。

    事實上這種諷刺的笑話,對自己並沒有好處。

    至少我自己一點都沒有要笑的意思,我覺得悶。

    我滔滔不絕的寫了一封信,很文情並茂的。以往我寫信很規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

    我説我對於圖書館工作一竅不通,我會打字,一分鐘四十五個(很普通),速記還在學,沒有什麼希望可以應付太難的東西。

    於是乎我夾上兩張文憑,寄出去了。

    後來我發覺實在我並不想賺太多的錢,我只要找一份工作做,這些日子空閒下來,我已經產生了極度的自卑感,悶在家裏,是很無聊的。

    我無聊得生病了。

    而且我沒有男朋友。

    在讀書的時候,我只想到讀書,沒有想到男朋友。

    現在這麼空閒,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難。

    從來沒有人要替我介紹過男朋友,我覺得很奇怪。

    爸媽沒有提過這種事情,我哥哥也不出聲。

    唯一的辦法是靠同學介紹,問題是我那些同學,好像也沒有男朋友。這多令人頭痛。

    好久沒見她們了,我想除了少數極幸運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樣,每天在寫信。

    在唸書的時候,我很瘦。

    母親説畢了業之後,在家裏面休息一會兒,可能會胖的。經過一個月的猛吃猛睡,證明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還是很瘦。

    早曉得畢業有畢業的痛苦,那麼不要畢業也罷。這段日子,實在過得討厭。

    我用多餘的時候,看武俠小説。

    我的幽默感開始大大退化,做人的樂趣越來越少。

    一個人在失業的時候,特別敏感。

    然後奇蹟出現了。

    有一次媽叫我去開信箱,我便下樓去開,信箱裏掉出一封信,我撿起來一看,信封上寫着我名字。

    我幾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

    我快快的拆開來一看,可不是!正是給我的。

    那間圖書館叫我去給他們見見。見我?

    上面寫得很清楚,叫我去見他們,下個星期。

    我心裏一陣高興,忽然又涼了下來。

    他們大概叫了七千多個女孩子去見他們。

    這並不代表什麼希望,我告訴自己,但是總比音訊全無高妙得多。唉,老天。

    我決定不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聽,包括父母在內。

    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這麼高——我怕他們的失望會比我大,我又不需要他們同情。

    一個星期過得很快。

    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説約了同學,出門去了。

    母親並沒如何追究,我畢竟是大人一個,不小啦。

    到了那間圖書館,我吃一驚。這就是嗎?

    我站在圖書館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與我的想像很有出入,只有五六張椅子,一張長桌子。

    當然小管小.還是很精緻的。而且也靜,四周一扇窗都沒有,空氣調節得很清新。

    想起這間圖書館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間大公司的裏面。這是怎麼回事?

    而且也沒有什麼應徵人在等着見當事人。

    只有我一個人。

    我向那個坐在寫字枱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們寄給我的信。

    那老小姐託託眼鏡架子,看了我一眼。

    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從她的眼光看來,她很滿意我。

    老小姐總是這樣。老希望年輕女孩子穿得跟她們一樣,老老實實,使男孩子毫無興趣。

    我頗有一點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卻沒穿。

    她問了我一些問題,似乎很健談,也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原來這家圖書館,只收藏一種書:機械專科書,其實是這家公司附設的藏書室,供職員參考閲讀的。

    而且他們招請的,也不是圖書管理員。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馬,他們不過要找一個女孩子打打雜,寫寫登記卡,點點書本的數目而已。

    沒有什麼實際的工作,空閒得很。

    我聽了這位老小姐的解釋之後,很是激氣。

    媽的,怪不得沒人來應徵,這種工作,小孩子都會做,有什麼意思,悶都悶死了。

    但是老小姐好像對我很感興趣,她問我想不想幹。

    她説我非常適合這份工作。

    我一個月來一直在找份工作,當機會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又懷疑了。在這間不到兩百尺的小房間裏做事,對着那些一個字看不懂的機械書籍,有什麼味道呢?

    於是我坦白的問月薪的數目。

    老小姐帶點歉意的告訴我,才四百塊錢。

    我幾乎昏倒。這樣的數目,少得幾乎是滑稽的,這樣的大公司,怎麼會付出這麼低的薪水來?

    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幹那份工作,她解釋薪水是會依次遞加的,只要好好的幹,一樣是份好差使。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喜歡我,這老小姐。

    她並不是老小姐,也許她已經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過份整潔,就知道她還沒結婚。

    我想了五分鐘。覺得還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這年頭找工作,實在是太難了,先找點事情做再説,碰到好的工作,再轉未遲。

    當然我沒説出來,我也蠻聰明的,我答應了。

    老小姐説她姓陸,叫我下個星期開始上班。

    早上九點鐘到下午五點鐘,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塊幾毛錢。在學校裏的時候,我的抱負不是這樣的。

    我愁眉苦臉的走出那間圖書館,有種被賣豬仔的感覺。

    我沒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樣的。

    我又不曉得她是陸小姐還是陸太太,上班時候如何稱呼,真是難題。

    回到家裏。我説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

    母親一呆,不相信,追問了很久。我都説了。

    我猜這是因為我臉上沒有什麼歡愉的原因。

    找了那麼久,才找到一份那樣的工作,當然不算成功。

    這一奇蹟,不怎麼令人興奮,的確是事實。

    媽又問我月薪多少,我據實説了,四百。

    媽又呆了一下子,然後她説年輕女孩子,四百塊錢當零用,也許該夠了,而且那麼一份很乾淨的工作。

    媽很好。

    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記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當然他比我多讀三年大學,不過也不應該差這許多。我心裏很氣憤這些老闆們。

    在生一天,還是要與他們鬥爭下去的,這些老闆。

    剛才我似乎應該與那個老小姐討價還價。

    但是我又不懂這些。他們好像很難找到人,為什麼?

    很少有顧主那麼遷就僱員的,老小姐幾乎懇求我留下來為他們工作,我猜不到其中原因。

    除非那是一份特別難應付的工作,會不會呢?

    我真懷疑那幫人有陰謀。也許我一坐下來工作,忽然之間就煩忙起來了。

    這不是沒有例子的。

    有些同學,找到工作,起初講好是打文件,後來甚至連經理的情書都要記錄,每天加班,做得要死。

    不過做得不滿意,我是隨時隨地可以走的。

    值得慶幸的是,家裏並不靠我賺錢,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裏等下個禮拜來到。

    當然日子還是過得很快的,這時候距離我畢業拿到文憑,已經是差不多兩個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幾乎起不了身。

    兩個月的休養,使我懶了起來,每天到中午才起牀,忽然之間恢復早上七點半,怎麼吃得消。

    鬧鐘把我鬧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牀上。

    母親叫我吃早餐,她的臉色是憐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説:“這樣子去做事情,前門進去,老闆就請你在後門出來了。”

    我沒有什麼好笑的感覺,幾乎與他大吵起來。

    每天哥哥做司機,送媽去小菜場,送爸去上班,現在還得送我。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鐘。

    為了這一點,我也不好再説什麼。

    到了那間沒有窗門的藏書室,我發覺那位老小姐比我還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説:“早,陸小姐。”

    她大概是陸小姐,老處女。因為她沒有提出抗議。

    聽説老處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錯。

    我工作了三天,並沒有什麼工作,這間公司的人無疑都很斯文,但是他們可不大愛看書。

    第一天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有事找陸小姐,另外一個還了一本書。第二天沒有人來。第三天來了一個。

    整天八小時,才來一、兩個人,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悶,整天坐在一間房間裏,我想真是乏味。

    而陸小姐很懂得享受,每當下午三點鐘,她便會出去,喝咖啡,過三刻鐘才回來。

    再過幾天,我想我會把打字都忘記了。

    直到第四天,借書的人忽然多起來了,雖也不過是四五個人,但是總是比沒有人好。

    我義務做了很多事情,像補書什麼的。

    有時候陸小姐不在,我也幫她忙。

    我總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塊幾毛,賺錢要緊。

    怪不得他們老要找人,這樣的工作,除了老處女,誰也捱不下去。

    正在這個時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點:編號碼,登記時間比較過得容易。

    我簡直捨不得把工作一時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捨得,留着慢慢享受。

    這是很傻氣的事情,因為有新書,借書的人比較多。

    他們都是年輕人,來了與陸小姐有説有笑的。

    但是他們只看我一眼,很少問我的名字,也不與我説話,我很不開心。

    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問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這地方大概是培養老處女的好地方。

    我必須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這裏總不是辦法。

    經過幾天工作,我很瞭解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一家很大的廠,樓下三層,是操作區,工作人員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層樓也是寫字樓。他們外頭有打字小姐,我經過看見他們工作得很愉快,心裏羨慕。

    我打字不錯,如果可以把我調到外頭工作,也不錯。

    不過過了一個星期,我發覺靜有靜的好處。

    我可以利用多餘的時間來看自己的書。

    陸小姐是一個不錯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點鐘、她還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時候,總要向我擠擠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帶的餅乾。這樣的工作,不能做一輩子,否則真的變成一條蟲那麼懶了。

    有一天,陸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個女孩子推門進來,一見到我,幾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頭髮長而且捲曲,這是最流行的樣子。一張臉化妝得很好,年紀不會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時髦的,長靴子,長裙,配得太好看,幾乎不是像上班來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來借書的嗎?

    我等她先開口。但是她不出聲,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了。

    她好像不太開心,板着臉,也許給上司責備了,到這裏來散悶氣。

    叫上司嚕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

    她的指甲是長長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樣子。

    她用手撐着頭,眼睛看着桌面,不出聲。

    過了十分鐘左右,門又給推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個男孩子,西裝畢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覺得真奇怪,今天怎麼有這麼多怪人?

    我來了已經一個星期,大多數人都該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個星期,我只見過十多個人,這間機構,起碼有九百人,難怪他們覺得怪。

    而且今天陸小姐可不在。

    那個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們顯然是認得的。

    我忽然想起,這是陸小姐在喝咖啡的時間,每個人都知道,他們一定以為這裏沒有人,所以談天來了,一見到我,當然覺得驚異。

    我覺得尷尬,他們一定有話要説,而我卻在妨礙他們。

    我只好低下了頭,不去理他們。

    我聽見那個男的説:“怎麼樣,你?”

    我不是故意要聽,但是兩百尺的房間有多大,想不聽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針氈。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們兩人在吵架?

    “告訴你,要是你再不講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聲,還是不睬他。他沒有法子,只好又説:“你不要以為我遷就慣你了,你就亂來,你這個人——”

    那個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來,瞪他一眼,把長頭髮一甩,頭也不回的推開門就走了。

    把這個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邊,呆得連呼吸都忘了。

    這女孩子夠勁,我讚歎,威迫利誘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這個釘子,以後便不會要強了。

    給了我,我還真做不出,我是天下頭等沒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點賤骨頭,好好的對他們,他們也不見得怎麼高興,碰上這樣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貼貼的了,唉,怎麼都沒膽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個男孩子抬起頭來,見到我,抬起一條眉。

    他長得很清秀,揚眉間居然有點一神氣。

    算了,再神氣也是個看見女人無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當然我也冷冷的看他,還用客氣。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塗的。

    他走過來,問我:“你是這兒管書的?”

    他説話相當直率,但是有時候直率會變沒禮貌。

    “是。”

    “新來的?”他笑,“我沒見過你。”

    “是。”我白他一眼,這人嘻皮笑臉的幹嗎?

    “叫什麼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問。

    我可氣起來了,這登徙,剛與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別人的膀子。我決定不去睬他。

    我問:“請問你是借閲書本嗎?”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閲書本,就請他走了。

    至少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權請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書好了。”他告訴我。

    他眼睛也不看書架,就隨手抽了一本出來,遞給我。

    “就借這一木。”他説。

    這種輕浮的舉止,真是可怕,我心裏不開心。

    “當然,蒸氣機類的圖解,不是嗎?”他問:“這一邊全是蒸氣機的。”

    我一看書面,果然不錯。

    原來他對這裏的書比我熟,我倒錯怪他了。

    我不出聲,登記了書名與號碼。

    他看見了登記簿裏的簽名,他問:“你叫朱珍嗎?”

    “是的。”我看他一眼。“為什麼剛才不告訴我?”他問:“害怕?”

    “誰害怕?”我看看錶,“現在已經四點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離開崗位那麼久,由此可知他不是個工作負責的人。

    他拿了書,簽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也許,我想,我應該帶一件毛線來織。這樣的時間,光光浪費了,未免可惜。

    四百塊錢一個月,每天十三塊多一點,實在太不值錢的勞力與時間了。但是開頭是這樣的。每一個老前輩都那麼説,等到老了,反而值錢,真是怪事。

    陸小姐回來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麼人來過嗎?”她問。

    “有。”我説。

    她坐下來,用一塊濕紙巾擦了擦嘴。

    她的皮膚很好。不曉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膚。

    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膚好的話,那還是很划算的。

    她再問我,“是什麼人來過了?”

    “一個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曉得是哪個部門的,也有一個男人,很討厭。”我説。

    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硬説剛才那個人討厭,不過反正那個人不可愛就是了。

    “啊?”陸小姐笑起來,“誰啊?”

    反正大家都覺得離奇,我攤灘開登記簿讓她看。

    她一看,“啊,他討厭?不會吧?這人是公司裏最年輕的經理,叫蔡美德。”

    “的確很討厭。”我聲明,“而且簽名像畫符。”

    “名字像個女孩子。”陸小姐説:“他長得不錯,誰都曉得老闆的女兒在追求她。”

    “老闆的女兒?”我變得那麼多事,“是不是長頭髮,很美麗的?”

    “對了,就是她。”

    “哦。”我沒了下文。

    怪不得那麼好看,我看她本來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來是千金小姐呢。

    “不過——”我馬上補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

    陸小姐説:“不,久一點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也許是吧。”

    “準備下班吧。”陸小姐聳聳肩。

    我真想伸個懶腰表示無聊。

    這樣便又一天過去了,簡直令人不置信。

    這份工作,簡直使我覺得容易蒼老,怎麼可以!

    我收拾東西下班。

    陸小姐與我搭電梯一道下樓。下了樓我們看到一輛漂亮的跑車飛馳而過,車上長髮標緻的,正是老闆的女兒。

    我向陸小姐笑了一笑。

    老實説,我根本連老闆的臉長臉短也沒見過,不過既然陸小姐説是,大概不會錯了。

    我照例擠公共汽車回家。

    對我來説,做老闆的女兒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個人倒喜歡過得清貧一點。

    只是這份工作,我實在太不喜歡了,最好想辦法換一份。

    我每天又開始看報紙。把登“招請”分類廣告的那一版,翻來覆去的看。

    然後我領到我第一份薪水,兩百塊錢,公司裏是半個月一付的,我拿着薪水回家。

    把薪水雙手奉給媽的時候,我是驕傲的。媽原份還給我,她笑得太開心了。是的,從小寶寶到現在,經過十多廿年,我總算被她養大成人,可以賺錢了,難怪她開心,我實在一點也不怪她。我沒有把我對工作不滿的事情告訴媽。第二天,我照舊去辦公,陸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開報紙全神貫注的看起來。

    “看什麼?”忽然有人問。

    我跳起來,臉上馬上漲紅了。

    在辦公時間看求職廣告,實在於理不合。

    我連忙將報紙放下來,看着那個人。

    他就是那個什麼經理,追求老闆女兒的人。

    我心想他既是那種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

    但是不得罪並不代表要拍他馬屁,我看着他不出聲。

    他沒想到我會不出聲,於是只好又問:“看報紙?”

    “是。”我説:“看報紙。”

    他沒有話好説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

    雖然以前沒有男朋友,但是要對付這種人,還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

    他呆了半晌,説:“我來還書。”

    “很好,”我説:“還要借什麼嗎?”

    “不用了。”

    “有很多新的科技書。”我説。

    他搖搖頭。

    瞧他樣子,也不像是個愛看書的人,一個人常常到這裏來坐着,可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而且又常常趁陸小姐去喝咖啡的時候來,這份工作難做,是不是因為有這個人會常常來呢?

    而且這樣的圖書室,又沒有窗。

    我敵意的看着他,這人雖然長得一表斯文,但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就相信他。

    “借什麼書?”我又問他,我實在想把他趕走。

    他對着我苦笑一下,“不借書不可以來?”

    “不可以。”我説:“陸小姐馬上要回來了。”

    “你知道陸小姐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嗎?”他忽然問。

    “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我?

    “可是你比她更像老處女。”他説。

    我瞪着他。

    他説,“對不起。”

    然後轉身就走了。

    把我氣得!

    他這樣説是什麼意思?是諷刺我嗎?是説我做人古板嗎?還是怎麼樣?

    假如做這一份這樣的工作,受這樣下等的待遇,還得面對這種人的話,我真受不了。

    我不喜歡他,我就有權不睬他。

    我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陸小姐,這人這樣可惡,我必須要自己想個法子出來。

    我在肚子裏哼了一聲。要他好看。

    其實我心裏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反而氣憤之餘,就算這麼想想,也是好的。

    這是間大公司,職員那麼多,大半數是男人,誰也沒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的人呢?為什麼不與我講講話?我實在是太孤單了。

    除了陸小姐陪我之外,也沒有其他人了。

    而陸小姐又是個老小姐,我跟她沒有什麼好説。

    那天我回到家裏,與哥哥説,我想換一份職業。

    哥哥覺得奇怪,因為我上了班才兩個星期。

    我説那份工作實在要把我悶死了。

    哥哥説沒有工作是不悶的,賺人家的錢,難道要去享福?他把我問得啞口無一吉。但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有享福,相反的,我願意做事,只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點。

    哥哥説他會替我留意的了。

    既然他那麼説,我也稍微安樂一點。

    反正當它是過渡時期,總比留在家中強。

    幸虧現在打工不是賣身,否則就慘了。

    我真佩服那個陸小姐,居然在那裏做了那麼久。

    也許她不同,她已經是個老處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樣子,這使我佩服她。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總是比我早到的。

    顯然她也注意到我的悶悶不樂了。

    “怎麼?”她問我,“不舒服?”

    “沒有。”我坐下來。

    “你今天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還比我開心。

    陸小姐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感激她。

    要是沒有她,這份工作顯得更無聊了。

    我向她笑笑,不作聲。

    “我知道了。”她説。

    “知道什麼?”我問。

    “你一定在戀愛了,那小子是誰?”她問。

    “小子?戀愛?沒有的事。”我説:“我沒有男朋友。”

    “噯,這裏那麼多小夥子,難道你沒有一個是屬意的?”

    “他們不喜歡我。”我悶悶的説。

    “沒有的事,”她笑了,“怎麼可能呢?”

    我低頭拿出登記簿子。我用筆敲着桌子。

    “我小時候,認識的男孩子也多着呢。”陸小姐忽然説。

    我看她一眼,我不曉得她識得過男孩子,我倒頗想聽聽她的故事,不曉得可動人否。

    “當然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當苦,我最後決定抱獨身主義。”

    陸小姐,並沒有講了太多的事。但是我還是替她感慨。

    “為什麼呢?”我問:“你現在還可以結婚的。”

    “我都四十七了,還結婚?”陸小姐笑了起來。

    “啊,我母親也四十七歲。”我告訴陸小姐。

    “可不是,女兒都有你那麼大了。”她説。

    “你——難道不寂寞嗎?”我問她。

    “寂寞有好多種,有時候有丈夫,兒女,也會寂寞的,我反而好一點。”陸小姐説。

    “怎麼呢?”我説。

    “我看書,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

    “啊。”我點點頭,“那是很好的,不過我喜歡小孩子。”

    “當然,”陸小姐温和的説:“各人有各人的選擇。”

    “你説我是在這裏結識男朋友嗎?”我傻里傻氣的問。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長頭髮的老闆千金推門進來了

    她身上又換了一套衣服,實在很美麗,長髮修得又齊又整潔,臉上的化妝恰到好處,會得我呆呆的。

    陸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陸小姐笑。

    她的牙齒像小小的閃白貝殼。實在迷人。

    於是我想,怎麼有些女孩子的運氣就那麼的好,長得那麼漂亮,家裏環境又好。

    她在書抬上坐了下來,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來了。

    陸小姐向我擠擠眼睛,我笑了。

    可是我也有點緊張,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

    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閒,整日無所事事似的,虧她想得出,挑了這個地方做幽會的地方。

    叫他們兩個人幽會,實在有點過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眾的場合。

    他們為什麼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車兜風,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總會里坐。

    但是這兩位卻喜歡妨礙別人的工作,跑到這裏來見面,真是天曉得。

    而且又老是她等那個男孩子。

    他們總共來過兩次,這是第二次,但是那個男的老遲到,怎麼會這樣?我不喜歡遲到的男人。

    難道的確如陸小姐所説,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

    又不像。我在研究這件事。陸小姐看見我全神貫注,向我擠擠眼睛,我笑了。

    老闆千金坐在那裏一直等,她鼓着腮,越來越氣。我看得出,她的臉色都在變了。

    我發覺自己太幸災樂禍,不論怎麼樣,他總不應該不來的,叫一個女孩子等,像什麼話。

    我看看陸小姐,陸小姐也看看我。我們倆都保持緘默。

    陸小姐更在行,她攤開了一本書,作□c讀狀。

    我想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這種時候注意她的。

    於是我也拿出了一本書。房間裏靜得一點聲一都沒有。

    終於那個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來,把椅子弄出很大的聲音,然後大步的踏出房間,“碰”一聲關上了門。

    我鬆下一口氣。

    陸小姐合上了書本,看着我微笑。

    “這就是戀愛了。”她説:“怎麼樣?不太妙吧?”

    “她找錯了對象。”我説:“他不該不來的。”

    陸小姐説:“也許這位千金小姐的脾氣不大好,叫我們的經理吃不消,有沒有可能?”

    我笑,“誰曉得啊,只有他們才知道。不過我不喜歡看見女人等男人。”

    “將來你也不會等?”陸小姐問。

    “不會。”我説。

    “啊?有志氣。”她又笑。我暗暗有點心驚,她好像要把我訓練成她的承繼人似的。

    當然做老處女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還少有人戀愛不失敗就抱獨身主義的,我不想這樣。

    我抱着頭在想,然後陸小姐喝咖啡的時間到了。

    “要一塊兒去嗎?”她問我,“隔壁的咖啡不錯。”

    我搖搖頭。我不想走來走去的,嫌麻煩。

    我看着陸小姐離開了,自己點點書本,看有沒有少。

    我想這些書,要是換了別的種類,倒也好。機械,我可真的不懂,我嘆一口氣,這個地方怎麼這樣怪?

    坐了沒多久,一個人推門進來,我抬頭一看——正是那位經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他才姍姍來到,不是故意記錯時間的吧?

    我看他一眼。

    他看看那張桌子,問我:“來過了?”

    “來過了。”我板着臉答。這人簡直可惡之至。

    “等了很久?”他又問我。“是不是?”

    這人説起話來,是這麼悠閒,一點也不着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來空等一場,根本不算怎麼一回事。

    “是的,”我説:“等了很久,然後生氣的走了。”

    “我告訴過她我不會有空。”他説。她不相信。”

    “是嗎?”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與他多説話。

    “而且我告訴過她很多次,老在這裏見我是不對的。”

    “哼!”我反問:“是她要見你的嗎?”

    “當然。”

    “你不想見她?”我問:“那你幹麼一次又一次的來?我最討厭把責任推在別人頭上的男人。”

    我竟與他吵了起來。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

    怎麼會無緣無故的為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發脾氣呢?

    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義感啊。”

    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坐着。

    他還要過來跟我説話,我瞪他一眼。

    就在這個時候,門又推開了,進來的正是老闆的女兒,她一見到男朋友,馬上撐上了腰,尖叫起來。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簡直不會相信那麼漂亮的小姐,會發出那麼可怕的聲音來。

    我嚇得呆住了。老天,這是怎麼回事?

    她一步步向他走過去,我們可憐的經理先生一路退後,最後她大罵出來。

    她説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話,有些我聽懂了,有些我沒聽懂,反正我曉得是蠻恐怖的,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會受不了。我看着她男朋友的表情。

    當然經理是要比一般人能幹,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鐵青着臉,也發作了。

    “我告訴你我沒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來這裏,而且我也警告過你,如果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兒,也嫁不出去。”

    我真是覺得尷尬,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吵架,把我嚇得心驚肉跳的,平常在家裏,爸與媽聲音都不大的,哪有經過這種場面。

    我希望有個地洞可鑽*進去。

    這個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沒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

    老實説,這個時候,我又有點同情男方了。

    最後老闆的千金大哭起來,她抽出書架上的書往地上摔,這下子我可跳起來了。

    “喂喂喂!”我站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懂規矩不懂?這是圖書館,怎麼可以放肆?”

    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發作了。

    我連忙搶先發言,“請你們離開裏,這是我工作的範圍,像什麼話,我們簡直不要工作!”

    “怎麼?”她卻問我,“我不可以在這裏做我喜歡做的事情?一整間公司都是我父親的!”

    我倒抽一口氣,“老天,這地方是你父親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你父親叫我走,否則我總有權説話,是不是?”

    這女孩子是這麼不講理,現在倒變了我跟她吵架了。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攪到這渾水裏去的?

    結果她説:“好,叫你好看!”

    她“碰”的關上門走了。

    從來沒見過這樣沒有教養的女孩子,可知錢的確不能使一個人高貴起來。

    我俯身揀起那些摔得亂七八糟的書本,暗歎倒黴。

    怎麼會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

    他還要低頭來幫我,我把怒氣竟完全發在他身上。

    “快給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經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幹了!”

    他笑笑,還是在拾書。

    “叫你出去,聽見沒有?一個月四百塊,做這種鬼工作,還要受你們這幫無聊人的氣。老闆的女兒,怎麼樣?殺人可以不賠命呀!”

    “就是,我也説過好多次了,你不要見怪。”他還賠小心。

    我拉開門,“走!”

    他聳聳肩,“明天再來看你!”他説:“對不起。”

    陸小姐剛好進來,“咦,怎麼回事?”她問:“幹麼東西給弄得亂七八糟的?怎麼了?”

    “有人在這裏打架。”

    “誰?是他嗎?”陸小姐問。

    “是,他與他的女朋友,我倒給罵了一頓,太不值得了,陸小姐,明天起,你這份工作,另請高明吧。”

    陸小姐也説:“怎麼可以這樣胡鬧?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頭説去,一定主持公道。”

    “算了,”我説:“我也不稀罕。”

    “那怎麼可以?為了這些小事情不幹,好像不值得。”

    “小事情?他們侮辱我呢!好像一個是經理,一個是老闆女兒,每分鐘可以把公司裏的職員宰了吃的樣子。”我唉聲嘆氣的説:“這樣子的工作,太難做了吧?”

    陸小姐笑了,“朱珍,不會是你根本已經對這份工作厭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四分,可不容易。

    我連忙搖頭,“唉,不會,怎麼會呢,我不是每天很準時的來上班嗎?我與你又相處得很愉快,這是不能假裝的,陸小姐。”我説。

    “可是你心裏埋怨這份工作,嫌它單調,所以你的脾氣特別急躁,以致與他們吵了起來。”

    “不過那個人實在太可惡——叫什麼名字——?那個經理?”

    “蔡美德。”

    “啊喲,女人名字。”我説。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陸小姐説。

    “我討厭他。”

    “蔡經理倒不是一個討厭的人。”陸小姐説:“老闆的那個寶貝女兒這些年來可把他纏了。”

    我撐着頭,“怎麼會有這事情呢?她長得很好看,就只發起脾氣來恐怖,也不會嫁不出去。”

    “聽我話,明天乖乖的再來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煩,我擔保沒事好不好?”陸小姐姐説。

    “好吧。”我遲疑的説:“我考憚7b一下。”

    陸小姐笑了,“真還有點孩子脾氣。”她説。

    “是你碰見剛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説。

    她説:“下班了,早點回去休息。”陸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收拾了一下東西,自己先下樓去了。

    今天我覺得份外無聊,出來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內,我真有點不明白,老闆不過給了我十三塊錢多一天,他這筆數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親養了我多久,爸又教育了我多久,結果得到,不過是這些。

    我真是有點低落。我走在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車站走去,而是漫無目的的。然後我發覺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麼好看呢?在下班的時候,像我這種女孩子,簡直滿馬路都是。

    但是我發覺他們也在看我身後,於是我轉頭,我這才看到一輛車子居然緊緊的跟在我身後,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車上的人,真是那個討厭的人。

    他停下了車子,打開了門。

    看的人實在不少,我只好上車,坐在他旁邊。

    “蔡經理。”我説:“你好,怎麼這麼巧?”

    “可一點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經有十分鐘了,路人都以為我是登徒子。”

    我想説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

    何必與他作口舌之爭呢?我想,反正也幹不長了。

    而且我懷疑,他這樣得罪了老闆的女兒,恐怕也得飯碗不保,因為我發覺這世界,很講究關係。

    “為今天的事道歉,”他説:“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麼?”我故意問:“老闆的人罵職員,是很普通的事。”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子諷刺?”他問:“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嗎?不要使我太難堪。”。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剛剛我已經把氣出過了,再加上陸小姐好言相勸,似乎心情應該好轉過來。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

    他又説下去,“當然,我瞭解,剛出來做事,碰到這種情形是很難堪的,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總有一些特別不講理的人。”他苦笑。

    “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説。

    “我反對這樣稱呼!”他説:“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怎麼不是?”

    “當然不是,你問整個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裏攪,我看她遲早要弄得我這份工作不保。”

    看,我倩對了。我看了他兩眼,他顯然是個不很聰明的傢伙,否則老闆的女兒,怎可以得罪。

    但是我想我比較喜歡不聰明的人,就是因為這個蔡美德的不聰明,我覺得他沒有那麼可怕了。

    他聳聳肩,“我很怕她,只覺得她麻煩。像她那樣的女孩子,平時也許是指使下人慣了,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這樣,叫人怎麼受得了,我覺得奇怪。”

    “可是你認得她那麼久了。”

    “是的,可是她一點改變也沒有,我避也避不開她,你倒反而以為我依靠她的關係攀龍附鳳。”

    “我沒有那麼想。”我連忙否認。

    “是嗎?”他笑着反問。

    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簡單了一點,不然陸小姐與他,怎麼都曉得我在想些什麼?

    我太不好意思了。

    他又説:“我可沒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決不會是她,希望你相信我。”

    我笑了笑,“但是她卻單單的看中了你。”

    “奇怪啊!”他也笑。

    “咦,你把車開到什麼地方去?”我問他。

    “隨便兜兜而已,你又沒説你住在那兒。”

    “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訴他。

    “去喝咖啡好不好?”他問我,“有空嗎?”

    “將近吃飯的時候了……”我低聲説。

    “那麼就去吃飯吧。”他又連忙説:“好不好?”

    “不,我家裏等我吃飯的。”我説:“不可以。”

    “那麼下次吧,下次你向家裏請假。”他笑道。

    “下次?”我喃喃的問。他是在約會我嗎?

    “你不再生我的氣了吧?”他又問了一句。

    啊,原來他是為了歉意才請我吃飯的,我心中釋然了。

    他如果會約會我那才稀奇吧?他怎麼會呢?

    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禮貌的道再見。

    既然有經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這口氣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訴陸小姐不可。

    我那天晚上居然相當高興。

    可是我沒有把整件事情告訴家裏人,我想沒有那種必要。

    我何必要叫他們擔這種心事?

    這份工作真是像臘一樣的沒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離開,至少在我還沒有找到另外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離開,我可以對陸小姐講明這一點。

    我上班比她早。

    我坐下十分鐘之後,她才來到。

    見到我,她鬆了一口氣,“乖孩子。”她説。

    看樣子,她真是很關心我。做了這份工作,認識了一個這樣的朋友,收穫也已經夠大了。

    我有了一點安慰。

    “不氣了?”她問我。

    “不氣了,昨天蔡經理送我回家,向我説了很多好話,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對下屬也好。”

    “什麼?”陸小姐問:“他送你回去?”

    “是的。”我説。

    “蔡美德?”

    “是。”

    “奇怪,不會吧?”陸小姐有點以外,“他是很心高氣傲的,怎麼會低聲下氣呢?”她笑了。

    “明明是他錯,得罪了人,當然應該低聲下氣。”我説。

    “當然,除非——”陸小姐住口。

    “怎麼了?”我問:“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着陸小姐。

    “他是個很驕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

    我跳起來。

    “真説得難聽,”我表示,“他怎麼會看上我呢?他幹麼要那麼做呢?看上了你,你,,這四個字,用得很不好。”

    她笑,“你不相信,我是過來人,我的預測一定不會錯。”

    我擺擺手,“別亂講了,陸小姐,這樣説法,”

    “不過你決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個伴。”

    “那個千金小姐,會不會來搗亂?”我擔心的問。

    “不會的。”

    “如果會呢?”

    “我把她轟出去。”

    “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問上了一句。

    “那麼像上次一樣,你自己把她轟出去。”

    “啊。”

    “不必理會她是什麼小姐的,知道嗎?”陸小姐説。

    她真是一個好人。

    但是.這份工作,比什麼時候都無聊,我還是不想幹下去。

    過了下午,我就把頭放在桌子上,瞌睡。

    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應該。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實在覺得沒意思,眼皮又份外重。

    陸小姐笑,“你怎麼攪的?”

    我疲倦的笑,頭還是抬不起來。她覺得很有趣。

    我不會真的睡着,但是我裝睡。這樣也可以消磨時光。

    陸小姐去喝咖啡的時候,我幾乎想跟着去。

    但我終於坐了下來。真是難以忍受這工作。

    每天數着時針過去,完成一天的任務。

    真是沒意思。

    然後門被推開了,我抬頭一看,是蔡美德。

    他臉帶微笑,風度翩翩的站在我面前。

    “你幹麼?”他問我:“精神不振了?”

    我向他發牢騷。我説:“我不喜歡這一份工作。”

    “為什麼?”他驚異的問:“這是我們公司最清閒的工作了,不少外頭打字速記的女孩子都羨慕,説情願薪水少一點,都不介意。”

    “有這種事?”我問:“我卻做得悶死了。”

    “不會吧?”

    “怎麼不會,我想辭職呢。”我告訴他。

    “我真不瞭解。”他説:“怎麼會這麼想了。”

    “你不會明白,”我説:“在學校裏,我的成績不錯,我打字很好,一分鐘五十多個,速記我也會一點,只要給我一個機會,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工作。”

    “孩子們都愛幹這個幹那個,上了年紀,就差一點了。”

    “你是指陸小姐嗎?”

    “我自己也有這毛病,”他裝個鬼臉,“你沒發覺我很懶嗎?”他問我。

    “有,常在辦公時候,盪來盪去的。”我據實説:“你不應該在這裏。”

    “什麼?你不知道現在是喝茶時間?”他問。

    “喝茶時間?”

    “當然,我們這裏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時,你難道不知道這公司是誰創辦的?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

    “啊,原來是這樣嗎?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為只有陸小姐一個人那麼怪,我被關在屋子裏,很本不曉得外頭在發生什麼事。”

    “可憐。”他同情的説。

    我搖頭嘆息。

    “你真的想轉工作?”他忽然問我。

    “是呀。”他是經理,他可能有辦法。我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樣吧,今天下班,我們出去慢慢談,好嗎?”

    我馬上警惕起來。

    為什麼要下班談?為什麼不現在談?出去吃飯跳舞,有什麼意思?我不明白,我必須拒絕他。

    “現在談不可以嗎?”我問他,聲音冷了下來。

    他以為可以用一份職業吊我,他就大錯特錯了。我是很精明的一個女孩子,我會知道他想些什麼。

    他馬上説:“當然可以、但我以為出去談,也是好的,對不對?”

    “唔。”我應着。

    “這樣的一件事,”他説:“我的女秘書想要一個女助手,你如果肯幹的話,我大概可以將你調過去。”

    “調過去?”我又興奮起來,“可以嗎?”

    “不成問題,我明天上去講一聲好了。”他微笑的説。

    “方便嗎?”我問:“如果不太方便的話,那麼——”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陸小姐不肯讓你離開。”

    “啊,那不會。”

    他聳聳肩,“那我明天來通知你好了。”他説。

    我像意外的揀到一塊金子,我希望他是個説話算數的人,我很想轉一份工作。

    “對了,”他説:“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壞人,因為我不是。”他看着我。

    我瞠目結舌的瞪回他。

    “也許在你出來做事之前,你媽跟你説過,社會上壞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其實都是色狼,而色狼們又極其難防備,因為他們額上不鑿字,但是我的確不是壞人,所以下次我請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嗎?”

    他説這話的時候,非常認真,好像有點生氣我對他那麼顧忌,這使我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

    我説不出話來。

    “我時間到了,明天再見你吧。”他走了。

    我覺得不應該懷疑他,因為他表現得不錯。

    但是我又想,以他一個經理的身份,幹麼老來與一個小女職員搭腔?這是説不通的事倩,值得懷疑。

    這樣想來,他又變得靠不住了。

    我想到那個時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會約會我。現在他叫我出去幾次,我都不肯答應,倒也滑稽。

    也許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種男孩子。他經驗太豐富,做事太圓滑,而且又有女朋友。

    當然他也沒説要追求我,我不能聽陸小姐的一句話就自作多情。一個人自作多情,是很慘很痛苦的一件事。

    陸小姐回來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訴她聽。

    陸小姐呆了半晌,幾乎忘了坐─去。

    “他要把你拉過去?”她問:“這怎麼可以?”

    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麼會曉得陸小姐不肯放人?

    我連忙解釋:“陸小姐,我在這裏,是毫無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耐心的人。”

    “你真的不願意幹這份工作?”陸小姐問。

    “説實話,是的,陸小姐,這份工作太悶。”

    “但是外頭的工作,人事複雜,你不一定應付得來呢,這裏到底簡單一點。”她勸我。

    不過我很固執,“我想我可以學習,陸小姐。”

    她無可奈何的説:“當然,如果你的選擇是這樣,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我希望你詳加考慮。”

    “是的,陸小姐,我會的。”我由衷的説。

    這兩個月來,她待我實在很好,誰説老處女的脾氣都又壞又怪?她可不這樣。

    然後我們下班了。

    我想明天蔡經理來,我就下決定,告訴他打算如何,沒有什麼好拖的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轉換工作,一有機會,反而有點退縮,每天坐在一間小房裏,把志氣坐完了。

    我決定轉一份工作。儘管陸小姐會很不舒服,但是我還是要那麼做了,她會原諒我的。

    第二天我到了辦公的地方,見到陸小姐,把我的意思説了給她曉得。

    她説:“我是無所謂的,假如蔡經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過你得小心工作。”

    “我會的。”

    她看我一眼,“你是個好孩子,但是經驗不足,外頭女秘書很多,人事複雜,你要小心應付。”

    我心裏想,這裏的人也不見得容易應付,就是那個女孩子常常來鬧,也叫人夠頭痛了。

    我説:“知道。”

    “好,事情就這樣好了。”她説。

    我對於她這麼大方,的確很感激,而且心裏有點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

    過了沒多久,一個小廝樣子的人走進來,説蔡經理叫我到他那裏去一趟。

    我有點不自然,我從來沒有試過給人叫來喝去的,這還是第一次,然後我想到,公事公辦,是應該的。

    出來謀生,經過這些,是必要的。

    當然不會有唸書的時候那麼逍遙自在了。我想。

    蔡美德的辦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門進去,他請我坐。

    他向我笑笑,“怎麼樣?”他問:“決定了?”

    我點點頭。

    “好得很,你下個月就到我們這裏來辦公吧。”

    我還不太相信自己的運氣這麼好。

    我問:“那麼其他方面的東西呢?要不要——”

    “我會替你辦的,你放心好了,不過現在我先介紹你認識高小姐,她會教你關於工作方面的一切。”

    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對講機:“高小姐,請進來。”

    今天他説話,是那麼冷冷的,即使有一個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當作一個微不足道的手下來看待。

    我很不自然。

    陸小姐待我不是這樣的,我希望這個高小姐也像她。

    我還沒有想完,高小姐已經進來了,我吸進一口氣。

    她長得真美,像一個時裝模特兒一樣,高而苗條,身上的衣服時髦高尚,髮型也是最流行的,化妝有點濃,但是看上去相當舒服,她年紀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歲,臉上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但是見到蔡美德,馬上嫵媚的笑了起來。

    “什麼事,經理?”她問。

    蔡美德介紹我與她認識,她很驕傲的揚了揚眉毛,我馬上想起陸小姐説過的話。

    她是太難應付的一個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簡直沒得比。這叫我怎麼辦好呢?

    我看着她修長的長腿走出經理室,馬上寂寞起來。

    我實在沒想到這裏是有這麼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沒有女朋友,竟會把老闆的女兒都得罪了。

    照那個高小姐的笑容看來,她對經理顯然很有意思。

    我坐在那裏,很覺得有點悶,我懷疑自己的選擇,有否錯誤。

    蔡美德説:“沒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看他一眼,他曾經對我説過不少話,甚至表示過他沒有去追求老闆的女兒,可是今天他卻這樣板起面孔,一本正經。

    我站起來,説了聲再見。

    我像逃一樣的回到我的房間裏去,頓時覺得一陣温暖。

    我語陸小姐:“陸小姐,我真想留下來。”

    “怎麼了?”她詫異的問:“你好像不太開心。”

    “那邊正如你説的那樣,很冷漠的。”我説。

    “那當然,大機構同事多,不可能個個親親熱熱。”

    “可是我不是做經理的秘書,而做秘書的秘書。”

    她嘆一口氣,“孩子,事情總得慢慢來,別心急。”

    我忽然發覺陸小姐都對我有一點不耐煩了。

    那當然,起初是我鬧着要轉一份工作的,現在跑過去,看情勢不對,又想留下來。

    我怎麼可以這樣三心兩意?沒的叫陸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騎虎難下,也只好硬着頭皮了。

    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

    “是的,”我説:“我想慢慢可以習慣的,什麼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裏暗暗叫苦,嘴裏卻這麼説。

    陸小姐似乎滿意了,“當然,當然。”

    下個月,我數數日子,只有十天左右便到了。

    這一間小小的房間,忽然之間也就可愛起來了。

    我回家開始從新練我的速記打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好一點。

    母親很高興,她覺得公司相當重視我,那就已經足夠了,其他她是不理會的,但是我也不想她理會。

    我也不曉得他有沒有加我薪水,我想反正是不籤合同的工作,大不了回家算了。

    到現在我才發覺自己很缺乏鬥志,動不動便想走回家,打這種算盤,有什麼志氣可言?

    我有點慚愧。

    十天很快過去了,陸小姐對我依依不捨。

    我則懊悔自己多此一舉,現在又得開始一份自己毫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前途如何,真是。

    我在早上到了蔡美德的辦公室。

    那個高小姐冷着面孔指給我看我的寫字枱,然後搬了一大疊東西給我打。

    我打字打得不錯,她叫我做什麼,我只好做。那天我居然沒有見過蔡經理。

    我只見到高小姐在他房裏走進走出,笑着講着。

    她好像很空閒,沒有事好做。而我卻一天到晚打字,一張一張的文件,像永遠做不完的。

    這樣連續好幾天。我總是見不到經理。

    這真是很怪的,以前我不在他手下,反而常常見到他,現在反而見不到了。我想低級職員要見上司,是很難的。

    我想我最好不要埋怨那麼多。工作是我自己要做的,既然有事情做,我應該滿足。

    不過以前我可以與陸小姐聊天,現在可不行了。

    高小姐與我連對白都沒有一句的。

    不過這樣子,我知道蔡美德不是壞人了,他沒有利用職權來接近我。現在我覺得懷疑他都是很笨的,他有那麼多機會接近美麗的女人,何必來對着我。

    我擔心我的薪水。他們不知道會不會加我的薪水。

    每天打字,雖然沒有意思,但是一雙手總是不用空下來了,而且每當完成一份文件,我總覺得自己做得不錯。

    我開始很隨遇而安,很開心自己的工作。

    我有時候會抽空去看陸小姐,她並沒有用新助手,只有一個人坐在那裏。

    到第二個禮拜的時候,高小姐叫我進去見經理。

    我推門進去,蔡美德坐在大辦公桌後面。

    我看着他,不出聲的坐下。

    “工作還好嗎?”他問:“有沒有太忙?”

    “沒有,”我説:“我可以應付得來。”

    “高小姐説你很乖,不講話,很勤力。”他笑笑,“那是好的,我很高興。”

    他擺着一副經理的樣子,使我覺得不自在。

    我看若他。當然現在我不能先開口説話了。

    他也看着我。好像覺得我有點怪怪的。

    我等他説完話叫我出去,那我就完了一件事。

    但是忽然他問:“今天下班有空嗎?”他問得與先幾次一模一樣。

    我聽了心中就有氣了。他算是什麼呢?一會兒擺他的經理架子,便是好幾個星期,連話都不與我説半句,可是一會兒又問我有沒有空,想約我出去。

    他以為這樣子就行得通,他就錯了。

    我説:“沒有空。”

    他一愕,好像聽錯了,“怎麼?”他反問:“沒空。”

    “是的。”

    “哦。”他看我一眼,有點氣,“那算了。”

    看着他那種意外的表情,我心裏一陣舒暢,他能把我怎麼樣?我做我自己的工作,用勞力換報酬,我為什麼要下了班跟他去吃飯?

    我説:“蔡經理,如果沒有什麼事,我想出去了。”

    “好、好,”他説:“你出去吧。”

    我冷冷的笑了笑,推門出去,心裏真是痛快之至。

    我為這件事開心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還是得意洋洋的。

    可是第二天叫我打的文件,比往日差不多厚了百分之五十。我現在把我的職位弄清楚了,什麼助手不助手的,我不過是一個打字生。

    打字生?那比坐在小圖書室裏更糟,而單單在蔡美德手下,像我一樣的打字員,已經有四個人。整個寫字間,差不多有一百架的打字機。

    我在想,老天,這間公司需要打出來的文件,真是很多的,請了那麼多人來打字,還真不簡單。

    做這樣的事情,也不會有什麼前途,老打字。就算升了級,也不過是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秘書,天天穿得像模特兒,對着經理笑。

    我想我不太瞭解。

    我的運氣不太好,短短的幾個月,工作轉了兩份,但是都不合我的心意。

    也許我不該在寫字樓裏找工作做。這樣的工作,都不怎麼適合我。

    或者教書是不錯,如果要考師範,還來得及呢。

    半個月發薪水的日子又到了,我發覺我多拿了五十塊錢,假如半個月是五十塊的話,那麼一個月是一百元了。

    不錯嘛,我告訴自己,居然加薪水,難怪蔡美德會叫我下班去喝茶了。

    一百塊錢!嘿,他以為可以買到我了,他有沒發神經病?如果我以前值四百,現在大概值四千。老天,每天打五六個鐘頭的字,我發覺我手痠,手指僵硬,受不了。

    如果做事是這麼苦的話,我還是有改行的必要。

    今天的文件比往日更多,我頭痛的看着它們。

    這樣就是報復嗎?我想,如果是的話,我還可以有最後一度散手:我可以辭職。

    我憤怒得很,他們顯然把所有的東西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這怎麼可以?為什麼要這樣做?

    其他三個打字員,顯然很空閒,她們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而我卻做得像條牛。

    不與經理去吃飯,會有這種後果?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樣我的工作超了鐘點,她們五點半走,我六點一刻還在辦公室裏。

    然後蔡美德推門出來,東張西望,像是找人的樣子,看到我,有點詫異。

    “高小姐呢?”他問我。

    “我怎麼曉得?”我沒好氣的反問。

    “你怎麼了?”他問:“為什麼不下班回家?”

    我指指文件,“你看着這一疊東西,多厚!”

    “怎麼,都是你做的?”他問。

    “是!”

    “其他的人呢?請假?”

    “沒有,他們都快活去了。”我氣鼓豉的説。

    “這怎麼可以?”他板下了臉,“明天我一定要説他們。”

    蔡美德居然主持正義,我不置信的看住他。

    “你這樣做了多久?”

    “沒多久,今天特別多,平時也有這裏的一大半。”

    “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我與你去講。”我白他一眼。

    “現在你進來一下好嗎?”他問我。

    “幹麼?”

    “有一封信,我請你幫幫忙過來替我錄一錄,行不行?”

    “幹麼找我?”

    “女秘書都走了,只剩下你,你會速記的,會不會?”

    “不會。”

    “來來,不要覽扭了。”他笑道。

    “好吧,寫錯了,不準罵我,這原不是我工作的範圍。”

    “當然。”他拉我進去。

    我在他的大桌子前坐下,他讀,我就記下來。

    他那封信是很急用的,我替他一字不錯的記了下來,然後我打好了信與信封,交在他手裏。

    他看了一遍,簽了個字,馬上找人寄了出去。

    “做得很好。”他説:“為什麼説會做錯?”

    “我沒做很久了,怕不慣。”我説。

    “你好像不很開心,是不是?”他問我。

    我坦白的説:“是的。”

    “為什麼?與男朋友吵架?”他問。

    “不,”我説:“我沒有男朋友,我只是覺得工作不開心。老實説,我小時候對職業的期望很高,沒想到是這麼的無聊,所以每天都覺得悶,可是耽在家裏,更悶。”

    “為什麼別人沒覺得悶?這裏有好多女職員。”他告訴我,“她們都做得很有味道。”

    “嘿!她們只要穿件漂亮衣服,閒談一下,什麼都忘了。”我衝口而出。

    但是説完之後,我又有點後悔,我為什麼要批評她們?我不是跟她們同樣等級的?

    果然,蔡美德笑了。

    他一定是心裏笑出來的,怪我有淺?好講閒話?

    我看着他,他點點頭,“其實你説得很對,但是我希望你會慢慢習慣這樣的工作環境。”

    “我還是去教書的好。”我説。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預備這樣的過一生?做幾個月寫字間工作,發覺困難,馬上換一份,又跑去教書!教了一陣,説不定又不慣,再換一份?換到幾時去?你説説看。女孩子可以做的工作何止幾百份?你不先考慮好,是不行的。”

    他教訓我?我又氣了。

    “年紀輕,你聽聽我的話,不會錯。”他告訴我。“你是那麼倔強的一個孩子,我也不知道怎麼勸你。”

    “我有問題嗎?”我問。

    “你心神不定。”他説。

    我斜眼看他,他有比我大多少?並沒有吧?最多不過幾歲而已!怎麼就這樣子老氣橫秋呢?

    “你不服氣,是不是?”他笑了,“你對我有敵意,不肯與我出去喝茶,為什麼?”

    “我不高興。”

    “唉,你看你,孩子一樣。”蔡美德説。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低下了頭。其實他這個人很容易相處的。但是不知道怎麼的,我就是氣他開頭那幾個星期,不與我説話,擺經理架子。

    他又説:“你曉得嗎?”他問:“我老怕你誤會我有壞心腸,對女孩子不得不保持距離,其實即使是經理與屬下,也沒有像仇人一樣,是不是?”

    原來是這樣?我嚇一跳,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顯威風?我誤會了他。

    我皺上了眉頭。

    “你又不相信了。”他説:“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有趣的孩子,什麼都放在臉上,瞞不過人。”

    “我現在是想什麼?”我故意問。

    “你現在?一定想:也許我可以答應這壞蛋經理,晚上出去一次。”他笑説。

    我跳起來,“什麼?”

    “是不是?”他看着我問。

    我笑笑,“是,算你猜對了。”

    他很開心,“那我們去喝茶吧。”

    我想他不會有什麼壞心吧?這麼清平的世界,他人又不錯,我與他出去一次,也不算什麼吧?

    蔡美德説:“你的工作完了吧?去收拾一下。”

    “是,經理。”我説。

    他搖搖頭。

    我在外面收拾好了東西,他也出來了。

    我們下電梯,到了街上,我看他一眼,心想,要是他不是經理,那又有多好。

    他終於約到了我,他是一個很有恆心的人。

    我們在一家咖啡店裏吃了一點小點,我們談了一些關於家裏的事,我發覺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不一定要靠老闆的女兒才能有工作做,以他那份才能,不論到什麼地方去,還是受歡迎的。

    弄清楚了這一點,我對他的印象也就改觀了。

    我喜歡有本事的人,蔡美德就是這樣的人。

    他告訴我他今年廿七,很年輕,比我大八年。

    我到他那年紀上一定還是老樣子,絕對進步不了。

    但是他利用這八年讀了六年大學,工作了兩年,以致經驗豐富,升到了經理。

    我們談了相當多,與他在一起,不愁沒有話題。很自然便可以聊很久。

    跟男孩子在一起,那種感覺,畢竟是不錯的,與約女同學上街,完全不同。

    我已經告訴過蔡美德,我從來沒有男朋友,也沒有男孩子約會過我,他是第一個。

    我們喝完了茶,他問我,“要不要去看電影?”

    我搖搖頭。

    “小女孩要回家啦?”他低頭問我。

    “要。”我説:“怎麼?”我笑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開車送你。”他説:“我們下次再喝茶好了。”

    我喜歡他這一點,上次我説要回家,他也馬上送我回去,一點都不勉強我,今天也是。

    我討厭那種死纏牢女孩子不放的男人,喝完茶一定要跟着去看戲,看完戲非吃晚飯不可,然後再去散步、宵夜,攪得半夜三更的。

    蔡美德的記性也很好,他完全記得我住在什麼地方,也不用再問了。

    到了門口,我向他擺擺手,説了再見。

    剛巧哥哥也下班回來在停車,一眼就看見我了。

    “你這小鬼!”他説。

    我曉得多事情了。

    果然,哥哥一回家便大吹大擂的告訴爸媽,説我交到了男朋友,從此以後,他説他不想送我上班了,應該由男朋友為我服務。

    我把他結結實實的罵了一頓,連連否認。

    他雖然説得很含糊,但是我看得出,爸媽還是很相信的,尤其是媽,向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我覺得真不自然。

    哥哥這個人,討厭嘛也真討厭。就算看見一個男孩子送我回來,也不必大驚小怪到那個樣子。

    我又不會去做尼姑,遲早都會有男朋友,朋友是朋友,很普通的事情,被他一攪,反而有點偷偷摸摸了。

    那天晚上母親沒盤問我,但是我想她遲早要那麼做的,沒有母親會忍得住。

    我嘆口氣。

    第二天我上班,大哥照例送我去,在車子裏,我一句話都不與他説,他一味偷笑。

    這個人討厭,我想假如不是我哥哥,我寧可一世沒有男朋友,也不選他。

    到了我的寫字樓,他讓我下車。

    我上去,坐在我的位置裏,發覺交下的文件的確少很多,大概蔡美德已經教訓她們了。

    她們一班人也真是的,無端端的欺侮新人,非要給人家説不可。

    我自問也沒有得罪他們,幹麼就來這麼一套,叫我受氣?這個世界,由此可知,有很多事是講不通的,只好不講。

    那天一早,其他三個女職員就是看我不過眼,翹着嘴,很想跟我作對的樣子,我也只好隨她們去。

    到了下午,我並沒有見到蔡美德。正在忙的時候,忽然一個女人聲勢兇兇的走進來。

    我定睛一看,原來正是蔡美德的女朋友,老闆的小姐。

    我馬上想:今天大概蔡美德又有麻煩了。認識那樣的一個女朋友,伴君如伴虎的樣子,怎麼叫人受得了?

    可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並沒有走到蔡美德的房裏去,相反的,她向我跑過來。

    我嚇了一跳。

    她雙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住我。

    我不是説怕她,但是意外究竟是意外,我呆住了。

    “你還在?”她低聲着問:“你以為我沒法子對付你?”

    我看看身後,身後又沒有人,她不會是認錯人,那明明是對我而發的。

    “一會兒我叫你好看!”她咬牙切齒的説。

    然後她一轉身,到蔡美德的房裏去了。

    她那幾句話的聲音講得很大,我想每個人都可以聽得到,其他三個職員早就樂了,在那裏掩嘴偷笑。

    我的臉漲得通紅,她那樣當眾侮辱我算什麼?

    我可是來工作的,旁的我一概不理,她上次已經騷擾過我,今天又這樣子無端端的罵我一頓,再好脾氣的人,怕也要忍不住。

    我又沒有地縫可鑽,忽然想起陸小姐,我連忙站起來,跑到那間小圖書館去。

    我推開門,陸小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裏。

    我有種隔世的感覺,我一聲不響的坐在她對面。

    她看到我,是太詫異的,馬上站起來,問我:“你怎麼了,你沒事吧?臉色壞透了。”

    “沒什麼。”我沒説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説不出口,那是太難為情的,我在這邊做得是這麼好,忽然之間又不做了,換到蔡美德那邊去,找來這許多煩惱。現在能對陸小姐説什麼呢?

    我只好不響,我把頭埋在手臂裏,真是想哭,但是又哭不出來,真是慘透了。

    陸小姐不斷的問我:“噯,你怎麼了?”

    “唉,”我嘆口氣,“我真該死,如果不是可以躲到這裏來,我大概要給她吃耳光了。”我説。

    “咦,‘她’是誰?”

    “老闆的女兒。”

    “怎麼會?”

    “誰曉得?她一進寫字樓就對我大發雷霆,好像我是她仇人似的。”我訴苦:“這是怎麼回事?”

    “她是太驕縱了,事實上人人都怕她,自從她看上了蔡美德之後——哈,你不是跟蔡經理約過幾次嗎?一定是她吃醋了。”陸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見鬼!”我紅着臉啐她。

    “小蔡也真不像話,怎麼可以同時約兩個女朋友?”陸小姐説:“所以出了亂子,鬧得全寫字樓都曉得,多糟。”

    “不會吧,”我哼一聲,“假如蔡美德約了她,她何必還要趕到公司來出洋相?一定是蔡沒有見她好久了。”

    “啊!這樣説來,你是佔了上風了?”陸小姐問。

    “別這麼説好不好?”

    “咦,你別起反感呀,這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替你高興,這年頭,女孩子總得認識個男朋友。”

    “説不定我也會像你這樣。”我説。

    “別傻了。”

    “而且我明天還是辭職了。如果只是像現在這樣做打字,我相信工作還是可以找得到的。”

    “不要這樣,你會後悔的,幹麼這樣懦弱呢?”

    “很難講,我討厭這份工作。”我説:“我怕蔡美德。”

    “你真是一個衝動的孩子。”陸小姐搖搖頭。

    “世界太不公平,衝動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是其中之一,只不過人家是千金小姐,身份兩樣。”

    陸小姐啼笑皆非,“你怎麼遷怒於我了?”

    “自然。”我説。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進來的是蔡美德。

    他用手絹在擦汗,見到了我就嚷:“唉,你在這裏,終於找到你了。”

    “她走了嗎?”我問。

    蔡美德嘆口氣,“我把她轟走的。”

    “哼。”我説:“蔡經理,現在我口頭上向你辭職,如果不通過的話,我再書面通知你好了。”

    他急,“絕對不通過。”

    “不通過也不行,反正我明天不再來上班了。”

    “噯噯,怎麼可以?”他問。

    我厲聲反問:“為什麼不可以?我有我的自由,我幹麼要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做事?一會兒工作多過人幾倍,一會兒又有女人跑來指着我罵,我為什麼要留下來?”

    他苦喪着臉,“這都是我不好。”

    “你是經理又怎麼樣?”我睜大了眼睛,“可以殺人放火?”

    我對陸小姐説:“陸小姐,我會來看你的!謝謝你照顧,再見。”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忽然之間,那些女秘書都靜默下來了。我獨自收拾東西,拿起了手袋。

    我跟高小姐説:“我請一個下午假。”

    高小姐還沒有回答,我便轉身走了。

    我是懊惱的。就這樣失業了。

    回去怎麼與媽媽説呢?

    我記得哥哥説過,像我這樣的人,上午去辦公,下午就給人趕出來了,果然如此。

    我搭車回到了家。媽替我開門,很是驚異。

    “怎麼了你?”她問。

    “唉,失業了。”我説。

    她笑,“怎麼會?唉,如果太辛苦,不做也算了。”

    我忽然之間生起氣來,“就是你,把我寵成這樣無能力,做了兩個月,就給人家開除出來了。”

    媽一直笑,她一點都不擔心,“不做事也算了,反正女孩子總得嫁人,嫁了人還不是得坐在家裏。”

    我雙眼朝天。是的,母親也太不關心我的工作了,難道我這輩子,就這樣子在家裹過去了嗎?

    “再説,這兩個月你也夠辛苦的,每天回來,我看你都是腰痠背疼的,休息一陣子也好。”

    她是個好母親,毫無疑問,但是太為我着想了。我記得當初她為哥哥的工作,多麼關心,現在對女兒是兩樣的。“女孩子總得嫁人”,哼。

    我整個人癱在沙發裏。

    母親問:“你哥哥説你有了男朋友,是不是?”

    我搖頭,看,她又提這種事了。

    “不是。”我説:“他造謠。”

    “可是他明明看見的呀。”

    “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朋友送我回來罷,所以我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可能在短時期嫁出去,我必須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一口氣説完。

    母親神神秘秘的看我一眼,“隨便你罷。”她説。

    我在家耽了三天。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我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任何一個辭職的人都希望破挽留一下,但是蔡美德沒有這麼做,大概是打字實在太容易找到了,我的走,根本不是一種損失。

    我每天出街買一疊報紙,把聘請頁所登的廣告圈了起來,老天,又從頭開始了,怎麼受得了。

    我捧着頭,怎麼會這樣?我運氣也太不好,我告訴自己,別的同學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大有不做五十年不罷休的樣子,而我呢?

    在下午,母親去了買菜,我坐在家裏,門鈴響了起來。

    我沒精打采的去開門。

    “唉呀,陸小姐!”我驚喜。

    “你這孩子!”她笑。

    “陸小姐,請進來,真不好意思,怎麼會叫你來的呢?”

    “來看看你。”

    “也不先來個電話,”我説:“假如我出去了怎麼辦?”

    陸小姐笑,“我有種預感,你會在家等我。”我倒了一杯茶給她,“陸小姐,你真會開玩笑,不過見你還是太好的事情。”

    “你真的不上班了?”她問,很開門見山的。

    “是。”我説。

    陸小姐打開了手袋,拿出了一個信封,“這是你的薪水,我給你帶來了。”

    我接過了信封,“謝謝你。”

    “這幾天一直閒在家裏?”她問我。

    “當然,不然還可以到什麼地方去?”我説。

    “小蔡説真是冤枉,他又不敢來看你。”陸小姐忽然説。

    我懷疑的問:“他説要看我嗎?”

    “當然,這件事由他而起的,是不是?結果他也辭職了。”

    “哦?”我的興致來了。

    “很可惜,是不是?不過他對我説,實在不勝其煩,也只好避之則吉。”

    我聽了有點可憐他,掉了工作,真是……後來一想,覺得他是經理級的人馬,要找工作,當然比小職員容易得多,何必要同情他?

    我又改口,“那他走了沒有呢?”

    “走了,遲你一天離開的,臨走把你的薪水都結好了。”陸小姐告訴我。

    “你那裏呢?”我問:“還是老樣子嗎?”

    “是啊,我又請了一個女孩子來幫我,她也很好。”

    我慚愧的説:“我想誰都要比我好,對不對?”

    “沒有啦,小蔡現在在大新公司做事,他説在那邊沒有女秘書,要是你不介意,可以打電話給他。”

    “真的?”我呆呆的問。我真沒有想到他會照顧到我。

    “小蔡是個不錯的孩子。”陸小姐笑着説。

    但是我不願意靠他的關係得到工作,那樣顯得我自己太無能了,是一件丟臉的事,我不願意做。

    “在我看來,你們都是孩子。他的電話,我寫在信封上,你考慮吧。”

    我鼓着腮想了很久,也沒有什麼決定。

    陸小姐説:“我要辦的事情辦好了,我得走了。”

    我急道:“陸小姐,怎麼可以急急的走呢?我一定要請你喝茶。”

    “不用了。”

    “怎麼可以不用?”我連忙拿起錢包,“是,我們家附近有家很不錯的吃茶店,你一定會喜歡的。”

    她強我不過,只好與我去了。

    我與她又談了近一個鐘頭的瑣碎事情,她很稱讚蔡美德,説他年少有為,好像做宣傳似的,我真不瞭解,蔡美德有什麼好。

    當然,他託陸小姐替我拿來了薪水,這表示他做人是相當負責的,他自己也辭職不幹,這證明他有決斷力,他又照顧到我,顯得他心腸不錯。

    不過這個人缺點還是很多的,我告訴陸小姐。

    與陸小姐分手,回到家裏,已經是六點多了,他們全回來了,媽與哥哥。

    哥哥看我一眼,“與男朋友出去了?”

    “屁!”我罵。

    “女孩子家出言怎麼可以這樣粗俗?”他笑我。

    “與你無關。”

    “可不是,前門進去,”他取笑我,“後門可給人家趕出來了!”哥哥裝個鬼臉。

    媽連忙説:“別取笑妹妹!”

    我漲紅了臉,“胡説,我已經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才不相信呢。”他説。“哼!也許一個星期內就可以上班了。”我實在氣不過。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心急暴躁,不要説不能工作,連找個把男朋友也難。”

    我跳起牀,“你再説下去!你感!”

    哥哥大樂,“看,是不是?又跳起來了,唉呀,女孩子最要緊並是温柔,不夠温柔,誰要?”

    “誰也沒有逼你要!”我尖叫。

    “彆氣妹妹了!”媽再三出來勸阻。我一賭氣回了房間。

    我坐在牀沿想,也許哥哥説得是對的。我脾氣實在不好,又粗又急,比起那個老闆女兒,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人,的確是可怕的。

    我沒有見過自己發脾氣的樣子,但是人家大吵大鬧,總見過,實在不怎麼雅觀,我這個動不動就拂袖而去的習慣,似乎要改一改才是。

    哥哥也有他的理由。

    而他這樣氣我,我非得找份好一點的工作,一直做下去給他看不可。為什麼不打一個電話給蔡美德呢?

    靠人介紹一份工作並不算羞恥,將來表現出工作能力來,光榮還是自己的。

    我決定下來。明天上午就打個電話給他吧。

    至少他待我是不錯的,而我對他,一直都大呼小叫,一點都沒有禮貌,像個土人一樣。

    我奇怪他為什麼待我好,我實在是一個太怪的人,他也見過不少美女,像他以前的女朋友,高小姐,還有公司裏許多其他的女職員。

    當然我不承認自己丑,但是也絕對不好看,我知道,我不是那種一見便會使人驚為天人的女孩子。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優點。也許蔡美德只是不好意思,他覺得我丟了一份工作,必須要另外替我找一份。也許是這樣吧?

    每個人都有天良發現的時候,也許蔡美德的天良發現了,我的老脾氣總是不改,我老懷疑蔡美德對我有不良企圖,再三譬解,心裏還是疑神疑鬼,這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

    我拿起話筒之先,考慮又考慮,還是覺得打一個電話過去,沒有什麼損失。

    於是我撥了號碼。那邊是一位小姐接聽,我想這是他寫字樓的電話,果然沒錯。

    “找蔡美德先生。”我説。

    “哦,蔡經理,請你等一等。”她説。

    蔡經理,這小子,運氣還真不錯,一直做經理,現在又找到了這樣好的職位,短短九天,真虧他有本事,

    他的聲音來了。“我是蔡美德,哪一位?”他一本正經的問。

    我報了名字。

    “哦,你!”他聲調馬上活潑起來,“怎樣?你好吧?見到陸小姐了?”他問得很是關心。

    “是的。”我説。“她昨天來過,叫我找你。”

    “要不要到我寫字樓來一次?大新大廈十樓。”

    “我——”我還想多説幾句話。

    “別猶疑了,這一次你不是打字員了,你可以擔任一些比較吃重的工作。怎麼樣,來吧?”

    我沒猜到他會這麼幹脆,叫我馬上去,而且又有一份這樣好的工作在等着我。

    這樣的誘惑實在難以抗拒,我只好説是。

    “一小時可以到了吧?我等你。”他掛上了電話。

    嚥了一口唾沫。去吧,我告訴自己。

    這個世界難得有一個人對自己好,即使有點不大願意,也將就一點吧。

    我換了一條白色的裙子,便出門了,我叫了一部街車。

    到了大新大廈,才三刻鐘左右。

    我上了樓,那是一個很整潔的寫字樓,人沒有那麼多,但是環境反而好了。太大公司,要做事情,實在不容易。

    我問一位小姐蔡先生的房間在什麼地方,她指給我看。

    我敲敲門,進去。

    蔡美德見到我,笑着站起來,“請坐。”

    他這樣熱烈歡迎我使我覺得有點高興。

    我是一個很幼稚的人,只要有人表面上做得使我高興,我就高興了。

    我坐在他對面,有點不大好意思。

    “很久沒見了。”他説。

    “是的。”有一個星期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到這裏來做事,好好的做一段時間,那一天你替我錄了一封信,我覺得你工作能力不錯,只是任性一點。”

    我笑笑,他稱讚我,我當然樂意聽。

    “可是我怎麼老碰到任性的女孩子呢?”他自己問自己。

    “你那個女朋友呢?”我提起來。

    “當然完了,我把她罵了一頓。”他説。

    “你們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沒有多久,半年左右,我發覺兩個人的性格太不投機,便漸漸疏遠了她,可是她總不原諒我,老是故意搗蛋。”

    “她大概還很愛你。”我説。

    “會嗎?我想可能性不大。”他笑笑。

    我偏偏嘴。

    “好啦。”他説:“我們別談這些了,你幾時來上班?”

    “一定要錄取我嗎?”我問:“也許我工作能力不夠,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

    “不要沒有自信心,傻里傻氣的,我叫你做,你就做好了。”蔡美德説。

    我説:“是,經理。”我那種口氣,裝得很奴才。

    他笑了一笑。

    我又問:“經理,此地不會有像高小姐這樣的人物吧?”

    “怎麼可能呢?”他反問:“我只用了你一個女秘書。這裏是一個比較小的機構,不可能像那邊,養得起那麼多人吃飯。”

    我嘆氣,“那邊你那位女朋友,能保證她不會衝進來罵我?”

    “不是説過了嗎?沒有這個可能。”蔡美德問:“要不要我籤一張保單,證明這些都是杞人憂天?”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真是很幫忙我的,否則不可能把我叫回來,又給我一份工作做,我實實在在很感激他,我答應了下來。

    蔡美德,他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太靈活的眼睛常常會給人一種不可靠的印象,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你明天來還是後天來?”他再三催我。

    “哦,”我結結巴巴的説:“我不要享有特權,你把我當作普通的工作人員就可以了。”

    “當然,你以為我會寵壞你?”他問:“不會的,你跟着我,也沒有享受到什麼特權,反而惹來許多閒氣。”

    我懷疑的問:“那天的事,不會是高小姐——?”

    “對了,就是她,她跑去攪鬼的。”蔡美德承認。

    “她打電話通知你女朋友?因為她每天把所有的工作推在我頭上,你看不過眼,代我出頭,她就氣了報復?”

    “猜得一點也不錯。”蔡美德嘆口氣。

    “不能令人置信,她們太討厭了。”我説,“難怪陸小姐説外頭人事複雜。”

    “大公司都是那樣子的。”他説。

    “小公司就不會了吧?這裏是小公司,我希望我可以保留這一份工作,我已經讓人家取笑得太多了,我哥哥是一天到晚説我沒有人要。”

    蔡美德笑問;“沒人要?漂亮的女孩子怕沒人追求?只怕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我臉紅了,“那裏,哥哥是説沒人要我工作。”

    “啊,對不起,”他微笑,“我誤會了。”

    “我在這裏已經嚕嗦了很久,我該回去了。”我忽然想起來,他是經理,必然很忙,我坐在這裏嘮叨,多麼討厭。

    但是他不以為意,他説:“如果願意再嚕嗦一會兒,我們下了班可以去喝茶。”

    “不了,”我説:“我還是回去吧,你很忙。”

    他搖搖頭。

    “幹麼?”我覺得奇怪。

    “沒什麼。我本來想送你的。””不必了,”我説:“我可以自己回去,老這麼客氣,怎麼行呢,雖然只有一個女秘書,也應付不了呀。”

    他站起來,“你明天正式來吧。”

    “好的謝謝你,蔡先生。”

    他點點頭。

    我離開了他的房間。

    唉,今天的運氣真不錯,我路經蛋糕店,買了一大盒回去給母親吃,媽實在是很關心我的。

    一進家門我就説:“我又找到工作了。”

    媽驚奇,“怎麼會,這麼快?”

    “可不是,我有我的本事。”我吹牛。

    “幹什麼?”

    “做秘書啊.老本行,這一回,絕對不會給人家輕易炒□-

    7b魚。”我向她保證。

    母親接過了蛋糕,好氣又好笑,“如何見得?”

    “經理是我朋友。”我衝口而出。

    我馬上後悔,已經遲了,媽的眼睛一亮。

    “啊——?”她那個啊字,真是講得抑揚頓挫。

    “媽,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説。

    “不要以女明星對記者的口吻説話!”媽也氣了。

    “真的不是呀,媽,不過他覺得我還可以工作,故此介紹我一份工作而己。”

    “是不是送你回來的那一個?”

    “唉……是……”

    “幹麼會那麼巧?”媽嚴詞逼供。

    “媽呀!”

    “有了男朋友,為什麼要瞞住母親?”她問。

    “沒有呀,真的沒有。媽。你曉得我,我什麼都跟你講的,幹麼要瞞你呢?你又是很開通的,對不對?”

    媽嘆口氣。“太開通了,我只擔心你與你哥哥沒有異性朋友。”

    “媽,你放心,哥哥一定不會做和尚,我一定不做老處女,只是時機未到。”

    “小鬼,是真的?”

    “當然真。”我幾乎要舉手發誓,“媽,我怎麼敢騙你?”

    “不騙就好,只是人家這樣對你,恐怕有點意思吧?”

    我用心的對她説:“媽,你吃蛋糕吧,不要擔心我。”

    “好好。”她答應着。

    沒到一會兒,哥哥也下班了,我對他大吹法螺,證明自己工作能力了得,絕對不會出錯,離職之後,馬上又有新工作。

    哥哥瞪起了眼,不相信也得相信。

    老實説,我是很感激蔡美德的。

    媽説,他會對我有意思嗎?

    這個問題我考慮很多次了,但是我都覺得不會有可能,追求女孩子的送花送糖,我很清楚這些。

    但是蔡美德沒有,我們的確只像朋友與朋友,這就證明絕無其事了。

    我明天就有新工作了。我告訴自己,要努力而為,不可令人失望,尤其要做點成績出來,讓蔡美德知道,他沒有用錯我。

    我很開心,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便起來。我選了一套比較新的衣裳穿好了,便等哥哥送我去上班。

    哥哥白我一眼,“神氣死了。”

    “嘿嘿,不敢當。”我説。

    “那個男孩子呢?有沒有再送你回來?”他問。

    “沒有,你不要再造謠了。”

    “誰造謠?我沒有看錯。”他問:“那個人還頂面熟,是誰呢?叫什麼名字?”

    “幹麼要説給你聽?”

    “説來聽聽也不妨吧?幹麼那麼小器?”哥哥問我。

    “不是小器,只是你太多嘴,一會兒又要學給媽聽。””我也不過好玩而已,你就生氣了!”

    我轉頭看看坐在後座的爸,他正在看報紙,沒有注意我們,我想説給哥哥聽也許無所謂。

    於是我説:“叫蔡美德。”

    “蔡美德?”哥哥唸唸有詞,“蔡美德?女人名字,我絕對認得他!”他的聲音高了起來,“他是我的同學!”

    “小聲點!”我説。

    “他的確是我的同學。”哥哥興奮的説:“在中學的時候,他喜歡打羽毛球,啊,原來是他。”

    “你亂講!”我説。

    “啊,你的朋友我就不可認得?你去與他説,他一定記得我,改天我們也可以見見面了。”

    “真的是你同學?”我還在懷疑。

    “當然是。”他説:“你去問他,你該下車了,到啦。”

    我跳下車,向爸揚揚手。

    我真不相信世界會那麼小,蔡美德是哥哥的同學嗎?

    到了辦公廳,他讓我看我的寫字枱。

    “謝謝你,”我説:“這是很好的抬子。”

    “就坐我旁邊,沒人敢欺侮你。”他説。

    我説:“蔡經理,你可以把工作交給我了。”

    “你先坐下吧。”我拿起筆,看着他,我真想問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同學,但是又忍住了。

    “你有什麼話要説?”他問。

    “沒有。”我説。

    “那很好,”他低頭繼續看他的文件,他很用神。

    我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蔡美德看完了一封信,便叫我覆,我先記錄了,然後便替他備好信紙信封。

    這裏的確是小公司,我一個人什麼都幹,但是我喜歡這樣,我告訴自己,過幾個星期碰見同學,我終可以説:我也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個上午,我做了不少事情,蔡美德好像滿意,我鬆了一口氣。

    我發覺這一家公司真是人口簡單,不會有人講閒話,這就已經夠了,故此當他要請我吃中飯的時候,我也答應了下來,我們倆在附近的一家小店裏吃飯。

    我實在忍不住了。

    “蔡先生,”我問:“你喜歡打羽毛球嗎?”

    “第一、我不喜歡蔡先生這個稱呼,我情願你叫我‘喂’,第二、我的確喜歡打羽毛球。”他笑。

    我的心一跳,我的天,至少有一點是對了。

    “你在哪兒唸的中學?”

    “唉,怎麼忽然之間問這個?在中基中學。”

    “唉呀,你真是我哥哥同學?”我問。

    “你哥哥?叫什麼?朱胖子?”

    我笑。我哥哥的確是那個綽號,他念中學的時候,的確還相當的胖。

    “這樣看來,不會錯了,我哥哥説認得你。”

    “唉,朱小胖是你哥哥?那就對了,真是意外的高興,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面了,真有點想念他。”他説:“我們幾時見個面呢?”

    “隨便你好了,他下了班總是在家裏的。除非跟女朋友出去了。”

    “他有女朋友?”蔡美德羨慕的問:“我還沒有呢。”

    “不要亂講了,你女朋友頂多,怎説沒有?”我責備他,“人家都説追求你的女孩子多。”

    “凡是女朋友,當然是要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對不對?人家追求我,也不能算是女朋友。”

    “哈,你這樣就賴得一乾二淨了!”我説。

    “這樣吧,今天晚上,下班我送你回去,順便見見他,好嗎?”他問我。

    “你不要先通知他嗎?”我問。

    “不用了,給他一個驚奇,大家開心一下。”他説。“我真高興,再也沒想到又會有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我問。

    “沒什麼。”

    我看他一眼,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怕會有什麼毛病,如果他是特別壞的一個,哥哥一定告訴我的,半絲也假不了,那就好。

    下午我們又做了很多事情,蔡美德説我做的事情,比高小姐還多!他以前沒想到我會做事做得那麼稱職。

    雖然我懷疑他故意誇獎我的成份很高,但是我希望哥哥可以聽到這話。

    下了班他果然送我回家。

    媽一隍7d門,見到客人,呆住了。蔡美德也真行,馬上自我介紹,又説是我的同事,又是哥哥的同學。他講得天花亂墜,媽信得他不得了。

    “蔡先生請坐。”

    他又説:“伯母千萬別這麼叫!叫我美德好了。”

    我聽着有一點“肉麻!怎麼可以一樣叫法?

    這時候哥哥也下班回來了,見到他,驚了一驚,馬上叫出來,“小蔡!”

    他們兩人幾乎擁抱在一塊兒。

    “我就説你有點面善,那天送我妹妹回來的,是你吧?”

    “是呀,怎麼我沒看見你?”他説。

    “你怎麼會看見我呢,都做經理了!”哥哥説。

    “喂,老朋友,別亂講話好不好?”他説

    “今天你非得留下來吃飯不可!”哥哥説。

    “不行,伯母沒有準備,太打擾了。”他説。

    “一定要留下來,除非你看輕我。”哥哥説。

    他們兩個人一來一往的説個沒完,倒把我冷落在一旁。

    最後我哥哥説:“我妹妹年紀輕,你多多照顧她啊。”

    “那當然,她很懂事,很乖,你放心好了。”

    忽然之間,我們成了一家人了。真怪。

    蔡美德也不再客氣,索性留下來吃晚飯,爸也回來了。

    我有種感覺,每個人都把蔡美德當作是我的男朋友了。

    最奇怪的是,連蔡美德自己都不加否認,我不太明白。

    我們這一個晚上的確過得很開心,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有説有笑。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時候與蔡美德熟悉多了。

    我對他沒有了戒心,而且我們合作愉快,這是最要緊的。

    我甚至讓他每天送我回家,我下班不用擠巴士,實在輕鬆得多。

    他説這是哥哥叫他的,我很相信。

    蔡美德以後也常常來我們家與哥哥講話説笑,好像很開心。

    我們家也歡迎,漸漸更熟了。當發薪水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出我八百塊一個月。

    這不能算多,但是我是初出做事的,有這樣價錢,已經不錯了。

    我告訴媽,媽説是蔡美德故意照顧我的。

    我又氣了,這明明是我勞力所得。

    但是無論如何,蔡美德與我漸漸熟了起來。

    他請我看電影,我也去過一次。

    我暗中在注意他還有沒有與以前的女朋友來往。

    但是我注意不到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當然他回家幹些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曉得他在辦公的時候很正經、很嚴肅。

    他是一個不錯的人,我對他的印象漸漸改觀。

    假期的時候,哥哥約了女朋友,他約我,我們四個人也可以玩一天。我開始有了比較愉快的生活,不比唸書時候那麼悶、那麼單調了。

    蔡美德對我一直很禮貌、很客奇,但是我發覺他有改變,就是越來越遷就我。

    他以前説什麼也有點把我常小孩看待,但是現在沒有。現在除了工作之外,他就當我是朋友一樣。

    有一次媽説:“美德,”她現在叫他美德了,“我女兒沒有男朋友,你替她介把一個吧。”

    我剛要説我媽多除,蔡美德馬上説:“伯母,就我這個樣子還夠資格嗎?”

    母親先是一呆,然後眉明眼笑的説:“美德,你開玩笑嗎,我們阿珍怎麼配得上呢?”

    我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件貨物,母親在努力把我推銷出去。

    我反感起來,“媽,”我説“説些別的,可以嗎?”

    但是母親不以為然,“美德,那就一言為定了?”

    我瞪蔡美德一眼,他不敢響了。

    哥哥説:“我妹妹都好,就是兇一點。”

    他們一幫人,就好像會聯合欺侮我。

    我頗為生氣。

    不過這一件事以後,蔡美德就正式被家裏認為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曉得為什麼,他喜歡我,我漸漸也接受了他的喜歡,我們倆有空的峽候常常出去。

    我也問他:“老闆的千金,沒來找你嗯?”

    他當然説沒有,我也確實相信是沒有。

    非得相信他不可,不然就沒有意思了。

    有時候我也不怪他,到底人家要纏住他,他是沒有辦法的,我不該多心地想這些事情。

    他在工作上真是太幫我的忙了,教會了我不少技巧,我經過幾個月,發覺自己完全可以勝任這一工作。

    可是我對他的態度,從來沒有像一個女秘書對經歷那樣恭敬,我對他是很不客氣的。

    我認為不必要的恭敬是討厭的,所以待他也像待一般同事,而且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嗎?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了。

    有一天我們做完了事情,距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他説:“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是嗎?”我笑問:“那為什麼喜歡我?”

    “唉,實在不知道!也許就是因為你奇怪吧。”

    “我有什麼奇怪?”我問。

    “説不出來的味道。”他笑笑。

    “你為什麼喜歡我?”我瞪着他。

    “你可愛你純潔,而且我的心説:這是一個好的女孩子,不要錯過她。”他笑。

    “有這種事?太美麗的言詞,看上去都像謊言。”我告訴他,“不要花言巧語。”

    “你一直以為我是壞蛋,為什麼?是不是在陸小姐那裏做得久了,也想做老處女?”

    “不要沒有良心好不好?”我白他一眼,“陸小姐對你這麼好,你怎麼可以造她的謠?”

    “那當然,我説笑而已。”

    “看你本質多壞!”我瞅着他説。

    “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他説:“你是很純情的,想到什麼便説什麼。”

    “這算得了優點?這叫做口無遮攔。”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同了。”他笑笑。

    “嘿嘿!”我冷笑幾下。

    “我們認識,也有半年的時間了嗎?”他問。

    “有了。”我説:“半年,我畢業已經六個月了嗎?總算是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對得起學校了。”

    “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聲,尷尬的看着我。

    我約莫知道他想説些什麼,我畢竟與他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他想些什麼,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怎麼好意思聽那一類的話。

    於是我説:“咦,下班的時間到了。”

    我開始唏哩嘩啦的收拾東西,他的話就説不下去了。

    他臉上有點失望,我心裏暗暗好笑,這些日子來,我發覺自己越來越滑頭,而他呢?反而覺得我純潔,真是奇怪的一個人。

    美德送我回家,在晚上,我又覺得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説説心裏該説的話。我有點後悔下午打斷了他的話,但是我馬上告訴自己,他在明天還可以説,後天也可以説。

    機會與時間多着呢。想到這裏,我心裏是甜甜的。

    我睡了很好的一覺。

    第二天我去上班,才踏進寫字樓,就發覺美德的房裏有談話聲。我覺得奇怪。

    什麼客人來得這麼早呢?我想不出。

    但是不管怎麼樣,現在馬上進去是不禮貌的,於是我坐在旁邊的空格子上一會兒。

    沒到一會兒,門開了,我看到美德與一個女人出去,當我看到那個女人的臉,我整個人震住了!

    她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闆的女兒!

    而且美德的臉上一點愠意都沒有,他笑容滿臉的送她走。

    我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幸虧她一直走出去,沒有回頭。

    這麼早便來,大概就是不想碰見我吧?

    蔡美德這樣子欺騙我是為了什麼呢?我不明白。如果她喜歡與他在一起,他們儘管那麼做好了,何必要把我夾在當中忍受痛苦呢?我不明白。

    我到這一分鐘才發覺我是.這樣的痛苦,當他轉過身來看見我的時候,我想我臉色一定是蒼白的。

    “你來了?”他居然笑着問,一點也不緊張,“幹麼不進來,我有話跟你説。”

    他真樣樣子安定,大概就是把我當一個孩子,太容易騙得過吧?我始終弄不明白他要騙我的動機。

    “你剛才見到她了,是不是?”他問。

    我與他一道進入經理室。

    “是的。”我答。

    “她原本也想見你的,但是我想不必了,我説我可以把她的意思告訴你。我真沒有想到她會來。”他還在笑。

    告訴我——告訴我什麼?

    告訴我他們兩人已經和好了?一定的。

    我這才發覺我的心裏一直在下意識的擔心這件事會發生,現在果然發生了。

    我説:“我有點不舒服,我想我還是回去好一點,今天早上,我本來是不想來上班的。”

    “什麼?”他站起來,“不舒服,那得快快看醫生才是,你幹麼上班?”

    他好像很關心我的樣子,其實我知道,這些都是虛偽。

    “我回去了,請假。”我説。

    “我送你回去。”他伸手來扶我。

    我撥開他的手,“我又沒摔倒,不過略見不舒服而已,”我説:“自己會回去的。”

    “我一定要送你。”

    “你今天還要見兩個客人。”我提醒他,“我先走了。”

    我推開門就走出去,剛巧一部電梯停在門口,我就踏進去了,蔡美德並沒有追出來,我是希望他會追出來叫住我的,但是他沒有。

    我叫一部車回到家裏,我覺得我不是假不舒服,是真不舒服了。

    我沒有想到自己對蔡美德的感情有這麼深,這是我失策的事。不知不覺間,我愛上了他嗎?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笑嘻嘻的送她出去的那種情形。我痛恨他。

    晚上他打過電話來,但是我沒有去聽。

    媽説:“是美德呀!”

    是他又怎麼樣?我還是不聽。

    媽開始覺得苗頭不對。

    “怎麼了你?你與美德怎麼了?幹麼今天不去上班,又不聽他的電話?”

    我不響。看,自己的母親不去幫女兒,反而幫着外頭人説話,多麼恐怖。

    “女兒呀,”媽説:“做人不可以這樣子,公事公辦,你與美德鬧意見,也不可以不去上班呀,對不對?”

    我一向是公私不分的,這是我的毛病,用不着媽來提醒我!我心裏想。

    我鼓着腮幫子一整天。

    媽説:“你不要這樣子,像美德這樣的男孩子,我一看就曉得是好的,你可別為了小事情跟他鬧得頭崩額裂,大家都沒好處。”

    小事情?哼!

    沒想到我第一個男朋友便是這樣的一個傢伙,真叫人太為難了。那天蔡美德一共來了三個電話。

    我想,大概這一次完了吧?完了也許更好。那我就不必無端端的為一個陌生人痛心了。

    我坐在房裏悶悶的,過了一會兒,爸回來了,我聽見媽向他訴説我的不是,然後是哥哥回來了——慢着,除了哥哥,好像還有另外一個人。

    誰?

    然後我聽到蔡美德的聲音了。是他?他還有膽子來?

    他説:“不知道怎麼就開罪她了。”

    然後哥哥説:“美德,這個女孩子太難攪,還是另外去找一個女朋友吧!”

    美德又説:“她在哪裏?”

    “在房間裏。”

    “我進去一會兒。”美德説。

    “我勸你不必理她。”哥哥説。

    他笑了。“要是別的女孩子,還用你勸,可是她不同。”

    “她有什麼好呢?”哥哥問。

    美德笑。他敲我的房門。我不去睬他。

    他推門進來,我揹着他坐。

    “真的生氣了?”他問。

    “是!”

    “何必這樣子呢?你還沒把事情弄清楚。”

    “再清楚沒有了。”我説:“我辭職。”

    “老天,又辭職?”他問我,“你彆氣好不好?。”

    “是的。”我爽快的答:“不辭職幹麼?”

    “今天她來,是請我喝喜酒的!她要結婚了,明白嗎?”

    “什麼?”

    “結婚了,人家要嫁到外國去,永遠都不回來啦,”

    “是真的?”我又問,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又悔自己粗心,又覺得太委屈了他,竟説不出話來。

    “不過也好啦!”他説:“你顯得那麼妒忌,證明我在你心中還算有一點份量。”

    我瞪着他。

    “你那份工作,我看也不用保留了。”他笑説。

    “什麼?你開除我?你敢?”我瞪起眼。

    “你真兇,你哥哥一點也沒有説錯,老天,叫人怎麼吃得消,你還是做家庭主婦算了,也是一份工作,頗理想的終身職業,不是嗎?”

    我怔了一怔,他是什麼意思:他是向我——?

    我看着他笑了起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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