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説,穿着粉紅色洋裝的馬蒂像一朵風吹來的粉紅色小花,那麼一定是一陣長風,才能送着她飄過這麼遙遠的路程。
在倒下去之前,馬蒂徒步走過了大半個台北市。
有很長一陣子,她多麼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遇見綠燈就前行,遇見紅燈就轉彎,只是絕對不要停下腳步。因為一旦佇立,她就不免要思考,不免要面對何去何從。
這颱風後盛夏的傍晚,空氣的燥熱並不稍減於中午,馬蒂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下午。若非腳下的高跟鞋,她很願意永遠走下去。穿上這雙高跟鞋是個可怕的錯誤。它們是她的鞋子中惟一正式的一雙。雖然已略顯老舊,鞋底隱秘的地方也有了小小的綻縫,但擦亮了之後,與她這身淺粉紅色洋裝是個出色搭配。它們是雙美麗的鞋,天生不適合長途跋涉,而是用來出入高貴又華麗的場合。它們是一雙宴會用的纖弱的高跟鞋。
馬蒂走到了台北的最南界,碰到景美溪之後就向右轉,迎着夕陽繼續前行,一邊回想着琳達的婚宴。此刻婚宴上的歡言俏語都該沉寂了吧?但是馬蒂留下的話題,恐怕是足夠賓客們談論很多年的。她後悔出席了這場婚禮。從接到琳達的鑲金邊紅色喜帖開始,她曾經多次陷入長久的思索,怎麼委婉地託故不赴宴,怎麼提前捎去禮金,再怎麼補救性地以書信向她致意。婚禮中有太多人,包括琳達,都是她不想再碰面的。終究這一天她還是整裝以赴,穿上了最體面的一套洋裝,最好的一雙鞋,並且還提早出了門,成為這午餐婚宴上第一個就座的客人。
到得委實太早了,這國際飯店豪華的宴客廳中,連禮金台都尚未佈置妥當。繫着蕾絲邊圍裙的女侍正在擺設花籃,兩個着燕尾服的英俊服務生忙着安放婚照。
沒有任何接待,馬蒂直接走進空蕩的筵席中。一個年輕男子匆匆向她走來,走到一半又恍然止步,從口袋裏摸出“總招待”紅卡別在衣襟上。他很活潑地與馬蒂握手,同時不失憂慮地瞄了一眼禮金台。這男人馬蒂認識,是她大學同屆的國術社社長。他並不記得她,完全依傳統方式與她交換了名片。
總招待以職業的熱情細讀馬蒂的名片,盛讚她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顯然她這名字的特色尚不足以喚起他的回憶,而馬蒂對他的記憶卻在這寒暄中復甦了。他叫陳瞿生,香港僑生,大一熱烈追求琳達之際,講得一口令人聞之失措的廣東國語,如今這口音已完全地歸化了台北。當年同班的琳達是馬蒂的室友,一個禮拜中總有四五次夜不歸營,全靠她在舍監面前打點。偶爾匆匆回宿舍換洗衣服,陳瞿生總是局坐在聯誼廳中等待着,琳達有時候彷彿不想再出門了,就央馬蒂下樓打發他回去。她很不樂意這差事,只好走到聯誼廳門口與他距離數公尺之遙,揮揮手説:“琳達説她不下來了。”
他則受驚一樣迅速地起身,頻頻彎腰向她説:“多姐!”
那是廣東發音的多謝之意。
現在回想起來,陳瞿生對她不具印象是很有理由的。為什麼要記得她?他們之間幾乎沒有過友善的接觸。這中間的疏離連她也無法明白。從離家搬進大學宿舍時開始,馬蒂曾經對即將展開的獨立生活充滿了期待。她期待擁擠的宿舍能給她家的感覺——雖然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家作為比對,但想像力可以彌補感覺上的空缺。她很快發覺琳達像一個遲來很多年的姐妹,只是這個姐妹又太早墜入了情網。
支走陳瞿生之後,她多半會倚在舍監室的玻璃幕後,看他騎着摩托車的身影遠去。他的摩托車側邊有一個特殊的鐵架,安放他練國術用的雙刀。摩托車走得很遠很遠了,雙刀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光芒刺着她的眼睛,有時候,會疼得像是要落下眼淚。
此時陳瞿生正準備引馬蒂入座,他問她是男方或女方的來賓。女方。她説。
琳達的大學同學。她補充説。
噢!那我們可能見過了,我也是琳達的大學同學。
於是她獨自一人坐進了禮堂前端的“新娘同學保留桌”。她遊目四顧,廳內一片荒涼,女侍們逐桌擺設糖果,兩個像是那卡西的藝人正在調弄電子琴,似乎連新人都尚未到場。這樣孤獨地坐着很容易顯得手足無措,所以她剝了幾粒瓜子,將瓜子仁在白瓷盤中排列成一個心的形狀。藝人開始唱起一首時興的台語悲歌。
一叢尖鋭的紅色光芒從背後刺來,喜幛上的霓虹龍鳳燈飾點亮了。這讓馬蒂意識到當眾人的眼光集中在禮台時,揹着禮台而坐的她將迎向所有的目光。她換了坐位,面向那扎眼的蟠龍舞鳳,浸浴在猩紅色的海洋中。
她周圍的氣氛是蕭條的,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後,這新娘同學保留桌,以及其他桌次都將坐滿賓客。他們將敍舊,吃喝,言不及義,總之要社交。閉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身邊充滿了同學,她七年來避不相見的英文系同班同學。
賀客漸漸地落座在馬蒂的附近。往日的同學身畔都多了伴侶,有些更添了小小的孩子。同學們一圈圈地聚集歡敍着,馬蒂發現自己又落單了。多麼熟悉的感覺。
大學的四年,馬蒂幾乎是全面性地落單。上課時雖然採自由落座,但是同學們有自己的小圈子,一簇簇的同學分佈出隱然成序的生態,而馬蒂不屬於任何圈子,所以她坐在教室的最外緣。這種孤單在教室中聽課時無妨,甚至在分配小組作業時也並不構成威脅,小組總是不嫌多一個人分攤作業;而體育課時馬蒂就顯得無依無靠了,尤其是當老師要同學們拿着球具自由練習時,那解散隊伍的哨音一吹,馬蒂的掩護也就當場消失。針對這種尷尬的局面,她想出一個對策,就是讓自己看起來非常非常投入她的單人練習,好像那運動完全地吸引了她,專心得連額上的汗水也來不及擦。於是,體育教師藉口回辦公室以躲避太陽,女同學們三三兩兩擇陰影休息談笑,一邊對着陽光下揮汗練排球的馬蒂喊:“薩賓——娜,休息了啦。想當國手啊?”因為忙得歇不下手,馬蒂只有露齒羞赧地一笑。
英文系的學生習慣以英文名字彼此稱呼,這幾乎是一項傳統,久而久之,互相遺忘了別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學的印象中,馬蒂不叫馬蒂,而是薩賓娜,孤獨的薩賓娜,獨來獨往的薩賓娜,或者説,自尋苦果的薩賓娜。
對於這種處境,馬蒂並非沒有自覺。她深深明白,薩賓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是因為薩賓娜太急於找到一個超過同窗之誼的親密伴侶,而她的伴侶——傑生——恰恰好是班上的助教,恰恰好是一個不在乎所謂社會關係的瀟灑助教。這種前衞又自我的作風,觸犯了同學們心情上若有似無的規範。同學們用默契構成他們的判決:薩賓娜要搞兩人世界,那就給他們一個純屬兩人的世界。
為了一種心靈上的歸屬感,馬蒂從大一就開始從同學的陣線單飛,對很多人來説,這是一種不成比例的犧牲,他們無法明白馬蒂的沉溺,馬蒂也不能瞭解,何以這麼私人的情事必須迎合眾人的心情?傑生告訴她:“薩賓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為別人的價值觀而活。”説得不是很清楚嗎?她要的不過是這麼簡單,一個家,一個回家的感覺。傑生的地方有温暖飽滿的燈光,有滿室的原版英文書,有上百張經典爵士唱片,有一台電動咖啡機,這讓馬蒂感覺回到了家,雖然與她生長的景況相差那麼遙遠,但是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動延伸出神秘的連結。她在大一下學期就遷出宿舍,搬去與傑生同住,並且覺得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家了。
傑生認為一個人要忠實地為自己的感覺而活,在某種層面上,傑生的確貫徹了他的人生觀。馬蒂大三那年,傑生在自助餐廳認識了一個應用數學系的女孩,他很快地感覺到對這個女孩的愛慕,而他是為感覺而活的。馬蒂終於離開了她與傑生的家,只帶走一隻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馬蒂回到了家裏,像往常一樣,這個地方並不歡迎她,馬蒂領悟到只有回去把大學讀完,才能真正永遠地逃脱這個家,所以她又帶着一隻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回到英文系。這一次,她是完全地孤立了。
往事像是一場黯淡的夢,這場夢模模糊糊地侵蝕了真實生活的界限,將黯淡的燈霧過渡到馬蒂後來的人生。
昔日的同學不斷地湧現,當年的系花法蕾瑞坐在馬蒂的左手邊。令人意外的是,法蕾瑞單獨一人赴宴。法蕾瑞很寂寥地靜靜抽了一根煙,捺熄煙後,出奇地活潑了起來。她用全副精神研讀着馬蒂的名片,馬蒂則乘機端詳着她。法蕾瑞的雙眼很美麗,還有海軍藍色的眼線塗暈出逼人的豔光,但是豔光下有脂粉掩不住的淡淡眼袋,秘密地記錄她這七年來走過的路程。這曾經是一雙令馬蒂羨慕的美麗眼睛。
“唉,很不錯嘛你,薩賓娜。”她把名片放進手袋,順手又掏出一根香煙,“這家公司很難考的耶。做多久了?”
“不久,才四個多月。”
馬蒂不想騙人,她的確在這家公司待了四個月,只是已經辭職了半年多。
“真好。聽説你結婚了是嗎?怎麼不見你老公?”
“他在國外。”
這也不算説謊。馬蒂的丈夫隨公司在南美洲進行一樁建築工程,這兩年總是在國外的時候多。馬蒂略而不提的是,即使她的丈夫回國,也不會與她同住。他們很早就分居了。
談話至此,法蕾瑞大致覺得已善盡了禮節。她眨了眨塗着海軍藍光澤的美麗雙眼,正打算點上手中的香煙,一瞥見禮金台前新簽到的來賓,又將香煙捺入煙灰缸,這支未燃過的細長香煙委頓成了一圈問號。春風吻上法蕾瑞的臉。馬蒂也看着來人,這人比記憶中壯大了許多,是他們班上連任三學期的班代表,英文名字叫戴洛。
戴洛用麥克筆在紅幛上畫了很大一個DARYL字樣,最後一撇嫋嫋不絕蜷曲成一束羽毛狀的圖案,簽完名字,他站直了環顧整個大廳,巡視的目光所及,從筵席的各個角落都反射回了燦爛笑靨。
“戴洛!”
一個瘦小、挺直,穿着吊帶褲的男人拋下了正在歡敍的同伴,起身用力揮着手,戴洛含笑向他走去。一路上,有的人親暱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幾個人隔着坐位抓他的手搖了搖,有個人則頗有力道地拍了一下他的頭,戴洛回首在這人耳邊低語了幾句,這人嘹亮地笑了。戴洛來到吊帶褲男人身邊,那男人捧起戴洛的手猛撼着,戴洛眯起眼睛相當柔和地看着他。
“啊,我們的皮鞋大王,全英文系就屬你最有成就了。”
這個被戴洛稱為皮鞋大王的男人,馬蒂現在記起來了,是大二時插班進來的專科畢業生,人雖瘦小,卻有一個很具分量的英文名字,叫克里斯多佛,記憶中是個特別羞怯內向的男孩。戴洛在大三班代兼任系學會長的任期中,力排眾議讓克里斯多佛擔任系幹事,掌管所有系際活動事宜。克里斯多佛個子小,聲音也出奇的細小,很容易臉紅。系幹事的工作迫使他常上台主持會議,戴洛鼓譟同學叫他克老大,克里斯多佛站在台上聲若細蚊地答應着,臉更加地紅了。
如今的克里斯多佛瘦小依舊,不知何時成了戴洛口中的皮鞋大王。戴洛與他交頭接耳談了一會兒,又起身向筵席前方走來。一旁坐着的一個小女孩引起了戴洛的注意。戴洛蹲下來用指尖牽起小女孩的手,並與女孩的父母對視而笑,雙方的笑容都是無語而温柔的。
“怎麼樣,沒事了吧?”戴洛問小女孩的父母。年輕的父親伸手摟着那母親,正好讓馬蒂見到了他的側面,是皮埃洛,班上的辯論社健將。
“有人介紹我們一個醫生,在日本很有名的。我們下個月帶KIKI過去。”
皮埃洛抱起了那叫KIKI的小女孩,馬蒂才發現小女孩的脖子不尋常的頹軟,很漂亮的小臉蛋垂在襟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病症。戴洛摸摸小女孩的頭髮,很輕緩,很疼惜。
看及這情景,馬蒂心中閃過一瞬自憐又嫉妒的情緒,以前在班上獨坐着的時候也會有這種感覺。戴洛與這些老同學的寒暄透露着他們畢業後仍然延續的友誼。先前的,馬蒂來不及參與,畢業後和同學之間的斷層更加的遙不可及,現在的馬蒂簡直像是個局外人了。有人靠到馬蒂耳畔,一陣茉莉香味入鼻,她才發現法蕾瑞也同樣盯着戴洛。
“你看看戴洛,帥吧?芽他現在是P&D廣告公司市場部總裁,早就説他很有前途的。”法蕾瑞挪近了身體,用白而纖細的手指揮馬蒂的視線:“克里斯多佛,聽説體重不足不用當兵,畢業不久就去做貿易,專門賣鞋子到中東,再進口毛線原料回來,生意越來越大。皮埃洛做‘國會’助理,不過上次他的老闆落選了,現在做什麼我不知道。艾蜜莉,左邊那一個,你看看有多胖,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來,她老公在深圳開工廠。還有夏綠蒂,看到了沒?姘上了有婦之夫又被抓姦,現在官司都還沒打完,你待會千萬不要跟她提感情的事。啊,凱文,聽説很不得意,工作換了又換,現在又跑回去念研究所,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馬蒂不停地點着頭,只是沒辦法專心地融入這緊湊的介紹。她的視線悄悄地飄向入口處,法蕾瑞簡單扼要的報告讓她感到焦躁。她真正關心的情報,法蕾瑞並沒有提及,她又不願意開口詢問,馬蒂氣惱自己的軟弱,開始懷疑法蕾瑞有意地在迴避重點。再者,法蕾瑞和她從來不具有這樣親暱耳語的交情,她不太能習慣這突來的親熱。馬蒂本能地縮起肩膀,正好一陣掌聲響起,新郎新娘被簇擁着入席。侍者送上了第一道金碧拼盤。
戴洛親了親小女孩KIKI,轉身向馬蒂這邊走過來,而法蕾瑞更加地喋喋不休了:“你待會一定要跟克雷兒聊聊。她到巴黎留學了好幾年,簡直變成了法國人,你的法語不是修得不錯嗎?潔思明坐在那邊,她現在是單親媽媽,我真不曉得——喔嗨,戴洛。”
戴洛含笑站在眼前。
“嗨,法蕾瑞。嗨,薩賓娜。你們兩朵系花都是單獨來哪?”
“席開得有點晚了,我們聊得正愉快呢。”法蕾瑞挪回了原本挨近馬蒂的位子,輕巧地轉移了話題,“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
“怎麼會?”戴洛拉過馬蒂右邊的椅子坐下,“都太忙了,要不是這婚禮,不知道大夥兒要怎麼才能碰面。尤其是薩賓娜,這麼多年了,你過得好嗎?”
馬蒂感激他用辭的方式,那麼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虛構為大夥兒的成員,但是他的語氣卻又包含過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經窺得了馬蒂這幾年來的慘淡生活,她一時間像是要招供了一樣,低頭撥弄自己的指甲,之後才抬頭露出了微微的笑臉。
“還好啊。”
“真的好?”
“嗯哼。”
戴洛點點頭,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來心事重重。馬蒂直覺地感到抱歉,抱歉自己破壞氣氛的天賦。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終結,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本子。馬蒂的眼睛卻再也離不開這小本子了。
這是他們大四時的英文系通訊冊,馬蒂再熟悉不過。戴洛翻動紙頁,在同學的通訊資料欄上,有密密麻麻的塗注筆跡,記載着七年來的物換星移。一切都變了。幾年前,馬蒂曾在一次温柔的激動中打電話給傑生,才知道傑生早已遷移。從此之後,傑生就變成了通訊冊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體了。戴洛翻着紙頁,十三頁,十五頁,十七頁,再翻過一頁,就是教師與助教欄,馬蒂的雙手緊緊相交,她知道戴洛一定有每個人的最新資料,她必須看到傑生的訊息,但是紙頁停留在馬蒂這一頁。
“找到。薩賓娜,全班就缺你的資料了。現在告訴我你家的通訊方法。”
馬蒂原本要脱口而出説,我沒有家。但她的雙唇自動地説出現在的地址,又應着戴洛的詢問,拿出了那早已過時的名片,讓戴洛記載公司資料。
在馬蒂望眼欲穿的注視下,戴洛仔細地登記完畢。馬蒂正待開口,法蕾瑞又插嘴更改了她的現址。
現在戴洛將通訊冊放回衣袋中。馬蒂突然覺得空虛極了,舉箸吃了一些麻油花椒拌海蜇絲。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訊冊卻説不出口,只好很猶豫地淺呷一口柳橙汁,又連下箸吃烤乳豬脆皮、美奶滋鮑魚片和鱘魚子醬,最後,夾起襯盤邊的刻花黃瓜片細細啃了起來。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酒席方才開始,凱文已經喝得兩腮通紅,他手勁很重地放下一杯濁黃的酒,溢出一些酒汁在馬蒂的白瓷盤上。戴洛很爽快地接過凱文手上的酒瓶,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補充着剛剛未竟的簡報——跟你説過的,這傢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凱文轉身從隔壁桌拖來一把椅子,將自己塞在馬蒂與戴洛的位置之間。他與戴洛飲幹了酒,突然面轉向馬蒂,很驚奇地説:
“我的天,你是薩賓娜?”
“不就是嗎?”法蕾瑞風情萬種地幫她答了腔。
不知是否出於錯覺,馬蒂感到凱文的臉一霎時更加通紅。他用手背擦嘴,眼神在厚厚的鏡片下閃爍着。俯身過來的戴洛遮住了凱文的表情,他為每個人斟了酒,然後舉杯説:
“我們該祝福凱文,全班現在就剩凱文一個讀書人了。來來,為咱們英文系二十三屆最後掌門人喝一杯。”
眾人都淺抿了些,凱文卻一仰頭就幹了酒,倒過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聲,震散了拼盤上裝飾的水梨雕蓮花。“什麼掌門人?媽的你別糗我。繫上最後一個衰尾仔還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説好要再念下去,一畢業全跑光,發達去了,剩我一個人跟那票小學弟鬼混。你調侃我是不是,啊?”
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換了眼色。凱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沒想到現在一開口就是如此粗魯的場面。戴洛卻很輕鬆地給凱文斟了酒,神情非常開懷。
“哇操。你現在是高級讀書人了,説話一點也不講求邏輯。我們是想讀書苦無機緣,哪像你走運,説讀書就讀書?在所裏面當老大有什麼不好?將來畢業更加高高在上了,大夥兒還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別想跟我撇清關係。這麼囂張,該罰。你們説是不是?”
“就是説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説。
凱文再喝了這杯,人有點搖晃了,憨憨地笑着。
“唸完了有什麼打算呢?”法蕾瑞追問凱文。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麼辦?念出滋味來了,乾脆留在繫上教書算了。”凱文低眸吸着鼻子,“教書也好,起碼生活穩定。人生短短數十年,能盡情讀書也不錯,一輩子工作賺錢有什麼意義?不如少活幾年,多活點自我。”
“真悲情,你以為你是傑生啊?”
正要答腔的凱文卻戛然而止,尷尬地低頭搓弄着酒杯。眾人都沉寂了。馬蒂的目光掃過每張低垂的臉,某些念頭在胸中一閃而過,但是思維突然變得很遲滯。
“傑生怎樣?”
戴洛拉起凱文:“拿起你的酒,我們到你那桌去攪和攪和。”
“我聽到了,傑生怎麼了?”馬蒂的聲音很低,卻很沉穩。
法蕾瑞用眼角餘光偷瞄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視着馬蒂的雙眼:“這麼説,你一點都不知道了?”
“傑生怎麼了?”
“薩賓娜你聽我説,”戴洛説得很慢,很輕緩,“傑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五年了。我以為你知道的。”
“……”
馬蒂差點想説我知道啊,以逃避這無助的尷尬,又想説死得好,但終究什麼也沒説出口。這麼一來,大家都知道她多年來對傑生的死訊一無所知了。傑生讓她孤立了這麼多年,連死,也讓她在死訊前落了單。馬蒂的直覺是想落淚,但是為什麼她的心靈和眼睛都這麼幹枯?戴洛伸手要輕輕觸及她的肩膀,馬蒂站起來避過了。
“薩賓娜……”戴洛也站起來。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間。”馬蒂低聲説,一轉身卻撞翻了侍者端上來的蕃紅蝦球,滿盤紅豔豔的蝦子潑灑出來,披蓋了凱文的頭臉,全場訝然。馬蒂轉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達也看見了這情景,她習慣性地輕咬住右手指節,忘記了手上正戴着潔白的純絲手套。
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總招待陳瞿生關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纖細的馬蒂撞個滿懷,高大的身軀仰天翻倒。旁邊幾人拉起他,陳瞿生將眼鏡扶回鼻樑,正好看見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廳門廊外。
飯店門口,穿得像皇宮侍衞的門童為她招來計程車。儘管往南走。她向司機説。
為什麼説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邊的。計程車走了一分鐘後她又下了車,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來。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灣,那是高中時參加夏令營的去處。説是金沙灣,海灘的沙實際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當時,颱風正好來襲,為期三天的沙灘活動,全部改成孩子氣的室內團體遊戲,只能在心中臆想着陽光下的藍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飯後各自洗碗的空當時間裏,跑到遠遠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樣黯沉的大海翻騰着驚濤駭浪,海風呼呼狂嘯,闃無一人的海灘像月球般荒涼,十六歲的她覺得非常的悒鬱。怎麼去金沙灣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車吧?
因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進入潮中。
這一天的台北非常詭異,天空出奇的蔚藍,地面則鋪蓋了無盡的殘枝落葉,而且都是青翠碧綠,都是在枝頭上風華正茂就被狂風扯落泥塵的樹葉。馬蒂一開始還避着枝葉行走,後來索性踏葉而行,不停地走,遇見綠燈就前行,遇見紅燈就轉彎。
如果人能從自己的靈魂出走,那該有多好?至少這樣就不必揹負太重的記憶包袱。馬蒂越想逃脱,越是清楚歷歷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這一生,最渴望的東西都脱手離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卻都揮之不散。傑生的死訊對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慟,在心靈上傑生能帶走的,多年前全隨他而去了,這些年只剩下一個空殼,像是傑生放進天空的一隻風箏,早不玩了,卻忘記放鬆綁在這頭的線。她想不透自己怎麼這麼吃虧,連傑生早進了地府五年,她還沿着線繼續與那端的力道對抗,孤零零地在天際盤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濕了衣衫,上衣有一點歪斜了,右腳的鞋跟已經有些鬆脱,雙踝沾黏了不少細碎的落葉。人潮一波波與她錯身而過,看到她卻不能看進她的哀傷。“多麼落魄的女人。”他們想。是的,我是一個多麼落魄的女人。馬蒂用無神的眼睛答覆他們的想象。非常落魄,連出席大學惟一好友的婚禮,也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禮服穿。她身上的這套淡粉紅色洋裝,是這一年時興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裙,馬蒂很想擁有一套卻買不下手,最後總算在地攤以低價買到了這一套,回家穿上後才發現這洋裝廉價的原因:上衣與迷你裙是深淺不一的粉紅色,大約是來自不同的瑕疵品貨源。顏色的差距很輕微,正好説明了它們是廉價的拼湊品,正好凸顯了它們主人的寒傖。
這些年來,換過的工作不計其數。每當新工作的振奮消失時,作息上的拘束便深深地厭迫着她,不自由到極點時就放手從頭再來,所以馬蒂未曾累積同齡的人該有的錢財和地位。傑生死了,但是她對他説過的話從未忘懷:“薩賓娜,要為你自己的感覺而活。”説得好輕鬆,可是到頭來,怎麼變成了樣樣抉擇都是為了向別人交代的局面?別人説總要找件正經事做做,所以馬蒂上班;別人説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馬蒂結婚;別人説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馬蒂辭職;別人説不可以遊手好閒,所以馬蒂又不敢讓人知道她已辭職。
回想起來,馬蒂簡直一無所有。連她的丈夫也遠去他鄉,在她從來都不想去的南美洲,為她永遠也不可能認識的人們建築水壩,用精密的力學系數設計過的水泥攔壩,積蓄一整個山谷的温柔水域,多麼偉大的工程!但是面對他和馬蒂之間逐日拓展,像沙漠一樣乾枯荒蕪的距離卻束手無策。馬蒂下意識地舉手遮住眼眉,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傑生,你卻走得多麼輕鬆……
最後她來到台北市與新店的交會處,這個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邊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牀,右邊彷彿是個夜市,應該説,夕陽中尚未甦醒的夜市。
馬蒂覺得有點喘,眼前的視野開始像唱片一樣旋轉了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前面一大叢被風吹倒的綠樹擋住了她的腳步,馬蒂覺得猶豫,她有要把自己埋沒在枝葉裏的慾望,而很奇怪的,整棵綠樹也活起來了一樣向自己迎過來。
就在這一棵傾倒的相思樹前,馬蒂倒下去,柔軟的枝葉承接住了她的身軀,馬蒂淺淺粉紅色的可愛百褶裙,在綠葉中展開了,如同一朵粉紅花蕊的舒張。在失去視覺之前,她正好看見了澄淨得像藍寶石一樣的天空。
這天,怎麼可能這麼藍?馬蒂閉上了眼睛。
年輕的警察已經用無線電呼叫了救護車,這時候他彎下身細細審視着馬蒂。按照他的判斷,這個年輕的女子只是暫時性的虛脱,她蒼白的雙唇顯示着中熱衰竭的可能,警察所接受的訓練是,應該將她搬移到遮蔭之處,並且解松她的衣釦,但是這兩者看來都不易執行,左近並沒有適合的場地。警察檢查了她的手袋,袋中物品很單純:一個小小的泰國絲錢包,一支口紅,半包面紙,一串鑰匙,一本淡綠色的小書,書名是《一個細胞的生命》。這書名警察覺得很陌生,翻開書扉,見到夾在其中的一隻紅包袋,上面寫着,祝福琳達與天華君,百年美好。馬蒂敬致。紅包袋中有兩千八百元。
警察作了決定一樣地吐一口氣,背起馬蒂的手袋,雙手橫抱起馬蒂,帶她走向馬路對面河堤上的水泥石墩。而馬蒂就在此刻轉醒了。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警察吃驚一般地放下馬蒂。她一落地卻直接頹倒下去,圍觀的行人都驚呼了一聲。馬蒂面向着柏油路面乾嘔並喘着氣。警察俯身遞出了他的手,很輕柔地説:“把你的手給我。”
馬蒂抬頭看着警察的臉龐。這是張年輕俊朗的臉。她還喘着氣,不太能明白眼前的處境。
“我們造成交通阻塞了。把你的手給我,馬小姐。你姓馬是吧?”
馬蒂馴服地握住了警察的手,警察扶着她走向河堤,一邊揮手驅散圍觀的人。馬蒂依照警察的指示坐在石墩上,警察將手袋還給她,馬蒂將袋子緊緊抱在胸前。警察傍着她也坐下了,一邊看似心不在焉地擦着汗。
“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家好了。”
“我沒有家。”
“……那麼你想去哪裏?還是到醫院檢查一下?我叫了救護車了。”
“我不要去醫院。你叫救護車不要來了好不好?拜託。”
“你確定沒事嗎?我看你臉色還很難看。”
“真的我沒事。謝謝你。我只是……很傷心罷了。”
“噢。”
年輕警察看看落在城市邊緣的玫瑰色夕陽。他受過各種事件處理訓練,但與年輕女子的對話,於他來講永遠是個難題。基本上他已經下班,而這個女子的身體狀況大致還算安全,他很可以結束今天的執勤,只是馬蒂的臉上有一種讓他輕忽不得的預感。他曾經在企圖跳樓者的臉上看過這種表情,那是一次FD二號事件,意思是自殺行動成功。
馬蒂下了石墩,警察趕緊跟着站起,馬蒂給了他一個勉強的笑容。
“我真的沒事,我要走了。謝謝你的幫忙,請不要跟我。”
天色正在迅速地轉暗,警察想叫住她卻不知如何措辭。馬蒂已經過了馬路,並且回頭對他揮揮手。
警察在背後注視着她,方才圍觀的行人在身邊打量着她。馬蒂只想快步走離這一區。可是雙腳卻出奇的痠軟,這一路走來的疲憊全在此時兑現。現在馬蒂站在夜市的邊緣,一個個攤位已經上燈忙碌了起來。馬蒂回頭看到警察還在原地觀望着她,她想找個地方坐下,讓這位觀察者放棄他的擔憂,但坐哪裏呢?眼前是枸杞冬筍雞攤,不想吃。隔壁賣的是“魷魚螺肉蒜”,再隔壁則是閃着愉快小燈球的泡泡冰攤。難道這附近就沒有一個可供靜靜歇腿的地方?
一波藍色的光像海水一樣湧來,冷冷的光圈裹住了她。馬蒂回首,看到背後這家與夜市完全不搭調的咖啡店,正點亮了招牌的燈。
那海水一樣的藍色光芒刺進她的內心深處。招牌上寫着“傷心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