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坐在接待室中,將雨傘隱藏在坐椅邊。不該聽爸爸話帶傘的。這兩天已經不下雨了,還帶這把老式的黑傘,顯得太過多慮又笨拙。她穿着一身大學時代的衣裙,看起來實在過分地清純,連妝都不曉得該怎麼上,只好淺塗一些唇膏,聊表鄭重。
履歷表已經送進總經理室一陣子,不知道什麼事耽擱了。馬蒂無聊地打量着辦公室。這公司的佈局有一般電腦公司的風格,燈光明亮,安靜,個人坐位都用淺藍色隔板區隔開,不站起來張望幾乎看不到人影。空氣中有淡淡的檸檬芳香劑味道,還有英語電台傳來輕輕的音樂聲。
剛剛接待馬蒂的女人又走回來,送了一份公司簡介給馬蒂。馬蒂站起來道謝,這女人輕按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很緊張哦?”這看起來快有四十歲的女人的笑容很和藹,左頰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馬蒂對她很有好感。
“陳總還在忙嗎?”
“陳博士。他喜歡人家叫他陳博士。”
女人走開了。馬蒂又坐了十分鐘之久,才獲得通知進總經理室面談。
陳博士私人的辦公室有兩面都是朝外的玻璃帷幕,採光相當好,他的棗紅色辦公桌讓馬蒂印象很深刻。這辦公桌呈L形,較短的一邊擺設了電腦器材,正面大約有六尺之長,一端還很奇特地圓凸出半個扇形,大約作為小型會議桌用,桌前有兩張椅子。
陳博士朝馬蒂點了點頭,眼睛卻向着地毯,以手勢要馬蒂在辦公桌前坐下。馬蒂坐下後,他又忙着打了一通電話,之後,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角邊鑲了金屬框的日誌本,取過一支看起來很沉重的金筆,在日誌上打一些鈎,盯着那些鈎思考,最後,他終於將日誌收回抽屜,拿起馬蒂的履歷書,一手輕輕叩着桌面。
“以你這個年紀而言,馬小姐,你換的工作不算少。”
“碝。”
“英文怎麼樣?……嗯,英文系畢業,好,我假設你英文不錯。”
陳博士翻着馬蒂的履歷書,馬蒂有一個直覺,他想盡速結束這面談。
“令尊大人對你的工作能力非常讚揚。讓我們這麼説吧,我用人只有一個原則,惟才是用,什麼年紀、科系、經驗,對我都不是絕對的問題。這你瞭解吧?我不希望用一些沒有定性的人,或是一些心存僥倖得過且過的人,獨立、富企圖心,這些才是我重視的品質。這就是為什麼我向來重視人員的進用,公司上自副總下至總機我都要親自甄選。這樣才能組織一個品質齊一的團隊,而團隊精神是我們公司成功的首要條件……”
陳博士還在滔滔不絕地説着。馬蒂現在瞭解了,這位陳博士的令尊大人想來對他施加了不少人情壓力,對於他帶刺的話,馬蒂並不惱怒,這只不過是兩個温情主義的父親越幫越忙的結果。陳博士煩,她也煩。
“……所以我自己的親戚朋友一概不用,主要是管理上單純。這個我想你能理解。”
馬蒂點點頭,陳博士終於抬頭正式面對着她,一瞥視後他又意味深長地看着馬蒂。
“唔,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嘛,希望你做起事來也是年輕精神旺盛。秘書的工作並不輕鬆,尤其是我的秘書,這你以後慢慢就會明白。有關於公司的制度規章,待會我請人事部給你解説。我這個缺很急着用人,原則上我希望你下禮拜一就來上班,總而言之歡迎你,希望你盡力。”
陳博士站起來遞過他的手,馬蒂也站起伸手與他一握。
“謝謝你,陳博士。我想,我得回去考慮考慮。”
陳博士的左眉明顯地往上一揚,之後他很有風度地點點頭,讓馬蒂出去了。
在接待室的坐椅上找到那把黑傘,馬蒂拉開電腦公司的玻璃門,整個公司還是靜悄悄的,只有廣播傳來被簡式喇叭壓抑過後的英文流行歌曲。搭電梯下了樓,大樓外面亮晃晃的,才下午四點多,站在陌生的新店街頭,馬蒂幾乎想不出下一個去處。
暫時還不想回家,爸爸一定等着要盤詰許多話。散散步吧。馬蒂這一天的裝束還算舒服,從方家並沒有帶多少衣服回來,她今天的穿着是從塑膠衣櫥中找到的,大學時的服飾,鞋子也是軟皮的低跟便鞋,很適宜走路,總之往北走,走累了再回家。
穿過景美橋,沿着羅斯福路慢慢地望北而行。整條羅斯福路被捷運工程開膛剖肚,用鐵皮圍籬在路中隔出工作區。馬蒂走來一路,看到有的圍籬是鐵灰色的波浪板,有的漆了深淺不一的綠樹剪影,有的是藍底白雲圖樣,上面用噴漆寫着:“忍一時的不便,換美好的明天”,“明天會更好”。鐵籬裏面,處處可見墳一樣的土堆,一捆捆鋼筋,工字鋼樑、怪手、吊車,很奇怪的是沒有看見任何動工。馬蒂回想,也不記得看過哪一處的捷運工程動工中的景象,大都只是用鐵籬在馬路上圍出它的佔領區,鐵籬外是頓失幅員的路面和更加壅塞困頓的交通。
走到公館,吃了一碗蚵仔麪線,轉走新生南路,路左岸是一連串的書店,右岸則是一整排木麻黃,陽光破雲而出,馬蒂開始滲汗覺得燥熱了。前方不遠,是新開放的大安公園,馬蒂從靠南的入口走進公園。
公園的土地大半還很荒涼,新植的稀薄的草皮上,是一株株弱不禁風的小樹,視野反倒開闊不少。又是一個明天會更好的公共建設。馬蒂爬上靠近新生南路的土坡席地坐下。
今天並不是假日,公園裏的遊人,幾乎全是特別年輕的和特別老的人,居間的,大約都忙着在營生吧?馬蒂目前例外。她看着坡下的人們,大都很馴良地沿着碎石小路緩步而行,就是走着,好像埋首前行就是到大安公園一遊的至高目的。馬蒂不能不聯想到監獄裏放風的囚犯,在天空與泥土之間的自由行動,由於重重的壓迫限制,被制約到只剩下走路,走路。這一天的天空並不藍,就如往常一樣,反而是新生南路上的台北市長選舉旗幟,遍地觸目的豔藍。
不記得是哪一個詩人寫下的句子了:因為很傷心,所以只好專心做一個台北人……馬蒂覺得這句子對於大安公園的遊客倒是很貼切。晚風柔軟地拂過,馬蒂想念起傷心咖啡店。
她打開提包一看,上星期小葉送的綠白Y香煙,一直還留在袋中,這期間她曾在一個深夜裏又抽掉了一根,還剩下大半包。馬蒂想點燃一根,迎風吸煙的滋味想來不壞,但拿起打火機後她又感到拘謹了,好像原本埋首而行的遊客們此時都眾目睽睽批判性地看着她。馬蒂這才瞭解到,對於初嘗煙味的人來説,困難之處不在吸煙入喉,而在點煙的動作。馬蒂將煙收回提包,走下土坡。
在公園門口的超商裏,馬蒂買了一包同牌香煙。想了一想,索性又買了一張印有紫色玫瑰花樣的包裝紙,向超商小弟借了剪刀膠帶,把香煙包成了一隻美麗的紫色小包裹。
搭計程車來到河邊的夜市,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分。下了車,馬蒂並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海水一樣藍的招牌燈光,傷心咖啡店的未着燈的店招,隱晦在夜市邊緣的招牌叢林間,那麼渺小、寂靜。馬蒂心想不好,該不會是今天不營業吧?她來到店門前倚門而望。
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裏面昏黃流轉的燈光和隱約晃動的人影。就算看不見任何景象,馬蒂也知道咖啡店裏面很熱鬧,因為隆隆的音樂聲,正抑揚有致地振動着玻璃幕,傳導到她憑門的雙手上。馬蒂推門,才發現門是鎖上的。
有一些失望,馬蒂像是個撒賴的小孩,把鼻端貼在玻璃幕上,睜大眼向裏張望。等到適應了店內的昏暗,她才逐漸看清楚裏面的情景。看起來咖啡店真的沒有營業,就着吧枱前小舞池上每三四秒燎朗一次的投射燈光,馬蒂看到小葉、藤條、素園的身影,他們看起來都醉了,而且還相當醉,肢體動作幅度都很大,喧鬧聲也隱約可聞。她彷彿看到小葉與素園互相投擲着像是爆米花一樣的東西。馬蒂偏過頭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就在此時她被眼前一幢白色的巨大人影驚得往後一退。
那是吉兒,穿着白色短俏小可愛與緊身牛仔褲的吉兒,不知何時悄悄地欺身向前,望着門外,與馬蒂就隔着一扇玻璃。她看起來那麼蒼白的臉正對着馬蒂,斜斜上翹的漂亮雙眼逼視馬蒂一兩秒,做了一個瞟向天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從裏面拉開了門。看到她開門時微微的躓頓,馬蒂想她也醉了。
“我們今天不營業喔。”吉兒偏着臉一手擋着門縫,全然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看得出來,我只是來找人。”
“跟你説,海安今—天—沒—空!”
“不不,我不是找海安,我找小葉。”
“也沒空。”
“那麼請你幫我把這個包裹交給小葉,幫我跟他説馬蒂謝謝他。”
“OK。”吉兒收下包裹,砰然關上門,迅雷不及掩耳。
之後吉兒又隔着玻璃繼續與馬蒂對視。這樣的不友善完全令人無法置信,馬蒂反而不願落荒而逃,她退後兩步還坦然看着店門,就看見吉兒的背後走上來一個人。吉兒的身材已是相當高挑,大約接近一米七,但這人比吉兒還要高過大半個頭,他很自然地將手臂擱在吉兒半裸的肩膀上,冰霜一樣的吉兒卻更自然地承受了,甚至她的臉頰還微微地親近向這臂膀。
如同海是藍的,雪是冰的,這些馬蒂閉着眼也不用懷疑,眼前的這個人,一定是海安。
這個人,海安,他的容貌完全超乎馬蒂對一個東方男子的想象。上帝捏造這形體之時一定耗盡了他對人間的眷戀。眼前的海安之美,不只在那勻秀舒展的眉眼鼻唇,還在那顧盼之間流露的颯爽之色。從他走來的姿態,馬蒂知道海安一點兒也沒醉,而且冷靜,冷靜至極,他淺呷手上一杯透明色的液體,毫無表情地向外眺望,那眼神凌越過馬蒂,遠遠地射向她背後的夕陽。
馬蒂走了。她很失望。
這一天看到的海安令馬蒂失望。她所終於看到的這個人,太過度俊美了,俊美得讓人相信,他的心智或靈魂一定相對的不夠健壯。否則,這個世界還有情理可言嗎?馬蒂知道她淪於一般人忌才妒秀、自憐自傷的情緒了。但她必須這麼想,才能揮除那烙在腦海中,她其實一點也不認識的,人們稱之為膚淺的皮毛的印象。
黑夜降臨了,是回家的時候。想到家,馬蒂心情與腳步變得沉重。她只是一個客宿孃家的失婚失業女人,所有的財產總值六萬元,穿着大學時代的舊衣裳和向阿姨借來的便鞋,她的頹廢的頭髮,早在半年多前就該去重新剪燙了。謝謝這深沉的夜色,讓她在光鮮的人羣中得以隱蔽。馬蒂在河堤上的水泥石墩坐下,迎風點燃了一根香煙。黑暗中,非常,非常地不快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