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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秋的夜裏

    馬蒂趴在小葉的窗台前看月光,已經是秋天了,窗口晚風拂來竟有幾分寒意。

    自從搬進了小葉對門的套房,馬蒂有不時過來串門子的習慣。傷心咖啡店剛打烊,小葉正在浴室裏洗澡。馬蒂坐在窗前,順手翻翻小葉書架上的書。她知道當小葉洗完了澡,總是會先讀書再就寢。小葉很上進,她讀英文,她讀很深的哲學,她讀一整套報社出版的現代思潮系列叢書。她讀得很辛苦,從她看書時的表情和放下書之後的輕鬆,就可以知道這些書在她單純的心靈上所造成的煎熬。小葉愛做筆記,在中學生寫作業用的橫行簿上,以自動鉛筆抄下一頁又一頁重點筆記。這筆記馬蒂看過,都是一字不漏地謄寫自書本,並不見思維過後的重點整理。

    小葉的桌前有一個備忘貼板,貼滿了咖啡店進出物料的提示紙條。幾張大家一起出遊時的照片,還有一張自黏貼紙上,寫了一部摩托車的幾種資料和價錢,自從在夏天丟掉一台摩托車後,這是她目標中要買下的交通工具。

    小葉出來了,她穿着棉質的短衫褲,柔軟的衣服質地吐露着她身材上的女性化部分。小葉不失為一個纖細清秀的女孩,若是能夠做女兒打扮,應該是十分可人的吧?

    “有沒有搞錯?殺了我算了。”每當馬蒂這樣建議,小葉總是如此回答,還伴之以一串放縱的笑聲。

    所以馬蒂也不再説了,小葉過着她喜歡的生活,誰也沒資格批評。

    秋深了,從整個中秋節連續假期,到了“國慶日”,台北的天空維持着乾爽的好天氣,竟然還出現了千金難求的藍天。海安一直維持着他的短髮,還有他飄忽不定的行蹤。吉兒變得更忙了,偶爾出現在傷心咖啡店,也是大堆頭的資料筆記不離手。藤條簡直成了一個回憶,聽説他事業發達,每天忙着處理如潮水湧入的錢財,一刻不得閒。素園也比較少來咖啡店了,她晚上忙着去上課,上一種近乎宗教的靈脩課程。

    馬蒂獲得擢升為陳博士的特別助理,除了公務的質量增長外,陳博士將她的月薪調升為三萬五千元,再加上傷心咖啡店的收入,馬蒂開始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充裕的生活。她每月寄兩萬元給爸爸,並寫信勸他不要再操勞工作,至少把家裏的加工副業停掉,免得傷眼睛。

    馬蒂下了班,回到傷心咖啡店,看到店裏已坐了半滿的客人。她在櫃枱下找到小葉;事實上,小葉真的名副其實在櫃枱下面。小葉頹坐在地上,整個人有一半縮在櫃枱底,她抱着雙膝。馬蒂看見她今天穿着特別粗獷的牛仔褲和靴子,還打了領帶。

    馬蒂挖起了小葉,好把自己的提袋塞進櫃枱底。小葉手上緊捏着一張明信片,她説:“馬蒂,岢大哥走了。”

    “走去哪裏?”

    小葉搖搖頭,把明信片給馬蒂。馬蒂一看,上面只有海安寥寥數語,説他此刻正在四處走走,沒什麼特別計劃的路線云云。馬蒂翻過明信片看郵戳,上面印着Netherlands字樣。

    “荷蘭。”馬蒂説。

    “荷蘭?岢大哥到了荷蘭?”小葉睜大了眼睛,“……好遠。”

    “哎,有美國護照真好,説走就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馬蒂説。

    “不知道。去年秋天,岢大哥突然説要去日本賞楓,結果他一去就是半年。”小葉説。馬蒂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小葉的眼眶是紅的。

    “日本……他就是在那裏認識明子小姐的吧。我想想,他們在那裏一起度過了冬天,去年冬天好大的雪,我記得明子曾經這麼説。”

    “他有了明子,他根本就忘了回來,忘了傷心咖啡店。”小葉低下頭洗杯子,她把水流扭大到極限,一口氣洗了七八個杯子,又洗了一把臉。

    小葉洗完臉,甩甩臉頰上的水珠,給音響換了一片輕快的雷鬼樂舞曲,開始準備各種調酒用具,兩個活潑的年輕女孩和小葉調笑了起來。

    “對了馬蒂,素園在第三桌,你看到了嗎?”隨着音樂輕快搖擺的小葉向馬蒂説。

    馬蒂正埋頭打鮮奶油,她抬頭一看,果然素園坐在前面不遠,她與一個體積非常碩大的人同桌,正在聚精會神地與那人談話,馬蒂進來時並沒有注意到她。

    半個月不見素園了,馬蒂很高興,她把打到一半的鮮奶油交給小葉,走到素園那桌去。

    今天的素園容光煥發,她一見馬蒂十分興奮,連忙起身給馬蒂介紹那同桌的人。

    這人從容地坐着,臉上泛着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他的打扮十分之奇特,頭髮至少有兩尺長,在腦後打成清朝式的辮子,他穿着上下一套飄逸的麻質衣裳,他穿着一雙涼鞋。整體説來,是那種追求大自然風的脱俗打扮,裹在衣服裏的,是明顯發胖的身軀。

    素園對這人極其推崇,稱他大師,她當面直接不停地稱讚着大師,説大師吸收了東西方哲學精要,學貫古今,跳脱了宗教的形式束縛,開拓出一種迴歸心靈的“生命澄清”運動,帶領了多少人在雜沓人世間,找出他們人生中的真正意義與方向。

    “所以我一直期望你們能見到大師,希望你們也能像我一樣,從大師這裏,開始學到認識自我,遠離迷津。”

    對於素園的褒詞,大師受之不卻,臉上依然泛着十分崇高寬容的笑。馬蒂坐在他的身邊,他們聊了一些時興的天災問題,馬蒂發現大師並不是非常健談,但他談話時有一種直視對方眼睛,逼催對方在心防上軟化的能力。他的言談內容非關宗教,而是介乎哲學與玄學之間,再加上大堆頭的自創術語。現在他們聊到了現代人的健康問題,特別就近代發生於世界各地的前所未有的新疾病現象,大師有獨到的看法。

    “問題發生在蛋。”大師説。馬蒂不能相信她的耳朵,但她更忙於回視大師利刃一樣的眼神。大師盯進馬蒂的瞳孔,説:“生病在於中毒,生命系統的供養與排泄發生了不對等運輸問題。自然界裏沒有真正所謂的毒藥,生產毒藥的生命機制,本身都有解藥的制衡能力。這麼打比方吧,一隻毒蛇能被它自己的毒液殺死嗎?不能,因為產生毒液的同時,它也產生了平衡毒液的分泌。如果你只攝取到毒液的部分,你會中毒喪命,可是你如果同時攝取了蛇體內解毒的體液,那麼你就像蛇一樣安全。”

    “這麼説你應該就明白了。”大師繼續説,“現代人破壞了大自然的平衡,所以傷害到自己。就像吃蛋,我告訴你蛋也有毒,但是蛋白和蛋黃互相是毒素的平衡劑。一隻蛇會吃掉蛋白吐出蛋黃嗎?不會,但是奢侈的現代人會。過度加工的食品,破壞了食物本身的毒素制衡,自以為很營養,其實大家都在慢性中毒中。吃要有一種原則,就是儘量師法大自然,大自然不會毒害自己。就像到了夏天大家都喜歡吃冰,這也是會造成某種形式的中毒。我問你,在這亞熱帶的夏天裏,一隻原始動物應該吃到一口冰嗎?不應該,但是人制造出夏天的冰雪又把它吃下去,於是破壞了身體的平衡。各式各樣奇異的病症就產生了。”

    現在大師又從大自然的韻律解釋到黑格爾學派的辯證理論,馬蒂覺得大師喜歡自問自答的演説方式挺有趣,有小學老師的教課風格。這末世紀的玄學風啊,馬蒂心裏想,她也曾經讀過一些新時代運動的書籍,連篇通本中,她看到城市人渴望迴歸自然的傾向。馬蒂並不屬於任何學派,但她相信自然,所有歸向自然的風氣對她而言都是可親的。所以身邊這大師的理論她能接受,但她不太能接受大師的待己之道,這大師,全身縞素,綁着長辮,滿口正反合辯證法與迴歸大自然,卻散發着明顯的油垢味,馬蒂的想法是,大師首先需要的是洗一個澡。

    小葉端上了招待大師的飄浮咖啡,在杯緣上是濃濃的鮮奶油,大師用小匙吃了,覺得很美味,心情因此很愉快。曾經有一度,大師極力剋制對食物的熱情,他主張近乎動物式的,攝取不經過任何美食處理的食物原材,以求接近自然中冥冥的神性。一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家裏用飯,他用幾乎憎惡的心情,看着盤中只經過簡單加熱處理的黃豆,突然得到了開悟,他體會到人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經驗神性中的人性,人性中的各種終極感受,於是他開始讚美食物,讚美口腹之慾極度享樂中的積極性。至於攝食時的毒素平衡問題,他潛心研究出一套解毒食譜,供滿足口腹之慾後補救之用。至此他的學説在城市裏開始風行。

    馬蒂與素園也喝咖啡。素園嘆了口氣,説:“唉,大家好久沒聚聚了,要是今天吉兒能來,能跟大師一番談話,一定更有趣。你知道吉兒現在何方嗎?”

    馬蒂不知道。

    這中秋的夜裏,吉兒正在吃湯圓。她小心撇開碗中的薑片,一次一粒,小口地吃着這種紅白相間的台式小湯圓。這是教授最喜歡的點心,也是教授最喜歡的正餐。現在教授正和一羣學生聚坐而食,吉兒坐在他的正對面。

    這是個老教授,從三十八年隨國民黨軍隊退守來台後,隔年就退伍進入台大繼續攻讀歷史,讀了半輩子,卻在大學裏教國文。

    教授很愛讀書,顛沛流離的前半生,更讓他沒有退路地成為了書蟲。教授終生未娶,但是他並不寂寞,因為他有書,還有這羣比子女更可愛的學生。教授讀書的範圍很挑,他不能理解一個太開放的想象空間,如物理;他也不喜歡太狹隘的命題,如會計,所以他選擇了有最具體的想象空間,又有細節淵源考證把握的中國歷史。他是個德高望重的中國歷史教授,講課力求符合史實,於是十幾年前,學校以一個很委婉的理由,要他轉任教授大一通用科目——國文。

    教授接受了這命運的轉變,他很認真地把握每次授課時間。對他來説,國文是教不來的,必須激起學生對文字與文化的根本熱愛,所以他自編教材,除了賞析文章外,他授課的目標,是引領學生跳出教材,發展出自己獨立做學問的精神。每一年學生升上二年級後,總有一兩個開了竅的學生又回到他的研究間,繼續沾濡他的熱情。

    像跟前陪着他吃湯圓的孩子們,前後差別近十屆,都還常常回來探望他,大家討論討論自己的研究課題,一起吃吃點心。現在他身畔共有十三個學生,還有十六隻雞。

    雞怎麼來的呢?原因是去年一個學生提來了一對土雞,説是要孝敬教授進補,教授見到這一公一母兩隻雞很活潑昂揚,捨不得殺,就養了下來。結果它們在教授的宿舍小院中孵養小雛,小雛長大後就在教授的小院還有平房自由出入,都很野化不馴,身形都很矯健。

    教授正和學生們討論到世界歷史進程中,很多文明發展都不約而同地等速進化問題,一個學生提到,整體人類的歷史本身有全面性的發展韻律,不能只是片面地剖開分析。比如説,全體人類如果是一個人,那麼從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這個人進入了快速成長的青春期,他的全身各處都受到同一的荷爾蒙刺激發展。教授想,這是對的。

    “我們都好比湯圓,”教授説,“不管你是哪一顆,這鍋中的水滾了,大家都熱啦。”

    “這個比喻不合理,”另一個學生反對了,“每粒湯圓的材料都相同,怎能拿來比喻芸芸眾生呢?”

    “材料相同,可是際遇不同哪!”教授笑盈盈説,他舀起一粒湯圓,張口吃下了它。

    吉兒正在與教授討論她的研究進度。這一年多來,吉兒乘記者職務之便,一直在研究台灣的土地政策問題。她認為土地政策的不合理,大大地鉗制了台灣的經濟結構,私有土地分配不均情形,造成了嚴重貧富落差,激化了人民的物質傾向,間接扭曲了所有人的價值觀,而這扭曲是深刻地遍及整個文化層面,在大都市裏,情況尤甚。吉兒將調查案例的取材,着重在台北市,因為台北人是這文化現象最典型的受害者。

    吉兒將她整個研究報告的撰寫結構,一一與教授討論,她決定將報告編寫成書出版。

    “書名我準備叫做‘新佃農時代’,點出現代人役於土地的悲哀,能造成背屋族的感情認同,而且將一生忙着賺錢交給地主,以買下自己房屋的人們,比喻成新一代佃農,這名稱有話題性,老師您覺得如何?”

    教授滿含笑意看着吉兒,這個女孩,已經有了追尋答案的批判精神,思考有邏輯,表達直接又清晰。他撫弄着懷中一隻小黃雞,這隻小雞因為貪着教授的撫抱,已經在他懷中蹲了良久。

    教授拍拍懷中的黃毛小雞,説:“嗯,小雛兒,倒長了三兩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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