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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黯淡的夜

    馬蒂整理辦公桌上的檔案,她下意識地把一些常備不用的參考資料丟到垃圾桶中。剛才在陳博士的辦公室裏,馬蒂很明確地答覆陳博士,她不願意到深坑去擔任企劃主管,陳博士也接受了,他並沒有多説什麼,整個會談出乎意料地簡短。

    馬蒂有一個感覺,她所拒絕變動工作的決定,將帶來更大的工作變動。在陳博士厚厚的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已經失去了關愛的注視。馬蒂把辦公桌收拾乾淨,一看手錶,發現下班時間已到,她穿上風衣走進電梯。

    又是一天的班過去了,電梯裏擠滿了剛打過卡下班的同事,會計小姐艾瑪就站在馬蒂身畔。艾瑪臉上塗着過度豐厚的蜜粉,讓她疏於保養的皮膚看起來更加地未老先衰。艾瑪提着一隻瓊麻編織的手袋,那是去年她隨公司旅遊到菲律賓所採構。她天天提着它,很有毅力地站在站牌前等公車,風雨無懼,即使公車嚴重脱班,她也不曾花錢搭計程車,但總難免焦躁,艾瑪要轉三班車才回得了家,若是延遲了行程,就看不到她所喜愛的八點檔連續劇,那是她生活中惟一有色彩的部分,那劇情要是不能連貫,艾瑪就會非常惆悵。

    企劃部小宋站在公司樓下抽煙,他不能決定到底是現在開車回家,在塞車陣中白耗一個多小時,還是先到旁邊小巷中的Pub裏,喝一杯HappyHour的小酒,等塞車結束後再上路。最後他還是去取車了。必須省錢,最好還能利用下班後再兼個差。小宋最近新交了一個女朋友,嬌滴滴的她説,如果沒有房子,她絕不考慮結婚。小宋同意她的説法。

    而今天的馬蒂並不回去傷心咖啡店。她搭上公車,艱難地穿過整條羅斯福路的壅塞交通,在中正紀念堂下了車再繼續步行,直到她來到中山南路上的一片人潮中。

    這一夜的氣温很低,再加上刺骨的寒風,卻掩不過人羣聚集時散發的特殊熱氣。人羣圍繞着“立法院”,以靠近議事堂的青島東路為集結點。在這個悽風暗夜裏,“立法院”正進行核四廠建廠預算審查,抗議興建核能廠的人羣聚集靜坐示威,並聲援“立法院”裏面投下反對票的“立委”們。

    人羣大約有三四千人,很嘈雜,但整體示威動作頗見組織。馬蒂穿過人羣,一路上有人為她繫上反核四的鮮黃頭巾,有人遞給她旗幟、貼紙、反核文宣資料。

    示威羣眾的最前鋒,是幾輛“在野黨立委”的宣傳車拼湊形成的臨時講台,講台上正站着一個老教授,以台語發表反核演説。台前聚攏數道強烈的光束,人羣散發出來的滾滾燻氣在光束中如煙飄搖,超強喇叭放送來的聲響讓人如臨狂風暴雷,馬蒂必須捂着耳朵才能接近到講台最前端。她與吉兒約好在那兒相見。

    講台前的人們都坐着,為了讓後頭的人有更好的視野,馬蒂也依樣坐下了。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街頭集會活動。到目前為止,她的感受是,眼前的人羣中老多於少,男多於女,拖鞋汗衫多於西裝皮鞋,人羣中交換的語言,是她幾乎無法溝通的台語。

    甚至連這示威的訴求事項,對於馬蒂也是遙不可及,但一經身歷其境,馬蒂的情緒也是高昂的。畢竟這樣一大羣人,因為同樣的意見與立場,聚集在此發出聲音對抗一個更巨大、巨大得無聲的勢力,這其中的尋求自主的熱情,就足以讓馬蒂感動。現在馬蒂身邊坐着的一個老伯,正很激動地以台語對馬蒂説話,馬蒂大致聽懂了一些。老伯説,示威人羣多半是來自貢寮鄉的父老,他們誓死抵制核四建廠,不只為貢寮子孫,也為近在咫尺的台北人。

    老伯遞了一個臂巾給馬蒂,示意她自己掛上,馬蒂照做了。她正忙着用別針別緊臂巾,有人拍了她的背,馬蒂一回頭,看見吉兒。吉兒的身邊是一個瘦高的外國人。

    吉兒以手勢要馬蒂隨她走。為了避開喇叭的強力音波,他們就近繞到講台後方,那是接近鎮暴警察的緊張臨界點,但吉兒卻表現得很輕鬆,她先跟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一一揮手致意,再背靠着其中一個防暴盾牌席地坐下,並示意馬蒂與那外國人一起坐下。

    拿着盾牌的警察很尷尬,因為倚牌而坐的吉兒,她的姿勢是這麼舒服,這個尚在唸警察學校的年輕男孩瞥一眼站在排頭的隊長,看隊長似乎沒什麼意見,他就繼續拿好盾牌,甚至順應着吉兒的坐姿,微微地將盾牌偏了一些角度。

    透過吉兒的介紹,馬蒂才知道這個外國人來自法國,屬於一個泛歐洲的環保活動組織,名稱很奇特,叫做“綠星球黨”。外國人名喚尚保羅,是代表綠星球黨以觀察員的身份來台,負責觀察記錄台灣的環保社會活動,而吉兒純因為朋友關係,幫他擔任翻譯工作。

    一聽到馬蒂兼通英、法文,尚保羅高興極了,兩人即刻英法文夾雜地交談了起來。從談話中,馬蒂瞭解到,尚保羅到台灣的目的,除了組織上的公務外,還有他私下學中文的計劃。而這個在歐洲興起將近十年的綠星球黨,是國際間環保組織中,手段較激進的一支潮流,他們除了出版跨國際的環保刊物外,還擅長到急需推動環保的國家,有計劃地在當地發展組織勢力,製造環保運動。

    尚保羅約莫四十出頭,學養俱豐,有一張憂鬱的、似乎隨時在追悔中的面孔,栗色的頭髮,襯托着顏色稍淡的眼珠。他的英文沒有法國人慣常的呢噥軟調,反而稍帶有德文腔的爽脆。一問之下,果然尚保羅先前在漢堡呆過多年,那是綠星球黨的總部所在地。

    尚保羅的栗色短髮在寒風中翻飛起來。這陣寒風,來自西伯利亞,拂過亞熱帶台灣,還要繼續向更温暖的南方吹去。途經的地帶,是政治與人文路線迥異的國家,但在尚保羅的腦海裏,卻是一整片生態環境綿延伸展的自然版圖。他眯着眼睛逆過強烈光束看着示威羣眾,聽這嘈雜中陌生的語言,在陌生之中,他的心和這片土地彷彿建立着一種溝通,一種默契。

    “馬蒂,環境問題是無國界的,投身進入搶救地球的行列,在我們的心裏就重新畫了一幅世界地圖。在這個地圖中,我們依照環境問題來分別各個區域。你問我為什麼志願要來台灣,因為在我們的地圖中,這個地區非常荒涼,這裏需要環保的種子,也就是讓綠星球黨在這裏紮根。我從沒想過要來這個地方,但為了組織,我要開始融入這塊土地。”尚保羅説。

    “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去實踐一種理想,我想,是浪漫的吧?”馬蒂與尚保羅一齊望着左側不遠處,那裏有一個用布條圍開的特別區域,三個絕食抗議的反核人士,都盤腿坐着,靜靜面對熙攘雜沓的人羣。

    “再年輕個十歲,我會説這是浪漫,現在我只想着怎麼在一片災難中搶救與重建。我在説的是顢頇的大眾,骯髒的政治,血淋淋的財富鬥爭,這些,並不浪漫。”

    “你先前的工作是什麼呢?”

    “我在漢堡一間中學教書,教法文。”

    “那你現在不再教書了?”

    “不教了。”

    “好瀟灑,就這樣放棄了原本的生活。”

    “是放棄,但不是損失。”

    尚保羅的雙瞳淡如藍天,他在強光中眯起雙眼,眼前是光霧中如夢幻的幢幢人影,巨型喇叭送來震撼的音波,加上羣眾齊喊口號的激昂,周圍的一切,如同置身在一部光影迷離的電影之中。但是這不是夢也不是電影,擁擠的人羣已經往他們的方向逼近過來,他們背後的鎮暴警察蠢蠢欲動。

    “加入國際環保運動以後,我領悟到一種全新的生命,原本框架之中的工作、生涯、社會關係都不再能主宰我。如果你説我失去了根,那也可以,但是馬蒂,再也沒有根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充實的生活。”

    “萬一你要後悔了,有沒有想過要怎麼辦?”

    “馬蒂,我認為重點是,你是全神注目在你自己的人生,還是這個世界?那將帶來不同的結果。我相信人不只要做一個活着的人,還要做一個把生命灌注到全體人類命運中的人。不然,我不知道人要怎麼活,才算真的活夠。”

    “立法院”門口有了一些騷動,方才的預算審查會議似乎有了結果,羣眾與媒體記者蜂擁上前,尚保羅抱起攝影器材也湊上前去。鎮暴警察的陣線不安了,自右至左重整了一次隊形,吉兒與馬蒂站起來,退向一旁的榕樹下。

    “你這個朋友很有趣。”馬蒂與吉兒揹着榕樹站立,等着騷動過去。

    “嗯,有趣。”

    “怎麼認識他的?”

    “朋友介紹的。他剛來台灣,想要接觸社會運動,就輾轉找了些記者朋友幫忙,有人找我幫他翻譯,就這樣認識了。”

    “這麼説你認同綠星球黨了?”

    “我做過一些背景瞭解,綠星球黨在歐洲的評價很極端,他們激進的組織形態總讓人認為具有政治野心,不過他們的確做了不少社會工作,我認為綠星球黨很有作為,只要有明確的理念,手段激進又何妨?以前是什麼問題都免不了泛政治化,現在是連政治問題都免不了泛環保化了。像綠星球黨這樣的團體,只是忠實地反映了時代的趨勢。我滿有興趣。”

    剛從“立法院”出來的幾個“在野黨”“立委”跳上了講台,正在發表即席報告,示威羣眾擠在講台前,而尚保羅則穿梭在人羣外緣攝影,獲取羣眾聚會的鏡頭。尚保羅非常高,幾乎高過整個人羣。他栗色的頭髮在聚光燈下反射着蒼白的銀輝,馬蒂的眼睛很從容就追隨到那光芒。

    這麼多年以來,從有知自主以來,就融入了台北的社會節奏的馬蒂,她是一顆與旁人吸取同樣養分的水果,在同樣多雲的天空下,又被浸泡進一個出口窄小的醬缸。馬蒂差一點就相信,人的一生多半就是這樣,在上班沉悶的作息與下班看沉悶的電視劇之間,在努力地賺錢與更努力地用錢滾錢之間,有如鐘擺一樣的擺盪。為了突破這種命定的苦悶,她曾經懶散地鬆開了自己的發條,卻又被無所作為的更大苦悶所困擾。

    不是自己太頹廢,是這個城市本身就夠頹廢。這是馬蒂最近以來所找到的答案。

    這些苦悶與這些答案,難道是被自己的台北式思維所困住了?馬蒂因為尚保羅的一席話感動着。人生的路,本來就在一念之間,沒有勇氣走出自己的路,卻推諉於其他人的生活觀,是何等懦弱的情緒?看到尚保羅投身理想的熱情,馬蒂頓覺自己是一個多麼擅於作繭自縛的平凡人。

    天地之間本來就無限廣闊,其他人的生活觀是其他人的事,這個城市多麼無辜,它從來也不曾困住人,是人的狹隘思維困住了這城市。

    吉兒迎風點了一根煙,馬蒂有一個感覺,嗜煙的吉兒在尚保羅面前保留了她的煙癮。吉兒拍拍裙角的灰塵,一邊張望着講台前的人羣。

    “看看尚保羅,”吉兒説,“人往往一不小心就被環境同化了,以為這就是惟一的生存方式。尚保羅是一個好的朋友,他提醒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種不同的人生。”

    “你説得對。”最近的生活片段在馬蒂眼前歷歷而過,她還想到小葉,想到藤條、素園,想到陳博士,想到海安。

    “你應該去看看海安。”吉兒卻有如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樣。她倚着榕樹伸手撩動飄在空中的鬚根。“去看看海安。就我所知,他最近過得很糟。”

    “怎麼糟呢?”

    “他不願意跟我説。你去跟他談談。我總覺得海安喜歡你。你很聰明,你温柔多了,你懂得善解人意。”

    榕樹的鬚根,不依存於泥土,它們自由地懸掛在空中,被吉兒的指尖輕輕拂過。一陣風吹來,失去泥土支撐的纖弱鬚根都隨風飄搖了,但它們畢竟還是一把根,用它們在風中的姿勢,一樣捕捉空氣裏的稀薄養分,一樣滋養着榕樹。

    馬蒂坐吉兒的便車,來到海安所住的大樓。下了車,她朝着吉兒與尚保羅招招手,看着他們離去。一天的街頭活動下來,吉兒與尚保羅還不打算休息,他們正要去拜訪一個以堅定反核立場著名的雜誌社。

    吉兒的車尾燈漸行漸遠,消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車陣中。馬蒂走進這棟大樓的豪華噴泉中庭,卻被穿着制服的警衞攔了下來。警衞打電話向海安通報馬蒂的來訪,直到電話那頭認可後,馬蒂才獲准進入佈置得很古典的電梯。當警衞打電話時,馬蒂聽得很清楚,海安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

    到了海安的門前,馬蒂尚未按鈴,門就開啓了。馬蒂面前,站着明子。

    這是明子第一次和馬蒂照面,馬蒂尚未開口,她打開門示意讓馬蒂進去。

    “你請坐。”明子懶洋洋説。她雙手一攏身上的絲袍,朝向落地窗前的牀墊走去,那身姿是撩人的,卻又不顯得色情。這麼冷的夜裏,明子只穿着一件純絲的薄袍,近乎透明的袍子之下,是全裸的身體。

    明子不再理會馬蒂了,她在牀墊上抱膝坐下。牀前的落地窗是斜斜向外而建,只要坐在牀前,不須仰頭,就可以飽覽整個蒼穹。現在明子正呆呆地凝視着窗外。

    明子華麗的胴體,在馬蒂面前展露無遺。馬蒂默默站了一會兒,看出這兒似乎只有明子一人。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一樣的甜香。

    馬蒂來到牀墊前,倚着牀腳坐下了,她也望向窗外。今夜的台北的天空,如往常一樣,一片濁黯。星光燦爛的夜晚,在這個城市裏,是太奢侈的情境。

    “你在看什麼?”馬蒂問。

    “星星。”

    “我怎麼看不到?”

    “台北的天空太骯髒。我在假裝。”明子的中文有難以言喻的奇怪腔調,不像外國人,但又不像本地人。也許,奇怪的是她用辭的方式。

    “海安在哪裏?”

    明子轉過來面對她,美得叫人陶醉的雙眼一眨也不眨。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明子偏着頭陷入不快樂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沒有見到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裏嗎?”

    馬蒂當然不知道。沒有工作,沒有親人,彷彿跟全世界都沒有關係的海安,是一座失去相對地標的孤島,茫茫大海中,他並不留痕跡讓別人捕捉。海安在哪裏?這是她們兩人原本就不該互相提出的問題。

    左邊的牆上一面落地鏡子,映照出她們兩人的身影;右邊不遠,又是一面大鏡子,兩面鏡子夾照之下,反射出千千萬萬個馬蒂與明子,都默默坐着,那視覺上的情境與她們心裏的感受一樣虛幻。剛從羣情沸騰的示威活動中走來的馬蒂,如同進入一個異時空的坑穴。在這裏,世界變得很遙遠,遙遠又不真實,世界變成一場夢,坐在這裏的她們是被夢着的情節。

    黯淡的夜,馬蒂與明子就這樣無言並坐,不知道該談什麼,不知道該等什麼。

    “現在的海安,也許也看着星星吧?”馬蒂輕輕説。

    “你是傷心咖啡店的人?”

    “海安跟你提過我們?”

    “他很少提,幾乎從來不提。關於我,海安也不可能向你們提起的吧?”

    “我知道你叫明子。你從……北方來,你來找海安。”

    明子不再説話。馬蒂靠着牀墊,累了,上了一天的班,耗盡了她一個女子的體力,她睡着了,進入屬於她的夢境。

    明子這一生從來沒有上過班,她的上一輩、上上輩,甚至她的全部的族人,都不曾上過班。生活對於明子來説,就是生活,關於昨夜之前和明晨之後的生計,都是太遙遠的事情。

    來自北方的明子,已經習慣了這樣吹着風的寒夜,甚至再更冷一點,如果能再冷一點,冷到降下雪花,明子也許會快樂一些。自從在冰天雪地的北國裏遺忘了她的往事,明子就愛上了雪。

    因為在雪境中,明子可以忘記她在南方的家鄉。

    多年以前,當明子還不叫做明子的時候,她的族人叫她克魯娜。那時,家在温暖的台灣,多雨的山上。那裏所住的人,不是台灣人,也並非外省客,他們早在歷史之前就東遷到這個島上,羣聚成自己的部落。

    明子的部落在南投縣深山重嶺之間。這個部落很小,只有上千個人口。與其他原住民不同的是,這個部落的人膚色白皙,身材纖長,還長着令人驚喜的美麗眼睛。

    傳説中,一百多年前,來自歐洲的傳教士曾經來到這個部落,他們沒有傳佈出宗教王國,卻遺留下了白人的血統。這個説法並不可考,可以確定的是,傳教士在一百年後真的又造訪這個村落,建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還成立了一個簡單的基金會。

    基金會每年資助幾個幸運的孩子,到山下的教會學校接受教育。全部落最美麗的花朵明子,成了第一批受惠的孩子。那所教會學校位居台中市,是一所典型的貴族中學,非常貧窮、一切依賴公費的明子,生活在來自富貴家庭的嬌嬌女中,又承受着別人眼中非我族類的壓力,她恨那六年的學生經驗,卻愛上了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

    貴族學校教養出明子舉手投足間的貴族氣派,畢業當時,她的容貌儀態已經超乎一般人的夢想。明子並沒有回到部落,她搭上了一架華航的飛機,到了日本。日本人説,她的美麗令日月星辰失色,所以他們為她取了名字叫做明子。

    明子的族人很失望,他們所鍾愛的克魯娜終於沒有再回來。

    明子的族人依照早年的哲學,過着早年的生活。這種生活持續了很久,直到他們發現山下發展出了另一種世界。山下的世界裏,每一個人都像皈依宗教一樣,將自己奉獻給一種特定的工作與身份,他們活在那種工作與身份中,日日賺錢,時時計較,自強不息。

    多麼奇怪的邏輯!當露珠在陽光裏蒸發時,不正是徜徉漫步的美妙時刻?當太陽落到山巔之際,人們不該趁着此時凝望夕色沉思?勞動與工作,不就是為了吃飽?既然吃飽了,那還有多重要的事情,來打斷飽餐後的歌詠與飲酒狂歡?如果吃飽而不快樂,那是多麼愚蠢和不幸?

    這些想法,很快地遭受到打擊。明子的族人發現,他們的山頭正被水泥建築侵襲,原本的種植與打獵空間越來越少,餵飽自己後,他們卻尷尬地拿不出錢幣來買雜貨店中出售的紅標米酒,而山下卻盛產錢幣。於是壯丁下山,做粗重工作,女孩下山,抹粉賣笑。

    山下的世界給了他們錢幣,卻給不起夕陽時分的歡笑與安寧。族人們最後多半又回到了山上。他們的世界與山下越離越遠,那不是他們血液中的野性所可能參與的生活。族人變得更愛喝酒,他們用各種方法賒賬買酒,再用酒醉來回憶他們所無法回覆的野蠻年代。他們下不了山,克魯娜回不了家。

    明子的族人漸漸忘記了他們的克魯娜,只有當他們看到樹上結着乳白色的克魯娜花時,才會彷彿回想着這個美麗的女孩。克魯娜花非常芳香,清晨開放時,那馥郁的香氣可以隨着雲霧籠罩整個山頭,於是整座山都變成了花瓣之中的神秘宮殿。這種花山下也有,平地人稱它梔子花。

    平地人喜歡把梔子花摘下,漂在一碗清水中,用花死之前吐放的濃烈芬芳沾染四周,山上的人不這樣做,他們寧願把克魯娜花留在樹上。

    在寒冷的北國裏,明子用她中學時的女同學所不應該知道的方法,得到了她在中學時所夢想的富貴生活。明子早就忘了山上的家鄉,她願意永遠不要再想起,她願意永遠也不要回到這温暖的南方。

    但是她回來了,為着追尋海安的足跡,而海安卻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孤島。也許世界真的只是一場夢,人只是被夢見的不由自主的佈景,情節的發展並沒有道理可言,只能隨它,由它,直到夢醒。

    馬蒂從夢裏驚醒了,看見落地窗前黑暗的天幕,明子還坐在身邊。她的肌膚在夜色裏呈現一種沒有生命的、玉一樣的光澤。現在她轉頭看着馬蒂,她美麗的雙瞳裏,也是沒有生命一般,星星也似的光芒。

    “我聽説,海安最近不太好。”馬蒂沉醉在明子眼裏深邃的星光。

    “他很痛苦。”

    “為什麼?”

    “海安愛上了一個人。”明子垂下了眼睫,星光於是黯淡,“那個人卻不愛他。”

    “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海安永遠也不會説。”明子搖搖頭,靜靜地想了一會,“不是很可笑的嗎?那麼多人都愛着海安,他不在乎。而他愛上了一個人,卻又得不到。可憐的海安。”

    “現在幾點了?”馬蒂坐起身。

    “我不知道。”明子説。

    在她們周圍,至少可以看見六座時鐘,但是每座鐘的時刻都相差甚遠。馬蒂和明子左右把每座鐘都看了,她懊惱自己不喜歡戴錶的習慣。

    “這些時鐘,怎麼搞的?”馬蒂自言自語。

    “大概是不同國家的時間吧?”

    “不可能。你看,連每個鐘的分針都指着不一樣的方向,這是故意被撥亂的時鐘。”

    “為什麼這樣做呢?”

    “天曉得。也許海安是在告訴自己,他不要活在別人的規律中。”

    明子怔怔望向馬蒂,説:“海安一定很喜歡你。”

    迷失在時間裏,馬蒂與明子靜靜坐到天亮。終於在破曉前,她們一齊見到了東方天際的一顆曉明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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