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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冬日夕陽

    馬蒂坐在公車的最後一排,這是一輛新車,司機好像很樂意測試它的極限,在車潮中猶能以衝鋒陷陣之姿,飛快地左右超前。每一遇到路面顛簸,車尾的馬蒂就整個人與坐椅分離彈跳起來,初時她還被逗樂似的笑着,之後不久就備感狼狽了,此時車上音響正傳來悠揚的小提琴獨奏曲。

    星期六下午,與小葉説好晚一點回咖啡店,馬蒂正朝着木柵的方向前去,穿過這座橫亙在台北南端的山脊,山的那邊就是家。

    辛亥隧道在前方不遠,而市立殯儀館,在辛亥隧道的前方不遠。

    冬天裏的暖陽映照在殯儀館的黃色琉璃瓦上,仿廟宇的市立第二殯儀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煥發着一種前朝宮殿的風情。好像從小所見過的殯儀館,都是這樣如出一轍,皇宮和廟宇般的綜合體。是為了把死者為大的想法發揮到極致?還是想要營造出冥冥之中一個引渡站的氣氛,來撫慰生者彷徨的心情?

    馬蒂無從得知,她所知道的是,因為每座殯儀館的設計都如此雷同,所以不管在何處瞥及任何一座,都變成指向同一個回憶的窗口。殯儀館總讓馬蒂想起她早逝的媽媽。不快樂與操勞奪去了媽媽的生命,留下無依無靠的馬蒂,住進爸爸家裏,展開一段不快樂的童年。如果媽媽不死,馬蒂的人生也許又是另一番景色吧。

    公車此時輕快地穿進辛亥隧道。在進隧道之前的一剎那,馬蒂仰天看見整座青翠的山巒,充滿生命力油綠青葱的整座山頭,山上是因為午前的一場雷雨,水洗過一般澄淨的藍天。高彩度的綠與高明度的藍色穿透進整個視覺中,留下一種心靈上的幸福,連她所害怕的隧道也顯不出陰森恐怖了。

    出了隧道,白花花的陽光像瀑布一樣潑灑下來。公車已經到了木柵區,幾個轉彎之後,馬蒂就在山坡邊不遠下了車。

    爸爸和阿姨依舊坐在客廳裏,心手合一忙着他們的紐扣加工。珍珠色的日光斜斜地射進客廳,襯出他們兩人靜默的側影。這是一幅在時間中停格的畫面,是馬蒂看膩了的一部沉悶電影,如今她又回來了。

    對於馬蒂的來訪,爸爸的驚訝不下於阿姨,兩人都站起身來。阿姨説要去看看有沒有熱水沖茶,就進廚房去了,爸爸忙將堆滿沙發的紐扣加工品搬置一旁,招呼馬蒂坐下。爸爸的動作匆促了,一堆釘釦用的鉚釘跌散在沙發四周,他於是忙碌異常地滿地撿拾。爸爸的殷勤與阿姨的冷淡帶來相同的感受,生分。

    “爸,你別忙了,我又不是客人,我是女兒。”

    “不忙,不忙。”爸爸放慢了手上的動作。

    阿姨端來一杯熱茶。放下茶後,阿姨猶豫了,這批加工的交貨日很趕,但現在似乎不宜再繼續她的加工作業,而她也不想留在客廳。這個不討喜的女兒與她前番的吵架,至今還令她十分不爽快,架雖然吵贏了,但畢竟有損她做長輩的身份,這種損失是難以言喻的,對於不擅言辭的她更是一種委屈。阿姨準備要拿起小板凳,到後頭去洗韭菜,馬蒂卻順手拿起桌上的加工半成品,開始幫忙加工。

    這種爸爸與阿姨常做的小手工,馬蒂早看熟了,很容易就完成一隻鑲金邊紐扣。她遞給阿姨。阿姨將紐扣穿進一條計數用的捻子,再扔進旁邊的尼龍袋中,阿姨在板凳上坐下了。

    他們三人很快就將生產線重組,馬蒂拼裝紐扣,爸爸釘鉚釘,阿姨旋緊扣面再穿捻子。三方合作之下,一堆碎零件慢慢成了一個個漂亮的成品。

    馬蒂陪爸爸聊天,多半聊到小弟的大學生活。原來小弟馬楠堅持住學校宿舍,早就搬到靠近外雙溪的校園去了,這個家於是更加地安靜,剩下屬於老人的寂寥與乾枯氣味。爸爸真的是個老人了,年近七十的他早已滿頭白髮,不健康的瘦削身材看起來格外脆弱。阿姨也老了,她漸趨臃腫的身體包裹在連身式的阿婆裝下,幾綹花白的頭髮從髮束上飄出拂在臉上,更顯出一個憔悴老婦的神色。

    “我看以後有假日就回來陪陪你們好了,大家偶爾出門走走,不要老悶在家裏。”

    阿姨透過她的新眼鏡看馬蒂。看來她是順口説説的吧?現在的年輕人,忙着打拼還不夠,哪裏真的有時間來陪老人?即使是這樣,她這話倒還算順耳。阿姨的新眼鏡是用馬蒂每月寄回家的錢買的,每個月兩萬塊錢,對這個家來説,是筆意外的財富。自從馬楠讀了私立大學後,為了他的費用大家曾經十分氣短,馬楠説,現在一個大學生一個月沒有萬把塊的生活費簡直活不下去。阿姨很震驚,這個轉變摧毀了她原本的理財計劃,為此她相當埋怨一生清廉拮据的丈夫,直到馬蒂的匯款到來,才正好解決了她的煩惱。

    阿姨真的老了,現在她兩手揉着後腰,常年的腰痠背痛折磨着她。馬蒂心裏生出了一點同情。這個曾經與她勢同水火的後母,給了她一個糟糕的少女生活,而現在馬蒂獨立了,回想從前種種爭執只覺得幼稚。總是這樣的,不管人與人之間有多少仇視對立,最後得勝的,只有時間,時間會慢慢收拾雙方,一個先,一個後,終究都歸於塵土,塵土哪來的仇恨呢?

    “你們這樣子不會無聊嗎?我下次給你們帶來一個小音響,忙的時候打開聽聽音樂,氣氛就活潑多了,好不好?”馬蒂説。

    經濟力量為馬蒂在這個家裏帶來了新的地位,連她的語氣也跟着果決了起來。爸爸和阿姨不置可否,他們還不太習慣受惠於自己的孩子。

    “就這麼説定啦。”馬蒂拍拍手上的灰塵,她的聲音是輕快的。

    跟阿姨之間的對立,總要有一方做出和解的姿態,現在的馬蒂不喜歡阿姨如昔,但她知道這種情緒無益於自己的人生,無益於其他所有的人。阿姨只不過是一個心思狹隘的、苦於保護自己地盤的婦人,從來沒有人好好教她如何讓心胸寬大,馬蒂於是將自己轉了個面向,不再與她稜角相對。

    從側面看過去,這個排斥她多年的後母,是個臃腫多病的婦人。馬蒂在心裏原諒了她,並且在這種寬恕裏,感受到自己從情緒中自主的能力。這滋味是甘美的,幾乎抵得過以往的苦澀淚水。

    “今天就留下來吃飯吧?”爸爸説。

    “吃韭菜水餃哪。”一直沉默着的阿姨抬起頭説。她的嶄新的老花眼鏡,反映出一片亮晃晃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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