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喝一口帶有酒味的、微酸的紫樹梅汁,日頭已經西斜,遠方的樹梢上,一隻早起的夜鶯高亢了幾聲,又歸於寂靜。太陽在霧濛濛的天際呈現一種柔和的粉紅色,天氣十分晴朗,這大霧來自漫天的風塵。
馬蒂坐在刨光的尤加利樹幹搭成的木欄上。她的前面是兩隻眼神楚楚動人的驢子,身邊坐着何內,一箇中年枯瘦、略通法文並且嘮叨的黑種梅里耶人。
這裏是馬達加斯加南部乾旱的荒原邊際,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鎮阿薩里歐,距離南方大城圖利阿里有八十公里遠。
從島東的首都塔那那利佛繞過北境,再從西方的廣漠大草原一路南遊而下,馬蒂用海安的錢買了一輛吉普車,並且在途經的馬任加城剪掉了一頭長髮。馬任加城上有一對法國老夫婦開的小客棧,聚集了一些前來尋找南國浪漫的法國人。馬蒂的東方臉孔在那裏引起了騷動,因為法國人在行程中並沒有預料到東方情調。在洋溢着法式呢噥情歌的客棧裏,馬蒂和一個叫夏克的金髮男孩廝混了幾天,結束了她三十年來的,東方思維的保守人生。在一個下着小雨微涼的清晨,她自己用剪刀絞斷了長髮,將行李扛進吉普車,繼續往南的行程。
遠離馬任加城以後,也從此遠離了法文通行區。越往南走,所經過的土地就與高中時所讀的馬達加斯加差距越遠。課本里的亞非混血人種多集中在東邊的大城中,原來的青翠雨林印象,也一改成為褐黃無盡的短草原。漫天黃沙之中,只見孤獨的棕櫚樹點綴在草原上。這片土地上住着從非洲來的梅里耶人,多半農牧為生,他們裹着深具非洲風情的麻織大布袍,一簇簇,隱沒在黃草原和黃風沙之間。疏荒極了的景色,馬蒂自覺像是一個買了電影票的觀眾,興沖沖就座,才發現走錯了放映廳,而這意料之外的電影,已經氣勢恢宏地開了場。
這就是地圖上,那個看起來放大又放鬆的台灣?大抵只要是超過一百平方里的島嶼,它的形狀只在地圖裏才有意義。如今身處在馬達加斯加最廣闊的平原上,往左看,無邊的荒涼;往右看,無邊的荒涼;往前看,無邊的荒涼;往後看,來時路早已迷失了,還是一望無際的荒涼。
那個熟悉的島嶼輪廓已經模糊,目前為止,最寶貴的東西,是那風沙,還有灼身的烈日。
坐在這木欄上,馬蒂伸了個懶腰。何內殷勤地再為她倒了一杯紫樹梅汁。他們並坐在此,等待兩天一班的南下公共巴士。
巴士説不準什麼時候會來,只知道每個雙數日的下午會有一班。現在,枯坐將近三個鐘頭,望着褐色泥土路的盡頭,乾燥的秋風吹起路上煙塵滾滾,幾隻大膽的長腿雞繞着馬蒂的腳邊覓食。
馬蒂的吉普車在抵達阿薩里歐時,正好壽終正寢,而最近的城市在八十公里之遙。雖然此處小郵局兼加油站的局長願意幫她修車,並且已經好心地電告巡迴郵車代送零件,馬蒂並不樂觀。她打聽了繼續南行的巴士路線後,毅然把行李整批寄放在郵局裏,背了一行軍袋的貼身用品,馬蒂決定隻身上路。
“我一個月之內回來領行李。”馬蒂向那老實的郵局局長説,“或者更久,寄物費到時候一定跟你算清。”
“不,不。”透過何內的翻譯,局長連聲拒絕,他黝黑的臉上展露了一口白牙。他説:“不用錢。我們只收郵費。寄放東西,不用錢。”
於是馬蒂坐在這裏,等待那據説會在雙數日出現的巴士。何內坐在她身邊。自從兩天前到達這小鎮,向何內買了一杯紫樹梅汁,碰巧發現他能説兩句土音極重的法語後,何內就忠心耿耿地跟着她,擔任她的翻譯和導遊。當然馬蒂給了他不菲的小費,但是從何內那樂在其中的表情看來,小費還在其次,何內跟着馬蒂的原因,是那種可以展示自己受過教育的優越感,還有,因為那純粹的無聊。
這是個由兩條街十字交叉形成的小市集,交易的商品多是一些日用什物,還有一些經過簡單加工的食品,四周廣漠草原上的土著,定期來市集上採購些小商品。長途的跋涉,讓他們在抵達後感到疲憊了,這時候,揹着巨大錫壺賣紫樹梅果汁的何內,就適時地出現。他所賣的果汁,雖然略顯酸澀還帶着渣滓,但是對土著來説,已經是時髦的城市享受。
何內的錫壺很特別,圓肚細長頸,還有一個弧形優美的大提耳,正好讓何內背在肩上,整個壺有一個小孩子那麼高。有人向何內買果汁,他就從腰際的布袋裏掏出錫質的小杯,讓客人擎着,他側着身把肩一歪,果汁就從細長的嘴裏傾注到小杯裏,一滴也不會濺出。客人喝完後,何內收回杯子,用布巾揩抹乾淨。這杯子馬蒂並不敢用,她用自己的鋼杯。
現在何內把錫壺從肩上卸下,放在一旁,陪馬蒂坐在木欄上。這陪伴實在大可不必,但是馬蒂讓他坐在身旁。何內樂意枯坐在這裏,除了因為這兩天為伴的小小友誼,還有,那純粹的無聊。
因為時間在這裏拉長了。對馬蒂來説,到這裏首先要適應的,就是很廣闊的土地,很長的路,很慢的人,和很慢的車。在木欄前不遠的小雜貨鋪上,那個黑而胖的梅里耶婦人,端坐在醃肉、農具、塑膠桶和深咖啡色肥皂堆前,用一種吃驚的表情看着馬蒂,這表情已經維持了半個下午,也不嫌累。這婦人並沒有旁的事可忙,在這小小的十字路之外,就是一望無際的短草原,生活在這裏,就是對草原上無盡的眺望。婦人喜歡眼前這特別的景緻。
這裏的房子以尤加利樹幹搭建,離地架高約一尺,雞羣可以從容地在屋底漫步。每户門口都留着與屋內空間等大的陽台,或者説騎樓,上有棕樹葉遮蓋的陽棚。漫長的午後,人們就聚坐陽台上,大致上什麼都不做,只是躲避太陽,和悠閒的眺望。如果時間可以兑換成貨幣那麼這裏就是嚴重的通貨膨脹。馬蒂這麼想着,一半因為無聊,一半是因為她的苦惱。她的手錶在幾天前很神秘地故障了,秒針固執地卡在五十四秒和五十五秒之間,擺盪不已但就是跨不過去,所以分針和時針也就停擺了。沒有了計時器,馬蒂陷入一種惆悵的情緒。
看不到計時的度量,馬蒂在時間上好像也失去了自主權。這裏的人大約不在乎時間,因為她遍尋市集也找不到一隻手錶。現在儘管表壞了,馬蒂每隔一會兒還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眼手腕。時間的河依然在流,只是習慣精準的馬蒂茫然了。但是在這樣緩慢無聊的地方,她的茫然又所為何來?不過是更無聊的城市習性。馬蒂甩甩短髮,索性從袋中掏出香煙。
此地買不到她所習慣的薄荷煙,所以馬蒂很珍惜僅剩的那兩包。點燃一根之後,馬蒂快樂了,她悠悠吐出長煙,用法文説:“C'estlavie.”何內笑了。
何內掏出他自己的香煙,也點燃了一根,也跟着説:“C'estlavie.”那意思是:這才是生活。這是馬蒂學法文之初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也是何內在法國人辦的小學裏所學到的,他認為最優雅的、最富文明氣質的一句話。
“這才是生活。”何內説,他又開始用極不通暢的法文喋喋不休,“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
“嗯。”
“你看看我的壺,”何內粗糙的手掌撫着他的錫壺,他説:“這是一個好壺。我叔叔的壺。我的爺爺給他這個壺,他們都用這個壺賣果汁。我小的時候,很喜歡這個壺,想要摸它,他們不讓我摸,他們叫我去上學。媽媽告訴我,這個壺有魔力,小孩子不能背,背上去就一輩子脱不下來。”
“哦?”
“叔叔死了。我十二歲,媽媽説我不能再上學,因為沒有錢。我背起這個壺去賣果汁。你猜怎麼樣?哈哈,我真的背了一輩子。這個壺,背一輩子。”
何內的笑聲很開懷,讓馬蒂看不出來他真的在説笑,或者在感傷。
“你在這裏上的學?”
“不。”何內不屑地撇撇嘴,他説,“這裏的人不上學。塔馬塔夫,我在塔馬塔夫上小學,上了五年。”
“喔,塔馬塔夫,很大的城市。”馬蒂記得塔馬塔夫,她的吉普車就是在那裏買的。
“我讀法文,讀地理,讀歷史,還有數學。這裏的人不上學。”
“那麼你知道台灣了?”馬蒂問。她在兩天前已經告訴何內她來自台灣,但那時候馬蒂對這個黑人的地理觀並不抱任何期望。
“知道。台灣跟馬達加斯加很像,雙胞胎。台灣是好地方。”
遠方路的盡頭有些塵煙,他們爬到木欄上眺望,看到只是牧人趕來了一羣羊,兩個人又坐下,繼續用蹩腳的法文閒聊。時間的河,慢慢地淌流,快要是落日時分了。
原來,這裏的人,讀過點書的,有點文化的,都知道台灣。這裏的人,生活在蒼茫原始的闊野中,厭煩了這種寬廣和疏荒,因為自己錯過的彩色的、緊湊的、痛快滋味萬千的都市文明而遺憾了,他們就夢想另一種人生,他們夢想着台灣。
隔着赤道,隔着很不可能對換的人生,這裏的人和那裏的人,遙遠地對望。
太陽落到地平線了。一天又盡。這裏是直射陽光的最南界,每年太陽迴歸北照的地方。馬蒂和何內坐在木欄上頭,眼前有兩隻沉默的驢子為伴。兩個人都沉默地望着夕陽。
瑰麗的日落,看起來和台灣一樣,而這裏是南緯二十二度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