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牆外種了一排波斯菊,熟透的橘子紅色在陽光裏招搖。今年的春天似乎很短暫,一轉眼,夏的氣息已經來臨。榕樹上一隻性急的蟬唧唧鳴叫幾聲,歇一會兒,正待再發音,四處應聲和鳴的蟬嘶已掀起了熱鬧的大合奏。
這天不是假日,申請面會的手續很快就通過,海安、吉兒、小葉、素園,和懷抱着樂睇的小梅在警衞的引領下,進入了空蕩的面會室。
會面的方式和電視上所見不大相同,既沒有玻璃隔牆,也沒有電眼監視器,警衞在牆角的椅子坐下,看起來挺有耐心。整間面會室像是搬空的小學教室,只是窗上都加了鐵欄。門推開,藤條走進來。
大家默然對視。藤條只是憨憨地笑着,他接過樂睇抱在胸前,又把他的臉埋進樂睇的襁褓中。
整個案子已經進入審判期,這個標會公司的猝然倒閉,牽連受害人高達四五千人,社會上一時蔚為奇聞。參加標會的會員所繳的會款累計到十幾億元,除了極少數得標會員領走的錢之外,所有的資金流向一直是筆糊塗賬。公司幾個主事者在事發之初都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透過一個口風極緊的律師,發出十幾次前後矛盾極多的安撫聲明。受害人組成了自救委員會,和公司展開馬拉松式的纏訟。頭裹着夾克的藤條,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女會計師,成了新聞報道里出現的熟面孔。
藤條從來沒有這麼出名過。
兩個月下來,這則超熱門新聞已經漸漸轉淡,藤條在鏡頭前明顯地消瘦了。他雖然從來不是公司的核心主管,卻擁有業務副總裁的頭銜。這個讓藤條自豪極了的職位,現在卻變成了眾怒所向的箭靶。
小梅並不覺得他可惡。甚至他們所有的財產都遭到了扣押,迫得小梅只好搬回孃家住,她還是不在乎。小梅的孃家碰巧很富有,富有得不介意養她們母女一輩子。小梅在孃家安頓了下來,過着幾乎更寬裕的生活。她從像樂睇那麼大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富有。也許,要不是因為她來自富貴之家,藤條也不會中了邪一樣地賺錢,賺到連公司要出大問題了還不抽手,結果變成了一隻來不及逃走的過街老鼠、代罪羔羊。是這樣的吧?如果這麼説,那藤條還真可憐,小梅今天早上吃火腿蛋的時候這樣胡思亂想,連家裏的傭人端來了咖啡她都沒發覺。
“聽説官司還有得打。”吉兒打破了沉默,“要撐下去。”
“不公平嘛。報紙上説連法官也覺得你是代罪羔羊,看他準備怎麼判。”素園説。
“不用等判決,早知道答案了。”藤條倒是表現得很灑脱,“律師説,大概會判六年,減掉扣押期,還有假釋,七折八扣下來,最多關四年。”
“才四年嘛,四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小葉鼓勵他。
“至少,我終於找到一個不用爭地盤的地方了。”藤條接過海安遞過來的煙,抽了一口。
“想得美,監獄裏的地盤之爭才原始,才叫激烈。”吉兒快人快語一如往常。
“你説的是這個?”藤條曲起上臂,繃起雄偉的二頭肌,他説,“那我們瞧瞧,誰來當老大。”
是的,藤條是非常魁梧的。只是很奇怪地,長久以來,大家都忽略了他在這方面的優勢。
面會結束的時候,藤條攫小雞一樣地緊緊擁抱小梅。小梅嫣然一粲,送給藤條一朵波斯菊。鮮豔的橘子紅色的波斯菊,小梅在看守所的鐵窗外摘的。
藤條巨大的手掌,緊緊握住這枝梗纖弱的波斯菊。
離開看守所,素園和小葉搭小梅的便車回台北城,小葉要開店,而素園還要繼續上班。吉兒今天搭海安的車。
“我們先不回去好嗎?”吉兒問海安,“到海邊走走吧。”
他們沿着北海岸一路開到了鮮花公路上的清水斷崖,一路沒有停歇地前行,就是沿着海開車,因為這一天的海水是這樣出奇地蔚藍。
往回走時,已經是夕陽時分。
在南方澳吃了晚餐,他們決定走陽金線回台北。於是,夜深蟲鳥寂靜之時,海安的白色跑車奔馳在陽明山的上坡路上。這一趟,海安和吉兒都不多話。
望着窗外的暗夜與飛快倒退的路燈,吉兒的思潮雜沓。她的著作《新佃農時代》即將在這個月上市,銷路未卜,但在吉兒的心情上,已經是一個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吉兒最近與尚保羅的綠星球黨接觸更多了,他們視吉兒為台灣新生代知識分子中,最具有潛力的運動領袖人才,所以積極爭取吉兒入黨。
到底要不要正式加入這個激進的環保組織是個小問題,重點是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作為它的黨員,像尚保羅那樣,切斷自己的成長根性,變成一個純粹的社會運動者嗎?這好像也是個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尚保羅這個人。在他身上,吉兒看到了一種全新的、自由的方式,和Young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吸引着她。
尚保羅和她所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拘謹,但是磊落;他憂愁,但是積極。尚保羅和海安尤其不同,後者有絕對優勢的條件,可是他並不分享給這世界。吉兒看了一眼專心飛車中的海安,到如今她還是不認識他。這是一個自私無情得專心致志的人。那種專心的程度,又叫人佩服得不知該如何置評。
就在這時候,海安猛力把車子打橫。尖鋭的煞車聲劃破山路上的死寂,車身橫着向左疾衝出馬路,撞碎了水泥護欄以後,翻下山坡。
吉兒甚至來不及驚叫,天旋地轉猛烈撞擊中,彷彿海安俯過來用身體護住了他。恐怖的爆裂聲中整輛車翻滾扭曲撕裂,吉兒昏眩過去。
公路上恢復了寂靜。深夜的山上,沒有其他的車輛。海安的車子在柏油路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煞車痕,痕跡直達到坡邊,而山坡再下去,是個深谷。沒有人看見這車禍,除了那一隻瑟縮的母狗,和依偎在它腳下四隻柔軟嗚咽的乳狗。沒有人看見,海安差一點撞上馬路中的這一窩狗,如果不是他猛力將車子打橫的話。
寂靜的山路。寂靜的黑夜。
坡邊的小樹叢窸窣搖動,海安染滿鮮血的手攀住一根樹幹。他爬了上來,他單手拖着昏迷的吉兒。將吉兒拖到坡邊後,海安也倒下了,他的雙唇像紙一樣白。坡下傳來了他的坐車墜落山谷的轟然巨響。
吉兒轉醒了過來,很不明白眼前的處境。那麼多人影在眼前晃動,那麼多嘈雜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理會她。吉兒的額前像有火鉗灼燙一樣,刺痛不堪,她用手一摸,才發現額上包覆了厚厚一圈紗布。
吉兒漂亮的額頭,綻裂了一道橫過來的人字形傷口,一共縫了二十二針。
吉兒轉頭看看左右,感到一陣暈眩。這顯然是座醫院,她顯然還躺在急診室中。現在大約天剛亮,急診室裏橫陳着病人,大都狼狽不堪。病牀不夠,有兩個不知道受了什麼傷的人,縮着身躺在候診椅上。還是沒有人理會她,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她漸漸回想起了車禍,前半段的撞擊和翻落山坡的場面歷歷在目,之後的,只有聲音上的記憶。
車子懸掛在枝椏上,樹枝一根根折斷的爆裂聲。
像小河一樣涓流在耳邊的、奇怪的水滴聲。
死寂。
有人猛力蹭擊車窗的聲音。砰!砰!車子搖搖欲墜的吱嘎聲。
又一聲猛擊,砰!有人扯着她從碎車窗中拖出,碎車體勾破她的裙子的裂帛聲。
吉兒從病牀上彈跳而起,淚如雨下。“海安!——”她大喊。
在醫院狹窄的甬道里疾奔,帶着藍色的冰冷燈光一盞盞映照在甬道上。
“慢點,小姐你慢點。”護士氣喘吁吁地追着,她提着一支點滴瓶,“小心你的點滴。”
吉兒一把扯下手臂上的點滴針管,把護士拋在腦後。她跑到了加護病房區的管制門口,推開阻攔她的、皺着眉的護理長,她從透明的病房門扇中找到了海安。
海安,沉睡中一般地,躺在滿布電子儀器的病榻上。他裸着的胸前裹滿了白紗,一具幫浦一樣的機器,正有節奏地將空氣打到他的透明面罩裏。暗紅色的血漿包,透過點滴管注射到他傷痕累累的手腕上。三個年輕的護士圍繞在牀邊,正在低聲談着話。
知道了吉兒是海安的朋友,三個護士都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原來,海安在病歷表上,還是無名氏身份。
護士們告訴吉兒,海安斷了幾根肋骨,左鎖骨也撞斷了,胸腔大出血,剛才動完手術。
“真的很險,”那個大眼睛膚色白皙的護士説,“送來的時候已經量不到血壓了。昨天外科的Case太多,血庫已經很吃緊了,他在開刀的時候還失血不止,一下子就把存血用光了。”
“真把我們急死了,”另一個護士也説,“三更半夜,偏偏調不到血,醫生差一點沒氣炸,一直大罵為什麼不把他送到重點醫院。”
“謝謝你們救了他。”吉兒輕輕握住海安沒有知覺的手,她曉得現在沒事了。看見海安沉睡中寧靜的臉龐,她的一顆心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充滿了温柔。
“你呀,要謝的人多了。”大眼睛的護士笑着説,“老天保佑他是AB型,我們整個護士站的人都捐了血。”
“破記錄喔。”第三個護士開口了,“我們捐了三十五袋血,才救了他一命。”
“謝謝你們。”
“不能見死不救啊。”大眼睛護士説,她調整了一下海安的呼吸器,又説,“這樣好看的人。”
“這麼好看的人。”另一個護士也輕聲説。
“大換血,現在他身上流的都是我們的血喔。”大眼睛護士拍拍海安的臉頰。醫生走了進來。
這留着小鬍子的醫生對自己的手術滿意極了。他答覆了吉兒一連串的詢問,對於吉兒的焦急回以很穩定開朗的態度。
“可以説撿回一條命啦。這年輕人身體夠壯,生命力也強,沒問題的。”醫生説,他頓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應該是沒問題的。”
“到底還有沒有危險?”吉兒問。是她多慮?還是醫生真的話中有話?
“車禍的事,就怕撞了頭。”醫生拿起牀尾的記錄單,這裏勾勾,那裏畫畫。
“什麼意思?”吉兒追問。以一般的常識而言,她大致知道醫生的意思,可是海安的頭部看起來很完整,沒什麼外傷。
“觀察一陣再説。先等他醒來。醒來就沒事了。”醫生説。吉兒覺得這醫生開始有一點心不在焉。醫生大體上看一下海安牀前的儀器,又説:“不用擔心,死不了的。”
醫生走了。三個護士幫海安調弄牀褥,又用毛巾擦他的四肢,動作都非常輕柔。
吉兒在牀邊坐下,開始感到額頭和全身擦傷處的刺痛。
海安睡得這樣安詳。暗紅色的血漿包,一滴一滴,輸送護士們多情的血到海安的體內。
兩天過去了,海安並沒有醒來。
在接下來一整個混亂的星期中,小葉找出海安開給傷心咖啡店的户頭存摺,提出大筆的現金,又暫時關閉了咖啡店。吉兒四處動用她的記者關係,在最大的醫院中為海安挪出了牀位。海安被推着送進救護車,轉到了這醫院的特等病房。他又被推着進出了各種不同的檢驗室。素園請了假,到台南去找尋一位專治腦傷的氣功師父。她們想到應該通知海安的家人,但是小葉翻遍了海安的家,也找不到聯絡方法,只好暫時作罷。小葉搬來了簡單的行李,在海安的病榻旁架了一個行軍牀。吉兒對每個醫生叨唸:“他一開始還很清醒,他把我扛上山坡,那表示他還有意識,一定還有救,你們要想辦法救他!”醫生們耐着性子跟吉兒解釋腦挫傷的現象十分複雜,一大堆的解釋又讓吉兒非常懷疑他們的醫療能力。吉兒開始打電話給紐約的朋友,打聽美國的腦科名醫。夜裏,小葉就睡在海安榻旁,任何風吹草動,都讓她驚跳起來,握住海安的手,怔忡良久。
但是海安沒有,始終沒有醒來。
現在,圍繞在海安的榻旁,每個人,包括醫生,都非常憂愁。醫生方才在會診討論中,否決了開腦部手術的想法。海安的腦部並沒有明顯的血腫,他的呼吸能力已經恢復了,胸部外傷正穩定痊癒中,一切外在狀況都好,就是醒不過來。
對於醫生來説,這並不是罕見的現象,腦部傷害有太多種可能性。現在只有等了,醫生對大家説。素園開始哭泣。她的台南一行並沒有找到傳説中的氣功師父,事實上她也不信任氣功,但是醫生的消極態度又讓她不知道該信任誰。吉兒抹去淚水,開始和醫生談論一些護理問題,必須要穩定地保持海安的生命系統。吉兒拿出筆記本,一邊談一邊記。小梅哭濕了一整條手帕,看到了海安身上插了那麼多針管,又尖又冰冷的針管,戳進海安腕上、臂上和胸前,小梅非常心疼。
只有小葉沒哭。在大家淚眼惆悵的時間裏,她清理了海安的抽痰機,把小梅送來的玫瑰花束移到窗旁,又用棉花棒潤濕海安的雙唇。初夏的空氣很濕熱,小葉去開大了冷氣,再用一條毛巾,輕輕揩抹了海安一身的汗。
醫生離開了。吉兒到海安榻旁坐下。海安睡得如此深沉,吉兒輕撫他的頭。一個靈魂,困在裏面出不來了,在那裏你自由嗎?吉兒用指尖撩動他額前柔軟的頭髮,看着他時而緊蹙的雙眉。是在做夢嗎?什麼夢呢,海安?讓你流連在那裏面不願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