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推開病房的門扇,看見朝外的病牀上躺着小葉,偏着頭,好像睡着了。
小梅悄聲來到小葉榻旁,拉起活動簾幕。隔壁病牀住着一個子孫滿堂的老婆婆,整天探訪的客人不斷,總是吵得很,但是這對於小葉似乎不成問題,她總是在昏睡。事實上,在那一天送她就醫的路上,小葉就昏沉沉地睡去了。
送到醫院以後,醫生診斷她是肺炎,隨即就辦理了住院,醫生很肯定地告訴她們,住一兩個禮拜就沒事了,現在過了五天之後,醫生們的樂觀正在消逝中,小葉的高燒情況更糟了,並且一直昏睡。吉兒找來了院內最富名望的大夫診察,大夫看過以後,語帶玄機地告訴她們,肺炎雖然不是難治的病,但也有相當的死亡率。
醫生的言下之意很明顯。素園發現在護理站的住院病人表中,小葉的名字上打了一個紅點,這是對於重症病人的特別標示。小葉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天裏難得醒來一兩次。醫生來探視的頻率增高了,這天上午,醫生和小梅她們數人就聚在小葉牀前,面對吉兒連串的疑問,這醫生解答之際,自己臉上也有不解之色。
小葉的高燒持續不退,白血球數急遽增高,腎功能正在衰敗中。
“很少看到這樣的病歷。”醫生説,“Patient還很年輕,平時身體也不錯,不應該抵抗力這麼低,簡直是全面敗退。真叫人想不通。”
於是醫生給小葉作了更多的檢驗,結果只有徒勞無功。
小梅在小葉牀前輕聲坐下,她看見小葉轉過了頭,原來她醒着。
因為高燒的關係,小葉臉頰潮紅。小梅替她調整了冰枕,又用毛巾擦擦她的臉和脖頸。小葉穿着女病人的粉紅色袍子,小梅以前從來沒有看見她穿過女裝。
“謝謝你。”小葉輕聲説。
“你好好休息,今天換我輪班陪你。”小梅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是冰的。
“什麼時候了?”
“晚上七點。你餓不餓?”小梅問。她覺得今天小葉精神好多了。
“我是問今天幾號。”
“七號。你住院第六天了。”
“這麼久?”小葉皺着眉深深迷惘,“六天?”
“安心養病吧。快快好起來,早點出院。”小梅説,“要不要我念書給你聽?吉兒給你帶來了幾本書。想聽什麼?雜誌,小説,還是詩集?”
“銬。”小葉有氣無力地説,“不要念詩,我最沒有詩意了。”
“那我念報紙給你聽?”
“不要了。”小葉搖搖頭,疲乏地閉上了眼睛。小梅看到她原本水靈的雙眼現在微微地凹陷,眼眶還帶着隱約的黑氣,她很心疼。
“那我陪你聊天?”小梅問道。
小葉搖頭。
“小葉,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撐過去,不要急死我們了。”小梅説,她的心裏感到難受。小葉一向是最活潑的,從來沒有看過她這樣子消沉。
“急不死人的。”小葉又睜開了眼睛,她説,“就算死了,也不錯。”
“怎麼這麼説?你不想想關心你的人?想想海安,想想吉兒。”
“想他們有什麼用?他們是兩隻自由的鳥。小葉是什麼?小葉只是樹椏,讓他們棲息。”
小梅的眼淚滾落,卻笑了,她説,“誰説你沒有詩意?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浪漫的人。”
門口有一些人聲,是吉兒陪着小葉的阿爸阿姆過來了。小梅起身去開門,卻被小葉挽住了她的手。
小葉從枕頭上輕輕仰起頭,一點光彩在她的眼睛裏乍現。她説:“小梅,我的這輩子,過得很幸福。”
小葉又睡回枕頭去,閉上了眼睛。
吉兒和小葉的父母進來了。他們方才和主治大夫談過,不知道談了些什麼,小葉的阿姆紅着眼眶。小葉現在又昏睡過去了,大家都圍坐在她的身旁,一籌莫展。
小葉的阿爸脱下印有“興農農藥”字樣的帽子,握住小葉的手。他非常沉默。一直沒有辦法瞭解這個女兒。小葉從小就是個特別活潑的女孩,阿爸最不能忘記的是,小葉穿着小學女生的藍短裙,和小男生扭打成一團的鏡頭。她是一個健壯的野丫頭。小學老師都告訴他,小葉有畫畫天才,一定要培養她。阿爸雖然不覺得畫畫是個好差事,他還是花了錢讓小葉學畫。小葉越畫越好,家裏的牆上掛滿了繪畫比賽的獎狀。
都説天才的小孩子難養,大概是真的吧?小葉長越大,阿爸就越不能瞭解她。最不解的地方,是小葉變得那樣男性化。這樣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一天到晚打扮成男生,讓他簡直認不出來了。也許當初不應該讓她一個人到台北學畫畫,台北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是台北改變了她。阿爸摸摸小葉的短髮,覺得對小葉沒有盡到為人父的責任,這幾年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過的,阿爸心裏想,等小葉病好了,一定要帶她回嘉義去。
素園下班後過來了。陪着坐了一會兒,因為吉兒要抽煙,她就和吉兒一起去了抽煙室。
“找到海安了嗎?”素園問吉兒。
“沒有。這傢伙,又讓他跑了。”吉兒説,她低頭點煙。
“那麼馬蒂的家人呢?”
“聯絡上了,但是我還沒跟她爸爸説發生了什麼事。媽的,我最不會安慰人,叫我怎麼説?你和我一起去見她家人吧。”
“好。”素園回答。説到馬蒂,素園的心裏一陣疼痛,怎麼會好好地去馬達加斯加,卻變成了異鄉魂?這兩天事情太多,小葉病倒,海安失蹤,忙得沒有時間痛哭一場。
吉兒的眼眶也轉紅了。
“你哭了?”
“沒有。”吉兒説,“是煙,可惡的煙。素園,我告訴你一件事。”
“嗯?”
“我要離開了。你明白嗎?我要離開台灣了。”
“跟尚保羅出國去?”
“對。我決定和他一起去加入國際環保工作。他們有一項第三世界環保領袖培養計劃,尚保羅推薦我代表台北,我決定去接受訓練。”
“在哪裏訓練呢?”
“在非洲,莫桑比克。要訓練半年,然後還要到一些國家實習,要多久不知道。”
“什麼時候走?”
“十月底。”
“十月底?……好快,只剩下不到兩個月了。”素園偏着頭,她想了想,又説,“你就要離開台北了。”
“沒錯,但是我還會再回來。”
“真好。”素園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素園,我台北的事情就託付給你了,要做好我的經紀人哪。”吉兒説。她指的是書的版税等等雜務。《新佃農時代》出版兩個月,已經躥升成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一時之間,吉兒的名利滾滾而來,也幸好有這些錢,正好支付了小葉的醫療費用。小葉的父母經濟拮据,傷心咖啡店在海安住院之後就一直呈虧損狀況,海安又不見人影,這次小葉住院,所有的費用都由吉兒負擔。剛剛醫生才和吉兒商量,可能要將小葉轉送加護病房,吉兒爽快地答應了,錢財於她,並不是重大的事。
“還有傷心咖啡店,要靠你多幫忙了。”吉兒又説。
“好。”素園望着窗外的點點燈火,她的心思已經飄到了花蓮。在那裏,碧海遼闊,藍空無極,人煙稀少,還有亮麗得像南洋小島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