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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練好一支兩分鐘的獨舞

    “怎麼這麼年輕,”她彷彿不能相信似的,再瞄了一眼我的資料,“好年輕……”

    我實在不算年輕了,已經滿了二十八歲,方才在教室裏見到的舞者,都明顯地要比我幼小得多。卓教授撇開我的資料,不勝感慨的神色,她看起來有些迷離,我靜了一會兒,開始懷疑她所凝視的是我面前的薄霧,霧的來源是她指間的香煙,隨着煙束騰挪,她有如進入了潮水般的往事,我是一個呼吸窘迫的佈景。

    於是我自行報告,十九年芭蕾舞齡,十年現代舞經驗,曾經跳過的舞碼若干……

    “行了行了,小潘在電話裏都告訴我了。”

    若不是刻意保持着肅然起敬,我不禁要莞爾了,潘老師年紀不小,在舞壇裏輩分也高,這時倒成了小潘。我放膽觀察卓教授的臉容,眉毛禿落了大半,其上刷以顏色濃烈角度聳動的黑墨,這是惟一的修飾,她連口紅也未塗,血色缺乏的雙唇微微抿起,牽動臉頰上疲軟成疊的肌膚,她的稀疏的發隙中見得到蒼白的頭皮,我所終於晤面的是末路窮途的謬思,老了鬆了放棄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紋還頑強地維持着昔日的張力。卓教授脱下眼鏡,“讓我看看你。”她説。

    知道她要審視我的肉體,所以我脱下襯衫,暴露出穿了緊身衣的曲線。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蓋的部分停駐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個幾磅,劉海兒不要,你想辦法留長它。”

    就是這句話,她沒有再理會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為她會當場驗收舞藝,所以我自備了一張安德魯韋伯的音碟,已經趕着練好一支兩分鐘的獨舞。

    “我現在很忙,你先看我們的練習帶,多看幾遍。”她回身喊人去取錄像帶,然後就戴回眼鏡,埋首在她的辦公桌前,一派送客的情境。我返身告退前,她又説:“還有,找龍仔給你跳幾遍,好好學。”

    回到教室時我十分不確定,這莫非是錄取我的意思?潦草得令人無法置信。一箇中年女人追上前來,遞給我一盤錄像帶。

    “你不要管背景音樂,編曲老師説他還要思考,所以暫時只是簡單的旋律。”女人交代着,她又送上一個夾板,上面是一疊複雜的文件,“我們舞團要簽約,請你先好好讀一遍,簽了就不能後悔喲。”

    語氣是柔和的,但是她的雙眼透露了一絲鋭利之色,這個矮小的中年女人以超乎常理的力氣握住了文件,她這時正細細瞧着我,瞧着我並且不放棄夾板,像是彌補着卓教授的錯誤一般地打量,隱隱使勁中,尷尬逼成了我滿臉的堅決之色,她放了手,我的肘子撞擊右脅,手中緊握着那疊合約書。

    “好的。”我説,將合約書抱在胸口,我費盡了力氣才壓抑住滿腔爆炸般的吶喊,不後悔,不後悔!

    女人自行介紹,她姓許,是卓教授的秘書,她接連説明了練舞的時間表,從明天開始就要加入緊湊的課程,而眼前我還有個請辭不易的工作。因為住所並沒有錄像機,我向許秘書情商就在教室裏看錄像帶,她幫我開啓機器,我席地坐在教室邊緣看帶子。

    整卷練習帶趨向沉悶,都是一些循環的基礎練習,好像蓄意要將舞者的深厚經驗連根刨除一樣,襯樂也只是簡單的鍵盤音符,屏幕中舞影交錯,配上那樣近乎空洞的音樂,有時長長一整段音符消失無蹤,連舞者也凝靜如松,我反覆切按送帶鈕,肢體復活在死寂中,我無限量加大音鈕,又震驚於暴跳而出的一段琴音,忙亂地調整遙控器,我狼狽地一瞥左右。

    所幸舞者們悉數離去了,只剩下一兩個辦公人員,有人開始拖地,我見到龍仔還沒有要走的跡象,他遠遠席地坐在教室的另一端,什麼也不做,就是屈膝坐着,因此特別引我留意,應該形容那是耐心還是呆滯?當他靜坐時,幾乎完全沒有表情。

    卓教授熄燈出了辦公室,萬分的機靈在龍仔臉上點燃,他爬起身來,卓教授瞥了我一眼便迎向龍仔,兩人並肩步出玄關,卓教授顯然懂得手語,只見兩雙手掌如燕翻飛,漸飛漸遠,龍仔推開簾門時,卓教授的手就巧妙地棲落在龍仔結實的脖頸上。

    簾外是漆黑的夜,我在最末的燈光所及之處,又見到了活潑但是沉靜的手語繽紛,卓教授不知道説了些什麼,龍仔一仰頭笑了。

    他連笑起來,都沒有聲音。

    我猛然想起來,應該找龍仔約時間幫我示範舞步,他的背影和卓教授一起就要隱沒在深深的夜幕中,我才要開口喊他又作罷,茫然來到窗口,正好見到龍仔的亮白色上衣在漆黑中最後一現又消失,如同幽靜潭水中乍然閃動的一片鱗光,簾外什麼也看不見了,除了奇怪的錯覺,我依稀見到夜色中一圈一圈盪漾開的濃黑色的無聲波瀾。

    那就是我認識卓教授的第一天,混亂詫異並且帶着死寂,如今回想起來,只剩下了殘碎的景象,光影紛沓喧譁,像是一幅天才得失了控的濃彩油畫。那幅畫中的我突然有個想法,我所藏匿的世界再也不會相同了,有什麼東西正要起飛,正要奔放,正要跌得粉碎。當時我並沒有明白,我所得到的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手語代號,專屬於一個全新的驚奇的無聲的世界。

    長久以來憑着印象,總以為卓教授是個不好相處的人,進入舞團之後我才明瞭,那是我還不夠了解她,對於卓教授,應該用無法相處來形容。

    半途加入舞團,我的前幾天適應得格外辛苦,舞衣不對,髮髻不對,腳位不行,手位不行,連別人的名字也呼錯頻頻,卓教授將這一切歸咎於我的遲到,緊張的折磨從此揭幕,只要我們一練舞,卓教授的火氣就開始滋長,我的犯錯或是遲疑更加為她火上添油,所以我總是保留着一絲眼角觀察卓教授。我留意着她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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