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西卡達。”最後我輕聲説,我發現我的嗓子是啞的。
西卡達完全沉浸在他的麥金塔熒幕前,被我的輕聲細語驚嚇了一般,他於是以手臂遮燈光,認出是我,笑容浮現在他爽朗的臉上,他沒開口,抱着紙箱的我的雙手已經乏力,但是我情願這麼站着,千言萬語在寧靜中穿梭,我知道他能瞭解我。
我們就這樣無聲對望着,我看出整個設計室只剩下西卡達一個人孤軍奮戰,他的桌上是一盤不知歷史多悠久的宵夜,西卡達看起來有些疲乏。
“阿芳,借西卡達説個話。”一個同事打破了沉默,他從我身畔越過,帶來了一整堆設計稿,我看着他們兩人立即討論了起來,在同事千恩萬謝中,西卡達收下了這午夜急件,這同事做了個清宮朝廷的跪拜姿勢,爬起來邊走開邊交代着,明天早上看稿。
“好,好。”西卡達説。
好,好。他説。總是這麼説。他的工作台永不打烊似的。
西卡達是公司的美術主管,有個來頭很大的名銜叫“藝術總監”,不知找誰給他取了這個具有西班牙風味的英文名字。他的案頭有一粒奇石,上面是自己揮毫寫就的座右銘“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淫,威武不能淫”,他自稱“縱橫奇葩”,只是公司同事都把那個奇字念成雞的發音,他最愛哼的一首歌是“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他的天性洋溢着友善愉快,他最重要的辦公用品之一是睡袋,西卡達忙起來可以連續整個月以公司為家,衣服送外洗再直接送回到公司接待處。每當見到他在公司門口簽收衣服,再叫苦連天的同事也頓時自慚形穢,西卡達是整個奉獻給公司的一個上班族。
文宣設計稿是我們數量最龐大的輔選工具,同事與他跳着腳爭執稿件細節的情況時常有之,所以西卡達又自嘲他的設計部門是“茶杯風暴中心”。在我眼中西卡達是個非常英挺的男人,工作也出色,已經年過三十五歲卻還沒交女朋友,曾經一度忙壞了公司裏的一羣兼任紅娘。竟日工作讓西卡達早生了白髮,兩鬢越來越見霜花,西卡達頗為感慨,他因此又創造出一句偉大的格言:“對一個男人而言,重要的不在頭皮以上,而在頭皮以下三十幾吋的地方。”這樣沙豬式的促狹其實只是虛張聲勢,大家都知道,西卡達是個男同性戀,我們全都知道,只是為了他的心情我們又故作渾然不知悉,我們顧全着他,他則顧全着全世界,西卡達是個大家族的長男,我隱約知道,西卡達曾經有過機會,和他的男伴一起出國進修藝術,西卡達絕對有走純藝術路線的才賦,但是他留了下來,之後就來到了我們公司,我猜測着,西卡達不可能出櫃曝光他的性向,只有完全寄情在工作中,結果隱忍成了這樣苦行僧一般的男人。這麼想着,眼前的西卡達就添了幾分動人的滄桑,他身邊的電腦藍光閃爍,此時看起來,多麼像是一幢過度侷促的櫃子中幽暗的微光。
“要走了,阿芳?”西卡達終於開口。
“嗯。”
然後我們又都無言。西卡達是我在公司裏最親近的朋友,對於我在選舉年度離開,他不太諒解。
“既然作了決定,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兩頭忙了。”他這麼説。
這是西卡達的含蓄,我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這麼久以來,忙着參與舞團讓我成為公司裏的問題人物,不論是加班或是應酬,練舞都成了我例行缺席的藉口,尤其是登台表演時節,公司常常要大費周章為我安排替代人事,我之能保得住這個工作,不只因為公司惜才,西卡達憑着他的權力,幫我左右通融是同樣大的因素。
同時輔選與練舞,我忙得像是陀螺,其實近年來,到底有多想跳舞我早已經迷惘了,只是始終沒辦法接受自己成為一個上班族的事實,我不想將自己完全拋給一個公司,一個企業,仔細想來,我的問題在於不想將自己拋給眼前這個世界。多所保留讓我在這個公司裏格格不入,我根本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西卡達並非怪我臨陣逃脱,他是怪我在工作上從頭至尾都表現得若即若離。
抱着紙箱走出辦公室,在電梯前我放下了紙箱,手上還握着那張留職停薪證明,我來到了電梯間的窗口,這是我和西卡達常常徹夜談天的地方。一陣微風從窗口吹來,從十八樓的高度遠眺半個台北城,碎鑽般的流光閃爍不停,我的心裏升起一股恍惚之情,“縱橫”是我六年來的藏身之處,儘管不投入,在習慣上它幾乎是個家,而此刻我就要走了,就要走了,這一走就不再有兩頭忙的情況,所以我凡事也就不再有藉口,眼前的路卻變得如煙迷茫。
魔鬼式的訓練考驗着我的決心,現在的我全身痠痛欲裂,耳畔還回響着更大的磨難,卓教授洪亮的聲音如雷襲來:
“想象!想象自己像個萬世巨星一樣——當然你們不是,所以才要你們想象!”
窗口的微風讓我回了神,我再次讀了那張留職停薪單,在風中我撕碎了它,撕成兩公分乘五公分的長條狀,從中間扭個旋,一張一張從窗口放出去,這是我和西卡達在某次惡作劇之下的產物,小紙片見風飛騰,展翅而去像一隻只蝴蝶,它們得到了十秒鐘的生命,我彷彿又聽見了我們放飛那些紙片時,那些清脆的笑聲,笑聲中,我們都回到了最早最早的夢想,非常快樂,那些蹉跎,那些失落,那種討一口飯吃的尷尬,都遠揚到天邊,只看着紙片輕飄飄了無牽掛,御風而行,飛到最遠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