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姊姊説,我正仰頭要飲用藥汁,姊姊沉吟着,不停攪弄她的咖啡,我屏氣等待她。“……隔壁的小韋,你記得吧?”
我將原本要喝的湯藥擱下了,用調羹找尋其中的白果,遍尋不着,最後我問:“怎麼你碰見他了?”“沒有。”姊姊吐了口氣説,“哎呀咖啡都涼了。”
她返身用英語叫瑪德琳再煮咖啡,瑪德琳忙了起來。
“他沒去喝喜酒。”姊姊終於又開口,“是別人告訴我的,説他不太好,生了病,鼻咽癌,本來治好了,這一年又復發,現在回去住家裏,博士恐怕念不完了,人家跟我説他的精神狀況不太好,説話不清楚,連眼睛也不太看得見了,現在又疑神疑鬼,懷疑他家人要害死他,你説可能嗎?大家都説這時候友誼對他最有幫助,所以要我們聯絡大家,回去看看他,或者打個電話給他也好,電話我倒是打了,本來也想找你一起打的……
“電話打過去,我覺得韋媽媽真的不太理人,小韋聽見我的聲音,高興得一直説話,芳,他一直説話,但是我一句也沒辦法聽懂,真的聽不懂,只能陪着他啊不停,我好想……我真想……”
姊姊竟沒辦法説完,她低頭喝了一口涼咖啡。
我也默默無語,捧着湯碗的手全冰了。
“你現在,又回到舞團去了吧?”姊姊這樣轉了話題。
我無聲地點點頭。
“我猜也是,現在才回去從頭跳,不嫌太晚了點嗎?”
我搖搖頭,等着她的數落,但是姊姊沉默良久,才説:“依農曆的算法,你已經滿三十歲了,早就不是孩子了,該怎麼走你自己着想,要實際一點,説實話我覺得你孤芳自賞,芳,我只是希望你早一天找到對的路。”
我的喉頭哽咽無法回答。她樣樣都做對,我沒一件事不讓人操心。而小韋病成這樣。
“找我就是要談這件事?要我回去看小韋?”好不容易氣息順暢了,我問她。
姊姊點點頭,又搖頭,她望着我,説:“要你來是想告訴你,你要做阿姨了,我懷孕了,明年三月生。”
不待我反應,姊姊突然撇下咖啡站起身,快速地從瑪德琳手中奪過煎鏟,她背對着我煎起牛排。
我想牛排該煎得太老了,但是姊姊似乎不願意停手,我想祝福她,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措辭,姊姊在五六年前曾經非常想生,卻又羈絆在繁忙的工作上,之後就少聽她提起這件事了,不過我們近年來也只見過數面,我只隱約知道,她與姊夫的感情漸漸冷淡,姊夫有外遇,只是姊姊倔強得不願意談,在她的邏輯裏,姊夫出軌,是她的人生不夠精準,所以不堪向人訴苦,現在我更不敢問她與姊夫的近況如何,只能聽着她不停煎牛排,嗶嗶剝剝,我以為我聽見了心碎的聲音。
深夜裏回到了套房,我感到心力交瘁,還沒開燈,就聞見房間裏濃得可以觸發火災警報器的煙味,我嘆了口氣,打亮燈,見到榮恩的牀鋪上一片混亂,榮恩從被窩裏探出一雙大眼睛,不久,另一雙眼睛也探了出來,我看清楚了,是舞團裏的阿新。
我站在房門外等了良久,穿上衣服的阿新才走出來,他緊抿着雙唇,一語不發地從我面前匆匆而過,半跳躍着下了樓。
我又待了一分鐘才進房間,只見榮恩仍舊半裸,她正梳理着頭髮。因為我長久不開口,榮恩終於忍不住説:“人家以為你今天不回來了嘛。”
“榮恩,你不怕教授踢你們出舞團?”
“你不説,我不説,大家都不説,怎麼會有問題?”
突然之間,我感到她的答辭大有語病,於是問她:“大家是誰?”
榮恩嘟起小嘴,訕訕然地説:“不管是誰,姥姥都管不着。”
“大家是誰?你還跟舞團裏誰上過牀?”
“……就是,就是……我們都是成人了嘛。”
“不要忘了你才十八歲,大家是誰?”
“高興就上啊,這都什麼年代了,不要那麼古板好不好?”
“還有誰?”
“就是小羅嘛,克里夫嘛,阿偉嘛……人家記不得了,反正只要是男的嘛。”
“龍仔呢?”我問她。
榮恩原本十分苦惱,這時突然放鬆了眼眉,她意味深長地盯着我,一朵笑靨浮現,她也不回答,只是梳頭髮,梳了半晌,卻輕輕哼起約翰藍倫農的BeautifulBoy,她十分清楚我是個披頭迷。
“你——你這個——”我始終站在套房正中央,此時苦於找不到辭令。“——花痴!”
這是我生平最重的一句話,出現在我心情最糟的一夜,榮恩並不着惱,她繼續梳髮,氣定神閒,她答道:“我不生氣,要不是知道你有性冷感,我一定氣死了,阿芳我原諒你。”
為了避免親手掐死榮恩,我推門又離開了套房,夜色中我急不擇徑,直到被一條死而不僵的枯藤絆及仆倒,才發現已經來到墳山的腰坎。
墳堆裏傳來唧唧的蟲鳴,在草堆中趴得久了,蟲鳴的大合奏越來越具體,像是置身環場音效的劇院中央,我被一圈圈的音波圍繞,漸漸忘卻了今夜在套房裏的鬧劇,回憶也像漣漪一樣慢慢漾開,遠及到我十六歲的地方。
那一年是小韋俊秀的十七歲。
韋家與我們比鄰而居,小韋從小算是我的玩伴,隔着一道圍牆,兩家各有不為外人道的遭遇,同樣來自於非常古怪的家庭,少年的我們互相瞭解對方的煩惱,在那個沉悶的年代裏,那種不成熟的悲愴感是心情上的救贖,而我們正當青春,少女的我和小韋有着一種相依為命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