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極限了,我用雙手推開她的身體,然後卓教授和我不約而同以手撫胸,我是吃驚,她是憤怒。
“你真不受教!”卓教授咬着牙説,她的凌亂的長髮有一半都掩上了臉頰。
“這是侵犯,教授,”巨大的膽量陡然生起,我也顧不得辦公室外面是否有人,高聲説,“我一直很尊重您,因為要向您學舞,請您也尊重我。”
“我就是要教你跳出來,你要全心全意屬於我才教得來。”
這是什麼邏輯?這是什麼道理?我才不要變成她的另一個臠童。
“對不起,我不屬於任何人。”我喊着説。
“很好,如果你不是全心全意,那就不要再混下去。”卓教授也扯開了嗓子,她是要趕我出舞團。
所以我完全豁出去了,長久悶在心裏的那句話脱口喊出:“我寧願滾出去,也不要像龍仔那樣,做你的玩物!”
卓教授很困惑地偏着頭看了我幾秒鐘,她的雙眉緊擰又乍然放鬆。“你給我滾!滾出我的教室!”
卓教授一頂開房門,外頭擠着的一整羣團員迅速作鳥獸散,她一路推着我,在大家錯愕的注目中,我就這樣被攆出了教室大門,那隻銅風鈴甩得叮噹劇響,門內隨即傳出上閂的聲音,我穿着舞衣跌在梧桐樹下,張口結舌。
小雨不停,門又砰然打開,我的便服和揹包被拋了出來,我漲紅了臉,站在小院中,一直站到天全黑了,我才蹲下身,一一撿起衣裳,都濕成了一團,我又把它們拋回到雨地裏,踩成一攤稀爛,提着揹包快步跑離開。沒有人挽留我,連龍仔也沒有伸出援手。
在雨中我絲毫沒有掉淚的衝動,只是憤怒,憤怒這些雙面人教授,維持得那麼清高,表現得那麼玲瓏,打從心裏又將我們當成了垃圾,莫非地位給了他們太糊塗的視野?明明在稀薄的空氣中非常努力,他們卻説我們好比活在象牙塔,忍受着各種挫折摧殘,但他們又説我們是温室裏的花。我尤其憤怒卓教授,她自以為是個什麼?我為什麼要屬於她?
回到套房,我一刻也靜不下來,只有混亂地不停翻書,心情鬱悶時我只知道讀書,匆匆翻過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脆弱得可恨,拋開換一本川端康成的短篇集,蒼白得嚇人,我抱着頭苦惱已極,真的被踢出舞團了,這時該怎麼辦?怎麼辦?再回去輔選嗎?更加可憎的念頭!或者再找另一個工作嗎?但是我又能做什麼?我還會做什麼?
一直到夜裏十點多,我才赫然發現,面前一本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已被塗滿筆墨,而我還穿着一身濕舞衣,已經半乾了,一股強烈的飢餓感來襲,我換上便服,衰弱地步下樓。
才走出大門,差點被一輛高級轎車擦着了,我退到巷子邊緣,看着轎車停下,後門開啓,榮恩的一雙玉腿從車內展現,她的裙衩真高,實在過分的高,榮恩下了車,又回身,後座遞出了一隻手,然後榮恩與那隻手親膩一握。車子絕塵而去,我見到車中人的側影。
是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是個僱請了司機開車的高貴男人。
“阿芳?”榮恩用皮包掩住路燈的光線,遲疑地叫喚着,“阿芳。”
榮恩快步跑到面前,她抓起我的手,端詳我的面孔,我也看着她滿臉令人不悦的濃妝。“阿芳,”她説,“走,我帶你去找姥姥道歉。”
“今天下午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克里夫叩我機,他緊張得要死。”榮恩彷彿快要哭出來了一般,“他説你跟姥姥吵架,説了一大堆,他的國語,你也知道的,我根本弄不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先不管這麼多,先去找姥姥再説。”
“我不去。”
榮恩急得直跺腳,哀叫連連,“拜託你阿芳,姥姥是那種紫微星獨坐命宮的女人,專吃軟不吃硬,不管她在氣什麼,你去跟她道歉,裝得嘴甜一點,就沒事了嘛。走。”
我硬生生扯回自己的手。“我不去。我沒有錯,而且我甜不出來。”
“我哥走了,你也要走,那我怎麼辦?”榮恩低下頭,很悲傷地説。
“榮恩,是教授趕我走的,我也沒辦法,請不要怪我。”
榮恩落寞地靜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她的甜蜜的臉孔已換上一副嫌惡的表情,噘着嘴,略帶着憤恨説:“阿芳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裏嗎?”
“我有什麼問題?”
“你跟我不一樣,我的愛太多了,你正好相反。”
我感到委頓不堪,輕聲告訴她:“你錯了,愛的相反是恨,雖然沒有愛的對象,我也不恨誰。”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愛的相反不是恨,是漠不關心。”
“榮恩,我不想跟你辯論這些,我快餓死了,我得走了。”我返頭就要走向巷口,榮恩卻快步跟了上來,繼續夾纏。
“好,那你告訴我,你有什麼朋友?怎麼都沒看你跟誰交往?”榮恩這樣逼問,真是災難。見我疾步不再理會她,她在背後又添了一句:“你跟全世界都沒有關係!”
“那不是事實,我有朋友。”我頭也不回這樣回答她。我有朋友,我有西卡達。
甩開了榮恩,我快步走出巷子,在巷口的路燈下又頹然停了步,我騙不了自己,榮恩説得其實沒錯,我跟全世界都沒有關係,和西卡達的交情那麼好,就是因為明白我不可能跟他發生關係……榮恩沒錯,我跟誰都是一樣的淡薄。
巷口的左手邊,通往一些小吃攤,右手邊朝向教室,站在路燈下,我已經全沒了食慾,今天的災難還在持續中,龍仔就站在眼前,他的手上捧着我的便服,摺疊得整整齊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