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路燈的光亮,龍仔振筆疾書,他也要我去找卓教授求和。這時我不再憤怒了,只有滿腔的乏力,從龍仔手中接過紙簿,我寫:“龍仔,你是怎麼做到的?怎麼能忍耐教授那樣對待你?”
“她是在教我,她在教我怎麼跳舞。”
我突然非常難過,提筆繼續寫:“不要騙自己了,好不好?龍仔,你知道教授是在佔你的便宜。”
“一件事!”龍仔漂亮的筆跡在眼前迤邐展開。“我只知道,在人生裏面,只要找到一件事,讓你願意用全部的性命去做,那其他的事情就都不在乎,也不抱怨。我已經找到了我要做的那件事,教授是在幫我。”
我握緊了雙拳,不管龍仔再寫了什麼,我也不願意再接過紙筆。
“你比我還慘。”龍仔將紙簿拋到路面的積水中,他改用手勢説:“你有耳朵,可是你什麼也聽不進去。”
我竟然大致看懂了。
當龍仔的手語説到最後一字時,他的掌緣啪嗒有聲地砸在手心上,以後的話,我再也沒看進去,腦海裏滿滿迴盪着那一聲響亮的拍擊。
龍仔也拒絕再溝通,他轉身走開,不願意回頭用視線碰觸到我的任何一個部位,所以就方便無比地封閉了心靈。他是一艘沉進溶溶深洋的潛水艇,收起了天線和潛望鏡,幽冥航行。在那裏你安全嗎?滿意嗎?不是非常非常的孤單嗎?
我想跟上前去,但人高腿長的他,再加上那韻律感十足的步幅,我怎麼也跟不上。
我跌坐落地,開始劇烈地哮喘,龍仔渾然不知悉,夜色裏他和我的距離越拉越遠,越拉越遠。滿地水漬中我見到自己破碎的倒影,我的胸口起伏疼痛,心裏也疼。我心疼龍仔,他的路比誰都辛苦,在他面前,我的抱怨只是廉價的感傷。
我急需找任何人談談,任何可以聆聽的人,這時我已接近四十個小時未眠,半身的污漬,氣喘方才平息,在南台北連走過七八個街頭,終於找到一台投幣式公共電話,投進銅板,舉起指尖卻躊躇半晌。我只有西卡達。
西卡達果然還在辦公室裏,他一直很安靜地聆聽我的語氣倉皇。
“阿芳你別急,先過來,我帶你去喝啤酒。”電話裏的他這麼説。
回到縱橫公司,只見燈火通明,整棟辦公室幾乎座無虛席,我想起來,離這屆的“縣市長”選舉只剩下兩個月的時間了。
“阿芳你怎麼了?一褲子都是泥巴。”門口的小妹誇張地喊着。
“摔了一跤。”我説。見到我的老闆正朝向門口而來,滿懷的情怯,我繞過幾幢區隔辦公座位,頻頻以手勢答覆同事們的驚異眼神,最後我逃進那間備有咖啡座的小會議室,那一向是我最喜歡的角落。
小會議室裏已經坐了一個人,是我同部門的夥伴,大家都叫他米蟲,米蟲正聚精會神地透過放大鏡檢查一張樣稿。
“嗨阿芳。”米蟲説完又湊向鏡前,對於我身上的污泥他似乎完全視而不見。
我撥了內線給西卡達,他要我稍候一會兒。
“阿芳你回來幫忙啊?”米蟲問我,他不停地用筆圈點樣稿中的瑕疵。不待我回答,他又説:“簡直快忙翻了,那羣新菜鳥,只會壞事,老闆前兩天還説要徵召畢業生回來,還是老員工才行啊。”
聽得我心猿意馬,我們公司有個傳統,從縱橫出去的人,都叫畢業生,多半的畢業生與公司都保持着友善的關係。我彷彿聽出來米蟲正在給我製造一個良好的下台階。
“今天是回來找西卡達的。”我輕聲説。
“哦?”米蟲抬起頭看看我,我知道我滿臉的憔悴,米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又埋首進樣稿中,他説:“找他也好,西卡達最近很悶。”
“他怎麼了?”
“不知道,就是很悶。”
我沉吟不語,爽朗的西卡達向來就是大家的打氣加油站,米蟲既然這麼説,表示西卡達一定有着心事。我低頭剝除褲子上的泥垢,一塊一塊剝進腳邊的垃圾桶裏。只是想找個人解憂,我忘了,別人也有別人的憂愁。
西卡達來了,一與我照面,他搓了搓自己的短髮,咧嘴而笑,最後他摟住我的肩頭。
將臉埋進他充滿噴膠味的襯衫裏,我的身心頓時都輕鬆了。
見我和西卡達就要雙雙走出,米蟲哀叫了起來,“西卡達你要出去多久?這疊稿子急爆了,版廠待會還要進新樣稿。”
“就找我那幾個小兵看稿嘛。”西卡達隨口説了幾個下屬的名字。
“哇咧,還找他們?沒有你簽字不行啊。”
“我跟阿芳聊個天,”西卡達拉着我繼續走,他朝整間辦公室朗聲宣佈:“有急事再叩我,OK?不急不要叩。”
“一羣天兵,窮緊張。”西卡達嘟囔着説,在辦公大樓下,他示意我坐上機車後座。
西卡達載着我到了那家叫做“橘子”的小酒店,落座在我們慣常的那張台子前。
説是喝啤酒,西卡達的酒量其實非常淺,他也自知其短,陪我幹掉一罐海尼根以後,他就開始喝可樂了。吧枱上那位女酒保又送來了招待的小菜,每次和西卡達來這裏總能得到免費點心,我們都心照不宣,俊朗的他相當有女人緣。
我的醫生要知道我連灌下兩瓶啤酒,恐怕要極度訓斥我的,但這時候我只覺得冰涼的酒汁十分爽口,從沒喝過這樣痛快的液體。
在我面前西卡達不太抽煙,他一直嚼着夏威夷豆。我們聊了些公司的瑣事,很快便聊完了,兩人一起探手向杯子,細細啜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