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米蟲説,你的心情不太好。”還是我先開口問他。
“是不太好。”
“怎麼啦?奇葩?”
我念的是雞葩的發音,同事們總愛這樣調侃他,他於是笑着,笑完了,是非常迷惘的表情,最後他説:“他結婚了。”
這麼多年了,我們從未觸及這個要命的話題,我知道西卡達指的是他的同性戀男伴,當年那男孩出國深造藝術時,還是西卡達幫他籌的學費。我驚嚇於西卡達此刻的乾脆,也感動,終於他有向我推心置腹的一天。
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個更直接的問題卻脱口而出:“跟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他喝了些可樂,説,“一個金髮女郎,在舊金山結的婚,他寫信告訴我的,還寄來了照片。他也真有勇氣。”
我不知道西卡達的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這時我心疼他,眼前的西卡達,我想説出一些温暖的話,但實在不熟練於這個領域,最後我説:“那就忘了他吧,西卡達,天涯何處無芳——無芳草。”
這算是很失敗的一個安慰,西卡達卻因此笑了,然後他長篇地訴説起來:
“前一陣子,我老爸住院,我常去榮總看他,我跟他一向沒話説,那陣子也忙壞了,我在病房裏待小半天,最後都會到榮總的前院去透透氣。那邊有個大池子,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池子上還有九曲橋,造型實在小氣的一座橋。橋下有一羣鴨子,天氣好的時候,鴨子游來游去,也有鵝……我坐在茄冬樹下,看那羣鴨子,它們大致分成一對一對的,都有固定的伴侶,其中有一對很奇怪,兩隻鴨子後面還跟了一隻綠頸鴛鴦,這是三隻的組合,不論這對鴨子游到哪邊去,那隻綠頸鴛鴦都緊緊跟着,它個子長得小多了,常常得用上翅膀拼命揮,才跟得上那對鴨子,有時候跟丟了,綠頸鴛鴦趕緊找上另一對鴨子,追着再湊成三隻。這就是它的世界,它只是找不到它的同類。我想我瞭解它。我常常想,一樣是生物,人有辦法把狗分成那麼多品種,有聖伯納、鬥牛犬、喜樂蒂、約克夏、秋田犬、拳師狗、狼狗、長耳朵那種小獵狗、英格蘭牧羊犬、可卡、大麥町——”
“西卡達,夠了。”
他是在逗我開心。西卡達又莞爾笑了,他説:“這件事只告訴你,阿芳,我不是同性戀,我只是找到了我的同類。”
“你從來都不説。”
“沒有人問。”
我心裏面的憂傷至此決堤,握着西卡達温暖的手掌,我趴在桌面上,酒精催着我天旋地轉,的確從沒有人過問西卡達這些隱私,包括我,是大家温柔的默契,讓他欲訴無人。
西卡達也許並不喜歡這種氣氛,他開始轉而談起公司的一些新聞,談到了另一家廣告公司高價朝他挖角一事,這事我原本就知道的,這些年來,西卡達一再有機會跳槽,或是自組工作室,西卡達早已是業界裏的明星,但他最後都忠心耿耿地留了下來。
“公司對我有恩情。”西卡達説,“再説,那家公司,一年有一半的時間要待在大陸,我怎麼走得開?”
我瞭解,西卡達身上揹負着不少親情的重擔,高齡的父母依賴着他,不長進的弟妹拖累着他,甚至連他那同性戀男友留在台北的寡母,幾年來也承着西卡達的照顧。
“西卡達,那你的繪畫呢?以前不是常説還要畫下去、要開畫展嗎?”
“我哪來的時間?現在也不錯啊,已經習慣了,公司也不會虧待我。”
“可是那樣不能出人頭地。”
“那也沒關係。”
“西卡達,你不只是奇葩,還是一個人渣。”
“你沒錯,阿芳,全世界就你最瞭解我……”西卡達的笑容那麼爽朗,才笑着,又沒落成了滿臉的感慨,他自言自語一樣説:“……有時候想想自己都嚇一跳,我的這一輩子,原來都是忙着在成全別人。”
“你呢?”現在他問我,“過得還好嗎?”
今天的委屈全部湧現,搖搖頭,我悲哀地説:“西卡達,我在想,也許我並不適合跳舞。”
“怎麼説?”
“我不知道,就是跳不出來。”
“怎麼會?以前看你趕場趕成那樣,如果不是熱愛跳舞,那你為的又是什麼?”
心亂如麻,我答不出來,一邊是生計,一邊是夢想,趕來趕去,到最後為的是什麼我竟然説不出口了,只是發現,生存不應該只是這樣,當然我也愛財富和地位,但就是感覺我的生命比這些還要珍貴。是出人頭地這個念頭讓我迷失了吧?但明明我是淡泊的人,也許淡泊得還不夠吧?結果只是發了酸,坐在這裏,抱着啤酒興嘆。
而且我已經被逐出舞團了,回想到今天卓教授向我説過的話,一陣酸楚又上心頭,“請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很孤僻的人?”
西卡達很當真地思考了一分鐘,他搖頭説:“阿芳,你不是孤僻,你和我一樣,要找到你的同類感情才能完整,你是一個很有感情的人。”
這番話讓我感激萬分,只是不足以挽救我的慘況,欲語還休,我嚅嚅地説:“西卡達,公司忙成這樣,我明天就回去上班,你説好不好?”
出乎我意料,他説:“不好。你不要回來。我是困在這裏,你不需要這樣。”
他突然執起了我擱在桌上的手,“阿芳,我知道你有足夠的力量,不要那麼容易被打敗,好不好?那麼辛苦才找到的一條路,你要堅持下去。堅持下去。”
他握得那樣用力,疼得我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