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聚攏到榮恩身邊,龍仔一把將她扛起移向牆角,卓教授上下快速摸索一遍她的雙腿骨骼,榮恩噙着淚水兩手齊揮,大家幫忙扶住了她。
忙亂中我猛然想到,克里夫,一回頭,我才見到克里夫還一直半趴在原地,所有的人都忙着關注榮恩,獨留在教室中央的克里夫用力抿着他的薄唇,汗珠正從他的鼻尖一滴滴跌落地面。
“阿芳,我的腿……好像斷了。”克里夫俊美的臉孔上,竟然是非常難為情的神色,我來到他身前蹲下,見到他扶在地上的一雙拳頭,緊緊攥得指節全成了死灰色。人們跑來跑去,冰塊繃帶毛巾緊張傳遞,不知道誰做了什麼,榮恩驚喊不要,喧鬧中我無語對望着克里夫的淡藍色眼珠。我有一個預感,這時候的他一碰觸就要全粉碎了,灰飛煙滅。我冒險輕輕握住克里夫的手腕,沒碎,繃得像石頭一樣硬,濕得像水一樣涼。
我想到那一天,和克里夫一起在梧桐樹下抓到的那隻寶藍色蝴蝶,它的半張翅膀破碎支離,上面還牽絆着從蛛網上逃脱的痕跡,我們借用了卓教授的探照燈,克里夫的手指比我穩,我抓住蝴蝶,他撕除蝶翅上的蛛絲。
迎着灼目的探照燈,我們都陷入一片藍色光芒中,在那樣絢幻魔彩的粉翳上,那樣脆弱的結構中,卻能展現那樣絕美的圖案,光從正面射下去,光從逆向刺過來,不到一公克的蝶翅上,收納了光譜也不能承載的喧譁,我們最後放飛了它,寶藍色蝴蝶,歪歪斜斜地墜落在梧桐樹下,接近地面時,它滑翔而起,飛了開去。
那時候克里夫展臂擁住我的肩膀,那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動作,對他來説,我只是另一個女孩,他天生親近女孩,在我這一生中,卻僅有幾次像那個燦爛的午後,感到和另一個人類那麼親近,親密。
而此刻我只能握住克里夫的臂膀,他給了我一個蒼白而且尷尬的笑容。這笑容只維持了半秒鐘。
當時我就明白,克里夫永遠不再可能跳舞了。
克里夫,清秀的美國大男孩,從小隨着在美商公司上班的父親來到台北,已經十多年了,讀的是美國學校,但他交遊廣闊和本地少年打成了一片,真的是打成一片,聽説他曾多次鼻青臉腫進出陽明派出所,他的患有中年危機症的父親強押着他進了舞蹈教室,卓教授只瞧上一眼,當場就收他為徒,十之八九是見他漂亮。很幸運的,克里夫果真有舞蹈的天賦。
因為同樣都是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克里夫和我之間有一種超乎同儕的瞭解關係。
我曾經非常懷疑克里夫與龍仔之間的感情,舞蹈圈裏流傳着這樣的成見,十個職業男舞者裏面,就有九個同性戀,與他共舞后我才發現,克里夫確實鍾情女性,我隱約知道他有豐富的情史,但在這風流縱情背後,克里夫有着令人咋舌的純真,太早遠離了家國,不純正的英文和不流利的中文將他壓抑在一種青春期的思維狀態中,只有舞蹈是他最深沉的表達方式。
舞蹈中我們穿越語文隔閡,直接抵達最真的部分,最真的克里夫彷徨但是剛直,自戀但是擅於親愛旁人,這使得我眼中的他相當獨特。從小習慣了讀書考試過關斬將的生活,我們都太懂得瞻前顧後、盱衡算計,而克里夫顯出了另一種不設防的開闊,我回想起他在競爭中的友善,他在放浪中的分寸,明白了卓教授選擇他扮演藍衣天使的用心,在克里夫窮於詞彙的心靈裏,潛藏着渾然天真的愛意。他是一個比我們還要自然的人。在我們被告誡必須學着和別人一樣的時候,他的父親就不斷地提醒他,你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孩子,克里夫。
而現在的他必須退出舞團。
全體團員約好去醫院看克里夫,事前我們商量久久,不知道該帶什麼禮物,有人提議音碟,隨即遭到否決,克里夫是喜歡音樂,但他在這方面的知識和收藏遠超過了我們的總和,最後大家作了最俗氣的決定,買了一束花,當花店老闆推薦嫩黃色跳舞蘭時,我們一起驚聲説不,結果挑了純白色的海芋,它的花語是平靜歡喜。
克里夫戴着音響耳機,閉目靜躺在病牀上,白色牀單中的他顯得比平時更加蒼白,我們擠滿了病房,但沒人能開口,一片肅靜中龍仔靠向他的牀頭,克里夫突然睜眼,他看見龍仔,又一一注視過我們每張臉孔,笑了。
“克里夫,你看起來好衰。”榮恩首先劃破了沉默,她神情俏麗地説。
克里夫於是掀開被子,展示他右腿上的鋼架,幾個人輪番敲了敲,我們漸漸恢復了嬉笑。
有人發現牀頭上一張彩色砂畫,彷彿是得到了極好的話題,我們都聚攏向前把玩,玻璃方盒中的彩色流砂,搖一搖,就是另一幅畫,這在病榻上該是非常恰當的禮物吧?克里夫奮力撐坐起身説,是卓教授送的。
“她剛剛走了。”克里夫説。
“她發火沒?”榮恩問他。
“‘花火’是什麼意思?”
“發飆的意思。”
克里夫想了幾秒。“……發得很大。”
一個老婦人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之中,忙碌地遞送茶水給每個人,原來這婦人是克里夫家裏的長年幫傭,克里夫喊她阿嬤,見她照顧克里夫被褥的模樣,我看出這兩人之間很有着祖孫般的感情,阿嬤是一個害羞的台灣老婦,與她斷續談了幾句話,我終於找到了克里夫台灣國語的元兇。我們問清了克里夫的傷勢是右膝蓋韌帶斷裂,雖然不明白嚴重性何在,但聽起來就足以斷定他不可能再跳藍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