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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節 從來沒有人送過我書

    “沒有關係的,我準備藍衣天使以後不要跳舞,我沒辦法跳得更好,”克里夫握住龍仔的手掌,他這麼説,“我學到從你跳舞中,這個世界不公平的,不公平很好,不要公平。”

    不知是他的中文的關係,還是這句話太富哲理,大家都滿頭霧水,只有龍仔緊握着他的手,現在他們放棄語言,神秘的視線在他們之間交流。

    我則想着,至少克里夫保住了一頭淡藍色的短髮,從他的牀頭俯看下去,我看清他的髮根,是漂亮的金褐色。

    幾個團員輪流説起笑話,淡金色的陽光從窗口潑灑而入,我見到那束海芋花還擱在几子上,就自動取了花束前去茶水間。

    一個年輕的護士給了我一隻玻璃花瓶,到茶水間裏沖洗瓶子,這個護士也在一旁洗滌一些不鏽鋼器材。

    “那個外國男生,好可愛喲,”護士説。想來克里夫已經發揮了他的魅力。“聽説他是舞蹈家哦?還真慘耶。”

    “他的腿什麼時候能好?”我問她。

    護士停了沖洗的動作,她顯得非常意外。“不可能好的你不知道嗎?除非有人捐贈韌帶。”

    “捐贈韌帶?有這種事?”

    “有啊……有啊,可是就算移植成功,説要跳舞也不太可能了。”這護士説完,有些愁眉不展的樣子。

    “那他自己知不知道?”我再問她。

    “知道啊,醫生都告訴他了。你的水,你的水都滿了。”我趕緊將浸在水中的花束撈出。護士又説,“不過我看他挺想得開的,剛剛有個老太太來看他,就是才走的那一個,抱着他哭紅了眼睛,我看他還反過來一直安慰老太太,我猜是安慰吧?他們都説英文,誰聽得懂?”

    這護士走了以後,我還在水龍頭前呆站了良久,心裏面異常空洞,整束花怎麼也插不進窄窄的瓶口。這是第一次當面聽見別人用老太太來稱卓教授。

    當我們向克里夫告別的時候,大家才發現榮恩不見了蹤影,送着團員們進了電梯,我朝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我想我知道榮恩的去向。

    榮恩果然躲在樓梯間抽煙,她回頭張望鐵門,見到是我,榮恩轉回頭去繼續抽煙。

    樓梯間充滿了煙味,要換作平時我決計不會逗留,深呼一口氣,我來到榮恩身邊坐下。榮恩和克里夫之間的感情非比尋常,我向來是知道的,這時的她很有理由進入肥皂劇式的感傷。

    並肩坐了許久,她才悠悠開了口:“我幫克里夫排過命盤的,他應該是跳一輩子舞的人,他會名揚四海,他不應該有這種下場。”

    恨意上了榮恩甜蜜的臉孔。她説:“都是龍仔!都是龍仔害的。”

    “那是意外,榮恩。”

    “你別傻了,”榮恩幾乎是喊着回答,“他聽不見你就以為他沒有心機,他想跳藍衣天使,龍仔連時間都算準了,現在姥姥根本沒有選擇,他好狠毒,為什麼不乾脆撞死克里夫算了?”

    “你誤會了,教授不會讓龍仔上場的,龍仔自己很清楚。”

    “不然她找誰跳?她自己跳嗎?姥姥根本就沒人了,你想想看,那麼多得意門生,有幾個人留了下來?姥姥對學生沒有感情,教夠了,就叫他們出去。龍仔也知道。”

    乏力極了,不安極了,我無法回答。

    擦掉眼淚,榮恩又沙啞着説:“算了,這是天註定的,我是掃把星,只要是我喜歡的人,到最後都會離開舞團,我哥也是,克里夫也是。”

    “榮恩,我確定你不是掃把星。”

    “為什麼?”

    “忘了你不是一顆孤狼星嗎?”我輕聲説,低頭從揹包裏掏出一個包裹,我説:“送你一個禮物。”

    “你送我東西?真是奇蹟。”榮恩的憂愁頓時轉為滿臉驚奇,她接過禮物。

    “快打開吧,免得我後悔。”我頗為不快地説。

    從榮恩拆開包裹的反應裏,我無法確定她是否領情,她秀麗的眼眉中淨是迷惘之色。“從來沒有人送過我書……”

    那的確是一本書,我的藏書中的舊物,因為掛念着榮恩的憂傷,這兩天我一直思忖着要送她一些東西。那是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送書的靈感來自一幅意象,在我腦海中的榮恩,就站在大麥田的最邊緣,邊緣之外只有呼號的大風,我想遞出手但距離非常遙遠。人們説,奇蹟來自小小的開端,如果我能轉變什麼,達成什麼,那麼我將期望寄予這本美麗的小書。

    克里夫的鐵櫃裏,用物俱在,沒有人忍心收拾,雖然我們都知道他不會再回來。

    大家臆測龍仔終於可以頂替克里夫,但是卓教授似乎別有安排。儘管搶着遞補的人無數,卓教授要的卻是天降神兵,離登台不到兩個月了,卓教授連續一個星期沉默不語。

    也許是體恤着她的煎熬,許秘書放鬆了卓教授的禁煙令,我想,與其説許秘書心軟了,不如説那是絕境中的豁達,卓教授來日無多,從她的面容和一舉一動中,大家都看得明白,她的生命力已經油盡燈枯。

    少了藍衣天使,我們的羣體排練驟失靈犀,只能憑着想象,克里夫在這裏,克里夫在那裏,尤其是我,每到與克里夫並舞的段落就只能含糊帶過,在未完成的襯樂中,整出舞劇充滿了破碎的感傷。

    龍仔暫時被勒令禁舞,他的聽覺障礙危及了我們,卓教授經不起再折損任何人。龍仔還是天天來,靜看我們排練,排練到最酣暢處,龍仔手足無措,千萬噸力量要從體內炸開一樣,他自動幫忙抹地,每隔片刻就以乾布遍擦地板,這卓教授沒意見,他在地上做伏地挺身,我們跳多久他就做多久,卓教授挺坐在凳上看着龍仔,一隻手吊着點滴瓶,她折凹香煙,凌空拋進煙灰缸,沒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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