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示弱,我抓起她的手也貼向我的Rx房。
“嗯,很可愛。”二哥點頭稱讚。我覺得她的手指逗留得久了一些。這不公平。
“這種互相瞭解,不嫌太粗魯了嗎?”我微帶着惱怒説。
“才剛開始,剛開始,”二哥拍了拍我的頭以示安撫,她説:“人家怎麼説你,我都不在乎,我要親自認識你。”
“誰説我?”
“就是卓教授,榮恩,龍仔。”
“他們怎麼説?”
“為什麼要管他們怎麼説?你比他們説的還要有趣多了。你矛盾。”
“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懂,只是不知道你到底分不分得明白,什麼是純潔,什麼又是自我隔離?”
“二哥你喝醉了。”
“喝這幾杯就醉,我還像話嗎?”在樂聲轟隆中二哥這麼回答,我也知道她沒醉,只是不能消受她的狂妄,二哥推了推我整杯未動的酒,説:“什麼也不能吃,什麼也不能喝,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乏味?這個世界上還有跳舞跳到二十八歲的處女,我不會聽錯吧?”
我不禁軒起雙眉,二哥一見更加煥發出了一絲捉弄的神采,她的嘴角慢慢地上揚了,盯緊着我的雙瞳,她説:“——原來你真的是,稀奇稀奇,怪不得卓教授寶貝你,跟你跳舞,一定很有意思。這樣吧,你要讓我來猜還是自己説?你在恨什麼?逃避什麼?誰侵犯過你?你愛過誰又沒有結果?阿芳,就我們兩個説悄悄話,來,小聲告訴二哥。”
“錯了,全都猜錯了。沒有人侵犯過我,我也沒恨過誰,二哥你歌舞劇看太多了,不要以為人生就是那樣,我有我的標準和堅持,要説那是自我隔離隨便你,我過得非常好,也很努力,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個性嗎?”
二哥笑嘻嘻俯向前,直到我面前幾吋,她先別過臉吐出一口長煙,才耳語説:“阿芳啊,就算要自圓其説,技巧也不用這麼拙劣嘛,聽説你口才很厲害的不是嗎?”
“我哪有自圓其説?”
“最重要的部分你沒提。”
“你指的是什麼?”
“舞蹈是最誠實的,你藏一點點,人家就看得出來,至少卓教授和龍仔就沒被你唬住。阿芳,看你跳幾步就夠了,你根本不喜歡跳舞。”
回望着她光亮懾人的眸子,我幾乎是憤慨地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二哥你並不明白我,我不需要這樣粗糙的心理分析。”
“經不起嗎?”她説。
經不起嗎?她説。卓教授給我思索天堂與缺陷的時限,越來越緊迫了。
在全黑的套房裏點上一根蠟燭,深夜中我獨對火苗,榮恩已經放棄了這個巢穴,此刻她高棲在二哥的閣樓。
燭台旁一莖髮絲微微發亮,那是我的第一根白頭髮,夜裏洗浴前發現的,拔下了它,我有點想念室友榮恩,要是她在套房裏,我會請求她幫我檢查整頭長髮。
缺陷,我要想象真正的缺陷。
所以我想象着龍仔的世界,失去了聲音的人生,關上燈火,注視蠟燭,我要排除聽覺,才發現聽力完全不可抗拒,寧靜的深夜裏,原來充滿了聲響,街上的車聲,隔鄰的電視聲,不知什麼地方傳來漏氣一般的嘶嘶聲,誰在黑夜裏隱隱啜泣,更遠的地方,彷彿有人在彈鋼琴。
不能關閉的知覺,是苦樂俱收的窗口,世界從這扇窗刺進我的生活,從沒停止放送音波,台北充滿了非自然的聲音,越惱人的越長久,透過電力魔音穿腦,問我是否賣報紙?賣破銅舊錫?接着殷殷詢問是否買芋?買土窯雞?或是來一杯豆花?要不要修紗門玻璃窗?我是一隻多觸鬚的水母,在二十到二萬赫茲的波浪之間憤怒,在波浪混濁中想象缺陷,想及到音色同源的遠程,又到了音色俱滅的更遠程,我是個功能簡陋的收納器,和龍仔相去不遠,憑着粗淺的知覺和一縷夢想,加入了卓教授的舞團,只希望探觸到一些永恆的東西。
凝視着這根無淚的蠟燭,我發現了微風,微風不能消滅火苗,但它是焰光的主宰。
從什麼時候開始,卓教授成了我的主宰?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那麼多年以前,穿越了千萬人羣,她就擺弄了遙遠的我的命運。
那一年,我也有一隻皮箱。皮箱就藏在我的牀底下,從來沒有人知悉,皮箱裏儲藏了一個夢想遠走高飛的少女全部所需,但它一直就躺在牀底。
憑着超高的英文與國文分數,雖然數學不及格,我還是考上了頂尖高中,那麼熱的那個夏天,我心澎湃數度就要決堤,要不要現在就走?只是想從這個世界逃脱,但我能逃向哪裏?
火車上一路的景色歷歷又在眼前,往北走,往北走,彷彿鐵軌的最遠方有着一顆北極星,在新落成的戲劇院裏,我終於親眼見到了卓教授舞起,一場少女之淚滌清了我的視力,人還是要受教育,人要更強壯、更世故、更洗練,才能像她一樣,自由飛行。
擠在隊伍中,漲紅了臉,直排到了卓教授的台子前,她在舞蹈結束的那一夜開恩,就在戲劇院的舞台前給大家簽名。
遞上最珍愛的筆記本,我那麼羞澀地開口:“……卓教授,您一直是我的偶像……”
“嗯……嗯。”卓教授一揮筆就簽完了名,探手向我後面那人的簿本,從頭至尾,她連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不曾看我一眼,但接回筆記時我沾觸到她的手指,就在那個碰觸中,某些東西電光石火地穿透我心,我作了一個抉擇,要回到家再繼續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