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離羣了。”
“龍仔,”我寫,“但你是它的朋友。”
“我知道。羣居動物可以感受孤單,但只有人才會寂寞。”
我沒接筆,原本想要説,生活在這時代,至高的修煉不在排遣寂寞,還在培養幽默。龍仔拍拍機車座椅,示意我坐回去,回到了動物園後門,他又擱下了車,我們沿着捷運線漫行,這台北最擁擠的假日去處,只差了六個鐘頭的光陰,荒涼得如同鬼域,整條新光路上店家緊掩,黑暗中不見任何人煙,太冷了,我們找到了一台自動販賣機,投幣選取兩罐熱咖啡,握在掌心,只為了取暖。
“龍仔,”我將滾燙的咖啡罐攏進懷裏,騰出兩隻手,比劃出我練習了三天的辭句,“登台以後,你有什麼計劃?”
“離開舞團。”他説,寓意於形,我發現看懂手語並不難。
“你要去哪裏?”
“哪裏都好。”
“不再跳舞了嗎?”
“不一定。”
“我聽不懂。”
“我已經不想上台了,我欠的東西,不在台上。”
我於是不再走了,龍仔猶自前行了幾步,回頭才發現我的停足。向他要了紙簿,我寫:“龍仔,請不要完全相信卓教授,她逼你自己尋找出路,那是她的思維,你有你的人生,請自己作主。”
只是一排字,龍仔卻低頭閲讀半晌,讀完後他看着我,是那麼清朗的表情。
我們這時站在新光路的騎樓下,他向我要了髮夾,轉身就開啓了身邊這個店家的鐵卷門,又一彎身猛力託上門扇。
“龍仔,你在做什麼?”意外之下我脱口輕喊,旋即又掩住了嘴。
這是一家快餐香雞城,全黑並且死寂,空氣中揚出一股濃濃的蟑螂味,陳列整齊的壓克力座椅間傳來一陣輕微的鼠嘰。“什麼人生?這種人生嗎?”龍仔用手語問我,舉止雖然離奇,他看起來興致非常好,雙眼亮晶晶地逼視着我。
龍仔繼續開啓了隔壁店家,一間土木工程行兼營抓漏處理,同樣無人,但從店內樓梯口透出微微的燈光,我聽得見來自二樓隱約的電視聲響,聞得見一些殘羹剩飯的氣息。
“這種人生嗎?”他問。
“龍仔,別鬧了。”我輕聲喊他,拉住他壯偉的臂膀,徒勞無功的程度,就如同一隻蜻蜓撼動樹幹。
“教授並沒有逼我,她只是沒有寵我,她要我獨立。”不知龍仔是否這麼説,在他快速的手語中,我寄予八分的想象。
現在龍仔繼續開啓下一家門扉,這是一家電信器材行,他碰到了複雜的鎖頭,就蹲下身盎然有味地細細觀察。
自行從他的頸上解出紙簿,我寫:“教授從來沒有要你放棄舞蹈的意思,她是對你的期望太高,你能明白她的用意嗎?龍仔?”
“當然明白,我們有過承諾。”龍仔看了我的字筆之後,以手語説,他繼續開鎖。
“什麼承諾?”
“秘密。”
一時氣結,我寫:“龍仔,你能不能保留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要全部以教授為主?”
“她是在教我跳舞。”
“教到牀上去了嗎?”
龍仔望着我,他的神情坦白得空洞,他接過紙簿寫:“對。”
“教授説你還是個——”寫不下手,我喃喃自語:“她是在騙我。”
但是龍仔看得懂我的雙唇。“她説我是,我就是,那跟感情無關,只跟舞蹈有關。”他寫,筆跡漂亮,內容可憎。
啪一聲,門扇在我們面前推開,燈光如瀑布瀉出,電信行一家老中青三代持着各式護身武器出現在眼前,拖把鍋鏟菜刀啞鈴皆有之,見到我滿臉的舞台濃妝,倒是他們驚嚇在先,我抓起龍仔的手,飛奔而去。
龍仔是我生命中另一個災難來源,疾跑經過幾個紅綠燈,才甩脱了那一家人的十八般武器,平常人跑不過舞者的長力,我和龍仔繼續我們的午夜狂奔,而且都漸漸笑了,一笑不可收拾,逃回到動物園後門,熱壞了,我們都撐住膝蓋劇烈喘息,倚着龍仔的身軀我卻笑得那麼尷尬。我開始了哮喘。
匆忙失措,我打翻了揹包,雜物滾出一地,但小藥瓶還在袋底,龍仔幫我拾起了揹包,慌亂中伸出手想要探及它,龍仔卻將揹包高高舉起,到了我不可及的高度。可惡的玩笑,我不再笑了,嘶喘如雷,猛烈搖撼龍仔的臂膀,來不及書寫,我喊着給我,給我小藥瓶。
“不要小藥瓶。”龍仔用無聲的口型説,極度缺氧中我暴躁震驚,我並不認識這個人,從來就不瞭解他,卻笨拙地將心情託付於他,現在龍仔用另一隻手緊緊地勒住了我的手臂,他那麼有力,那麼有力,瞬間我回想起了初見到龍仔那一天,當場驚異於他在舞蹈中的力度與高度,因為他舉手投足皆抵達了我所不可及,在那個盛夏的寧靜的午後,在那道清脆鈴聲的餘音不息中,我半途闖入了舞團,彷彿預感着一段豐盛的發現之旅,而現在憑着他的力度與高度,龍仔可以任意終結我的呼吸。
右手腕被他箍得瘀血了,我以左手胡亂攻擊,我是一個闖入者,從在母胎就深深不被歡迎,闖入這個世界,我情非得已,我萬分不願意,我搪塞着我模仿着過活,我讀書我工作,只是我從沒填足那個空缺,比任何物質還要實質的空缺,帶着黑洞一樣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進任何觸手可及的東西,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如此大量的空氣飢渴症。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一縷呼吸微弱中,只剩下淚眼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