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抱着滿懷的紅酒擠進後台時,雖然不能置信,但是我們全體歡呼,沒有酒杯,二哥讓我們傳遞酒瓶啜飲,我知道她留意着每個人的酒量,也許她要的不只是微醺,最後我們都開始笑了,像是吸了大麻一樣的爆笑,笑聲中才發現所有的陌生人消失無蹤,離上台倒數十分鐘,我們又一起安靜了,靜得聽得見汗水流過背胛的聲音,龍仔,那是真正的寧靜,要先經過喧譁才能體會的寧靜。
卓教授並沒有留下來,我知道她的意思,路途,重要的是那一條路途,我們上台之後的一切,已經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在興趣之外。
她已經給我們上了最後的一課,不需要分心,只要跳出美。
強光烤裂了我臉上的粉妝,光裏面我始終沒見到一個觀眾,雖然知道他們坐滿了廳堂,我只看得見煙,煙絲繚繞中流水年華泄洪一般地衝過腦海,我回想起歷歷在目的那些轉瞬陰晴,那些圓缺無常,又發現大廳最遠程那盞聚光燈多麼像月光。
和二哥的雙人舞中,每一照面她就給我一個微笑,她是要我敞開懷抱,我們有三十三次撞擊式擁抱。
你看得見榮恩跳得那麼好,她是一個維度守護者,她飄忽但是精靈,一次又一次支離我和藍衣天使的過度接近,真的接近了,是結束的時候,我開始喜歡榮恩的舞姿,她的舞淘氣而且豐富,是她在災難性的如影隨形中,隱約逼迫着我,認識不去冷漠的方法。
但是我不能再注目於她,我甚至不能展現任何表情,我要跳出寂滅與虛無,賣力地跳,一邊想到了,我們的演出不是舞蹈,不是劇情,是舞者成為的那個媒介,媒介到達那個朦朧相識的彼岸,用創造力觸及那冥冥極限。
有限的生存,夢想着經典與永恆,我的肉身不夠堅強,精神不夠豐滿,告訴你一個秘密,一直想寫作,但從來沒動筆,是因為我知道,那還是逃脱,藉着彷彿遠離塵俗的方式逃脱我自己,這麼説非常含糊吧?我找不出更精準的語言,模糊來説,都是因為寂寞,只是需要一點點物質就足以生活,但為什麼總是覺得缺了大量的愛,大量的愛?所以開始非常希望多瞭解別人一些,多被別人瞭解一些,期望着一個用瞭解和希望照亮的世界,那是真正的美。
為了美,我要重新進入這個世界,再來一次有血色的人生。
舞劇的後段,當我扮演諸神的同伴們前仆後繼垂死於天堂之路上時,不動聲色是我的舞蹈的最大挑戰,卓教授給了我一個非常困難的角色,天堂路上充滿了荊棘,註定要流些血液,掉些淚水,回憶起教授們以前常常調侃我們是温室中的花朵,我心裏想着,是花朵沒錯,但卻是荊棘生的花呀。
我跳出來了,你看出來了。
你是一個非常好奇的人。因為同樣好奇,我也想要揭開你的世界。
我的視覺是在舞竟時還原,掌聲如潮水,大廳燈火齊亮,瞬間我才看見了那麼多張激動的臉孔,掌聲中,我見到坐在第一排的你,你的無限喜悦的臉容,還有你身旁同樣快樂的克里夫,俯身謝幕前,我又見到了西卡達,上台前我就已默記了他的座次,他的身邊,是我的爸爸,我的瀕近臨盆的姊姊,還有小韋。
抱了滿懷的獻花,俯身答禮時,我在心裏輕聲説,我為你而跳,龍仔。
你可曾聽見,我的聲音?
“再説吧。”二哥新點了一根煙,大寒流的天氣裏,她只穿着卓教授的黑舞衣,並且還冒着汗。
二哥舉臂一撥她削薄的短髮,我注意到那件黑舞衣的脅下部位已舊得綻裂成縷,又仔細地縫綴以黑色的絲線。
登台演出三天,我們回到教室之後,還是持續日常的排練,接下來是各地巡迴演出,因為加演邀約不斷,再加上出國演出行程,現在舞團必須和我們延長合約,新的契約中,我們的薪資福利大幅提升。
“怎麼能夠再説?二哥,這種事不能開玩笑。”我説。
“誰跟你開玩笑了?是你自己不用大腦。”
“二哥,我非常認真地再説一次,新的約我不能籤。”我望着煙霧繚繞中的二哥。“我真的和公司約好了,只能跳到夏天。”
“告訴我,現在你喜不喜歡跳舞?”
“喜歡。”
“這不就結了,那還三心二意做什麼?這種演出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你怎麼這麼笨?”
“二哥,我真的已經決定了,巡迴期那麼長,夠訓練替代舞者了,要不你找龍仔,他也可以跳啊。”
二哥手指猛地一拗,折彎煙蒂凌空拋出,劃過一道漂亮弧線落進小碟中。現在她瞧着我,我想我認識這個神情,那是排山倒海的不耐煩。
“這是你的還是我的舞團?”她説。
坐在車上,望着濱海的風光,繞過了北台灣,東方的海際是上升的暖陽。我們分了幾車列隊前行,除了二哥留在台北忙碌公務,所有的團員結伴上路,前往宜蘭探望卓教授。
克里夫從他父親的公司借來了一輛九人座廂型車,雖然腿上還帶着傷,但他堅持開車,我們依了他,這一車的團員一路上享受了優美的音樂選播,同座的榮恩告訴大家,卓教授靜養之地,是她的獨生女的住處。
意外極了,從來就以為太過度愛自己的人,不願意製造下一代,但原來我猜錯了,卓教授有個女兒,不是記得她從沒成婚嗎?
午前就抵達了宜蘭,因為住處偏僻,卓教授的女兒相約在市區等我們,幾輛車陸續趕到,大家先下了車見面,這個身材雄壯的女兒大約四十來歲,也姓卓,非常明顯是個混血兒,但她説得一口宜蘭腔的國語,言談之間很有着男兒豪爽之色。跟着她的車,我們渡過了蘭陽大溪,轉下省道,再轉入鄉間小道,望海而行,沒想到路還有這麼遠,只見路旁房舍越來越矮,景色越來越荒瘠,直到了一個遍地稀疏分佈着野生鐵蘇的矮丘地,我們見到了那棟單獨聳立的白色小樓房,許秘書正在門口等候我們。